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作甚?”
阿泰拔步上前,眼见要挥拳,林毓闪出近半丈,堪堪抵住拳眼:“此室空无一物,石大哥何出此言?”
话音方歇,便见石追挪开半步,提肘向身后甩出一记,随即一声轰响,铁壁已然翻转,空出一道一人宽径的窄廊。
见状,不等三人分辨,另一侧的墙壁倏然震响不绝,沈云珂逃得一时,深恐一众卫兵破墙而出,一言都还未落,业已蹿身径入,见林毓要跟,阿泰忙不迭抢步,抻臂拦在林毓身前,厉声大喊:“不能去!”
说话间,石追业已奔入窄廊之内,半张脸没在阴影中,笑意薄染,似隐似现,不一时洞隙渐掩,林毓只觉势急,沉肩将阿泰撞开,侧身斜跃,再等阿泰转撵过来,余存的孔隙仅剩一指粗细,奋力按了须臾,根本起不到阻遏之效。
惊愕之际,身侧的一面墙壁乍然破开,一众飞羽卫虽见气喘,面色照旧沉敛,齐目逼视向阿泰,阿泰惶惶然别开视线,倏而扫见地上横躺着的青年——
事急从权,再怎样不齿沈云珂的为人,攸关身家性命,没必要一味执拗……
驮起晕厥不醒的首领,阿泰迎着十余个人,模仿所厌之人的语调,强按喉头颤动,徐声道解来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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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廊幽深,回环叠复,良久见不到尽头。
沈云珂奔行半晌,不觉慢了脚步。
飞羽卫的武功深浅如何,至此他只见了林毓对敌,并不悉知深浅如何,这日一径要躲,并非全因心中怯然。
这数日来,他替阿明与沈云墨渡气护持,气力、心力久耗未复,更兼忙于制备避毒的汤药,夙夜未眠,周身上下都隐觉虚泛不堪,莫说打斗,仅是立身就艰难异常,强撑至此,早已力疲难当,正觉恍惚之际,脚下一软,只待要掀身跌倒。
林毓不迭趋步,竟被石追抢了先,沈云珂不推不闪,任由石追揽住肩头,沉声便问:“你先时说有好风光教我等看,赶了这半晌,只是黑灯瞎火,未见有什么福光宝地,莫不然……仅凭你这皮包骨头,还想谋害我等不成?”
沈云珂说得坦然,恍若身不能动不是自己,而是借力搭扶的石追,旁侧之人闻言一怔,便待要笑,倏然身前一重,一掌抵到胸前,当即挨痛得踉跄了一步。
见状,沈云珂莫名感到不自在,正要旁避,林毓不容分说地抓起两手,往身前一圈,一并将膝弯也抄起,石追好容易缓了闷痛,推墙直起身来,扑了扑衣摆上的尘灰,稍缓窘迫才道:“前面即是石某的家私所在,二位且请。”
两人皆是一身飞羽卫的装扮,浅青色的服料经暗色一遮,颇有几分冷肃之色,眼见两人踏入,仓皇之中,微微显出恭敬的神态,这才移步上前,赶到两人身侧。
昏暗不明的甬道之内,倏然间五色流转,接上剔透通彻的琉璃瓦壁,沈云珂本来神色恹恹,忽觉光亮耀目,不由偏头看去,甫一投眼,立时定住了双瞳,良久都未眨眼。
观览了片刻,石追鼓足胆量,缓声在一旁解说:“前面的数把刀剑,乃家父早年所作,随说售价不菲,却非家父称意,卖出后不足三年,皆被家父用高价购回,当年家母还未……”
沈云珂不耐打断:“好好地说话,扯那家常里短的作甚?你还未说,适才却是为何要等时辰?”
石追轻笑一声,“石某多年与世隔绝,今日好容易见到外客,总忍不了叙说前旧,还望少侠莫怪。庄中的一应机关,皆按天时变化运转,及至隅中三刻,地底的暗河才会自行流泄,打通各处锁碍。”
沈云珂似懂非懂地应了声,“你承了这许多家资,又据着这一地山庄,自享福业便是,缘何又要搅这募画的麻烦,乃至将金鸢盟引来?”
石追长叹一声,面有颓然,“石某本也想像大哥一样,离了这山庄,观一观世间之大,奈何与父亲期志不同,多年不得遂愿,苟延图存,如今只求圆满父志,再无他想。”
从前在云隐山中之时,沈云珂也曾有过动摇,闻言略一思忖,疑道:“你父不惜搭上子女前程,究竟想做什么?”
石追轻哼一声,欲言又止了半晌,这才肃然应道:“原是逆反之事,石某一人承担便足矣,不当令二位少侠涉险。”
沈云珂原本一心想做云游肆意之人,因着途逢的仇怨才落至眼下,对手势强力盛,正愁没人助力,石追才只说了“逆反”二字,业已令他心急难耐,抢言便问:“既是同道中人,又有何忌?”
这厢一激动,林毓立时察觉了加剧的心跳声,暗自失笑,只是侧耳细听,并不插问,只听石追幽幽接道:“此中渊源,还要从当年家父择居避世之时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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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扬天下是怎样的一番负累,石琼这一生,最是深知不过。
年少时奔迹于各地打铁,日日汗流浃背,苦累恨生,捱过重重磋磨,终于留攒出安度数年的财资,值此已年近而立。
石琼身疲力弱,不堪劳负,是以舍了锻锤,决意归家买田,往后以务农谋求生计,谁想未至家中,老父竟溘然长逝,撒手人寰。
哀痛之下,他将余财办了棺资,将亡父郑重安葬,不一日赤贫如洗,只能改弦更张,做了当地富豪的佃农,眼看两年地涝,欠收难供,频频遭人逼债,一时忍躲不了,即舍下老家宅第,匆匆避逃而走,飘零数地。
半生孑然的凄苦,终于换来一日的时来运转。
躲至泽州一带,石琼遇上了比自己还要落魄的陈献垣,两人在锦澜寺施粥时逢见,陈献垣年越花甲,步态蹒跚,身后的年轻男子等得不耐,扬臂就要抽打,石琼隔在三人之后,只一见势,当即厉声喝止。
彼时的石琼连日挨饿,一身皮包骨头,从前打铁时喝惯了号子,声势竟不见弱,年轻人闻声回顾,误把喝喊的认做了身后的壮硕汉子,悻悻然撤下拳臂,就此两厢无恙,平息了事态。
自从那日之后,陈献垣就日日不舍地追跟上了石琼。
想起溘然离世的老父,尽管不喜陈献垣时出狂言的做派,石琼也诸事温恭,悉心扶持,与待自己的尊长无二,同行逾半年,夏中一日,陈献垣忽然精神见振,拿出一路乞讨得来的散银,力邀石琼前往泽州当地一家门面气派的酒楼。
石琼清楚陈献垣时日无多,是以随行前去,并未推阻,食过五味,陈献垣一转话头,言称自己在泽州有秘籍未取,石琼觉得荒谬,敷衍的神情很快被陈献垣识破,不依不饶地反复盘问,直逼得石琼画押立誓,方才安心阖目,颓倒在席间。
石琼攥着几张破旧的舆图,怔了数个时辰,等到查房的小厮来催促,这才顶着诸面异色,将陈献垣的尸身背到城外,当夜掘土掩葬。
望着轻邈的月色,石琼落寞难抑,一等天亮,便即按着陈献垣的嘱咐,徘徊到城门附近,寻索一处倒卖旧货的人家。
本以为是癫狂之人的呓语,谁想寻至弃用的枯井之内,的确埋有数本书藏,携行上路后,石琼展卷阅看,发觉多为图解,文字也浅白易懂,除了提金炼铁的法门,还有榫卯镶嵌的各种图式,详实而不乏精巧,这厢得手,积了满心的枯槁,霎时焕然一空。
行迹不余月,石琼已在舆州寻到了投靠的匠铺,多年磨炼的手艺未冷,又兼具独绝的密技,短短不到三年光景,已然声名鹊起,门庭若市。
本以为一生到此,业已历足了磋磨,往后安平喜乐,要等的只有儿女成人,谁想四十岁寿辰的当夜,正与邻人欢饮之时,一众蒙着面的武人翻墙落入院中,砸石的砸石,掀桌的掀桌,眨眼已搅得宴席一片狼藉,赴宴的邻居争相避走,只余下石琼一人,形影无依地同强闯之人对峙。
墙根下的阴影当中,施施然走出一个锦衣披身、两颊挂须的体胖之人,脱口便问:“你与那十四奸之首陈献垣,究竟是何干系?”
陈献垣至死都未告知石琼自己的姓名来历,石琼虽然听过此人的声名,一时之间,怎样也延想不到,那个颤颤巍巍、口齿含混的孤苦之人,会是当年肆意无匹的历王门客。
听得来人逼问,石琼压下心内震骇,沉声应道:“没同他见过,不认识。”
“胡说!”明是被闯之人该生愠色,此人犹自气得不住,颤声啐道:“你、你这厮欠粮不交,欠债不还,是个道地的……混赖,何以平白长了本事,拦、拦我王乐的财路?”
闻知王乐的来意,石琼怒极反笑:“官爷说的那人,二十年前就死了,往前再推上十年,草民其时一介白身,尚不知事,如何能够攀交得上?”
“你你你你、你……”王乐急得舌头打结,半晌对不上话,不一时面色涨红,赧然已极,好容易挤出话音:“拿、拿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