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十七

出了院子,她才自在的张望了一眼,回头看了眼院子,太过直白的富贵,她还是不喜欢。崔家的富藏在一砖一瓦的古朴里。

崔邺的房间里挂了幅《西山白鹭》,即便在混沌不知时间维度的这里,她都知道那是幅名家手笔。谢氏屋子里的摆件都有些很有意思的来由。

但是陆家的富贵,是精细到点滴,镶玉的桌椅、珊瑚盆景、漆雕的摆件,处处都是钱。

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退这个亲。

那领路的夫人出了院子,就被人叫回去了。

谢氏见她面色严肃,问:“这是怎么了?”

谢奚叹气:“姑姑,能早回还是早回吧。”

谢氏问:“是不是那老封君态度……雀奴不必自哀,这是陆温同兄长定下的亲事,不是几个闲嘴妇人能说嘴的。我们谢家确实不及陆家富贵,但也不是卑躬屈膝之辈,无须作恼,今日来是礼数,可不是上门打秋风。”

谢奚被她逗笑?了,说:“我哪有功夫恼这个,是觉得无趣。陆家和我的想象中有些出入,觉得恍惚而已。”

莲池边上有亭阁,她和谢氏站在一棵琼花树下,见远处亭子里的男男女女,谢奚问谢氏:“陆家一直都这么富贵吗?”

谢氏其实并不清楚,只是听谢脁说过几句。

“我只知道陆家家主,陆温是前朝帝师,和柬之的外祖同是帝师,柬之的外祖在旧都城破时,开城献了首级,保了一城百姓。”

谢奚听到生出一种?毛悚的感觉,文人的骨头,硬过刀锋。

亭子了不知谁问了声:那里是谁?

谢奚不知道陆益之看到她了,她和谢氏慢慢踱步,朝外走。

后面跟着一个小婢女,阿月被刚才厅堂里的阵势吓住了,这会儿一句话不敢多说,赶在谢奚身后静悄悄的。

谢氏问:“雀奴想回去了?”

谢奚:“今天还钱不合适,另寻个时候再上门拜访吧。”

等到湖尽头,陆益之那个随从就等在那里,见了她恭敬的说:“郎君在隔壁等着。请随我来。”

谢奚诧异的看了眼谢氏,不知道这熊孩子犯什么神经。

略犹豫后,和谢氏说:“姑姑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谢氏完全纵容她:“去吧,我就在这里看看。”

谢奚跟着人进了门,隔壁还是院子,中式园林讲究一步一景,她绕过假山,就看到陆益之站在水榭里张望。

她笑笑?问:“不知叫我来,有什么事?”

陆益之有些面红,这样的举止毕竟不合礼数,难得谢奚大大方方不计较。

他不敢说你今日穿的裙子非常好看,也不敢说你比今日到场的小娘子们都显眼。

岔开话题说:“你那个新式犁,我问了祖父,他从听闻过。”

谢奚感叹,学霸小孩真是从小就不一样,别人十六七岁青春期一心只想谈恋爱,

他们就不一样,只想学习。

她撒谎说:“那是我和鲁伯两人研究的。毕竟我雇不起那么多佣户。”

陆益之却说:“我问过鲁伯,他说是你想出来的。”

谢奚的笑?还在脸上,瞬间就收起来了,问:“然后呢?”

陆益之:“我说过,雀奴才学在我之上。”

谢奚问:“所以,你是想向我求学吗?你祖父是天下夫子们都仰慕的先生,你又何?必呢?”

陆益之盯着她,很久才说:“我以为雀奴会答应。”

他自小在同龄人里一直是翘楚,在谢奚眼里,他清楚的直到,她对他的名声很不以为然。

她更喜欢崔五郎那样的江湖豪气的男子。

谢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再天才的人,十几岁也是个愣头青。

不好和他一直争辩这种?没意思的事,她身在市井,进不去官场,谁也不能体谅谁,他们之间天壤地别。

叹了口气说:“陆益之,我今日,其实来还债的。可惜时机不对。我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后退了两步,转身准备走了。

陆益之追问:“雀奴当真就这么瞧不上我?非要如此辱我?”

谢奚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他犟着脸,固执的看着她。

“陆益之,第一,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和羞不羞辱没关系。第二,我们是自小受长辈的因?缘际会结下的亲事,我没有任何立场指责,我希望你也是。最后,谢家门第配不上你们陆家,这是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的,莫要和我在这里耍脾气。今日是我第三次见你,你并不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是。”

陆益之被她一通道理砸的有点懵,他完全意料不到谢奚的行事,被她一通教训,好像又觉得她说的都对。

她从来就是这么一个理直气壮的女子。

等谢奚回来,谢氏已经被柳氏的人请回去了,阿月在湖边等她,见她回来立刻兴奋的说:“陆三郎真的很钟意娘子。”

谢奚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过程,慢吞吞答:“应该吧。”

阿月毫不知情,对之前的下马威的惧怕都散了。

等她和阿月进去,女客们换了地盘,已经移步到了后面园子里去看蹴鞠,谢奚跟着引路的婢女,等她进了园子,见谢氏和一位夫人聊的开怀,等她过去,谢氏忙说:“这是刘家姐姐,你也该叫姑姑。”

谢奚爽利的喊了声:“姑姑。”

那妇人生了一双月牙眼,笑?起来很可爱,打?量了她一眼,笑?说:“你们姑侄生的真像。都是爽快的性格。”

旁边的妇人们三三两两的都在私聊,谢奚坐在谢氏身边,不经意的扫视了一眼周围,也有人好奇的看她。

那夫人和谢氏说:“你见没见陈家的人?”

谢氏显然知道陈家和陆家的事,不以为然的说:“我自然知道,居然就这么爱着那位小娘子来祝寿,也太过猖狂了些。”

谢奚好奇问:“陈家小娘子来了?”

那位刘夫人比谢氏热情多了,直说:“早就来了,我们过来的时候,陆家老封君留了她说话,这会儿人都没过来。”

谢奚心里这才安心了,心说,陆益之,姐姐对你真是仁至义尽了,将来平步青云,可要念着我的好。

她想着,起身和谢氏说:“我去去就回来,若是等不到我,就在外面的马车里等我。”

她走路像阵风似的,比寻常的小郎君都飒爽,等人走了,那位刘夫人还在惊讶中,最后才说:“你这个侄女,可真是不同一般的小娘子……”

谢氏笑?笑?,只当她是夸赞。

谢奚连阿月都没带,拦住一个女婢问:“你们家四房的夫人,在哪里?”

那女婢大概还是有些权利,迟疑的看她,并不得罪,但是也不敢随意这样领着她去找夫人。

她又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去送个信,就说谢家来取城南张闻当初的那张字据了。你们四夫人自然就懂了。”

那女婢沉思了片刻,才说:“你等等。”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女婢回来,对她的态度明显变了,恭敬的说:“您随我来。”

谢奚跟着她绕了很久,最后进了一个院子,柳氏带着贴身的仆妇等着她。

谢奚行了个儿郎的礼数,抱歉的说:“擅自打搅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柳氏人生的细细瘦瘦,看着就像金贵人,浑身上下都透着精致。

见她这样粗里粗气,怎么都不满意,也不客套,直接问:“你说你是来要字据的?”

谢奚也不在乎她什么态度,毕竟是债主,态度差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

“钱我今日带来了,夫人将我的欠条和张闻的字据还我就行。”

柳氏不相信她这么快就凑够了一万贯,这简直不可能。

谢奚以为她不愿意,斟酌道:“或者夫人可与陆伯商量一二??”

柳氏思绪复杂的看她,气氛突然就安静了,谢奚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催了。正僵着,结果陆宗元因?为就洒在了衣服上,回来换衣服,进门就说:“快给我拿身……”

被坐在厅里的谢奚哽住了,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柳氏忙起身,谢奚起身客气的行礼:“陆伯,我是谢脁的女儿,今日来是谢伯父当日的恩情。”

陆宗元被她这样正式夸的老脸都红了,忙道:“快不必,我和文朗把?酒言欢的知己,怎可这样说。”

谢奚一听他这样上道,赶紧说:“今日我备足了钱财,伯父不可推辞。家里仆人整日慌张,我带着张闻的字据回去销毁,也好宽他们的心。”

陆宗元一时拒绝不了,柳氏虽不喜欢她,也知道利害,扯了扯陆宗元的袖子。

谢奚见夫妻二?人迟疑,忙说:“这万贯不是小数,可是寻常人家一辈子的家财。倘若谢家下次有难,我怕是还会叨扰伯父的。千万莫推辞。”

她可不能被人退回来,万万不可背那种为了一万贯退亲事的臭名声。

陆宗元推辞不得,最后叹气:“那好吧。”

气的柳氏狠狠掐了他一把?,疼的他惊叫了一声。

谢奚只当作不知道。

等陆宗元去书房拿字据的空隙,谢奚和柳氏说:“夫人若是能想一个体面不伤和气的说辞,这亲事,我定能如夫人的愿。”

柳氏惊疑的看她,简直被她搅糊涂了。

陆宗元原本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是又一想,这是父亲定下的亲事,大概是出不了错,就释然了。

将谢奚曾送来的借据和张闻的字据给她。

叹气道:“你父亲可有消息了?”

谢奚:“暂时还没有,在着人打听。我相信他定能平安回来。”

她现在说这种?话的时候,特别得心应手。

可能撒谎撒多了,就说话特别的顺畅了。

她带着女婢和仆妇去外面马车上取钱,人一出门,柳氏就皱着眉抱怨陆宗元:“郎君怎么能随意就还给?她呢?”

陆宗元不解的问:“她带着钱,来换字据,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柳氏又不能说她已经打算将那一万贯撒出去,替三郎换了谢家这门亲事。

陆宗元宽慰道:“莫要生气,这些家小女娘也不容易,一人顶立门庭,也是有些智慧的。”

柳氏才不稀罕她有没有智慧。陈家的陈于敏,步步都透着闺女风范,举手投足之间优雅,言语斯文。谢奚和她简直不能比。

等将金条交给?仆妇,谢奚也懒得回去了,和那女婢嘱咐:“去园子里和谢家姑姑说一声,就说我在外面等她。”

这趟差事总算是完成了。

按照她的想法,柳氏大概心思要活泛一段时间,才能想到既要脸又不伤和气的好办法,这些就不用她操心了,只要静静等着退亲就可以了。

谢奚的信到崔邺的手里,他人已经在贺赖部了。

自金城到达凉州,商队在凉州停留了一日,阿骨勒带着人来接他们。

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阿骨勒了,因?为之前在伊州停留了很久,他们这次归来带回来很多伊州的葡萄酒。

崔邺尝了葡萄酒后,笑?说:“这些不卖,都给我留着。”

阿骨勒生的魁梧,蜜色的皮肤,严肃的时候人显得格外凶狠。

听了他的话居然笑起来,问:“郎君可是给小娘子们留的?”

段冲插话:“郎君定是有了心上人。”

崔邺由着他们起哄,并不解释。

阿骨勒佩服的说:“郎君确实该成家了。”

崔邺问:“你父母怎么样?”

阿骨勒凶狠的脸憨厚的一笑?:“挺好的,总是问起郎君怎还不回甘州。”

崔邺忘了眼窗外,淡淡的说:“等这次回来,下次定去甘州。”

他只说了去甘州,没说去看谁。也没说和谁去。

进了凉州城,就不能不去见崔程,他给?几个人安排好行程,嘱咐道:“你们后日一早出发,进了山不要逗留,进了贺赖部在马场等我。我最迟两日后就来。不可冒进,若是有什么变故,舍财救人,明白了吗?”

阿骨勒保证:“郎君放心,阿骨勒用命起誓,定保人货无恙。”

崔邺拍拍他肩膀,严肃的说:“货丢了无所谓,人一个都不能给我丢了,听见没有?”

阿骨勒听的眼睛泛酸,郑重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