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青冥,冷月高悬,云雾环山而绕。
战场已被打扫干净。浓烈的血腥气却没有因此而消失,即便是刚才那场大雨,也没让它们有所掩埋。
天是暗沉的,就连圆月发出的光也显得有些涩哑。
她坐在城楼最高的地方,空灵的眼眸凝视着夜色中的山峦。想拉一拉湿透的衣,不成想身子已经完全僵硬。这副躯体和脚下残破的城楼一样刚刚经受了雨水的洗礼,却没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样洗掉心上的枷锁。
一件披风落在她身上,紧接着身子便被人毫不温柔地扯进怀里。“看够了没有?”和那力道一样,这声音好听却一点也不温柔,反而带着淡淡的不悦,为着她毫不怜惜自己的行为。
宣殇却感觉由身至心都温暖了许多,尤其是他温热的气息拂在耳边时,责备的话语填补了心口的空荡。
“哥哥……”她往后靠进他怀里,刀枪难入的甲胄此时却如此柔软。
至于她身上湿哒哒,钦衍不甚在意,只是拢紧了她,将她裹在自己披风里。
“早些回去吧,明日班师回朝,今夜好好休息。他们,会记得你。”
一听回朝,念起从此遗留于野的数十万英魂,宣殇悲从中来,扭身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哥哥,我们不要回去好不好?”她用近乎撒娇的语气,掩盖心中的不安和悲凉。
钦衍笑道:“傻姑娘,我们不回去,王城的百姓如何知道,他们有一位最了不起的公主?”
王城与公主,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
宣殇没有吭声,只是越发抱紧了他,心中却有一抹哀凉,比今晚的月色还要清冷几分。
明明他就在她身边,她就在他怀中。
钦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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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持续了两年,今终于得以班师回朝。
宣殇因昨日受了冷雨,一早起来便发起了高烧,钦衍不再让她骑马,叫人备了辆马车。
临行前,钦衍又抱了床被褥进来,团团将她裹住。
“哥哥,我已经盖得够多了,再多就要热死了。”
钦衍被她软软的声音逗笑,“不会热死的,发了汗病才会好。”
探了探她的额头,钦衍刚要跳下马车,却被宣殇从裹紧的被褥里伸出的一只手拉住。
“哥哥,到了淇北郡,让敕裂将军先带兵回去,我们待一日再走,可好?”
俊美容颜,眼波流转,“好。前提是你得好好养病,否则想玩也玩不了。”
“嗯!我会的。”
钦衍温柔一笑,跳下车,放下了帘子。
宣殇赶紧看向车窗口,钦衍走过来,要把窗处的小帘也放下来。“风大,快些回去。”
宣殇忙道:“哥哥,你给我留一条缝,我想看着外面。”
钦衍想了想,将帘子折起一个小角。
“困了就睡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到淇北郡。”
宣殇微仰起脸,“……嗯。”
钦衍目光如炬,看着她,眼眸深处透着一股异样的暗流。
心中瑟瑟颤动,每当他这般看她的时候,宣殇都会觉得脸热心跳。却也,受用无比。
钦衍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摆好帘子,翻身上马。她就通过那个小口,看着他浮动的侧影……
“殇儿……”陷在恶梦中无法挣脱时,她好像听到他的声音,睁开迷茫的眼,那个在梦中背影越来越远的人正担忧地用袖子擦拭她满脸的汗。
“烧早已退了,为何还流这么多汗?”
“我没事了,哥哥。”宣殇坐起,“发了汗,已经好了。我们到哪儿了?”
“已到淇北。”
“什么?”宣殇精神一震,忙打开车帘,眼前竟是人来人往的街道,身边也没有军队跟随。
她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怎的这般热闹?”
钦衍摇头笑着,“我们告捷的消息传开,这一路走来,都有人在庆祝。”
原来马车已停在一家客店前,伙计见有人来忙不迭招呼上来,“公子爷,姑娘,行李我来拿。”
宣殇疑惑,“我们要住宿吗?”她深知他们并不能在淇北久留,虽然她很想。
“总得找个地方安置行李。”
虽说宣殇自己觉得没什么,钦衍却坚持让她留在客栈歇息,毕竟她病初愈,路上又极为颠簸,他自己则出去打点一切,说是料理好了再带她出去逛。
过了近两个时辰钦衍才回来,彼时宣殇已经难掩心中的焦躁,他们能呆呆在淇北的时间不多,而竟已浪费这许多。
她不想回王城,回了王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正当他们要出门时,一位少女寻到了客栈,找的人是钦衍。
“公子,终于找到你了。”少女作侍女打扮,把一样东西递到钦衍面前。“这是我家姑娘给您的。”
钦衍未接,淡淡拒绝,“萍水相逢,过客而已,没必要纠缠。”
“公子莫不是嫌弃我家姑娘?公子尽可放心,我家姑娘虽身处红楼,如今仍旧是清白之身。”少女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钦衍欲再开口,却因为宣殇忽然接过帖子的动作而止。
三言两语,让她多少猜到了钦此去多时的原因。
红音坊?
宣殇收回目光,合上帖子,嘴角漾起了笑,“回你们家姑娘,帖子收下了,今晚必准时拜访。”
钦衍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沉静着没说什么。
少女顾虑地瞧了瞧钦衍,毕竟答应的人不是他,却见他没反对的意思,放下心来,福了福身子,高兴地复命去了。
少女的身影消失,宣殇的脸沉了下来。
“你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宣殇闻言回神,重拾笑意,“佳人相约,哥哥哪有不去的道理?”
他们原本打算去酒馆,却就此搁置。
她叫莫千嫸,身陷红楼不过世事弄人的结果而已,她曾不肯服输,身上的伤痕旧的去新的来也没逼得她开口妥协,委身于此。但她也知,这样终究不是办法,那些人终究会对她失去耐心。
钦衍,阁楼下古道长街的惊鸿一瞥,让她仿佛看到了春天的第一抹新绿,干涸绝望的心瞬间涌入了清泉。
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两个清俊的男子走进红音坊,鸨主立马迎上去,却在看清两人容颜时斜眼一挑。她每日要做的事就是寻找女子身上每一个可以赚钱的契机,如何看不出眼前之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子。
算盘瞬间打好,她也不浪费时间在宣殇身上,直接招呼上了钦衍。
心里想着这人白生一副好皮囊,却和那些满脸横肉的下流痞子没什么两样,嘴上却热情洋溢,“公子快快上座,可有中意的姑娘?”
宣殇因鸨主的冷漠而微愣,却瞬间想明白了这其中缘由,钦衍显然也明白了,看着她露出促狭的笑意,伸手拉她在自己旁边坐下。
“我们要见千嫸姑娘。”钦衍道。
鸨主哎呦了一声,“爷,那可是个野鹰,至今未被驯服呢。”说着抬手给他们添了茶。
“你带我们去就是了,她见不见再说。”
眼前的男子不管面貌还是气质均是一绝,说不定就入了那莫千嫸的眼,野鹰就此被驯服。这一算计,鸨主立即来了神采,也不再犹豫,当下便领着他们去了。
莫千嫸住在红音坊单独的院子,主因还是鸨主深谙软硬兼施之道。该打则打,该捧则捧,依莫千嫸的容姿,一旦甘为她用,这个小院又算得了什么?
钦衍不由暗自失笑,若非因为这个小院,加上那婢女口中说的是“我家主人有请。”并未点明是个女子,他先前断然不会糊里糊涂地进了这里。
屋内有琴声,在敲门声响起时戛然而止,随后传来的脚步声中隐隐透着兴奋。
门打开,看到钦衍,美人眼中的笑意直至眼底。
鸨主笑呵呵地说:“嫸儿,这两位客人想见你呢。”
笑意转为冷淡,莫千嫸躬身请他们进去,却拦住了鸨主,“此处千嫸来招呼便好。”
鸨主笑意盈盈,欢喜至极。
鸨主离去,宣殇独自坐在一旁悠然饮茶。莫千嫸碍于旁人在场,一直迟疑,却见她始终没有离去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在钦衍面前跪下,“请公子为千嫸赎身,千嫸愿意就此追随公子,以己之身报公子之恩。”
以身相许?宣殇在那边抿嘴偷笑。
莫千嫸自恃美貌,又觉自己性子不同于红音坊里的那些绿柳红花般逆来顺受或者自甘堕落。淇北爱逛勾栏的人都知她冷艳,但凭这一点,就足以令男人对她动心。
她想让钦衍对她上心,到时也不愁他不救她出去,可是这个人让她失算。思来想去,降低姿态,开门见山也许是最好。
钦衍执盏轻抿,看向那边一副事不关己之状的人,“你打算怎么做?”
答应赴约的并不是他,他只是陪同而已。
宣殇闻言杵腮,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哥哥想要她吗?”
钦衍仿佛陷入了思考,半晌后,“想。”回答时眼睛却盯着宣殇,看着她原本就虚假的笑容凝住,心中一片愉悦。
“那就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