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转机

沈云青只一晃神的工夫,再听不到两人声息,迎身之际,心内黯然陡生。

从前的沈云轩温恭板正,事事都做得循规蹈矩,从无偏倚,是以在师兄弟中颇有几分威信,就连向来肆意无拘的沈云珂,平日也少有忤逆之举。

尽管迂腐沉闷了些,沈云轩值得倚仗的地方,并无一人质疑,沈凝所授的剑招武技,人人都练得如出一辙,毫无错疏,皆因沈云轩一丝不苟地矫正,纵然有失于拘束刻板,就扎实根底而言,并不见得有任何妨害。

就习武而论,即便有沈云珂沈云墨这般,动辄剑走偏锋、别出心裁的异类,其余人皆以沈云轩的一招一式为表率,念及沈云轩方才的言语,沈云青黯然更甚。

从前沈云睿提及资质之论,声称人之天资,生来就有高下之别,沈云青当时嗤之以鼻,自从踏入云隐山,他除了习武之外别无所好,一晃近十年光景,依旧与沈云轩相差甚远,而这竟还是沈云轩刻意保留之后的结果,直至此刻才恍觉,这之中并非没有道理可言。

心念辗转间,沈云青隐约听得一声痛呼,似是从头顶传来,正觉茫然,不片刻又传出一声极响的惨叫,思及留驻在剑阵之中的四人,心下再无余念,哪怕甬道内各处黢黑,他也不暇细想,一触到壁板,即刻攀身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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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沉西,烟尘滚滚的车道上,老少青壮聚行成列,从高处向下俯瞰,人流浩浩荡荡,游蛇一般,绵延不断地涌向远山。

游民们大多携家带口,三五成群,形单影只的两名青年夹在其中,显得格外惹眼。

两人身量相仿,一人面相清癯,眉眼端正有致,此时神色冷峻,颇给人一种庄肃之感,另一名青年乍看之下面色暗沉,凑近了细瞧,脖颈上的汗渍深浅不一,下颌处有一道明显的界痕,显得突兀非常。

面色暗沉之人,便是易了容的黄远,此时气力将尽,两腿酸软,柳寅堪堪快出半步,额顶汗水直溢,每进一尺,都隐有踉跄之态,半人高的背篓挂在肩头,更牵拽得身形佝偻,看上去沉重已极。

黄远并非不曾想过相帮,怎奈自顾不暇,实在没有帮扶的余力,望着身前不见首端的人流,怅然陷入沉思。

皇帝有没有被掳走,他自京城而来,尚不能够笃定,耳闻一名小贩朝同伴喋喋不休,他才约略弄清了近况。

连日以来,流言甚嚣尘上,传遍了京幾一带,直至这一日,官府仍未采取任何澄清的举措,自边关至京城,沿途的百姓举家迁徙,除了大道,山径上也络绎不绝,俨然一幅乱世倾颓之相。

半日张望下来,黄远愈觉忧心忡忡,心想:“爹爹他……莫非遇到麻烦了?”

若非护院的几名家丁防备疏懒,黄远当日绝难顺利逃出,按着黄昱卿刚正的禀性,得罪同僚乃常有之事,难保触及某位权贵的痛处,伺机报复,如今祸乱已近,黄昱卿倘若安危无恙,断不会坐视天下大乱,任由朝中无所作为。

黄远尚未从思虑中解脱,柳寅蓦地趔趄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忙不迭扑身去接,将将伸出手来,人已瘫软在他怀中。

怔然半晌,黄远仰头便要高喊,正这时,身前窜出一高一矮的两名男子,各出一掌,霎时将他击倒,转瞬解下柳寅肩头的绑绳。

两人一前一后,将背篓托举过头顶,纵身齐跃,刹那光景,业已窜入路旁的灌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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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尽头轰响了一阵,转为窸窸索索的水声,林毓将将走了几步,鞋已浸得透湿,循向水声来处,过不多时,忽感身前开阔,随即探入,缓步而行。

洞室内周行一整圈,除却来时的洞口,再无通路,林毓择定了攀壁一途,赤脚踩上壁沿,爬了数息,耳侧蓦然卷来一股热流,探手摸得一处孔洞,即刻循身入内,一径顺着板壁攀身向下。

热流扑面而来,夹着浓重的烟尘,迫得林毓几欲窒息,发觉板壁温热渐褪,犹自从容不减。

剑冢内的这道玄元鼎,内外两釜,一坎一离,如今离元已破,再难有重燃之机,能够促成此状的,除沈云珂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脚心触地,林毓将将松了口气,身前“哐当”一声闷响,慌不迭点足而纵,一气迎了数丈。

拳掌相击的钝响,从身前忽左忽右地传来,密集连贯,俨然激斗正酣。

林毓几乎听不到相斗之人的足音,他为救人而来,好容易寻至跟前,却又受制于视线晦暗,难辨敌友,袖手呆立在一旁,怔然之余,忐忑尤甚。

须臾,打斗声戛然而止,林毓听得一声痛嘶,粗重的喘息声中,霎时传来一声嗤笑:“从前惯让着你,任你出尽了风头,今日落败,可算掂清自己的斤两了?”

林毓忿然难抑,正待动手,另一人乍然间朗笑不止。

“这么多年……你竟藏得这般深。”林毓辨出沈云珂的嗓音,立时屏息一怔。

闻言,沈云轩只是冷笑,一面说道:“既是要藏,自然不会教你们发觉。原以为你有什么要紧的遗言还未说,错过了机会,也不容再给你。这炉鼎毁得可惜,总得有个人来清偿,三弟,师哥送你一程,黄泉路上,千万勿思勿念!”

语声一扬,旋即唳风乍起,林毓心头一滞,正要纵身,突自面前传来一声痛呼,怔了半晌,方才喃喃低语道:“云珂……”

那声痛呼并非由沈云珂发出,就连涉身其中的沈云轩,也未曾料想沈云珂突如其来的反制。

“若水剑”其名为何,沈云珂直等这日才尽数领会。

困在坎元釜中之时,板壁渐渐灼烫难附,沈云珂熬受不住,不得已取出“若水剑”,按着对付冥爪时的动作,在握把上小心摸索。

他原以为握把上的关窍,原是用来释放藏于鞭身之内的倒钩,岂料拧了拧握把一端的箍环,鞭身倏而一挺,尚还不曾着力,已然将身前的釜壁捅出一道豁口。

见得转机,沈云珂一瞬也未迟疑,举剑自豁口边沿剖划,不片刻扩出一道足以循身而过的方洞,恰巧在此时,响起一阵金铁相击的轰鸣,骤然压熄了釜底的火光。

沈云轩留下的图卷,仅只录有数卷中的一幅,沈云珂直到这时才猜出,这一处炉鼎乃熔铁炼钢所用,铁剑坠落下来,多半因他凿穿了釜壁,釜中的热度尚且能够忍受,显然未到熔剑的时机,沈云轩前功尽弃,至此已成定局。

他才从釜顶动身,脚下将将触地,沈云轩旋即追至,掌刃一抬,铺天盖地地挥砍而来。

沈云珂一面躲闪,一面收剑,自知坏了沈云轩的打算,并不勉力迎击,直等沈云轩忍无可忍地暴喝一声,方才弹腿踢出,正中股侧环跳。

这样不轻不重的一脚,于沈云轩而言,实在折辱有甚,顿时火气填膺,再顾不得平素的从容,招招劲戾,声势几近狰狞。

身处黑暗之中,再怎样的凶神恶煞,沈云珂也无法得见,只觉沈云轩劲力大增,一拳重似一拳,势如破竹,全无反击的余地。

直至眼下,沈云轩并未拔拽不远处的铁剑,成了沈云珂颇为庆幸之事,若非如此,仅凭片刻前才探知端倪的若水剑,远难与气势充沛的沈云轩相较。

沈云珂愈是招架,愈能觉出沈云轩心神大乱,偏重蛮勇的招式,一味地压制,山下游历的数月,他常见到有武夫这样教训自家的幼儿,恰似沈云轩眼下这般,全无掌法地左右抡打,讶异之余,一瞬想到了应对之法。

沈云轩这般竭力相击,全因怒气还未倾尽,沈云珂一心一意地喂招,着力化解对方的气势,时而还配合着挨受几记拳掌,似如这般,沈云轩颓势渐显,拳脚皆有收束,略逊于此前的咄咄逼人,眼见转机已至。

按着从前沈云轩出招的习惯,倘若正面从挥出一记重掌,定会旋身避闪,沈云珂下定决断,伺机蓄力,岂料还未动手,忽自腕下穿出一掌来,寸关受胁,臂膀即刻麻软难举,不一时又被沈云轩反拧而卷,瞬间制住肩背。

沈云珂自知失策,因有后招未出,心中并无忐忑,思忖片刻,佯做感慨地道出一句,原想消磨些时间,歇足了力气再反击,熟料沈云轩连须臾也不容等,当即就要取他性命。

情急之下,沈云珂强忍痛楚,近乎将腕骨反折,这才勉强够到缠在腕间的若水剑,不一时抠动箍环,反手刺出一剑,沈云轩察觉迫近的锋刃,当即侧首一斜,堪堪避开耳目,再要收力之时,肩胛已被剑锋一贯到底。

惨叫声将将止歇,半丈外蓦然传来一声含含混混的“云珂”。

沈云珂不受搅扰,连点沈云轩数道要穴,旋即负剑而立,轻笑一声,朗然道:“可巧,又教林公子捡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