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途之艰,黄远落得如今,总算深有体悟。
出门不到一日,拿主意的引路人晕倒在半途不说,最要紧的背篓也在顷刻间被人劫去,黄远失了计较,好一阵才定下决断,卯足了力气背起人来,跌跌撞撞地前行,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等到柳寅转醒。
柳寅惺忪着眼,发觉黄远脚步勉强,赶忙坠足而下,只这一动,黄远身形抖晃,酩酊也似的踉跄了半晌,好容易止住,柳寅心念一松,虚虚软软地跌坐在道边。
缓过片刻,黄远得了力气,忙迎到跟前,静等接下来的吩咐,柳寅兀自陷入沉思,两眼空洞,良久不发一语。
黄远等了又等,耐不过无聊,前后左右地转看,路经的游民时而扫略一眼,偶有觉得冒犯的,脚下赶得匆忙,也不甚放在心上,约莫过了盏茶时分,一个浓眉大汉才迎上黄远的目光,当即破口大叫:“贼小儿,光天化日,辄敢拦你雷大爷的路!”
话音将落,汉子扑面一拳打来,黄远略略朝身侧一倚,拳眼紧贴眉骨蹭过,避过这一击,那汉子似如施了定身术法一般,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见此情形,黄远本人也大感讶然,按着往常,这一拳迎面挥来,他便是有心要躲,光思忖躲向何处就要耗神半晌,适才的一拳,他根本不及想,稀松一侧身,避得竟颇为轻巧,哪怕是在青龙镖局中演练过的回合,也都全然比不上这一记的顺遂。
两人凝目对视了片刻,那汉子身形一颤,颇有些忌惮地开口道:“雷大爷见识少,你这一副芦柴棒的筋骨,是那家打行的师父不长眼,巴望你扩充门楣?”
黄远回想沈云珂打斗时的情形,几式轻灵自如的身法如在眼前,此时忽而得了感悟,对汉子所问之言充耳不闻,暗自想道:“镖局里学的拳法,习了整整一月都不得要领,原是根表不符,事倍功半,似沈大哥那般的武功,我只远观过一回,今日就能助我于危难,当初何不多请教一二……”
汉子等得不及,低头啐了口唾沫,怒叱道:“你雷大爷问话,这会子不声不响怎的回事?”说毕,将指节掰得噼啪作响,吊梢眼里凶光毕露,因好奇赶聚过来的几个路人,登时退散而走,只有柳寅坐得笔挺,注目看向两人中央,颇有几分处变不惊的淡然。
黄远攒足了底气,直等交手,过了半晌,汉子虽然面色狰狞,身形却纹丝不动,黄远不禁蹙眉,心想:“都说我是‘芦柴棒’了,体格哪里及得了他?怎生磨磨蹭蹭的,莫不然他还怕了我不成?”
这般作想,其实算不得黄远自鸣得意,恰巧近一月前,汉子就吃过小视对手的大亏,丢了一山之首的宝座,原也想过要重新聚伙,因着传开的糗事,还有仅存不多的身家,再怎样低声下气地招徕,都没有故旧情愿捧场。
落得这一时,汉子没了去处,成日游荡在林间,吃了几颗半生不熟的野果,胃肠里酸水滚泛,再忍受不下,纠结了足足一日,这才重新捡拾起打劫的本行。
谁成想,他在山道旁蛰伏了整整三日,日日车马繁冗,行人浩荡,不时有大户人家成群结队地经过。
汉子势单力薄,不敢随意试险,好容易寻到落单的行人,打算借声势恐吓,岂料竟再一次折戟,走投无路之际,仅是挥甩出一拳,业已倾尽了气力,再难挥出第二记。
黄远只见汉子面上狞色不退,不一时连掰弄手指的动作也滞住不动,不明所以间,木然迈了半步,疑声道:“阁下究竟打是不打?”
汉子身形一晃,险些一个踉跄,冷厉的面色一刹蹿得通红,黄远疑惑更甚,正待要问,静坐许久的柳寅倏然站起,不疾不徐地绕到黄远身前,朝汉子幽声说道:“阁下倘若想求个进益的机缘,不妨随我兄弟二人一道,踏访谪仙故居,少不得有洗练根骨的灵丹妙药,音信可靠,机会难得,决然不容错过。”
“柳大哥……”黄远难以置信,“咱们不是——”
柳寅转过身来,比出噤声的手势,黄远慌忙闭嘴,才撤开半步,就听那汉子颤声道:“你们……要带上我,寻仙问道?”
汉子收起先前冷声厉色的模样,黄远心神稍定,泰然一挺胸,朗声对汉子道:“我大哥一言既出,向来作数,白捡到手的大机缘,阁下还犹豫什么?”
尽管半信半疑,黄远只当柳寅下了钓饵,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汉子神情挣扎,好容易下定决心,怔怔地涩声说:“管吃管住?”
背篓已失,黄远不清楚柳寅是否带了银两在身上,眼神飘忽地上下打量,便在这时,柳寅施施然迈出一步,伸手探向黄远肩头,黄远立时会意,不消柳寅吩咐,即刻将装了干粮的包裹解下,将肉干和面饼提手一抄,呈送到汉子眼前。
汉子眼神一滞,喉结滚动,手指将伸未伸,很是犹疑的模样,黄远端详片刻,从斑驳的土渍下看清汉子惨白的面色,立时想明了柳寅的用意。
金鸢盟推行武禁以来,各处盗匪敛迹,似雷勇这样武艺寻常的莽汉,能搭伙原就极为不易,如今孑然一身,伸出援手之人哪怕素不相识,倘若撂倒已极,两人即便扯了谎,纵使不深信,他也无可挑剔。
两人形单势弱,争取雷勇同行的举措并非不合情理,然则一念及此,黄远免不了心感颓丧,看着雷勇瑟缩的神色,耐不住腹诽:“但看这人的举止,脱不开是个脓包中的脓包,本领平平不说,胆量也恭维不得,柳大哥执意请他同行,就不怕好心办坏事,平白添个累赘?”
雷勇双唇翕动,颇为挣扎地伸出三指,眼看落在肉干上方,忽又顿止,悬颤在半空。
黄远早已等得不耐烦,只一皱眉心,即刻抬掌向上,“啪”的一声,肉干雷勇掌下重重一抵,顿了须臾,黄远又旋臂将掌心按转,又出一掌,将面饼拍按于雷勇手心之上。
这两下纵然手法讨巧,劲速却远远不够,以雷勇原本的功力,断不至于避闪不开,奈何此时腹中饥饿,神思恍惚,经得这一番牵制,更印证了寻仙访道的说辞,一时间迟疑尽褪,扯下一块面饼,连吞带咽地塞入口中。
黄远匆匆摘下水囊,还未来得及递出,便见雷勇甩头一仰,将数块面饼捏握成一团,唇齿大张,捣填了两下,面颊已塞得鼓鼓囊囊,看上去犹似街角争食的野犬,全无矜持之态。
此一时得了满足,雷勇面上凶色俱敛,黄远看着他咀嚼,双颊上上下下地鼓动,禁不住好奇,直勾勾地盯视过去,愈发地没了顾忌。
雷勇总算饱食一餐,捱过恍惚,瞥见黄远全无收敛的目光,暗暗着恼,但见柳寅掸袖起身,才迈了半步,衣袂翩飞而起,不知为何,乍逢这一时,心内竟说不出地倾羡。
他与一众莽汉攒聚在山间,闲时毫饮泼耍,消遣的无非掷箭摔角,从不曾有过文士列席,似柳寅这般文质彬彬的书生,一搭话便要丢丑,向来唯恐避之而不及,仅一顿饱饭的好处,远不足以令他对一身学究气的书呆子改观。这一时的蠢动因何而起,雷勇神思飞驰,因黄远而起的些许恼意,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黄远拖迈着步子,沉重难耐,顾忌柳寅的冷色,要起的话头临到嘴边,总觉得不甚合趣,碍于赧然,实在无法道出,又兼有雷勇在侧,一路目不斜视,更引得他浑身不自在,愈往前走,心内愈觉煎熬,前后左右地探望,满眼都是苦色。
三人在道上纵成一列,黄远跟在末首,锁着眉头的模样,恰似欠了重债一般,凝重非常,时有唏嘘的声响入耳,每每都不为所动。
途经两个岔道口,人众渐次稀疏,车声马声,各都寥落了许多,黄远熬过足底的一重酸涩,勉力抬起头来,暗沉的夜幕之下,身前的人影愈显朦胧,若非有一旁的雷勇相忖,连柳寅的身形都很难辨清。
前路茫茫,黄远颤着步子,强忍到了极限,他想要大喊,再不将两人喊住,一定会被落下,剩下他一个,连方位都弄不清,还不知道要经受何样的磋磨。
常言“男儿膝下有黄金”,黄远因着这一句,迟疑了许久,转念又想到“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总算打定了主意,止住酸软的双腿,张嘴正待要喊,恰在这时,肩头不声不响地搭上一只手,冰凉的指尖触及颈侧,霎时令黄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柳、柳、柳……大哥——”黄远控制不了自己的唇舌,话音断断续续,提不起声量,停在颈间的手指顿了片刻,动作再起,一径摸索到下颌,黄远肝胆俱颤,陡地震通了嗓眼,即刻声嘶力竭地高喊:
“柳大哥,鬼、鬼……我身后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