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沈云珂要显露,屋内的数名少年登时为之一振。
面前一众人眼中精光毕现,恍若要将自己生吞入腹,沈云珂看得心底发毛,举手一抬,正要推拒,沈云轩翻掌截过,抢言道:“不急在这一时,且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模样,只怕饿得紧了,不如教老九给你寻些吃食,午膳前先垫垫肚子?”
林毓心头一滞,这十数日来,沈云珂食欲不佳,每日不过将就几口粥汤,因着面具遮挡,林毓直到此时才发觉他面色泛黄,双颊削瘦,心内顿感愧疚。
沈云轩相邀用饭之时,他只顾着自己填腹,并未想起给沈云珂捎带,忆及沈云轩此前的逼问,林毓暗觉忿然:“之前混不吝地数落,接上这么句关怀的话,便能教人留意他的体贴,常年囿居于这山巅,他这师哥竟还有这掂恩挟情的城府,有朝一日下得山去,指不定又是个卫若渊一般的人物。”
沈云珂眼前一阵阵地泛黑,虽然不甚觉得饿,却也清楚自己眼下的虚弱,略一清嗓,朗然应道:“也好。”
数步工夫,沈云珂业已跃门而出,林毓迎望过去,正迟疑跟是不跟,沈云珂脚下一顿,面对面地朝向他,疑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林毓尚还不及迈步,只一眨眼的工夫,沈云墨业已窜至沈云珂身侧,两人转身便走,并不多待,林毓怔了怔,木然想道:“云珂方才唤的……原来不是我么?”
沈云沐将将收好一卷画,正打算再拾一幅,略一抬眼,见林毓站在身前,呆愣着一动不动,颇有些碍眼,喃喃啐道:“三哥如今也是糊涂了,带着这么个拖油瓶,除了插嘴就是犯愣,书里那么多翩翩君子、风流侠客,他怎不结交一个带来,偏偏带回来这么一个痴傻的——”
“老五!”听得沈云睿疾声厉色的一嗤,众人均自屏息,未过须臾,沈云轩接又寒声道:“上回才罚过,几日不到,你已都忘干净了?立身持正,人前人后,皆不可妄议是非,你既再犯,回去就把《正心经》默上十遍,这一月的洒扫,你也顶了小追,若敢偷半点的懒,师父那把流光剑,往后便休想再碰了。”
林毓站在近旁,字句都听得清楚,心想:“方才那般看我不惯,现下倒还因我训诫起人来,他这师哥……到底是迂腐进了骨肉,还是专喜做这面子上的功夫?”
沈云沐冷哼一声,埋首于足下,林毓虽然心有顾忌,更不想无事可做,径自从地上抄起一道卷轴,入了神地端详。过了近盏茶时分,沈云轩将案头的卷轴拢到一处,随即朗声道:“众位可有什么发现?”
林毓扫了一眼手边的纸幅,他只能道出“山川纵横”、“气象浩然”的泛泛之言,于笔墨之法一窍不通,所余之人也都不擅此道,情状与林毓无二,问毕良久,始终无人应答。
“可巧,支走的两个,偏生都是能看出名堂的。”沈云沐语气轻松,沈云睿、沈云澜等人接连使给他眼色,他一概不睬,仿佛事不关己。
林毓立在一边旁观,正觉好奇,不多时便听得沈云轩道:“怎么,老九得了小珂的赏识,惹你不快活了?”
沈云沐冷笑道:“那天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三哥又怎会离山?”话音将落,屋内之人俱是一滞。
沈云轩面色如常,“那日情形如何,众位哪个不曾在场?你平素口无遮拦也就罢了,此事关乎我的名节,断不能容你语焉不详,你既要说,今日便拆说的清清楚楚,免得到头来又无端指摘,谴我不予你分说的机会。”
“大师兄与师父说过什么,我既不是腹中蛔虫,自然无从知晓,我只知那日的情形并非覆水难收,但凡大师兄相劝一二句,师父决然不会那般武断。”
沈云轩嘴角轻挑,不屑已极,“师父当日决断已定,你想教你三哥留下,何不自己去劝?五弟莫不是以为,今日归咎于我,显出你仗义执言,讨得你三哥欢心,就能令他甘愿带你下山?”
众人正惊疑间,沈云沐谑笑道:“别以为谁人都同你一样,看不惯旁人的长处,不是挑三拣四,就是要盖人一头,不管何人,只要及不上你,你看他就顺心,不会有事无事找他的麻烦。”
在林毓听来,此一言的确道出了沈云轩为人做事的关键,然而当着本人的面道出,实在冒昧了些,到底不是妥当的举措。
沈云轩面容沉静,并未显出愠色,不一时转向众人道:“敢问众师弟中,还有谁同五弟一样,看不上我的为人?今日机会难得,不妨都讲明了,彻底做个了断,免得来日相看生厌。”
一时半刻间,屋内阒寂无言,过不多时,沈云睿已然按捺不住,快步走到沈云沐身侧,卷臂在他肩头一揽,压低嗓音道:“大师兄往常训诫,都乃出于好意,再怎样言重,你也不该目无尊长,眼下为时未晚,你好生向他道个歉,今日之事便揭过了。切莫忘了师父,他老人家如今九泉之下,岂愿见到你我兄弟生隙,从此不相往来?”
沈云沐兀自将脸别开,半点不见妥协之意,沈云轩冷嗤一声,“你既横了心,我又何必强留?老八,去取一件师父平日所穿的素色袍子,顺便叫老三和老九过来,就说要办师父的祭礼,快去!”
林毓蹑足往后退了退,暗暗想道:“他这师哥的性子,合该是个稳重求全的,轻率成这般,只怕被这师弟言中了痛处,面上已经端持不住了。”
沈云澜一径出门,屋中人视线一收,要么茫然无神,要么各相看觑,这一时间,沈云轩依然镇定不减,默了须臾,迎向林毓道:“云隐山多年没有外客,你既是小珂带上来的,只要不随此前一般聒噪,参拜吊唁也是无妨的。”
林毓尽管诧异,片刻也不迟疑,径自拱手向前,不深不浅作了一揖,“楚某此前无状,多谢沈兄包涵。”
话犹未了,沈云澜一脸惊恐地奔至门外,颤声道:“大、大师兄,三哥和五哥……他们不见了!”沈云轩面色乍寒,“天池和石林附近你都找过了?”
沈云澜喘着粗气,尚还不及平复,断断续续地答道:“崖壁上也看过,还问过阿敏、阿梓他们,都说没见着三哥跟五哥。”
闻言,林毓霎时间心内一空,沈云沐双手抱胸,神色轻谑,犹自朗然道:“老九待三哥向来殷勤,这一去,只怕要把大师兄的剑冢搬空了。”
“剑冢乃师门之物,我岂会据为己有?我若一心贪图,又怎会在半月前发现之时,相邀众师弟同往?”
沈云沐眼中尽是轻蔑,“你琢磨不出那冢门上的机关,少不得要个帮手来助,三哥虽然来得晚,没准一眼就能看出眉目,你再不赶去,教他二人将冢内腾空,剩下空空荡荡的冢壳,到时候捶胸顿足,切莫怪我没有提醒。”
沈云轩避过沈云沐逼视的目光,迎对门槛迈出一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从未动过私吞剑冢的念头,诸位且随我同去,存念如何,烦请众师弟秉公评断,莫要听信老五的一面之词。”
屋中各人俱各环顾,皆有诧色,沈云轩不耐多等,径自从房门内循出,迟疑不多时,沈云睿与沈云川相继动身,至此,年纪稍长的四人都已离去,余下的沈云青、沈云追和沈云澜三人,齐齐向沈云沐摆手示意,沈云沐只是冷笑,脚下纹丝不动,三人无可奈何,相视片刻,很快也都拔足离身。
眼见这一众人脚步飞动,身法轻灵,林毓慌不迭跟上,在屋巷中兜转了几角,已然不辨方位,林毓顾不上思索,又奔了数息,眼前陡见开阔。
看着眼前的景色,林毓不由呼吸一窒。
只见天幕之下,一汪碧水盈亮可鉴,倒映着头顶交织叠错的云带,清风在水面上激荡起微澜,千万点莹光璀璨耀目,小小的泊盘几乎盛放不下。
林毓怔怔地发了一晌呆,忽见水面上数影同现,飘飞的衣袂在半空中卷掠,猎猎之声似如振翅,六人在水面上点跃,循次而行,恍若落雁归巢,共翔于云天之下。
这一隅天池不过数丈方圆,从中径过,最多只消五个起落,林毓在岸边凝望,恍惚之间,一刹那似如永恒,直等身侧又驰过一道虚影,他才施施然回过神来。
那道身影跃得急促,直到落足于对岸,林毓方才看清沈云沐的身形,甫一看毕,七人业已围聚到一处,即刻便要开冢,林毓自忖轻功不到火候,没有点水而过的把握,迟疑稍顷,悻悻然沿着岸头奔去。
待他绕至池岸一端,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不远处翻起一面近一人高的石壁,七人纵成一列,先后没身不见,林毓离着数丈,惶急之余期待更甚,眼中欣然一闪,旋即腾身而起,飞扑向数步外的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