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构陷

沈云睿说毕相劝之言,不一时两手并用,左右抽拔,借蛮力开路,这些长剑形制冗杂,多为锻造于前朝的长柄重剑,拔拽起来极其费力,拓进不过半步,已然汗流浃背,肩臂沉重,动作比初时迟滞了不少。

林毓蓦然想起这一众师兄弟腾空齐跃的情形,见得沈云睿的举动,暗自疑道:“他要走这剑阵,不难纵身过去,这却是如何……”凝目看了一晌,转念又想:“难不成……他是要敛沈云沐的尸身?”

念及此,林毓心中怆然,“方才的剑雨那般密集,那人只怕……”

他虽已有答案,却不敢细想。

前一刻还飞纵入云的少年郎,尚还不到一个时辰,已成一团骨肉不分的醢泥,纵然与他非亲非故,这一时也令他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看着沈云睿艰难前行,林毓心念已动,较之于沈云睿,他离溅有血水的剑丛只近不远,目测短了一丈,暗想:“云珂倘若在场,决计不会袖手旁观。”一念已毕,当即着手拔剑,卖力之甚,较沈云睿并无逊色。

林毓拔剑的动作流畅肆意,一去数十余把重剑,丝毫不见颓势,动静之间,称绝的不止膂力,取攫时所摄用的巧劲,更是驰进得妙到毫颤,沈云川与沈云青站在对侧,暗暗称奇,面上诧色难掩。

沈云轩正仰首出神,蓦然大笑不止:“原是这般,哈哈哈哈,原是这般——”林毓身形一滞,过不多时,又听得他道:“三弟好一番谋算,安插这位楚兄进来,当真演得一出好戏。”

众人均自怔然,沈云睿怒目一凛,冷然道:“大师兄此言何意?难不成五弟之死……是此人在暗中动了手脚?”此言一出,众人视线齐聚,同时逼视向林毓。

情势陡转,林毓尚还不及辩驳,又听得沈云轩道:“三弟离山在外,既已得了武功进益的机缘,怎会贪恋这山巅枯燥沉闷的光景?这一处剑冢,原是我在练功之时无意撞开,师父所藏的书卷之中并无记载,三弟甫一上山,与你我不过一个照面,言语冷漠,全无叙旧之意,适才又抢先赶至此地,二弟,你好生想想,他留下这位楚兄,所图究竟为何?”

沈云睿沉吟不语,沈云青本来满眼疲色,思忖了一晌,忽而双目灼灼,抢言道:“三哥想要声东击西,教我们晚一点寻到这儿!”

林毓听得话音高亢,不急于反驳,自先想道:“激动成这般,想来平日鲜少有他开窍的时候……”

心念未已,沈云轩复又开言:“六弟之言,正是我目下所想,三弟此次前来,定是从山下得了指引,知晓山中有一秘藏,非但如此,他还悉知这剑冢之内的构造,知晓何处有机关,何处为通径,正所谓有的放矢,全不似我等这般盲目莽撞。”

“这……与五弟之死有何干系?”沈云睿颤声说毕,沈云轩惨然一笑,“之前那道秘门,你我参悟数日,始终无法开启,三弟一来,今日便大肆敞开,若说成无意之举,落在洞口的两根木枝,当如何作解?”

沈云睿怔了怔,疑声道:“难不成……他是为了独吞剑冢内的秘宝,故布疑阵,令你我困囿于此?”

一应一和间,逼视而来的目光陡增冷厉,林毓情知事态不妙,暗忖:“他这师哥颠因倒果的本事,当真无人可及。”此情此景,越是急于强辩,越显得底气不足,林毓思忖片刻,犹自沉声道:“众位可否听我一言?”

沈云轩嗤笑一声,“你与他二人谋事已成,现下又何必惺惺作态?”

林毓不见慌乱,淡然应道:“依沈兄适才所言,我与众位留待在一处,原是与云珂事先商定的安排,意在分散诸位的心力,随念至此,楚某但有一问。”

沈云青面色涨得通红,愤慨道:“你要说就爽利点,少在这儿兜圈卖关子!”

林毓面色不改,“按着沈兄之意,云珂在登抵贵宗之前,已然对此处剑冢的陈置了如指掌,既是这般,何不趁着我与列位用饭之时,先行潜入这剑冢?”

一问甫毕,沈云轩冷笑不止,半晌才道:“三弟长于这山巅,那一众乞儿禀性如何,他岂会不知?晨起时喧嚷不休,贪闹的几个,最喜在那天池边流连,既然想要掩人耳目,他自会顾虑得周全,待到这些乞儿聚齐于晨诵堂内,方才动身赶往剑冢,如此一来,便是神鬼不觉,任他如何探寻,都不会有人妨碍。”

沈云澜在沈云追怀中挣了挣,勉力要说话,只这一挣,沈云澜已将前额探出,沈云追瞥见沈云轩掌根的血迹,忙不迭抬肩圈臂,沈云澜经他一掩,五官受制,没了张嘴的孔隙,再想挣开些许,背上却箍得更紧,良久不见松缓,挣了片刻,连一字也未能吐露。

这一点响动,隔了数丈的林毓全无所觉,略一沉吟,兀自朗然道:“既是如此,云珂等够了时辰,一人赶来这剑冢便是,为何先去的却是尊师的书房?他与贵宗三位弟子共处一室,难道就不怕多此一举,徒增变数?”

沈云轩谑笑两声,随即说道:“他想得再周详,这一山之人,岂能尽如他所料?老九耽于自悟的功法,数日淤塞不进,听得师父今日归山,他连盏茶时分都把持不住,不顾长幼之序,火急火燎地离了席,凑巧撞上三弟拟定的时辰,两人会面突然,他一时仓促,只能将老九引开,待到阁下现身之时,业已重拟了计议,借用你二人事先商定的‘秘党’之语,假称师父已死,引得我与众师弟心神大乱,又借搜寻藏画之由,绊住这一山人的手脚,至此他再动身,我等神思未定,何以窥破这一重重的关窍?既已中计,自然只能任凭牵引,眼睁睁地看着五弟枉死,全无解救之策。”

数言方毕,林毓心念一沉,尚还不及捋清思绪,沈云睿抢先接口道:“三弟虽然任性,却非残忍嗜杀之人,剑冢所藏之物,你我皆不知晓,他自取了便是,为何要设计残害五弟?”

沈云轩眉头深锁,更添了几分惨色,“三弟出山这一年,心性是否有变,你我无从得知,五弟之死,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须得好好问一问你我面前这位‘楚兄’才是。”

林毓唇角微弯,坦然道:“适才沈兄所言,条分缕析,因果相扣,想来习武之余,定是埋首于书藏,从未有怠惰之时,如斯用功,着实令楚某钦佩。”

“你有话就直说,拐来拐去的作甚?”沈云青怒声说毕,林毓笑意更胜,“然则因果相生,内中诸多变数,稍有疏虞,便难保证全局尽在掌握。”

话音一顿,众人皆有不耐之色,林毓犹自淡然:“依照沈兄之言,云珂今日到访,意在谋取藏于贵宗之内的秘宝,半途折道去书房,是因遇上了贵宗的九师弟,不得已才为之,若由楚某来猜设,确也想不出更好的因由。仅凭一点蛛丝马迹,沈兄竟能推想至此,当真可叹可敬,只是有几处关节,楚某仍未想通,但求沈兄指点一二。”

沈云轩面色一凛,嗤道:“证据确凿,你却口称‘猜设’、‘推想’之语,眼下诸事俱明,众师弟慧根清净,你既要辩,那便说来。”

“沈兄果然君子做派,说一不二。”林毓叹毕,眼露赞许之色,“楚某第一样不明,便是先前云珂离开书房的缘由,楚某仍记得,当时乃是沈兄留意到他神色不佳,亲口吩咐那位九师弟带他离去。按说他乃布局之人,假若笃定要离身,必会事先盘算好措辞,主动提出,为何偏要等到沈兄出言之时,他才动身?”

“这有何不可解?”沈云轩冷哼一声,“他想的托辞再好,较之于顺水推舟,总是难及,他既已能脱身,何必执拗于主客之别?”

林毓微微颔首,“沈兄所言极是,这第二样不明,乃是诸位要赶来这剑冢之时,提出此议的,是贵宗现已丧命的五师弟,按说他心性促狭——”话犹未了,沈云睿一声暴喝,“死者为大,休得辱没!”

林毓悻悻地抿了抿唇,淡然接道:“贵宗这位五师弟,今日数度冲撞于沈兄,哪怕人中圣贤,总难保证不生龃龉,他适才言及剑冢的几句,在楚兄听来,实是为了给沈兄添堵的孩子话,沈兄与他朝夕相处,理当悉知他的脾性,驳斥几句便是,何至于郑重其事地引了这一众人来?”

闻言,沈云睿唇齿颤动,神色动摇,“大师兄……”

沈云轩嗤笑一声,打断他道:“这剑冢乾坤不明,沈某心悬于此,只似惊弓之鸟,又兼你这外人在场,经他一提,自然免不了心慌意乱,为求万无一失,领众师弟前去察看,当时情急,这是沈某唯一能够想到的图全之策,你倒是说来,有何异处?”

“这倒也并非不能说通,”林毓揉了揉眉心,“如此说来,楚某当时的举动,委实迟钝得紧,沈兄要领了人去,我竟不阻不拦,连一时半刻都未拖得。”

沈云轩嗤声一笑,“这便是阁下的歹毒之处,与其小心闪避,不如反客为主,诱引我与众师弟身陷此地,正好能借这剑冢内的机关,将我等一网打尽。”

话音未落,沈云睿踉跄了一下,抵住身后的剑柄,手指林毓,战栗道:“我云隐山与你无冤无仇,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