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茏的山木中,掩映着一户竹篱茅舍,黄远立在门首,竹荫下时有阵风袭过,林叶沙沙作响,陡增了几分冷意。
大侠都是有脾性的,历过七日的不闻不问,黄远自以为深谙此道。
救他脱身虎口之人自称柳寅,对付大虫不消拳脚,只用了一面响声震天的铜锣,虽说身处山间,用鸣金之物驱虎,算不得独到之法,怎奈黄远阅历甚少,哪怕并未见到柳寅施展武艺,因着柳寅镇静的神态,他也将其视作胆艺过人的侠勇之辈,倍加地崇敬。
那日相遇后不久,打听出柳寅为钱氏养子,黄远便放心地将卷轴交递于人,岂知柳寅才将那卷轴展开,只看得一角,已然面色转寒,将余下的三十二道卷轴一并扣下,不啻如此,还叱令黄远不得离山。
黄远深知自己的能耐,柳寅强邀他留下,绝非出于青睐,单凭连日以来的冷色,他已能断定,自己所携来的卷轴当中,定然有他触及不到的乾坤,跟在七星阁中时的境遇无两,涉事之人各有所图,并不似他一般,浑浑噩噩地闯将进去,不明所以地赶将出来。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小卒,无关紧要,哪怕有人救他于水火,不过出自举手之劳,并非因他有用武之地,身怀罕见而不可或缺的禀赋。
他有些后悔,后悔从前的冲动,离开拜官入相的求仕之途,可是人人都要他与父亲比肩,寒窗苦读,清正不阿,为人做事,都要端方持重,从无舛错,于公于私,皆须一视同仁,哪怕妻儿亲眷,也不能有任何的纵容偏袒。
打从出生以来,他就鲜少见到父亲在家中展露笑颜,家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沉闷,教他再也无法忍受。
可等踏入这世间,他才知晓,原来游侠隐士并非等闲能企及,似他这等无一傍身之技的书生,稍有不慎,搭进去自己的性命尚不要紧,要紧的是连累到旁人,因他这样的无用之人遇险,似如这般,不仅不能昭彰侠义,还成了无端掣肘的旁生之患,与那些为非作歹之人相去不远……
“黄远?”
黄远枯坐了两个时辰,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立时惶恐万分,“蹭”地一下从石阶上窜起,柳寅的身量与他相仿,他这样混不吝地站在阶上,即刻成了俯视之态,将柳寅的发旋看得一清二楚。
愣神片刻,黄远方才察觉失礼,忙从石阶上纵下,谁想落地之际,足尖不偏不倚地踩中一块苔石,脚下毫无防备地一滑,立时带着半身朝前栽去。
黄远正觉不妙,柳寅很是及时地伸出手来,堪堪拦在身前,岂知这一拦仅只阻了一瞬,柳寅承不住力,也被带得前倾,快要落地的一刹那,所借的还是黄远的一肘,方才不至以面贴地。
黄远直到这时才发觉,柳寅的气力,竟不比他强出多少,在他所识之人当中,莫说膂力骇人的期恕,仅是青龙镖局中认识的学徒,也少有人似如柳寅这般羸弱。
黄远不敢说穿,心内正忐忑,柳寅不紧不慢地拾起,朝他摊开手心,眼见要助他起身,黄远自感受宠若惊,赧然地笑了笑,径自撑地而起,才对上柳寅的目光,便听得他道:“要制备的东西,今日都已经备好了,现下便出门罢。”
“出门?”黄远难以置信,“做什么?”
柳寅略一俯首,掸了掸袍袖上的浮尘,一面淡然地说道:“卖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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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温升得缓慢,沈云珂略有所觉,眼下除了水中,他已无处可去,头顶和身前的板壁都异常灼热,相较之下,只有水底的热度暂时还能忍受。
内息散得愈来愈快,不时有浊流涌来,气味刺鼻,自指缝间流溢不绝。
沈云珂先时还以为浊流中的杂质是从洞壁上冲落的积尘,待他潜没了数息,难闻的气味始终不见减弱,转念想道:“浊流既然源源不断,不可能没有来处……”
心念一起,他便凫水向洞顶游去,感受到些许的灼热,为避免触碰板壁,即刻止住上浮之势,不一时,一股浊流灌顶而下,异味浓郁,险些迫得他开口,内息涌动了一阵,这才勉力将肺腑内的浊气压下。
浊流激涌,几似无孔不入,沈云珂自知勉强不得,朝旁侧凫开两尺,旋即从袖口扯下一面衣料。
水下阻力甚多,沈云珂将衣料撕扯成四块,已近耗空了力气,他忍着虚乏,勉力将撕扯好的碎布塞入耳鼻,随即紧阖双眼,凫动双足,不片刻埋入浊流,逆流而上。
鼻窍已堵,沈云珂仍能闻见些许的异味,循着源头溯游,过不多时,果然摸索到一处缺隙,口径正好略宽于他的肩长,头颈微微一倾,已能从水柱中探出身来。
顾不得气味难闻,沈云珂解了堵塞,长汲一气,肺腑的迸胀之感终于见缓。
水流不住地从他身侧倾泻而下,他不消睁眼,已自清楚此刻的形容有多么惨不忍睹,只庆幸此时孤身一人,无人能够窥见他的惨相。
他想找个埋怨的由头,怎奈这一时苦思冥想,实在怨不到林毓头上,很快又陷入纷杂的思绪。
云隐山究竟是天工鬼斧,还是人力强为?
置身其中十余年,他竟是第一次对此生出疑问,更令他不解的,则是令他困囿难出的这道洞室,还有这一处机窍甚多的剑冢。
倘若这剑冢早在十余年前就已建成,沈凝为何从不提及?沈凝之死,是否与剑冢所藏之物有关?
重重疑窦,沈云珂思理不清,心念颓然间,缓缓往身侧倚了半寸,想到板壁的灼烫,不迭要回正,岂知刹那间,另一面的水流骤然加剧,卷着块粒分明的尘渣,直冲面目砸来,他避无可避,只能偏倚向一侧的板壁,原想蹭到就弹开,直等伸手触抵,才发觉并不似他设想的一般灼热。
他将浸得透湿的袍袖扒开一道小口,一径摸入袖袋,探到“若水剑”柔韧光滑的触感,不禁轻笑一声,啐道:“这破剑栓得倒牢靠。”
“比命硬,”沈云珂望着头顶不见尾端的甬道,心想:“偌大一个金鸢盟都奈我不得,区区一潭臭水,小爷岂会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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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青对着板壁又踢又砸,拳指吃痛之余,面色也愈见阴沉,因挥拳所生的力竭之感,远比不上费解而起的郁闷更令他难耐。
这位弄不清姓“林”还是姓“楚”的外来客,半刻前还能好整以暇地与人斗嘴,自沈云珂困居不出后,彻底成了不声不响的闷葫芦,不论他如何呼喊,都丝毫不予回应。
若说因沈云珂身临险境,林毓才变得这般魂不守舍,在沈云青想来,实在矫情得有些过分,他失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虽不好受,却也不至于性情大变,这一众师兄弟中,哪怕心思敏感的沈云澜,也不似林毓这般。
他忍了又忍,总是不吐不快,用力一清嗓,朗言道:“你若真想救人,就别在那儿干杵着,有个人多出分力,这铁壁就能散架得快些,好教三哥及时出来。”
这厢说毕,沈云青自觉口吻温和,足以体现他央劝的诚意,默然等了一阵,林毓仍旧闷声不语,终于忍无可忍,冲到林毓身前,扯住林毓的一面衣襟,怒声道:“还犯愣?三哥若是救迟了,到时候就拿你的命抵!”
林毓呛了两嗓,沈云青以为他要应声,指间不自觉卸了力气,岂料挟制一松,林毓竟反掌相击,将他生生迫退三步,击得他气海翻涌,只差呕出口血来。
这一掌来势迅疾,沈云青气不过林毓趁人不备,借气息判定方位后,立时跃身而起,一气迫到林毓近前。
林毓状似无意地截下一掌,恰好切中沈云青腕背阳池,一股内息携爆裂之气卷侵入体,自少阳经向周身溃散,沈云青痛得蹙眉,再要出手时,连抬臂都极为艰难,窘迫之际,只得按下揍人的冲动,总是忿然难消,冷哼一声,随即低语道:“你既存着力气,又忧心三哥的生死,何不尽快将这铁壁拆了?这会子拖拖拉拉的,算是哪门子的大丈夫?”
话音将落,便听得林毓沉声道:“云青兄稍安勿躁。”
打熬这一阵,终于等来林毓开口,沈云青揉了揉酸涩的指背,双脚开立,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林毓虽不能视,却也觉出了气氛的和缓,不一时便歉然道:“适才没拦住你三哥,实是楚某的过错。”
林毓颓然地叹了声,“贵宗这道玄元鼎,一旦借燃火发动,稍有疏错,便会导致炉膛爆毁,后果不堪设想。这面铁壁触手温热,内中应当贯有流水,倘若用外力击破,致使鼎壁过热,引起崩炸,非但解救不了云珂,还要牵连这一山人的性命,实恕楚某不敢为。”
数言方毕,忽自铁壁对侧传来拊掌之声,足音一滞,即刻朗声开言:“楚公子博学多闻,着实令沈某自叹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