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福相

雷勇惶惶然转望过来,只见黄远身后立着个不甚高的人形,长袍曳地,兜帽盖住了额头耳廓,微微仰首,一手搭在黄远颈间,前伸后索,动作并不见重,不似威胁性命的模样。

见状,雷勇眉目一凛,怒啐一声道:“毛孩子同你开个玩笑,瞎叫唤什么?”

搭在喉头的手莹莹如玉,略压视线就能瞥见,游离于枕骨周近,痒意顿起,一阵阵地难捱,黄远无心同雷勇计较,僵持不过片刻,柳寅已将二人甩开数丈,雷勇回瞥一眼,不耐烦地招手催促:“一肘就能摆平的事,那么矫情作甚?”

黄远怔怔地思索了一晌,想不出更好的对策,随即依言照做,肘尖一横,向后猛扫,岂料全无着落地挥在空处,雷勇看得通身一滞,面上顷刻间血色尽褪。

望着雷勇骇然难抑的模样,黄远反而得了安心,正欲再试,却还不及收肘,那人倏然旋身,一瞬绕至他身前。

入眼的是具眦裂牙张的兽面,黄远不由打了个寒噤,拔足便跑,那人飘风似的一闪,不一时又截在黄远身前,雷勇看在眼中,股战之余,唇齿也哆嗦个不住,“别、别别过来!”

柳寅闻声回转,见得两人战战兢兢的模样,颇感讶然,徐徐走到雷勇身侧,朗声便问:“阁下何人?”

那人嗤笑一声,举重若轻地一拈指,提起黄远的衣领,施施然拖拽两尺,“这小儿枕骨奇突,额庭饱满,罕见的富贵相,小老儿近日委顿,托求有个福厚之人沾沾喜气,随他走上几日,再无他想,你二人宽心赶路,有小老儿护持,哪怕有天兵亲至,届时也不必忧心。”

挟住黄远之人,正是自京城姗姗来迟的冥爪,苍哑的嗓音一出,三人均自骇然,一双清白的手衬着月色,更显得幽深鬼戾,教人难以平视。

过不多时,柳勇平复心绪,率先开口:“劣弟年幼,路上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还望老前辈大人大量,莫要萦怀。”

闻言,黄远霎时间抖似筛糠,“柳大哥……他、他……他是鬼啊?鬼还是……”

他本想说,等验明此人是人是鬼之后,再相邀同行不迟,怎奈惊骇未已,口齿钝拙,支吾了半晌,总是词不达意,舌尖抵了又抵,一字也未能挤出。

冥爪轻轻一哂,语调随意:“小老儿说过的话,从未有过不作数的时候,便是要走,自会保你三人周全,这呆小子若是规规矩矩,不平白无故惹晦气,小老儿自不会找他的麻烦,大可放心便是。”

冥爪一面说,手指抓挠的动作始终不停,所触冰凉,隐隐透着些微的蚁噬之感,又令黄远起了寒颤,身前的两人脚步未歇,专注地向前赶路,黄远愈是张望,愈觉得举目无援,心中的一丝怅惘,不一时已难以遏止地溃散开来。

“小老儿何时为难过你,这般紧张作甚?”见黄远颤得厉害,冥爪忍不住侧首相询,气息扑打在耳际,当即迫得黄远拔足而跳。

这一跳用力极猛,险些栽出路面,冥爪不依不饶地迎到跟前,“小老儿好声好气地待你,你那大哥恭恭敬敬,半点也没拦阻,极识时务,缘何你小儿却是这般?”

倘若是真兄弟,势必不会像柳寅这般,多时候想不起,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此一言说中了黄远的痛处,迟迟得不到回应,冥爪心念一动,无声无息地移开手指,叹声道:“似你这样没规矩的小儿,合该是个命福冲天的,莫不然岂会不知天高地厚,连小老儿也不放在眼里。”

好容易缓过不适,黄远略有放松,随即喃喃:“卜命看相之术,向来以讹传讹,牵强附会,哪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当街强加给人的,实在是……”

话犹未了,黄远忽觉喉头一紧,目光对上眼缝后的瞳仁,面具挡住了大半的凶色,即是这般,竟丝毫不见怯。

冥爪重重一哼鼻,“相学一道,观天法地,博大精深,小老儿浸淫多年,尚不能够自诩通达,你个乳毛未褪的小儿,经世不深,目短眼拙,当着小老儿在场,居然也敢口出狂妄,大放厥词?”

黄远悻然挨下这劈头盖脸的一通,也不顶嘴,自顾自地悄声说:“我爹说‘卜卦谶纬之学,穿凿入妄者居多,无益于笃行立世’,便是想学,家中也无书可看……”

原本自说自话的几句,冥爪耳力惊人,即便压低了声量,也听得一清二楚,沉吟不过半晌,继而朗声:“你若真心想学,小老儿亲自点拨,教你领会领会,说来也无妨,这便给你一个领悟玄妙的机会,你看如何?”

黄远业已见识了冥爪的不依不饶,心下虽不情愿,面上却也不敢过分忤逆,淡声应道:“有劳前辈。”

话音将落,冥爪状似无心地扫袖而出,六枚铜钱同时悬荡在半空,只停了刹那,瞬时落至地面,不偏不倚地列成一行。

两人同时止步,黄远埋首看了片刻,正觉诧异,便听得冥爪悠然说道:“可巧,竟是姤卦,小老儿正好要寻人,你小儿福缘深厚,果然没看错。”

黄远听得怔然,“给我卜的卦,跟寻人有何干系?”

“天风姤,象曰遇也,是福是难,不请自来,小老儿近遭诸事缠身,尚有一事未结,冤家寻了数日,至今未现,恰巧遇了个福骨托乘的,算是否极泰来,天顺人意,再也不消小老儿犯愁。”

黄远听罢,更不明所以,只弄清了一样:冥爪所谓的“领悟玄妙”,根本不是为了给他开解,所思所想,皆是此前没能寻到的“冤家”。

“既然心不在我,何必由他牵使?”黄远愤愤然想道,“便是要寻人,也得靠着虚门学问作依凭,我偏寻一路,不随着柳大哥走,且看他这一卦,究竟能不能算准……”

思及此,黄远毫不犹疑,转身便下了路旁的坡道,冥爪见势也不过问,悄无声息地跟上黄远,一径没入凝雾渐重的山林。

·

林毓经人携了一路,脚步慵懒,许久都未着力,此刻愈发地不想动弹。

虽说这一日的跌宕,根由都与他无干,但他已经尝到了挟恩于手的好处,能够令沈云珂格外上心地看顾,越表现得虚弱,越能引得沈云珂动作亲昵,寸步不离地护持。

这样异于寻常的情愫,于林毓而言,除却临走前师父齐万苍所托的“大业”,并无任何挂碍,他自幼没有父母在侧,无须顾忌门户之隔,所差的仅是与沈云珂言明心迹,眼下危机未除,境地不佳,便是要说,也得趁个良辰吉时,不能折费在如此逼仄阴暗的角落。

一路走来,最令他眼前一亮的,便是头顶那一处天池的景色,用来鉴明心念,再感天动地不过。

只差从此地脱身——

正忘形之际,洞壁轰鸣乍起,惊雷一般,阵阵不绝地冲击耳膜,林毓霎时间头痛欲裂,周身抽搐剧烈,不一时已然麻木不堪。

沈云珂一面要箍人,一面还要忙着堵耳,这一时间,顿感分身乏术,苦不堪言,好容易等到轰鸣声止歇,伸手朝身前探去,碰了壁不说,还蹭了满手的尘灰,愤愤然一跺脚,竟就踩断了足底的石台,登时坠空而下。

周身四面皆无倚靠,腾空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到林毓回缓过来,驰鸣的风声已近狰然,便在这时,沈云珂将若水剑挥刺而出,化剑为鞭的刹那,险险勾住一方尖石,这才止住了下坠之势。

颈面相贴,林毓稍稍得了安定,顷刻间胸如擂鼓,沈云珂急于找到落足之处,时不时地旋身,挟着林毓在半空中微微摆荡,两个人紧靠在一处,几近耳鬓厮磨,林毓不由暗想:“再过上一时半刻,难保又有旁的事,搅得人心神不宁,届时哪还有什么良辰美景……”

林毓起了念,翻来覆去地思索,纵然决断已定,怎奈拟不出一句满意的措辞,郁忿之际,不觉屏住了呼吸。

这一晌声息顿止,沈云珂即感心惊,想要试探林毓的鼻息,奈何空不出手来,只得低声呼唤:“林毓?”

林毓心念一滞,茫茫然应道:“何事?”

“好端端的不喘气,打的什么歪主意?”

沈云珂难掩忧心,语调似嗔非怒,林毓听得失笑,不久前的郁结一扫而空,语调轻谑:“我若丧命在此,你便打算如何?”

沈云珂“呸”的一声,很是不忿地接道:“小爷拼死拼活地救你,你不惜命便罢了,说这没用的晦气话作甚?”

林毓轻声一叹,明明毫不觉得赧然,口吻却愧意尤重:“是我失言的不是,今日能侥幸保命,全蒙云珂不弃,往后——”

沈云珂浑身一凛,寒声便问:“你都知道了?”

林毓一时怔然,尚还不及应声,过不多时,便听得沈云珂咬牙切齿地说:“之前说的生辰,差了一岁,表字也是现编的,大……沈云轩都跟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