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回护

沈云轩无奈一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还不还清的,这般冷言冷语,教我这兄长如何做?”

沈云珂自林毓大椎、肩井、肺俞、心俞等穴一路顺下,边摸索边道:“无甚为难的,我欠云隐山的恩情,待相助暗党除尽金鸢盟,达成那人的遗志便能还清。”

短短数言,除了先前进屋的三人,其他人俱都怔住,默然半晌,沈云轩颤声道:“小珂,那人……可是师父?你莫不是说错了,方才的遗志……是何意?”

林毓横在沈云珂怀中,背后数穴尽解,不片刻得了轻松,原想抻展开四肢,缓一缓酸麻,怎奈此刻的情形僵滞已极,只是想了想,连一丝一毫也不敢动。

静默片刻,沈云珂低声道:“半月以前,京城西市,那人被刽子手砍了头,我亲眼所见。”

这已是林毓第二次听得沈云珂述及沈凝之死,能够这般平静地道出,实则是平复多日之后的情态,一时之间,心内颇觉不忍,沈云轩甫听得此句,一瞬敛去稍见温和的面色,寒声道:“你亲眼见他被斩首……却不去救?”

沈云珂第一眼并未看清沈凝的面孔,但行刑之时确在法场附近,闻言只是默声不应,一句也不反驳。

眼见沈云轩面色一冷,又要兴师问罪,林毓赶忙翻起身来,挡在沈云珂身前道:“云珂是在城门处见到……见到尊师的首级的,尊师因何被抓,因何斩首,云珂一概都不知情,沈兄若想问罪,真正要找的冤家,该是借行刺之名清缴武林同道的金鸢盟才对。”

沈云珂同时听到“云珂”和“沈兄”,正觉诧异,忽而被一声嗤笑打断:“我云隐宗之事,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闻言,沈云珂冷冷道:“我也不过是个外人,若不想听我之言,我这就随他下山。”

“连一声师兄也不肯唤,你这是铁了心不念师门多年养育之恩了?”

沈云珂欲言又止,沈云睿默然已久,此时却蓦地迎出半步,疑声道:“三弟,师父他……当真不在了?”沈云睿眼露悲色,话音哽咽,与前一刻的冷淡截然不同。

沈云珂微微颔首,见状,屋内所有人的面色俱是一凛,霎时间肃穆无言。

穿门而入的清风卷起了地上的纸页,发出簌簌不绝的响声,沈云轩稍有惊动,转念回过神来,冷声道:“师父既殁了,你怎连他的尸首都不带来?如今还闯进他屋内,连遗物都不敬奉,似你这般任性无忌,如何能够偿恩?”

林毓心下郁闷,暗忖:“人又不是云珂杀的,他这师哥好生糊涂,亡人已去,当务之急该是安抚这一众师弟,尽快安排后事,怎的连事由也不探明,先怪罪起人来?”

“我怎忘了,该将那人的尸首取来……”沈云珂暗生愧疚,思忖了一晌,良久也未作声,沈云轩等了一阵,不耐道:“罢了,你年纪尚小,师父将你逐下山去,免不得存了气性。你虽然从前任性,在外打磨了一年,多少也当领通些人情世故,不会拿大事开玩笑。”

说毕,沈云轩深吸一气,面上添了几分凝重,“你闯进这屋中来,可是要寻什么遗物?”

在场之人无不悲拗,林毓听得这句,登时暗忿不已,心道:“这样死追不放地逼问,难不成……他还想将那遗物据为己有?”

沈云珂全无所觉,犹自躬身,抄手在地上捞起一卷画幅,“我打算将那人近十年带上山来的字画都翻看一遍,方才随老五、老七和老九一道,已从五卷画幅中寻得暗藏的字符,三卷用笔势不同的皴法,两卷用积破不同的墨法,皆能辨出一个‘避’字,我在山下机缘巧合得到的一卷画,恰巧藏有一个‘出’字,我先前猜测,这是金鸢盟谋划的引蛇出洞之计,到目下为止,尚还没有凭证。”

数言方毕,除了此前看画的三人,其余各人皆是一脸坠入云里雾中的神色,怔然稍顷,沈云轩道:“依你之意,师父积藏这么多年的字画,原非出于消遣,仅是所谓‘暗党’中人所用的传信联络之物?”

林毓发觉自己杜撰得八|九不离十,不禁暗松一气,又听得沈云珂道:“不错,我四人适才寻了半天,按着画轴中的落款,除去这一年,之前每一月中,都有一两幅山水经那人携来,方才找出的那五幅,笔触细致,暗字藏得极为隐秘,若非老九眼力过人,哪怕耗去这一整日,想来也是探寻不出的。”

“心思都耽搁在旁门左道上面,自然只有他看得出,无甚值得夸赞的。”沈云轩话声一转,“你方才所说的那幅写了‘出’字的画,可否教我看看?”

“不是一幅,是两幅。”沈云珂轻身一纵,取下桌上叠放的薄宣,随即又是一跃,点落在沈云轩身前。

沈云轩不消分说,当即对着烛火检看起来,沈云墨朝三位师兄使了个眼色,各自埋于手中的画卷,再不开言。

余下的四人眼中皆有疑色,沈云珂招聚到屋角,粗略交代了入京以来所历的诸事,这厢解惑已毕,捡拾的捡拾,收揽的收揽,屋内一时间声响冗杂,众人都忙个不住,仅剩下林毓呆立在正中,无所适从。

林毓思及沈云轩所说的“外人”二字,犹疑一起,不敢贸然搭手,正出神间,沈云珂忽自他肩头一拍,附耳低语道:“方才他们对付你,下狠手了不曾?”

林毓心头一暖,神思飞驰,半晌答不上话来,沈云珂暗暗心急,不一时又道:“点穴的手法那人没教,山上这一众人,只有大哥跟二哥照着脉经摸索过,若是二哥点的,由旁人来解,过上一整日也瘀滞得紧,你若难受,我就教他来看看,莫要强撑。”

“是你大哥点的,现下已无事了。”林毓原本离了一寸,见沈云珂全无知觉,大着胆子又近了数厘,几乎脸贴脸地耳语道:“你这厢遣使他们,耗得这一时,难不成还要领他们下山去?”

沈云珂经他提醒,才想到此处关节,轻轻一啧舌,转头便要说话,眼冲眼地迎上林毓,根本来不及躲,嘴唇正正抵上林毓颊侧。

隔着一层假面,这一盈温软,蜻蜓点水一般,似有还无地停了刹那,林毓颇觉懊恼,担心沈云珂起疑,忙不迭退开半步,一不留神,踩中地上的纸卷,“哗啦啦”地响了一连串。

一众人纷纷抬头,沈云轩转望过来,神色冷厉,林毓经他一看,念及自己的脓包扮相,当即脚底抹油似的一滑,窜入沈云珂身后。

沈云轩看得直皱眉头,冷声道:“小珂,我方才就想问,你带上来这人,究竟从何处识得的,怎生战战兢兢的,一举一动都这般古怪?”

沈云珂呆了呆,正要开口,林毓却抢言道:“楚阔乃闯荡江湖的行游之人,数日前在山道上遇见劫财的土匪,云珂路见不平,救我于危难,我倾慕他的为人,是以一路追随,今日未经准允闯入贵宗,都是在下执意所为,与云珂没有半点干系。”

沈云轩双目一挺,惊声道:“小珂,你的轻身功夫……如今已能携着一人纵跃上山顶了?”忙于翻检的一众少年,闻言都抬起头来,眼中讶然尽显。

哪怕沈凝年壮之时,最多也只能带着一名小童纵跃上山巅,林毓身逾七尺,骨骼已成,倘若沈云珂如此年纪就能将他提至山顶,便不止有轻功远胜常人,论及膂力和耐力,也都堪称耸人听闻。

两人乃相互扶持而上,林毓记得自己不久前才说过,经沈云轩这般问出,顿时有些忐忑,沈云珂抿了抿干裂的唇角,淡然道:“我们一道爬上来的,爬了一整夜,若没有他帮协,半途就跌得粉身碎骨了。”

这一处并无出入,林毓心神稍定,就听得沈云轩谑声道:“从前你事事都要压人一头,如今这是怎的,功力大进,反倒对师兄弟们遮掩起来了?”

“我这一年时时懈怠,何来功力大进一说?倒是九弟,他自悟的几招,寸劲急出,气势迫人,着实长进了不少,你若想寻个切磋进益的机会,不妨与他一试。”

话犹未了,沈云墨抬起头来,连忙摆手,“三哥别抬举我,我瞎改的几招,大师兄一气都破了,一招也瞧不上。”

沈云轩脸色稍霁,接口道:“还算有自知之明,你连静心打坐的定力都未练成,根基太浅,临敌时花样再多,充其量不过雕虫小技,遇上真正的内家高手,连半刻都抵挡不住,你三哥与你许久未见,顾及你的颜面,称道一两句便罢了,切不可骄矜自满,误以为是。”

语罢,沈云墨立时将头埋低,林毓自他身侧看去,偷偷撇嘴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下不禁暗笑,沈云轩浑然不觉,别开视线,转向沈云珂道:“倒是你,这一年进境如何,总该过看一两招,教师弟们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