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困顿

林毓一跃纵入脚下的穴门,脚心将将触及实处,只听得“哐啷”一声,石壁自行嵌回原位,业已遮住了天光。

眼前一片黢黑,林毓正伸手不见,忽听一人讥诮道:“你跟下来作甚?”林毓辨出沈云沐的嗓音,并未打算应声,不一时风声轻响,沈云轩吹亮火折,随即举放于地,一径朝侧首摸索。

数根裹了枯草的木枝,在众人来前已经备好,沈云轩伏身于地,抽拣几根,交予紧随其后的沈云睿,众人逐一转递,交递到沈云澜手中时,刚好剩下三枝,林毓见他神情躲闪,想是不敢得罪沈云沐,正有些犹疑,便见沈云沐劈手而出,径自夺过一枝。

火苗从林毓眼前飞掠而过,险些撩上额发,怔然间,沈云澜斜肩轻轻一撞,小声道:“楚公子?”

林毓回过神来,取过沈云轩所递的木枝,跟上身前的一行人,只见洞壁光滑,数道窄洞布列其上,似是作为通风之用,一连走了十余步,周身清凉干燥,丝毫不觉憋闷。

正行进间,沈云轩脚步一顿,众人抬眼看去,只见数步外有道黑魆魆的门洞,两根条枝散放在洞沿,火星还未燃尽,沈云轩见状,登时激动难抑:“定是三弟和九弟经过此地所留,此处距出口尚远,执火时务必慎之又慎,这便请诸位随我入内。”

语毕,林毓听得耳边一声轻嗤,沈云沐口中喃喃:“又不是半大孩童,说这些废话有何用?”林毓听得此言,暗暗忖道:“他师哥顾虑得并非不在理,他何必迁怒至此?”

这厢略一沉吟,众人已踏入洞内,整间洞室颇为宽敞,左右之距约略有三丈,八柄青铜剑插立于两侧,其上锈迹斑斑,这一时光亮摇曳,剑辉却十分幽微,不甚引人注目。

又行了数步,半丈之外洞径陡缩,洞孔愈发深不可测,沈云轩将木枝伸入窄处,堪堪没入半寸,瞬时熄灭,接又取来沈云睿所递的木条,再行探入,才伸到洞沿,火苗已然掩熄。

火不能燃,人不能入,这是古来探穴者以身试险得出的定规,沈云轩回转脚步,面有颓然地转向众人:“这一处应是死路,不能久待。”

言毕正要迈步,沈云沐站在末首,冷然一笑道:“师父书藏甚多,你偏喜一本《正心经》,试问今日之形景,那《正心经》可有指点你什么纾解之法?”

沈云轩脚步一顿,愠色毕显,林毓心念急迫,抢言道:“行路之难,原非文字能言尽,哪怕通读万卷,这世间仍有未解之厄,你大师兄处处小心,时时提点,循的都是苦行之人的经验,你置气归置气,万不可无事生非,曲解人家的好意。”

林毓语声镇定,不卑不亢,与此前畏缩的做派大不相同,众人闻言,均自讶然,沈云沐怔了片刻,居然朝身侧让开半步,任由一行人鱼贯而过。

一径循出甬道,众人回到置有青铜剑座的洞室,这一处内壁开阔,清气涌流,不似此前一般逼仄,沈云轩顿住脚步,朗声道:“此地清气甚多,方才所过之处皆有不及,定然有其相异之处,我等不妨就此分于八面,试看能不能索出一条暗道。”

林毓心想,“闲着也是闲着,有个寻头,总归比无头苍蝇要好些。”除了沈云沐神色轻蔑,其余人都同林毓一般想法,当即依照沈云轩所说,分散于洞室各处,相继举低木枝,借着不甚明亮的火光,埋首于足下搜寻。

沈云沐在剑座前逡巡了片刻,探出右手,正欲摸向剑柄,沈云轩听得衣料牵扯的响动,忽一纵身,来到沈云沐身后,竟不容他开口,屏息之间,只听得“突突”两声,沈云沐风府、风池两穴齐齐受制,立时动弹不能。

“你要作甚?”沈云沐怒不可遏,沈云轩面色凝重地扫视了一圈,冷声道:“此地深浅未知,你既要试,也得等这一众人先做了防备再试。”

话音将落,沈云轩倏的抬手,顷刻解去挟制,沈云沐正觉诧异,沈云轩兀自朗然道:“小沐要动这剑阵,诸位各自小心!”

沈云沐原先仅是好奇,看看能否探知这些古剑成形的年月,岂料沈云轩连问也不问,只消一句话,已然引来所有人的视线,一时间众目睽睽,再怎样不自在,他也不愿露出畏手畏脚的做派,一等众人循出数丈,即刻屈指成爪,直取身前一剑的剑柄。

那剑将将被沈云沐抽出一寸,霎时间寒光乍现,数道银锋齐势纵下,嗡鸣大作,两列剑座之内,剑雨成幕,众人相隔在外,再看不清剑座一旁的人形。

这一时间,林毓只觉凉气倒灌,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住,未过片刻,剑雨带出的劲风将众人手中的木枝悉数扑灭,眼前黑幕骤降,耳听得剑刃铮响大作,铁锈的味道极其浓重,众人目不能视,却比先前骇然更甚。

直等数息已过,剑鸣之声渐有缓和,角落里燃起一束火苗,光亮幽微,剑座在数尺之外,照射不出周近的景况,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终于不再有剑锋坠下,煞风一止,光亮一瞬间扩开,剑锋所没之处,俨然已成一片无隙落足的剑林。

“五弟?五弟——”沈云睿扬声高喊,良久无人相应。

沈云轩一连引燃三根木枝,光亮又胜了几分,见得剑林中央的血迹,众人无不骇然,沈云澜偏头别开视线,半身抖如筛糠,颤声对沈云追道:“五、五哥……五哥他……”

沈云追圈臂将人揽过,沈云澜无力地瘫软下来,抵靠在他肩头,两个人相互扶持着,缓步行到沈云轩身侧,沈云追神色肃穆,寒声朝沈云轩道:“大师兄,你先前……当真没有来过此地?”

“我若来过,岂能不去阻他赴险?”沈云轩口吻从容,不片刻喃喃道:“这剑雨之阵,应当只能发动一次,小珂与老九若不在此,又能去往何处?”

言讫,沈云追眸色乍寒,反手拔出一剑,直削沈云轩后颈,沈云澜见状,失声大喊道:“七哥!”

其余四人隔在剑林另一端,听得这一声,同时定睛看去,剑锋悬停在沈云轩颈侧,沈云轩犹自肃然,沈云睿按捺不住,探首忧声道:“七弟,你怎也随五弟一般不晓事,快把剑放下!”

“大师兄多年照料,云追铭记在心,自不敢辜恩忘情,但五哥之死,大师兄着实可疑,眼下若不探明,再有一人遭逢暗算,出了好歹,云追难辞其咎。”

沈云轩长长叹了口气,颓然道:“依着小沐的脾性,但凡央劝之言,今日决然不会入耳,费心斟酌一番,不阻不拦,原以为他会逆我之意,安免于难,岂料竟害他至死……他如今那般执拗,本也因自我教导不力,你既拔出剑来,动手便是,无须容情。”

沈云追手腕一震,剑刃自沈云轩颈后划出一道血线,沈云澜忍住心悸,翻掌将剑锋劈落,只此一击,已然抽空了力气,脚下一软,眼见便要栽倒,沈云追忙不迭抽手,拦腰将人携稳,随即横身一挡,掩住两面血光来处。

“图个安心罢了,我岂会真的对大师兄下手?”沈云追忧声说毕,将人往怀中拢了拢,林毓听不清言语中的内容,只看出两人动作亲昵,念及沈云珂去向不明,心内一阵忐忑,一阵气苦,久久不能平复。

须臾,沈云轩犹自转身,拾起方才被沈云澜打落的长剑,“小追,老八见不得血光,你且掩住他双目,今日沈云轩自谢于此,师父魂灵在上,望祈赦我管教无方之过。”

“大师兄!”

洞内接连响起痛呼之声,沈云追抢先将剑柄夺过,沈云轩喉头添了一道一厘多宽的剑痕,登时血流不止,只见他面色不改,任由那伤口鲜血汨流,半身一倾,竭力从身前拔下一剑。

沈云澜跪伏在地,周身瑟缩,眼神游离,沈云追一面要挡,一面要救,正犹疑间,剑身离咽喉只差微厘,沈云追骈指击出,但见刃尖已没,再来不及阻截,蓦然一阵嗤鸣之声劈空而近,电光火石间,剑刃应声崩裂成数瓣,身后铮然一响,一柄寒光遁刺入壁,霎时间嗡响不绝。

沈云追惊骇未已,只听得沈云轩轻叹一声,抬头看向天顶,“五弟既死,我徒留于世,全无生趣,二弟何不教我遂愿?”

沈云追辨出飞剑的来处,便见沈云睿满面悲苦,深深一揖道:“今日变故陡生,大师兄心神大乱,情有可恕,然则人死不能复生,切不可悲拗过甚,依情依理,当以大局为重!”

林毓隔得尚远,来往数言,他听得不甚分明,大略也能猜想出一二,不安之余,愈觉狐疑,“人命既殒,他若悲痛已极,便是赴死,岂能这般淡定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