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斡旋

火光不一时映照开来,沈云轩一面款步而进,一面悠然说道:“小珂性命攸关,楚兄若想救他,须得助沈某一臂之力。”

林毓强压忿然,寒声道:“你做他的师哥,如斯凉薄,就不怕引来天谴,折损福报?”

沈云青耐不过气愤,一待林毓说完,立时抢步而上,“大师兄如今是怎的,拿兄弟的性命与旁人讨价还价,岂不有违《正心经》‘兄恭弟睦’的经义么?”

沈云轩轻笑一声,淡然不改:“六弟抄录了那么多遍,如今居然也能引据了,不枉为兄日日敦促,幸得有成,甚感宽慰。”

这一句明褒暗贬,沈云青虽然懵懂不解,却也听出了讥嘲的意味,正要怒叱,林毓率先截过话头,沉声道:“沈兄既然有求,楚某奉陪便是。”

沈云轩眉尾轻挑,略隐诧色,颇为唏嘘地道:“按着小珂从前的性子,得了那卷图纸,合该只有他一人前来才是,楚公子如此得他青眼,着实令沈某料想不到。”

说毕,不等林毓答言,沈云青气愤愤地啐道:“三哥何时偏袒他了?那怪书先给的老九,老九看不懂才交给这厮,你说归说,这般阴阳怪气作甚?”

此一言虽然爽快,道尽了事由,在林毓耳中却不甚中听,忍了须臾,朝沈云轩催促道:“沈兄想求楚某帮衬什么?事关贵师弟性命,务要再拖延了。”

沈云轩听得“贵师弟”三字,状似不经地启齿而笑,“楚兄着实风趣,到得此时,竟然还有与沈某玩笑的心思。”

沈云轩如何推诿,林毓早有意料,徐徐接道:“沈兄是要等这炉鼎内的东西炼成之后,再偕楚某去取,是也不是?”

“不错,眼下时辰尚早,再过上两个时辰,才有动用楚公子的时候。”

火光摇曳不止,沈云轩上身微倚,眼帘半阖,显得眼尾狭长,眉骨高耸,平添了几分阴鸷和狡狯,沈云青对沈云轩素日端正温和的面貌记忆尤深,甫见得这般,此前无法笃信的种种猜设,即刻都得了落定。

“伪君子!”沈云青双拳紧握,“设下那么多条条框框,动辄惩戒师兄弟们抄经,事到头来,你才是那离经叛道之人!”

沈云青几近咬牙切齿,沈云轩恍似未闻,云淡风轻地一哂,颊侧的火苗扑闪了两下,洞内的光亮转暗些许,笑意不减的面容,一时间反而尽显阴鸷。

“沈凝那老儿,自以为避居在这山顶,就能免去杀身之祸,可他终究小视了卫先生。当年卫先生五度拜访,他都拒而不见,孰料风水轮流转,短短三年光阴,卫先生独得仙缘,尊荣冠绝,如今要取他性命,只在一念之间,身首异处的死法,实属卫先生宅心仁厚,换由我来处置,不教他车裂凌迟,绝难抵消往日轻辱之恨。”

沈云青愈发怒不可遏,双目暴突,只恨不能扑身而上,奈何有林毓以手做挡,这一时寸步难进,只得厉声逼问:“你嘴里供着的卫先生,究竟是何人?几时与他识得的?”

“六弟无缘下山,孤陋寡闻了些,总是难怪,卫先生乃朝中国师,他的大名,想来楚公子不会不曾耳闻。”

林毓眉心攒拧,神色冷然:“楚某着实想不到,连这避世无争的云隐宗,竟也逃不出金鸢盟爪牙的染指。”

“沈某身为卫先生座下股肱,多年苦心经营,‘爪牙’之语,实难相称,恕沈某不能领受。”

话音至此,沈云轩臂腕轻颤,震了震手中枯枝,火苗一刹蹿升了数厘,接又说道:“云隐宗自诩清高,传至沈凝这一辈,连从武一道也不能尽善,先代宗主沈逸资质超绝,原本能够问鼎三十年前的昭武大会,称雄武林盟,岂料他竟在大会当日自散功力,从此行踪无定,连沈凝的下落,都是卫先生历尽艰辛,寻遍沈逸的足迹才访得。”

数语寥寥,林毓听得忿然,话音不自觉带了讽意,“听沈兄所言,为寻这云隐宗门人,卫若渊苦心孤诣,历遍了磨难,沈兄既是奉他指引而来,何不从一而终,堂堂正正地接下云隐宗宗主之位?”

沈云轩边摇头边道:“卫先生视我如亲子,那些巴结讨好的媚俗伎俩,我若是做了,反倒令他不喜,更何况云隐宗诸般武技,沈某多年钻研,早已烂熟于心,不用借这门楣,也能尽数将所学交付,卫先生待我希冀甚高,沈某不才,断不敢作茧自缚,枉费卫先生栽培的苦心。”

提及卫若渊此人,沈云轩颇有几分傲然,林毓暗觉不齿,沉吟片刻,抚定了心绪才道:“沈兄不拘俗见,取舍自如,如此说来,倒是楚某境界有缺,沈兄的诸般作为,实恕不能深解。”

沈云青听得林毓有恭维之意,立时双目圆瞠,骤然沉肩撞出,将林毓迫得趔趄,迎身直冲一拳,带出极为狠厉的一道拳风,即刻逼近沈云轩面门。

沈云轩犹自从容,飘然向身侧旋开半寸,沈云青一拳未中,冲势不减,迎向侧首再出一拳,眼看距鼻尖只差一厘,待到触手所及,击中的却是一段韧发,拳眼过处,发丝轻飘飘地甩荡而起,颇有几分飒然,更激得沈云青心头火起。

眼见沈云轩腾闪而过,林毓霎时想起了金鸢盟中飞羽卫的身法,这时他才恍觉,云隐宗一众人点足借力的姿态,同与自己相敌的飞羽卫首领如出一辙,无疑证实了卫若渊与云隐宗的渊源。

正沉吟间,沈云青忽然痛嘶一声,林毓扫眼看去,只见他一手掐住眉尾,反复来回地揉搓,知他被火苗撩了眉毛,窘迫到了极点,怔然间,只是定定地看去,全然想不起要如何安抚。

这厢止了痛意,沈云青仍捏着眉端,怨毒地瞪视沈云轩,两人对上目光,沈云轩笑意愈显,林毓看出挑衅的意味,忙不迭前迎数步,挡在沈云青身前。

沈云青不甘尤胜,将将迈出半步,林毓当即跨足而立,不偏不倚地阻住前路,背影虽不甚宽,却莫名地有种庞然之感,将他心内的躁动震慑得无迹可寻,脚下良久未能挪动。

沈云轩轻嗤一声,“楚公子拉拢人心的本事,果然不可小视,沈某这一众师弟中,除却小沐,偏属老六性子倔强,仅一日光景,楚兄就能教他言听计从,当真令沈某艳羡。”

“沈兄谬赞,”林毓面色淡然,“楚某见闻再多,实然比不上无中生有,信口杜撰,较之于沈兄颠因倒果的本事,确乃雕虫小技,不足一观。”

沈云轩面色乍冷,语调却依旧平静:“楚兄想从沈某这里套话,直说便是,不必费心激将,舍近求远,沈某既然有求于人,但若楚兄想问,自会如实照答,绝无隐瞒。”

两人左右以“某”、“兄”互称,疏离而谦恭,世间初识的生人大多如此,可在沈云青听来,句句拐弯抹角,酸文假醋,听得云里雾里不说,每句话中的咬字起伏顿挫,更引得头皮起麻,难耐万分。

他正想插说一句,林毓却蓦地回身,面朝他道:“他与你做了多年兄弟,总该是你想问的多些,我稍后再问也是无妨的。”

念及此前戏弄的种种,沈云青清楚套问不出什么,并不因为林毓的照顾顿生感怀,只低声道:“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三哥的性命要紧,莫与他耽搁了便是。”

“听云珂所言,沈兄来此山中之时,尚且不到六岁,卫若渊谋事积虑,缘何会对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儿付诸希冀?”

沈云轩轻笑一声,说道:“楚兄的问法,倒是与我料想的不同,若是旁人,定会以为这山中有什么密道,能供我与卫先生往来通信,却没想到,楚兄眼界超绝,竟能另辟蹊径,沈某实在好奇,楚兄因何会这般问?”

林毓一听反问的话,断定沈云轩又想避重就轻,面上说得堂皇,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从自己口中套知所求,思及此,顿时面色一沉,冷冷地道:“沈兄既然不便坦陈,楚某也无意强人所难,套话一事,不妨就此打住,安静等够了时辰,楚某再随沈兄动身便是。”

闻言,沈云轩皱眉苦笑了一阵,接口道:“顺势一问罢了,楚兄的戒心未免太重了,当年沈某被卫先生看中的缘由,无非因着沈某年幼早慧,于文、武两道,皆有过目不忘之资,奉康二年的上元灯节,沈某与家人走散,中了拍花子的迷药,若非有卫先生搭救,如今早已不知沦落到何处,论及忠心之诚,这世间无人可与沈某比拟,卫先生信任于我,大略就是如此,楚兄可还有疑?”

话音未落,霎时一声暴响,三人均自一窒,沈云轩甫一回神,连火光也旁顾不得,腾身而起的瞬间,甬道内一片黢黑,再不能视物,过不多时,传来金铁摩挲的声响,林毓再无杂念,循声而动,竭力朝甬道尽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