日子是巫师和星象师共同向王上推荐的,本该是再好不过的良辰吉日,可天色,却有了些许变数。
就连早间也是如预测那般阳光明媚、云淡风轻,只是到了隅中,却突然黑云压城,仿佛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污邪之气将王城笼罩。
巫师杵着杖,看向乌黑的天空,隐隐有些不安。
三人走到城门口,在跨出那道即将阻断一切的大门前,钦衍回首看了一眼过往的一切。
可是他看到了宣殇,头戴凤冠、身着红裳的宣殇,眸如水,唇如丹。
钦衍觉得自己眼花,眸间渗出一抹带着湿意的微笑,心中无比欣悦,可是下一瞬,又化作了无限的悲哀。
直到身后的画碧尖叫着喊出一声“钦衍!”他如梦初醒,才看清,眼中的她,是真真实实的。
当这个认知出现,欣悦和悲哀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说的空茫。
他木然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如同梦中的赤团华,开得艳丽。
“哥哥,不要走。”
这句话令他身体震颤,他极力克制。
她轻轻地靠上他,拢住他的肩,轻轻地说:“哥哥,不要走。”如同以往,如同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他闭眼,怕自己控制不住。他的拳头紧捏,怕自己回抱她。可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一点点蚕食着他的意志,他的手渐渐打开……
“我们一起离开,世间再无钦衍,也再无宣殇。”
他惊醒,脑中响起宣王的声音。
“世间可以再无钦衍,却无法再无宣殇,尤其不可能再无隆邑公主。”
他说的是事实,现如今,一切都如流水一般,流向不可控制的地方。何况,仅仅是宣王给他的难题,他都无解。
头顶雷声闷响,空气窒闷,令人难以喘息。
他僵硬的身体,剖析现实的话语,无一不在说着拒绝,将她本就破碎的信念和勇气挥撒在风中,如同尘埃。
她无力,身子滑落,直到埋首在他胸前,“不是说好怎样都不放弃的吗?”
宣王和左斜赶来,无声站在宣殇身后。宣王唇紧抿,仿佛在等着看钦衍如何做。
“我放弃了。”
我放弃了,他说。
时间仿佛停止,天地间一片死寂。
良久,宣殇哼笑。此刻,她反而一点伤心都没有了,有的只是荒凉,心里、眼里,一片荒凉。
她抬手,眼睛红了,猩红。涂满丹蔻的手如同蛇蔓一般抚上他的脸,一寸一寸,来回摩挲,她一边弯唇而笑,“原来,你也是假的。”
继而倾身低头,埋首在他颈间,用力咬下。钦衍吃痛,闷哼一声……
不知什么时候,宣殇已握住他挂在衣内的月光玉,毫不留情地一扯。绳断,在他颈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应和着她唇齿过处留下的印记,是最适合今日的颜色。
她嘴角染上了他的血,更像他梦中的那朵赤团华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将之拂去,却被她冷冷挥开。
她转身,寂寞孤傲的背影,再无余念。
莫千嫸站在宣王一行的最后,眼中流出苦涩和期许,宣殇看见了她。“他走了,我不会再留你,你要走就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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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要他今日以后才可离开,要他亲眼看着她与他人成亲,可是到了今日,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每一声礼乐,每一记锣鼓,都如烧得火烫的利刃,在剜他的心头肉。
宣王足够聪明,也足够狡猾,即便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动摇,可是他偏偏不要他的命。
宣王不许他对殇儿道出缘由,其实他本就决定沉默。不管怎样都不放弃,可是他放弃了,一切都成了辩解。
我终于看到了你穿嫁衣的样子,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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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人作践自己,为他赌一时之气而答应嫁给旁人,宣殇觉得自己可笑,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做这样的事。
风来,她扬手撤掉凤冠扔掷出去,珠落玉碎,成了风沙。
古道两旁原本前来观看公主大婚之礼的百姓见此睁大了眼,面面相觑。
巫师从人群中挤出来,目光落在碎裂的凤冠上,心凉了一大截。
“殇儿,你这是做什么?”身后的宣王被惊得踉踉跄跄。
左斜自眼见凤冠落地那一刻,就没有再动作,眼内无波,似乎很平静。
宣殇似是这才反应过来旁边有人,听到宣王的话,她回身粲然一笑,“做什么?父王,我做了什么?”
“你!”宣王语凝,“这桩亲事,是你自己答应的,事到如今,你还要反悔吗?”
她依旧笑,“反悔?我就是反悔了,父王该怎么办呢?不过,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笑止,“有什么能难得住父王呢?”她声音骤冷,“就像父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一样!”
宣王剧颤,沉默了许久,风刮得他满眼干涩,他软下声来,“殇儿,还记得父王对你说的话吗?”
“那可笑的血统吗?”宣殇冷笑,别有深意地道:“父王以为,我嫁给左斜,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吗?”说时,她越过宣王,看着不远处的左斜。
“什么意思?”宣王敛眉。
宣殇看着左斜,嗤笑一声,不语,转身。
“殇儿,你和左斜联姻,是为了两国和平共进,你看看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你就不为他们想想吗?”宣王的声音远远传来。
宣殇驻足,“父王,您到此时还不明白,一国之盛,在于兵,在于民,在于治。而不是绞尽脑汁地去寻求他国的庇护,更何况,是和一条狡猾的狼做交易!”
“你既知他是狼,就该知狼的凶残。”宣王疲惫地道:“你今日悔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该知道。”
萧寿机灵,在看到宣殇因宣王的话而有些动容之时,“咚”地一声跪下,俯首贴地,“公主!请您三思,请您为宣室的百姓想想!公主三思……”他大声叫,叫得凄惨,叫得悲痛欲绝,叫得震撼人心。
道旁百姓纷纷随着他跪下,神圣的悲鸣随着一个接一个加入的人响彻云霄,“请公主三思,请公主怜悯吾等,望公主开恩……”
“殇儿,你是宣室的公主,自小受万民拥戴,这是你欠他们的恩,是你的责任,是你的命。”
宣殇双眼模糊,什么都看不到,耳中只留下请求和悲鸣,像巨大的浪潮,非将她淹没不可。
他们用悲惨,来逼迫她。她宁愿他们求着她上战场,求她用自己的命,来护他们周全,用她的血换他们的血。可是不是,他们求她嫁人。
身体没有知觉了,宣殇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壁,毫无目的地走着。
萧寿欲扶,被宣王拦住,“让她冷静会儿,找人跟着,但不要靠近。”看了眼地上的凤冠,他下令,“赶紧找人修好。”
不知走了多久,宣殇脑海终于获得一丝清明。身旁很安静,安静得让人贪恋。
她靠了墙壁一会,又继续往前,只是这一次,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冷声,对那个看不见的影子,“不许跟来。”
她如今这般情形,小埋当然不会乖乖听命,宣殇知道。
所以,“否则,即便变成鬼,我也不会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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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去跟随宣殇的人回来,在萧寿耳边说了什么,萧寿脸色大变。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跑进殿里,“王上,公主在城楼上!”
城楼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有忧心者,有看戏者,唯一一致的,是他们的目光,齐落在城楼边上那一缕红裳之上。
乌黑的发,血红的裳。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迎风招展,相互交织。衬得那单薄的人儿似神似鬼,就是不属于这尘世间。
有这想法的人吓了一跳,清醒过来,忙道:“这不是隆邑公主吗?她在那处干嘛?”以此甩掉自己荒诞的想法。
宣王领着一众侍卫匆匆赶来,看见城楼高处的人影,心直提到嗓子眼,“殇儿!你在做什么?快下来。”
宣殇回身,灿然一笑,又回过头去,“我就是,来看看夕阳。”
被黑云笼罩的天空,偶得一丝缝隙,漏出些许阳光。
“好,你下来,父王和你一起看。”
“一起?”她幽幽看向他,“父王何曾跟我一起过,我要的,父王夺走,我不要的……”
“就算我不悔婚又怎样,”她眼中尽是清冷凄绝,“父王,儿臣已非完壁之身,左斜王子,儿臣如何嫁得?”这语一道出,万众惊恐,诸臣面面相觑。
宣王脸色骤变,暗如黑潭。
“可是,我是宣室的公主啊。”她看向天边那一丝光亮,继续喃喃,“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命。”
“那今日,”不知什么时候,她目光中的迷惘全失,变得深不可测,“我便还了这份恩,以我之血,以我之命!”
人们仿佛看到了来自炼狱的无常,手中握着开得艳丽的赤团华,在微笑,却是死亡的气息。
“此后,我便和宣室再无任何关系,即便有,也只有怨!”说完,她笑了,像在迎接什么。
“殇儿!”身后,宣邬失声尖叫,“你连姐姐也不要了吗?”
宣殇回身,眼底浮起最后的苦涩,“姐姐,对不起,唯有你,对不起……”
风扬起裙摆,她后退,仰倒,闭眼微笑,一抹真正的笑。
伴随着无数的尖叫声,艳丽的红影如同血蝶,坠落而下。
没有人会忘记,原本的大喜之日,宣室隆邑公主,一袭嫁衣,以百尺城垣,结束了她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