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助阵

正对厢门的坐席中央,一名半老之人长身跪坐,一副和眉善目的面相,看着虽不眼生,却也不符适才冰冷的声调,黄远正还惊疑不定,微微一侧首,瞥见端坐在侧席的黄昱卿,登时浑身一凛。

“黄大侠”豪壮了一路,同父亲的会面突如其来,一时颇有些不知所措,呆立了片刻,一字也未能道出。

冥爪另寻了一间厢房,里头左等右等,半晌不见人来,等不及探身而出,遥遥看见黄远站得笔挺,顿感不忿,疾步走到跟前,扬手将人一推,疑声便问:“你不找我便罢,好端端的,杵在这儿作甚?”

话犹未了,即刻传来怒声:“远儿,同这混人搅缠什么,还不快进来?”

冥爪恶名无数,听得这声“混人”,当下也不觉恼,随随拎起黄远的衣领,揉步上前,扫眼掠看了片刻,方才开口:“阁下……莫非是这小儿的亲爹?”

似黄远眼下这般面目全非的,能辨认出来,非亲生爹娘莫属,见黄昱卿神色一滞,冥爪敲定猜测,更存了看热闹的心思,索性避退到一旁,默声不语。

同坐的另一人,乃是泽州一位远近闻名的宿儒,从前给黄昱卿开蒙的夫子,曹袁帆,年前赴京郊探亲,黄昱卿做东设宴,当日黄远也在场,曹袁帆言必称孔孟的情形,蓦然回想起来,颇感记忆犹新,不禁头皮渗麻,腿脚泛软,本就枯皴的面上,顿添了几分惨色。

父子相逢,合该欢喜一场,黄远却如临刑赴死一般,满面的不情愿,饶是宦海沉浮、阅人无数如黄昱卿,一时间愈看愈恼,不顾恩师在场,抵掌一摔,气冲冲地拍案而起。

不消叱责,黄远已知惹了大祸,忙不迭挣脱衣领,跪身下地,俯首埋颈地闷声说:“孩儿任性离家,逾月不归,重失孝道,请父亲责罚。”

两人随行一路,黄远从未显出过这般诚惶诚恐的神态,冥爪见状,难忍心下好奇,趁机插言的打算,即刻忘在了一边。

黄昱卿于不惑之年擢升入阁,未逾五载又接任首辅,仕途不可谓不顺,然则事事不能尽美,才做了京官,就失了发妻,迎了续弦,多年又不得子,好容易得子,禀性又不甚合意,一心想着矫正,总按不下苛责,每每却适得其反,难以见效。

身为人臣,黄昱卿敢于直谏不退,立敌无数,纵然如此,也有清名留世,为群臣所推重,但身为人父,一再的惩戒,除却支离父子间的维系以外,再无他用,思及此,黄昱卿心绪稍定,不一时敛了怒容,朝跪伏于地的黄远柔声道:“你先起来,曹先生在此,打了招呼再说话。”

才见气氛好转,黄远不敢有丝毫违拗,慌忙同曹袁帆问安,因着黄昱卿的指示,才叙了寒温,便由着曹袁帆盘点学问,哪怕心惊胆战,思绪混乱,甚至听不清所问言语,也都强装无恙,绞尽了脑汁作答。

冥爪料想中的一幕并未发生,听着曹袁帆同黄远的问答,愈觉头痛,不片刻失了耐性,迎身纵起,点落在三人中央,拦在曹袁帆身前道:“小儿,你同小老儿定好的,不能不作数。”

只一露相的工夫,黄曹两人皆看出冥爪武功非凡,黄昱卿虽以直谏称世,能得一番亨通官运,少不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当即敛了面上傲然,恭敬欠身道:“敢问阁下,我儿与你定了何约,这般情急?”

冥爪自知得了待见,闻声也不拿乔,提步一抹,旋即撤身而出,施施然道:“你家小儿福气攒身,小老儿同他结缘,携他赴一趟集宴,有小老儿在侧,你做父亲的,大可放手不管,明日辰时一到,自会将他原样送回,断不逾期。”

经曹袁帆盘问了一阵,黄远言不达意,自觉疏漏颇多,怕父亲逼问过来,心下正泛虚,冥爪有心无意地支开,恰好提供了旁避的机遇,一时心念电转,趁着接话的空当,惶惶然插道:“前辈所言,句句属实,远儿以性命担保!”

黄远说毕,当即两指一并,举臂指天,惨淡的形容上,竟还看得出几分虔诚神态,颇具动容之效。

见状,黄昱卿恼怒愈增,指着黄远的鼻梁破口道:“出门这数日,正经学问忘得干净,单学来一套混人浑说的腔调,黄氏一门世代书香,怎就出了这么个不求上进的败类……”

黄昱卿说得咬牙切齿,“败类”二字一出,连曹袁帆都不禁变色,话音一顿,气氛霎时间僵窒已极,眼见无法收场。

冥爪轻叱一声,撵步回转,迎着黄昱卿说道:“你教你家的小儿,教出来不合心,总是做父亲的无能,教子欠方,怎能赖在小儿头上?再说来,你家小儿出门在外,既不惧人,也不怯事,自有自的决断,可见是个果勇有担当的,旁家的小儿,见了老夫就要尿裤子,比你家小儿差了足远,你又何必这般贬损,伤及你们父子的情面?”

头一回挨训时有人助阵,黄远险些热泪盈眶,不觉往身后靠了靠,黄昱卿见黄远举止瑟缩,顿时沉了面色,眉目间冷气逼蹿,到底存了顾忌,没能立时反驳。

曹袁帆见机上前:“你爹久未见你,激动了些,总是因你不告而别,心内积郁所致,做子女的,理当知晓‘父母在,不远游’,你这一趟无牵无挂地出去,莫说你爹身为宰辅,便是寻常农家,断也没有这般任性的道理,今日回去,务必好好反省,似这般无状的举动,切忌不可再为了。”

黄远正要点头,黄昱卿眉头一皱,兀自接说道:“学生已辞官致仕,宰辅之言,还请老师莫要再提。”

“爹?”黄远唇齿颤动,骇然嗫嚅道:“莫不是为了寻我……”

“你这孩子,”曹袁帆轻声一叹,“你爹身居元辅,岂会为了小小家事而胡来?他此番离京,乃是朝中奸佞横行,诽谤污蔑,蒙蔽圣心所致,你不体恤便罢了,岂能这般乱猜?”

“他若想得通这些,怎会舍家出走,一去不回?”

黄昱卿长声叹毕,即刻又迎向黄远,语重心长道:“你这一趟出去,荒废的时日不短,合该晓得要收心了,来年便要秋闱应试,不日回到秦州老家,须先补上落下的学问,加紧用功,赶得蟾宫折桂,中举做官,走上为民立命的正途,方能不堕我黄氏的声名。”

从小到大,同样的话,黄远差不离已听得满耳长茧,在外这两月,好容易躲得清静,这日重又入耳,比起往日来,抵触只多不少,惊惶之际,不觉朝冥爪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冥爪顿悟似的一叹,朗然道:“我记起了,你这辞官的由头,莫不就是得罪了那卫老贼,如今才流落到此地的?”

“卫老贼?”黄昱卿不由一怔,半晌才接道:“你说的……可是朝中国师?”

哪怕真正同卫若渊结怨,似冥爪这般冠以“老贼”之称的,黄昱卿也是头一遭碰上,见冥爪微一颔首,难掩讶然道:“阁下……莫非也同国师有隙?”

闻言,冥爪冷嗤一声,谑笑道:“你这做父亲的,儿子犯错,信口便说,卫老贼是你正经仇人,眼下不在跟前,却还避讳甚多,小老儿平生最看不惯,恰是你等表里不一之辈,此小儿没沾你这虚伪的做派,着实稀奇,你既瞧不上他,索性做个了断,小老儿今日将他挟走,往后便代为管教,正好省得误入歧途,枉费良资。”

黄昱卿本就恼怒,听冥爪要带走黄远,再忍不下斯文,箭步上前,奋力朝冥爪咽喉挟去,黄远失口大叫:“爹——”

一声响毕,黄昱卿顿觉身前一空,回首之时,一道黑影倏然闪过,黄远先前所立之处,业已成了空荡荡的一片,恍若从未现身一般。

黄昱卿不甘未已,不顾曹袁帆拦阻,举步赶到厢房门外,长廊内形影全无,连人声都格外寂寥,一时间倍感颓然,无力抵靠在墙侧。

曹袁帆看得不忍,斟酌了一晌,走到近旁安抚:“看他今日的表态,仍是敬重你,举止谨慎,不敢妄为,想来此间事了,自会按期归来,不会不晓得轻重,你且暂等一日,切莫劳神伤心,可否?”

黄昱卿怔怔看向脚面,良久未做言语,寂然间,隐隐有一缕弦音,从半启的窗扇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