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磋磨

“什么九二九四的?”沈云珂怔然不解,“没真教你算账,怎就扯上算术了?”

林毓只是笑,不作应答,脚下沿着一道凸棱一径前探,生生将沈云珂拖移了数尺,沈云珂被他挟得难受,碍于肩背酸软,挣了又挣,丁点儿也没能挣开,不得已央道:“跟你走就是了,松手!”

林毓闻声便动,并不强留,沈云珂讶然之余,不由感到好奇:“你确信这算术的法子能靠得住?”

九为阳,二、四为爻数,仅是爻名的指称,并非经由术数推演,沈云珂言中有谬,林毓暗自失笑,闻言也不挑错,徐徐解释道:“今日数度脱险,都倚仗这剑冢内自生轮转的诸多变化,此处的一应机关,无不依照易理所陈置,如此看来,设划此地之人,兴许原本就存了阻挠之意,不想令所谓的精铁现世。”

沈云珂略觉了然,喃喃道:“按着你的意思,这人折腾出这么一方地界,不过是游戏为之,一心捉弄人,既不想要炼出什么精铁,也不想置人于死地?”

“也不尽然,”林毓道,“要造出此等勾连错综的工事,人力和财力势必不能小觑,倘若仅是为了消遣,雕木盘泥便足矣,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必是借了某种因由,托靠朝廷或某巨富,凑出所需的资费,方才有把握成事。”

“你是说……这人阳奉阴违,明面上收了人家的巨资,背地里却随心所欲,将工事当做图求尽兴的玩物,既是这般,他就不怕被帮工走漏了消息,落得身首异处么?”

林毓转念一忖,语调冷然:“不想教人走漏的法子,只有一种——”

沈云珂一瞬恍然:“他把他们都杀了!”

虽无确证,林毓几乎能够断定,杀人所用的器具,差不离就是此前令沈云沐丧命的剑阵,至于尸体如何,这一时尽管没有头绪,大略也能猜到,必是经机关所携,输送到了某处。

“会是谁……这般心狠手辣?”沈云珂顿感悚然,怔忪问道。

林毓沉吟片刻,温声道:“你可知……你师父是几时来到这山顶的?”

沈凝过去的决断,如今都成了悬而不解的谜题,沈云珂心绪纷杂,不及深想便接道:“奉康元年,沈云轩从前是这么说的。”

“那便是说,今上即位以前,此地就已经建成,”林毓声调一转,“会不会是集腋门所为?”

念及石冉的诸多帮协,沈云珂有些迟疑,默了默,随即反驳:“石琼大师最不喜的便是世间杀伐,泰康年间武人好斗,争抢神兵的私斗屡禁不绝,更有甚者,连工匠也要逼催胁迫,集腋门不堪其扰,怎会主动惹祸上身?”

说话间,沈云珂不经意扯动了林毓的衣角,林毓心头一跳,须臾间平复,故作淡然道:“云珂所言极是,奈何林某孤陋寡闻,除了集腋门,再未听说过哪家门派专擅匠艺。”

“林公子才学甚高,不必过谦,”沈云珂松开手,轻啧一声,“集腋门虽说冠了‘门’字一称,原也只是石琼大师本人的招牌,事无大小,一应亲力亲为,技法秘不传世,无人能够照搬仿摹,兵刃之尖利,世无所及,是以门庭满患,武人若市,各方势力频频招徕,大师不胜其扰,能避居已是不易,纵然痴迷于机关术,断也没有舍身入榖的道理。”

说毕,沈云珂蓦地撤步,一刹移开数寸,林毓不好将人强拽到跟前,颇有些黯然,半晌才道:“不是集腋门,那便另有其人,上溯到前朝也未可知。”

“难说,”沈云珂道,“前朝之时,泽州原为历王辖地,经人撺掇做下这等荒唐事来,并非没有可能。”

林毓蓦地一拊掌,朗声道:“陈献垣,厉王座下十四奸之首,当年取活人骨的品骨宴就是他的手笔,会不会是此人?”

“十四奸?”沈云珂闻所未闻,“只一个还不够?”

“厉王一介藩王,与太子同服同冕,不避长幼之别,纵然日溺荒嬉,诸州难抵重苛,民不聊生,谏臣上书不绝,灵景帝执意纵容,不忍相责,是以……”

沈云珂愈听愈觉头疼,“随口问你一问,怎跟个老和尚似的,一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不说要找出路么,掰扯那些没用的作甚?”林毓无言以对,惶惶然探出一足,应诺道:“寻路要紧,是我多言了。”

此时已近傍晚,虽然目不辨物,周身愈演愈烈的虚乏之感,也令沈云珂察觉耗时已久,隐然间倍感吃力,因着洞室漆黑,困倦的感觉更是格外分明。

“林毓,”沈云珂勉力迈出一箭步,凑身上前,“你困不困?”

这厢一靠近,两个人几近鼻息相闻,林毓原本神志恍惚,陡地一激灵,怔怔应道:“还成。”

“连个苗头也没有,索性睡一觉算了,要不然再碰上沈云轩,打不动架,你我可就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了。”

沈云珂口吻随意,听似挑逗,实然已困极了,非是在开玩笑,林毓略有所觉,侧头朝沈云珂道:“你想睡便睡罢,我背着你走。”

话音未落,林毓倏的止步,衣料发出一点窸窣的轻响声,不用看,沈云珂也能设想出林毓弓起背来的体态。

“还是算了,”沈云珂语气低沉,“林公子身份尊贵,伺候我这样的无名之辈,于颜面有辱,沈某折罪不起。”

林毓躬身的姿态纹丝不动,轻笑一声道:“云珂莫不是怕打不过阿泰?”

沈云珂不甚在意地一撇嘴,“就凭那呆子的资质,再赶上十年,本事也高不出给小爷提鞋。”

“你既要让阿泰提鞋,我背你一背,又有何妨?”

“你怕不是傻了,省省力气不好么?”

林毓闻言,蓦然一展臂,轻若无物一般,将人揽腰卷至肩头,沈云珂尚未回觉之际,业已被林毓抄住了膝弯。

十余日饮食疏懒,沈云珂奔波一整日,到底气虚体软,经林毓一挟,足底凌空,身形倒置,霎时袭来一阵剧烈的晕眩。

自破鼎而出到眼下,尚且不到两个时辰,沈云珂身上的衣料还未干透,隐隐还散发着铁锈与腥臭交杂的气味,好容易撑过眩晕,又捱不过赧然,低声试探道:“你这一日也没消停过,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林毓先前也觉气力不支,此时背起人来,顿时添了力气,脚步稳健,丝毫不觉勉强,略略润了润嗓,道:“之前口口声声要我还账,这一阵是怎的,背你一背,倒还于心不忍了?”

“偿债?想得倒美!”沈云珂忿然说毕,伸手抵上林毓颈侧,寒声道:“我在七星阁里出生入死,吃尽了苦头,岂会容你应付了事?”

林毓佯叹一声,接道:“你只说了欠账,又没说过要如何还,我便只能有一样,还一样,还到令你满意为止。”

“你有小爷奈何不了的本事,抵赖的法子千千万,平白无故的,这般迁就我作甚?”

气氛好容易缓和下来,林毓思忖片刻,沉声道:“平心而论,云珂觉得,我为人如何?”

“歪长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省掉这一条,勉强也算个正人君子。”言讫,一阵困意袭来,沈云珂耐不过,长长打了个哈欠。

林毓讶然失笑,“你几时见我算计人了,何来花花肠子一说?”

沈云珂卸下掌指,揉了揉眉心,强打精神,“都这时候了,还跟小爷装糊涂,就连冥爪那厮都被你瞒混得团团乱转,多少人受过你的折弄,你便不说,我心里也有数。”

正说之间,话音愈来愈含混,林毓待要接话,蓦地颈侧一热,不一时已有轻微的鼾声响起,自耳际萦绕不绝。

林毓一面欣然,一面又隐隐觉得懊恼。

他顺着沈云珂的话音,来回兜转了几次,原以为时机已至,谁想沈云珂木讷如斯,才只起了话头,已然剑走偏锋,离题千里,根本不容他再接续,郁结之际,蓦然想到了解恨的法子。

林毓微侧过脸,抵上沈云珂左颊,凭借依稀的触感,拨过几缕碎发,小心蹭过颊面,抵在唇角,落羽也似的轻啄了一下,心道:“只是这样,应该不算趁人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