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喜来得突然,林毓肩头耸动,险些失笑出声,忍了须臾,似笑非笑着说道:“此前的‘沈兄’,我唤得极是殷勤,这便宜难道还未占够?”
这一句虽然无不在理,林毓口吻轻松,在沈云珂听来,总有一丝挑衅梗在心口,隐隐地不痛快,思忖了片刻,冷声道:“生辰也好,师承也罢,哪一样没教你套了去?倒是你,没实话也就罢了,怎好意思迁罪给旁人?”
沈云珂起了恼,林毓不敢不郑重,忙安抚道:“我此前同你说过的,大略属实,所余不能言明的,待到时机合适,自会尽数奉告。”
纵然腔调诚恳,所言这数句,无不避实就虚,沈云珂听在耳中,愈觉忿然,左手在林毓腰眼上重重一剜,直等林毓难耐痛嘶,方才收手,冷冷道:“今日命悬于此,我若松手,大不了同归于尽,看你还有何话说!”
话音未落,沈云珂臂酸难忍,稍稍拧动些许,缓了缓酸麻,接又问道:“先说你的名姓,作假了不曾?”
沈云珂前番的种种举动,只有极为惜命之人才能做出,待起旁人的性命来,同样珍而重之,眼下拿两人性命作为要挟的筹码,分明未经深思,这一时间,沈云珂越是认真,越惹得林毓忍俊不禁,默了半晌才道:“你我初见的第一面,我说的俱是实话。”
“信与不信,你说了不算,”沈云珂冷笑一声,“先前在那楼船上,你朝人家自报家门,连苍玄宗都能扯上,我若轻信于你,岂不平白教人笑话。”
听到“苍玄宗”三字,林毓一瞬正色,肃然道:“那天我同玉柳姑娘说的话,半真半假,并非都是妄言。”
林毓话音一顿,沈云珂怔然之际,竟忘了抢言质疑,又听得林毓道:“家师乃苍玄宗门徒,我所修习的功法,虽不尽同,笼统都承自苍玄宗,说成是门徒,其实也不算夸大。”
匿迹于世而技艺并未失传的门派,云隐宗便是例证,沈云珂是以舍了逼问的念头,只道:“姑且先信了你,如若扯谎,但凡让我寻出了马脚,少不了你一番罪受。”
话音未尽,酸痛转为剧痛,倏然牵引至肩背,沈云珂忍耐不下,忙不迭从身侧的石壁上借力,狠狠踢出一记,趁腾空而起的刹那换手持鞭,不曾料想的是,抓握的时机慢了些许,鞭首牵拽开半厘,霎时从尖石上脱落,两人全无防备地坠身而下。
沈云珂右臂酸软,迟迟使不出力气,正仓促间,林毓业已卷臂而出,将他紧紧拢在怀内,掩住了大半的后背。
约莫过了数息光景,沈云珂忽觉身形一栽,脚底将将触实,立时迎身而倒,甫一落稳,极似骨裂的脆响,即刻从耳际传来。
“林毓?”
惊声未已,林毓施施然撑起半身,无力抵靠在沈云珂肩侧,很是虚弱地道:“估摸是肋骨断了,不晓得伤没伤到心肺。”
倘若伤了心肺,此时必不能似林毓这般,气也不喘地与人交谈,沈云珂丁点儿也没察觉,经得话音一勾,已然焦灼难耐,胸口狂跳不止。
他待林毓的诸多警惕,临到危难之际,每每都抛诸脑后,全然记不起要设防。
似沈云珂这般,究竟算是粗枝大叶,还是关心则乱?纵然屡试不爽,林毓也深想不出,不论如何,既然寻不到时机剖白心意,贪得一时便是一时,趁己之危的手段,凭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愧,远不足以令他罢手。
揽着林毓瘫散的半身,沈云珂急急惶惶摸索了半天,才想起伤药早丢在了七星阁,这一晌无功而返,愈感急火攻心,任由林毓倚身不动,自顾自地嗔道:“我几时央你来救了?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家呆子成日一惊一乍的,巴不得捧在手心里,你自个儿怎就不晓得轻重,简直……”
林毓喜滋滋地听了一段,蓦然动念:“便是生气,机会也实属难得,不妨试试他……”
“云珂?”林毓故意将嗓音压得又闷又沉,谁听都是一副要交代后事的口吻,沈云珂听见这一声,呢喃顿止,林毓挺起胸膛,缓缓上迎,很是吃力地贴靠到耳侧。
沈云珂心觉异样,犹疑了半晌,搭在林毓腰际的手微动了动,终是没有松开。
林毓语调深沉,徐徐开口:“我于云珂而言,情分是轻是重?”
生年及此,沈云珂自诩见闻不少,奈何兴趣甚广,皆与风月无干,情爱一事上,可谓半窍不通,林毓这厢发问,他只当是伤痛乱了神志,不甚在意地应道:“重,哪里不重?坑害过小爷的账,一抓一大把,莫不然……你还动了赊账的主意?”
沈云珂答非所问,林毓一时语塞,又是好笑,又是气苦,正待再问,沈云珂业已将他携起,不容分说地迈步迎出。
昏暗处行了半日,此时虽然目不见物,脚下也未有迟疑,沈云珂揽着林毓不迭迈步,半晌触了壁,便即扶着壁沿,一径地走,步伐笃定,只似到了明处。
林毓好容易缓过神来,沉吟片刻,低声道:“你已想到出口在何处了?”
沈云珂尚在懵懂,思忖了一阵才回觉,喃喃应道:“之前见到沈云轩的时候,嘟嘟哝哝地说什么‘噬嗑’、‘归妹’的怪话,你可听说过这两样玩意儿?”
“噬嗑”与“归妹”都是卦名,当世之人,但凡能识字,粗读过易书的不在少数,沈云珂时常将言辞义理挂在嘴边,虽然够不上学问高深,却也不似白丁之流,林毓听得此问,颇感讶然,怔了半晌才道:“火雷噬嗑,河泽归妹,假若描述的正是那炉鼎中的情形,兴许在噬嗑之后,就要轮转为归妹。”
“这两样,”沈云珂蹙眉沉思,“沈云轩有意留下的那卷书简,上面可有提及?”
书简所录的图样,涵盖整座剑冢,并不限于熔炼精铁的玄元鼎,林毓看得仓促,印象极浅,努力回忆了一晌,愈觉混沌不清,沈云珂等得不耐,武断作结:“估摸那噬嗑说的就是点火,归妹应的是放水,既然离了那炉鼎,想来不会同外面的陈置有牵涉。”
言下之意便是说,两人如要脱身,除却腿脚,再无能够倚仗的物件,不该将指望依托在玄之又玄的卦象易理上。
缓得这一时,沈云珂眼皮沉重,揉了揉眉心,勉力提神,一手搭在林毓肩畔,还未来得及用力,林毓忽而迎出一步,口中喃喃:“‘眇能视,利幽人贞’,目力有伤,却不妨见物……如何才能做到?”
沈云珂心觉荒谬,正要反驳,林毓蓦地拔高声量:“不用看就成了,不用看……”
林毓从何处得了启发,沈云珂并不在意,心念电转间,蓦然想道:“这厮方才还半死不活,这一阵是怎的,难不成有地底钻出来的神仙,赐了他一副灵丹妙药?”
“林毓!”沈云珂心念方定,厉声便问:“你便是要装,何不一装到底?真以为小爷怕了你家那呆子,不敢对你动真格?”
情势乍变,这一时间,林毓有如凉水灌顶而下,一刹得了清醒,忙加重力道,不让沈云珂从怀中挣脱,一面箍人,一面抢言辩解:“那一下跌得重,哪知道没伤着骨肉,这会子才发觉,不是有意要借你的力——”
话犹未了,沈云珂猛地发力一搡,林毓一个趔趄倒退开半丈,重重抵上一面硬墙。
苍玄宗有聚气覆身、抵御外力冲撞的抱元之法,即是这般,所坠之处倘若凹凸不平,难免划伤肤表,林毓尽管施用得及时,一脸滚蹭了数尺,背后擦伤了一大片,虽未伤到筋骨,总是有恙在身,此时再一次触及,顿感一道烈火灼穿脊背,传来刺辣辣的烫感,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闷哼。
比起此前弱不禁风的憔悴来,这一声的分寸恰到好处,实在不像作假,沈云珂压下火气,屏息走近,正要伸手搀人,熟料林毓猝然跳起,险险与他迎面撞上。
“发什么疯?”沈云珂怒声说毕,不等细问,林毓自他肩头一揽,附耳道:“方才挨了那一下,倒也因祸得福,你试试这地面——”
沈云珂怔怔地点足而出,来回摩挲了一阵,立时发觉脚下时滑时滞,质地参差,即便得了感悟,疑虑仍不见少,“指不定是那工匠心血来潮,刻了些花纹点缀,何至于高兴成这般?”
沈云珂不为所动,林毓并不气馁,兀自振奋道:“‘归妹愆期,迟归有时’,他主我客,动见其祥。”
沈云珂一头雾水,气愤愤地啐道:“说人话!”
林毓轻笑一声,道:“沈云轩先入此冢,计取精铁,是为主方,噬嗑为客胜主卦,他属意避开,却适得其反,转为归妹之象,虽然主方占利,你我应了九二、九四之爻,以客损主,生路未绝,脱身只在一线间,何不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