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疏虞

三人背后所掩之处,林毓调理了一时,地上的两人仍无些许好转的迹象,颓然间目光游离,似已忘却了身在何处。

即是这般,阿泰与沈云珂也无暇旁顾,各人都陷在酣斗之中,敌人分居三面,一迎一动,起落整肃,所用的功法虽不见精巧,却招招攻敌所必救。

循从至简的对敌之法,与阿泰的习性十分契合,更兼膂力惊人,是以在三人之中,迎往自如,显得最为从容。

沈云轩也不见颓态,对方直来直往,所有的劲力都显在明处,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尽循奇诡,动止之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圈套连出,皆有引招滞形的深意,若非重伤在身,哪怕独自迎击,未见得会怯阵。

念及此,沈云轩愈感郁忿,他若早早了结了林毓,断不至于落得眼下的境况,怎奈藏功多年,要在短时内发挥出来,并非一件易事,此前的种种疏虞,皆因高估自身所致,待到这一时,虽然九死一生,心内却极为笃定,同样的失误,他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洞室另一侧,沈云珂虽有利器在手,怎奈气力未复,心念也不甚专注,即便卷飞了三枚石锥,依然迫进得艰难,连一息都不容休憩,相持这一时,愈显得疲弱难支。

各人正缠斗焦灼,几缕薄如烟纱的雾线,从战阵中缓慢腾起,须臾已蔓至林毓眼前。

缠斗的一众人甫一扫眼,霎时止住动作,林毓惊觉,忙不迭起身,率先将沈云珂掩到怀中,即刻又呼喝:“阿泰!”

阿泰本想乘势追击,听得这一声,不解地回头看去,见林毓揽人在胸前,神情肃穆,示意自己掩鼻,心内虽感不忿,却也察觉情势紧急,不敢有耽延,随着林毓的指引,一径躲至洞中的边角。

只这一滞的工夫,沈云轩业已窜身而出,立时便有四人追撵至洞口,逐一纵入,旋即已没身不见。

余下的九人不急不迫,纷纷从腰后解下革袋,盛水在掌中,动作迅捷地朝各处泼洒,过不多时,已将白雾溶凝于地,再无一丝飘升而起。

这厢打理完,众人复又迎身上前,林毓见状,立时解了怀抱,将人掩在身后,迈出一箭步,朗声道:“今日闯入秘境,原是无心之失,并非有意叨扰,烦请众前辈网开一面,放我们离去。”

说毕半晌,始终不见回应,林毓颇感诧异,不等相询,阿泰在一旁附耳道:“这些人好像都是哑的,没一个能说话。”

阿泰如何遇上这一众人,又如何引了这一众人来,林毓尽管好奇,却也自知不是细询的时候,忙又改口:“众前辈既然有疑,不妨随我们一同出去,我等在前,诸位前辈在后,待得出去,也好用纸笔释疑。”

说毕这几句,林毓又感干渴难耐,不觉抬手,按了按喉间,沈云珂看得不忍,先行躬身,从地上捞起一人来,阿泰见是阿明,不片刻也弯下腰,将沈云墨负于背上,待要动身之际,沈云珂忽地顿足,侧目看向僵立的五人。

林毓这才惊觉,从袖间勾出适才所得的玉瓶,即要掀盖,恰在这时,沈云珂截出一掌,阻住了进势,沉声道:“万一他使诈,救不回人,又待怎的?”

换做往常,这一句必定疾声厉色,此时语调如常,勉强称得上和气,林毓甫听入耳,一手滞在半空,同沈云珂抵在一处,久久未分,阿泰看了片刻,很快按捺不住:“你这厮……不让救人便罢了,动手动脚的作甚?”

沈云珂倏的抽手,眉峰一拧,眼见已有愠色,林毓匆忙将人掩过,温声对阿泰道:“他们都是云珂的师兄师弟,你客气着些,休要莽撞。”

“云珂是谁……”阿泰正还纳闷,沈云珂已将面前的一众人招聚过来,将五人扛负于肩,这厢安顿已毕,忙转向林毓催促:“快走!”

话音一出,两人再无迟滞,即刻朝洞口循去。

劫难暂时告止,却无一人感到轻松,未解的疑难该往何处寻迹,一行人仍旧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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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远着实没能料到,行了这一路,冥爪多时好声好气,几乎有问必答,乃至于见到募画的告示后,他要于中途转道,从朝东改为向南,冥爪竟也毫无质疑,不设拦阻。

有没有冥爪所说的福相,黄远全然不介怀,几日放肆得够了,便一心巴望着同柳寅会合,再想不起此前遭受的冷遇。

现下想来,柳寅虽然冷漠,成日里颇有几分高不可攀的姿态,但临事时成竹在胸,哪怕遇上劫物的盗匪,拦抢的恶霸,以一介书生之躯,竟也不显畏缩的窘态,似这般放达从容的行止,虽不比大侠好汉持义扶弱的果敢肆意,却也自成一格,令人心悦诚服,深怀感佩……

“小儿,”正沉吟间,冥爪蓦地出手,擒住了黄远肩上的衣料,“你这半日都未进水,不觉渴么?”

黄远心说多此一举,微微一撇嘴,道:“不渴,不喝。”

冥爪见惯了黄远轻慢的神态,闻言并不着恼,勾起水囊,提在他眼前,来回晃了晃,“当真不喝?”

黄远本来不想应声,垂目瞥见冥爪踮起的足跟,暗觉好笑,不一时搭手接过,心道:“这厮空有一身绝技,不彰侠义便罢了,居然执迷于占卜小道,当真可气,这一趟若碰不上柳大哥,非得掰正了他不可……”

沿路过来,缉捕自己的画像城城都能见到,所携的面具仅剩下一张,面上所贴的这一副,此时磨得稀烂,已近破相,冥爪屡屡要揭下,他都不肯,是以沿用到了眼下。

托借行路所沾染的尘灰,延至此时,旁人多以为他生了癞疮,天生一副惨陋的面貌,心内添了同情,便不忍细看,唯独冥爪随行一道,时常看得反胃,劝了多次,让他改用自己的鬼面,屡屡不得已,到此也只能作罢。

黄远尚且不知,每日醒来,冥爪都要卜卦,或是铜钱,或是竹签,卜法虽不尽同,目的都趋于一,便是要判看接下来的动向,是否与仇人临近,除了中途的一日卜相有异,其余皆无凶兆,由此愈发地深信不疑。

至于黄远如何看待自己的为人,冥爪并无所求,是以从来都不在意。

眼下战祸将临,盗匪四起,不时闯上大道,劫掠游民,幸在两人各有一副骇人面相,遥遥看着便不似善类,故而吓退了不少蠢蠢欲动的歹徒,还引得许多游民尾随,借着两人的凶相,作为镇匪的“祥瑞”。

隐隐地,黄远觉出了几□□为大侠的气派,哪怕清楚自己实力不足,每日昂首阔步,已然习惯以高手自居,纵然身量单薄,面容沧桑,也不遮掩溢了满腔的英雄气概。

愈往南行,游民的队伍散于各境,临到泽州时,业已排阵稀疏,不见拥堵,诸城内车马川流,行人辏集,俨有一派欣然景象。

黄远初探南国,业已领教了何为远山如黛,碧水凝波,比之北国的苍戾拔越,自有一番氤氲气象,滋润而养目,虽然时近深秋,略感清寒,却仍有绿顷绵延,不至萧索。

他知道终有一日会归家,是以存了几分不舍,面上也难掩感怀,落在冥爪眼中,尽成了小儿思家的情态,忧虑他折道而返,举动颇添了殷勤,旁人若留意,乍看上去,宛如孝子侍父一般,格外的恭谨礼让,黄远却全无所觉。

离约定的赴会之期仅有半日,两人颇感困乏,择了一处茶寮暂歇,泽州的茶寮多乃文人会友之所,看重品茶赏咏的意趣,不似寻常酒楼,冥爪初来乍到,只想着地方越气派越好,急匆匆引着黄远入内。

素日通行无阻的凶相,临到此处,同样引得满座变色,不少人夺径而出,交传不过片刻,已然人去楼空,稀稀落落。

见得众人惊惶的面色,冥爪嗤笑一声,施施然拔步上楼,黄远觉出异样,立时纵身连跃,直等跃于冥爪上方,方才回身,居高临下道:“所来是客,搅了人家的乐子,总归不妥。”

冥爪少见黄远这样果决,一面徐徐跨阶,一面谑笑着说道:“何为妥的,你且同小老儿说来?”

黄远退身上阶,脚下窘迫,面色却不改:“你且随我出去,换套体面的衣物,再找家制面具的作坊,收整好面相,好歹都弄堂皇了,明日也好见人才是。”

话音将落,黄远便踏空了阶,半身倒仰向后方,腰间及时加力,才不至于跌倒,发觉到了二层,禁不住好奇,回头往内廊瞥去,便在这时,冥爪“刷”的一声,鬼影也似的扑身纵起,霎时没了身形。

二楼隔门隔户,都是雅间的陈置,难说有贵人造访,黄远隐隐感到不妙,疾步寻往尽头,走了一阵,忽觉一道清风扑面袭来,不由顿住了脚步,甫一侧首,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