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毓头一回置身于云雾之间,还未度过两个时辰,已然悉知书本上所记载的神仙诸事,一桩比一桩谬以大焉。
若非真能够吸风饮露,将山中的凝雾挪为修炼之用,这一重胜似一重的湿气,将里外几层衣衫都浸得透湿,粘附在肌肤之上,携着寒意浸入体内,简直如同在水牢中熬刑,沾不上半点的潇洒畅快。
山壁上不时有山风扫掠,时缓时急,林毓每每觉得摇摇欲坠,勉力向山身倾侧,沈云珂先时在他肩头抵晃了一阵,过了不多时,似已察觉到他的难处,一动不动地趴卧着,若非身前有热度传来,林毓只觉抱住了一具僵死的尸身。
笼月的残云散了又聚,聚了又开,不知反复了多少回,林毓总是余了些心思,谨防从山石上滑落,不敢全神贯注地赏玩。
按着往常,他或许都能起几分诗兴,纵然连韵书都未背全,多少也能赋几句打油诗,不算耽误了此情此景,这一夜,他一整颗心都悬而未落,屡屡默念调理内息的心法,仍然忐忑难抑,无法平复躁动的心绪。
沈云珂将整张脸埋得极深,连额头都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角耳垂,上面原本抹了些土粉,山中的湿气一罩,早已洇得一干二净,白腻中浸着一片温软的红,林毓鬼使神差地抽出手,抬指轻捏了两下,竟是意想不到的柔软。
这样柔韧的触感,到底与死物不同,林毓心念大动,忍不住捏了又捏,眼中只有好奇,看不出半点的轻浮孟浪,然而旖旎的滋味盘亘在心头,跟平素的镇静总是相异,他懵懵懂懂觉得不对,但又扼制不住荡漾的心绪,忍上一阵便耐不住要□□。
睡梦里一幅幅云鬓红妆,总是含珠带泪,欲语先休,这样的美人,娇弱得不堪风侵,他会感到心疼,也能生出怜爱的心思,但也仅止于此,这些面孔日渐一日的朦胧,仿佛从未看得真切,不似怀中之人,但凡想起时,总是神采飞扬,清晰可辨……
沈云珂睡得酣沉,耳垂时不时泛起痒意,浑噩间,根本不及细想,断定这痒意源于一只恼人的蝇虫,从林毓的臂弯里挣出手来,蓄足了气力要拍。
林毓茫茫然闪过,沈云珂落掌而下,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登时转醒过来,满眼怔忡地偏抬起头,林毓心慌意乱,不自觉倾转了半身,霎时重心一斜,两人齐齐往空荡处栽去。
沈云珂发觉身下一空,当即甩出陈置已久的“若水剑”,落下近三尺之距,鞭身结出的绳圈套住先前落足的山岩,这才止住下跌的势头。
沈云珂一手持鞭,一手抱人,只觉整个人要被扯拽成两半,原本还有些惺忪的眼,此时睁得如铜铃一般,满是扰了清梦的不忿。
愣怔片刻,林毓终于寻回一点神思,忙不迭将手伸向头顶,恰巧与沈云珂的右手握在一处,思及此前的举动,指尖才一触及,顿觉触电一般,怔怔地松开手指,霎时向下滑蹭了半寸,沈云珂慌忙将人揽住,怒声啐道:“犯的什么魔怔,再瞎折腾,小爷现在就送你下去。”
林毓悻悻地一缩手,匆忙去握头顶的银鞭,他稍一思量,打算避开握把,去够更高一点的鞭绳,沈云珂看清他的去势,当即厉喝:“别握上面!”
林毓依言照做,沈云珂总算能够松开揽抱的左手,很快得了轻松,又见林毓一脸怔忪,不甚情愿地开口道:“这鞭子看着寻常,内里乾坤恁多,此前对付那冥爪的时候,不清楚按着了什么,那厮莫名其妙败了阵。你在这地方中了招,跌下去摔成齑粉,那呆子回过头来就要跟我拼命,小爷不想惹了你家呆子的晦气,你也别在这地方好端端的生事。”
历过这惊心动魄的一遭,两人都有些六神无主,沈云珂这厢说完,良久默然不语,又过半晌,头顶传来一点细碎的声响,沈云珂担心山岩经受不住两人的重量,转念一忖,也不与林毓商量,斜倚着山壁猛蹬一脚,就势在空中摆荡起来。
林毓未能理解此举的用意,只觉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愈发难以控制,下意识攥紧手指,指腹相贴,心中又泛起些许旖旎,眸光凝滞,直等整个身子在空中荡平,仍未消去呆滞的神色。
这一面荡出了数尺,不一时就要回落,两人险些迎面撞上,幸在沈云珂反应奇快,蓦地蜷身,避过了林毓甩荡过来的腿脚,未几,两人朝向另一面荡起,为防甩开后相撞,沈云珂圈臂勾在林毓腰间,奋力揽了揽,两人的胸膛抵在一处,中间不留一指,林毓只觉有一股燥热直窜上胸口,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沈云珂忙于搜寻下一块落足的山岩,并未察觉林毓的异样,这一面坠落下来,终于看清一块山岩的方位,疾声大喊:“仰头!”
两人仍在飞速坠落,林毓虽然闻声而动,一刹那的工夫,业已错失了方位,沈云珂并未气馁,直等荡到另一侧最高处,厉声大喝:“荡过去你就松手!”
耳畔风声呼啸,林毓虽未听清,大致也猜到了接下来要做之事,听得沈云珂说“放”,立时松开握鞭的手,迅速将身形蜷缩成团,在半空中腾转起来。
沈云珂荡到近处,朗声大喊:“当心!”
林毓忙不迭仰身张臂,堪堪从山岩上方卷过,奋力在山壁上瞪踹了一脚,铺展开双臂,总算勾住了山岩,缓缓自一侧荡下。
待得落定,他才发觉这一块山岩横径极窄,根本不能像先前那块凸岩一样,能够容人侧坐,念及沈云珂仍挂在半空,赶忙挪开一尺,死死抠住头顶的碎石。
沈云珂荡了一个来回,恰巧在腾身之际,那山岩生生被他连根拽下,这一时情急万分,却也无暇惊骇,忙不迭抽甩出鞭身,挂住侧首的山石,这一荡去势极猛,根本来不及收束,眼见鞭绳要打向林毓,沈云珂勉力在石壁上抵蹭住脚背,一瞬将鞭身扯紧,这才幸免一难。
他与林毓上下隔了数尺,几乎同时长舒一气,才见夜色将褪,天际悄然显出一线白,几抹红霞浅淡地晕散开,一轮旭日缓慢攀升,不一时已然露出全貌。
习武之人,从冬至夏,少不得闻鸡起舞,见一回日出,实则算不上什么罕事,但看得如此时这般分明,于林毓而言,确乃生平第一遭,沈云珂折困近一月,乍见此景,同样惊讶不已,目不转睛地凝神望去,怔怔屏住了呼吸。
这一夜的诸多辛苦,以这样的形景来抵偿,似乎也不算太亏。
红霞渐升,那绚烂只维持了片刻,沈云珂收回视线,头顶浓重的云雾倏然开散了许多,依稀已能见到壁沿。
被人用绳索放至山底那日,沈云珂觉得万分屈辱,笃定心念,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可自那人一死,一切都不同了。
这十几年来,他无时不刻都在这山中,除去几个顽劣的孩童,剩下的师兄弟,要么发自内心地崇拜,要么想方设法地讨好,唯一能够与他资质相当的大师兄沈云轩,还对他格外照顾,盛饭分食也好,布置功课也罢,该多的多,该少的少,从沈凝那里吃到的苦处,笼统都能得到补偿,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其实算不上难过。
沈凝不是他的生父,收留他在这山顶,即使凉薄了些,仍旧免不去养育之恩,沈云珂最清楚不过,那日见得城墙上的那一幕,悔恨的心绪一瞬间汹涌而来——
他若没有荒废这一整年,时时留意江湖中的动向,不可能发觉不了那一众暗党的所作所为,沈凝倘若涉身其中,他尽己所能去搭救,便是抵偿往日恩情的绝佳机会。
可他终究是错过了,往后的一切都要在悔恨中度过,一整年的欢愉肆意自那一瞬成了荒芜,他所以为的无牵无挂,临到头来,并不及他所想的酣畅自如……
林毓攀了几尺,始终不觉脚下的动静,忍不住埋首看向沈云珂,忧声问道:“沈兄,你发什么呆?”
晨光照耀在林毓的侧脸上,虽然不是本来的面貌,但金光点染,总归添了颜色,将五官的轮廓映得格外分明。
沈云珂看得发怔,半晌回过神来,暗暗想道:“居然真教这厮跟来了,他家呆子那般小心,怎还吃得下这苦头?”
“神气个什么劲儿?你占先这么多,我权且都让了,待会儿谁先登顶,算谁得胜,你敢不敢同我比?”
“既然要比,一定得赌样东西。”
“孩子把戏,”沈云珂轻叱一声,“你若赢了,这鞭子送你,金鸢盟盟主的宝贝,小爷舍命夺来的,有价无市,你拿什么来换?”
“我不要沈兄的宝贝,”林毓话音一顿,“我要沈兄——”
沈云珂戏谑道:“还没爬呢,你喘什么?”
闻言,林毓深吸一气,朗声大喊道:“我要沈兄与我义结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