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泽畔,夜影朦胧,星月隐于云幕之后,几点灯火折映,湖面上泛起粼粼莹光,一叶汀渚孤零零地泊在水中,遥与一面高墙相对。
另一侧岸头,秦楼楚馆云集罗列,一至晚间,喧鸣四起,偶有乐声相和,循迭有致,往来的游人们各自贪欢,并不因着冗杂的声色而互生搅扰。
比起寻常时候,锦澜城中的热闹只多不少,间有衣衫落拓之人游迹于市,商贩们一视同仁,吆喝声此起彼伏,争相发狠,丝毫不逊于白日。
一城之内,锦云泽沿岸的商铺尤为忙碌,早于傍晚之前,各家客栈就已经人满为患,一行三人姗姗来迟,连访十余家宿店,都没有空房可住,不得已舍了湖岸,驱步赶往邻街。
三人抵至街口,一径入内,各家窗门紧掩,不立旗幡,阒然间,一人默了又默,忍不住开言:“早说昨日要走,就因舍不得几两银,拖到这一时,连累你家公子风餐露宿,可算是合意了?”
“你……”只消一句的工夫,阿泰已被激得咬牙切齿,怒不成声。
在阿泰看来,时至眼下的跌宕,皆起于沈云珂无端发作,诱引林毓上山,身为始作俑者,不见愧色已是厚颜,事到头来,竟还反咬一口,思及此,胸中积聚的怒火窜得更盛,颈侧青筋暴起,即刻就要举拳挥下。
林毓心念稍滞,须臾回觉,格下阿泰一臂,不及稍歇,忙又转向沈云珂道:“你若是累,我就背——”
“我好得很,不劳林公子费心。”沈云珂恹恹一摆手,足尖碾动,顷刻已腾至两人身前。
离了云隐山这数日,两人每每相谈,总是话不投机,语陷僵局,林毓将事由归结为此前坦陈心迹时的莽撞,但凡想起都倍觉懊悔,一日逾一日怏然。
掂着分量寒酸的钱袋,阿泰也攒了一腔解不开的郁结。
除却云隐山中的六人不管,单看阿明的伤势,即使摆脱了性命之危,若想保得来日,少不了参芝补物,所余不过十两银文,食住尚且都吃紧,何以买得起上等的补药?对着沈云珂的背影,阿泰想得越深,就越觉气冷,眼中俱是寒色。
不知不觉间,一隅街道又见了尾,飒飒的凉风扑面而来,三人才将步速放缓,霎时间清寒莫名。
林毓外出从简,行囊里只有两件夹袍,经沈云珂折费一件,仅留下现穿的一领,想要换给沈云珂,拗不过阿泰不肯,便只叠了两领夏装,付与沈云珂着身。
尽管将束腰勒得极紧,林毓的肩幅实在宽了些,怎样也聚不拢两襟,骤风一起,立时袭窜而入,沈云珂才紧了衣领,甫一抽手,袖身便堆叠而下,露出一整条小臂,寒气从骨缝间侵入,刹那激起了寒颤,沈云珂抑不住,筛糠也似的走了一段,本就轻薄的身形,恰似纸页一般,在夜风中瑟瑟震颤。
见状,林毓一步攒近,展臂揽开,还未蹭到肩际,面前倏然一闪,已见沈云珂腾身而起,跃于头顶的一片飞檐之上。
林毓担心起了冒犯,正感忐忑,未过须臾,便见沈云珂纵身而下,警觉地一扫眼,不一时回转过来,焦急地朝两人挥臂。
于眼下的三人来说,除了救人一则,明日临泽山庄所举办的集宴才是一等一的要事,经得一番磋磨,阿泰同林毓各有所思,浑然想不起要探查,直等沈云珂一再催促,方才回觉,神态麻木地追出街角。
愈往前走,两侧的屋宇愈显简陋,眼看同繁华处渐行渐远,阿泰大感不解,只是追赶,业已倾尽了心神,根本顾不上逼问,行了近半柱香时分,终于耐不过脚软,脚下一顿,高声大喝道:“还往哪儿去?再走就要出城了!”
沈云珂充耳不闻,又行了片刻,只等街巷尽隐,方才顿步,迎面朝向二人:“明日那场鉴画的集宴,金鸢盟的人也会在场,看那巷中的形景,来的……只怕不下千人。”
阿泰闻言一窒,林毓兀自解下外衫,不甚在意地走上前,沈云珂刚想推拒,顿觉鼻头一痒,不由打了个喷嚏,稍有疏神,林毓已将外袍覆上肩头,本想当即揭下,瞥见阿泰眼中的郁色,莫名起了得意,施施然将手揣进袖袋,笑说道:“若非发现得早,多耽误一刻,少不得锒铛下狱,牵累你家公子受罪。”
阿泰最看不惯沈云珂这等姿态,忿然背过脸面,半晌一语不发,林毓犹自浅笑:“怪道风势一盛,你就腾上了屋檐,原是我与阿泰的疏失,未能留神探查,顾及眼下的情势。”
“知道就好,”沈云珂低低怨了声,接道:“说是鉴画宴,前番遇上的一众刁女,劫下那一船人,数以百计地仿摹,想来是要正经搅局的,不是设宴的东家。”
林毓眸光一沉,思忖了片刻才道:“依我看,明日想要搅局的人,多半不止一家。”
阵风一掠,沈云珂又起了惊寒,忙不迭抱紧双臂,“莫不然……你那师父也要现身?”
闻言,阿泰周身一滞,满眼骇异地看向林毓,“公子,你怎么……”
林毓状似不经地支起手肘,沉声对阿泰道:“云珂为了护我,几番出生入死,我与他和衷共济,欺瞒是为不妥,身世也好,师承也罢,索性都同他坦白了,免得授人以柄,平添龃龉。”
话犹未了,阿泰语不成声地喃喃道:“师父不允的,公子怎能同他、同他……”
“呆子,”沈云珂谑声打断,“想沾皇亲国戚的面儿,上街吆喝去,不妨猜上一猜,届时这城中能有几人信你?”
阿泰喉结滚动,牙槽铮铮作响,“我家公子坦坦荡荡,决计不会有假,他背上有三才痣,跟今上一模一样!”
沈云珂不为所动,勾唇轻嗤道:“你莫不是以为,只消点几个痣,就能与皇家沾边?皇帝老儿背上长的痣,你几时见过,又怎知道同他长得一样?”
“你、你……”阿泰眼见要扑身而上,林毓忙不迭倾身一迎,堪堪将人架稳,“出门那日,师父同你我嘱咐的话,你难道都忘了?”
阿泰挣不过,颓然卸了力气,颤声央告道:“公子,他待你这般不敬重,就是师父在场,一定饶不过他,何不早与他做个了断,一了百了?”
林毓郎声一笑,“我若真想做那六皇子,年前同叶将军会面那日,何不听从他所言,随他进宫谒见?而今嫡长已立,景王、恒王皆以仁厚闻世,哪怕今上肯认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朝臣也不会买帐,这一重身份,说到底可有可无,便就是你,自称是这六皇子,于我看来也无甚不同,你我都是无权无势的孤子,掀不起这世间的风浪,既然能够置身事外,又何必作茧自缚,徒增烦恼?”
说毕半晌,阿泰噤了声,悻悻垂首,不肯同林毓对视,沈云珂看得失笑,“你这呆兄弟如此死心塌地,没准巴望着你能继任大统,君临天下,你又何必拂他的意?”
林毓不答反问,“你我这一路走来,难道不知我心向何处?”
话音未落,沈云珂立时想起了先前颇觉莫名其妙的一番话,暗忖:“同他说正经事,怎的总能扯出这么些肉麻话,平白教人不痛快……”
沈云珂讪讪不应声,两人对视片刻,气氛眼见又要转为凝滞,阿泰适时点出一步,低声朝林毓道:“公子,这厮的胡话大抵都说尽了,趁时间赶回去,兴许还有住处也说不定?”
倘若仅是为防隔墙有耳,传音入密的手段便已够用,何至于舍近求远,不惜跋涉数里,赶来这一片荒僻之地?稍一思索,林毓立时有了猜测,“明日情形如何,眼下还难说,多做一重准备,总是为了周全着想,你且莫要心急才是。”
三人脸上的面具,填塞身形的物块,都是沈云珂亲力亲为的手笔,一言及此,阿泰方才会意,心内的不甘并未得到纾解,忿忿不平地埋怨道:“正经功夫没见他勤练,歪门邪道的伎俩倒是一点不落,也不知道同谁学来的……”
这样的话,经阿泰说出口来,已经算是少有的褒奖了,沈云珂哑然一笑,阔步一迎,昂首迈向数丈外的山林。
只影融身不见,鸦声于岑寂中惊起,愈来愈深凝的夜色,遮没了缭绕缠卷的层层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