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齐心

“放手!”

沈云珂扑腾了几下,林毓将臂膀夹得更紧,阿泰正待要骂,林毓眼尾一挑,示意他噤声,趁沈云珂胡乱挣扎之际,瞬间将人放倒,用擒拿的手法制住肩背,沈云珂一时抽痛,再不能够挣动,任由林毓推移到阿泰跟前。

“沈兄若真想使美人计,不妨把这碍眼的面具揭了,说不准林某就能甘心认栽。”

沈云珂忿忿一偏头,朗然道:“单论行骗的本事,在下的确比不过林公子,如今技逊一筹,你要杀要剐,速速了结便是。”

“沈兄一路借力到此处,随随将我兄弟三人抛下,我若再由沈兄摆布,到真应了此前的安顺良民,不惜得沈兄多看一眼了。”

林毓迟迟不点正题,沈云珂失了耐性,抢言道:“我便是要去云隐山,你想来就跟来,登顶之径只有一道绝壁,你家那呆子没能耐上去,若执意要跟,我也不阻,事先商量好,待会儿失足跌下去,可不能怨在小爷头上。”

阿泰看向林毓,心急火燎地道:“公子千金之躯,那么凶险的地方,当真不能去!”

沈云珂嗤笑一声,林毓犹自不紧不慢:“你带着阿明留下,寻个地方,将这几日耽搁的功课多加温习,安心等我跟沈兄回来。”

阿泰愈发焦灼:“这厮屡屡下阴手,绝非善类,公子岂能再信他?”

“你若放不下心,便拿去这件物什,沈兄想必是看重的。”说毕,林毓将藏在短袍之下的卷轴伸手一勾,轻飘飘地掷入阿泰怀中。

身后卸去一手的挟制,仍然不觉轻松,沈云珂面色一冷,转念思忖了片刻,扬声道:“那画有用,把玉印给他。”

林毓颇觉诧异,转过脸去,不甚笃定地探手而出,见沈云珂不反抗,徐徐将盛着玉印的木盒从领间摸索出来,轻声道:“沈兄当真舍得?”

沈云珂冷嗤一声,并不答言,林毓也不犹豫,当即与阿泰做了置换,木盒将将脱手,钳制的虎口稍有放松,沈云珂已然甩脱,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

“看顾好阿明,别教他乱跑!”林毓一面追赶,一面遥遥地呼喊,阿泰攥紧手中的一方木盒,只见远处的雾气凝聚成团,恍若一头张嘴待食的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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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隐山山如其名,山身通体遮盖在云雾之下,前后两面俱是绝壁,泽州气候潮湿,草木丰茂,山壁上多长青苔,湿滑难附,山脚下的密林之中,时不时能够见到森森白骨。

林毓追到石壁近处,沈云珂业已攀身壁上,高出不足三丈之距,林毓颇觉诧异,喃喃道:“以沈兄的轻功,早该将我甩远了才是,缘何耽搁在此处?”

心念方定,林毓攀住一块无苔的山岩,还不曾用力扯拽,指尖已有微动,他试着点足跃起,跃到近一丈高,屈指成爪,便待要攀壁,岂知这一段山壁平整非常,连一块凸起都未摸到,脚下也没有借力之处,猝不及防间,直直从半空中坠下。

林毓这才发觉这座孤峰的陡峭,确非常人可以登顶,证实沈云珂所言非虚,这一时受挫难进,不仅不觉颓丧,反而心生亢奋,急不可耐地扑身而上。

他依样画瓢地学着沈云珂的姿势,似如壁虎一般,攀附在岩壁之上,手指用力抠按,一尺一尺地挪动,爬了近半柱香时分,日影西斜,阴湿渐重,挂在山壁上的两人各自汗流不止,并未觉出一丝一毫的寒意。

这样只凭蛮力的攀爬,与轻功沾不上半点干系,于阿泰而言,实则身重更为碍事,林毓入神思量了一阵,被沈云珂落下半尺,忙不迭抬换双臂,加快攀升的动作。

爬得愈高,湿气愈重,山石上凝露渐多,林毓用上了几乎要撅断指骨的力气,依旧滑得不住,时时都要改换抠按的位置,虽然比之前爬快了不少,但周身都绷得极为僵硬,一举一动都十分小心,生怕踩偏了方位,错身失足。

又过了盏茶时分,林毓总算攀至沈云珂脚跟齐平的高度,尽管周身酸软,总是抵近了许多,他心想再攀得数息,就能平上视线,只一偏头就能与沈云珂搭话,思及此,顿觉浑身一轻,动作比先前又快了几分。

月上中天,银光倾泻在山石上,映照得如同白璧一般,林毓仰头看去,忽见侧首有一道石台,此时相距尚远,估量不出方寸,但心念一起,总是窃喜难忍,绷紧的身形不自觉松弛些许,蓄足力气正欲换臂,忽而脚下一空。

指尖在山岩上一点点地滑脱,林毓屏住内息,一时间心念飞动,他还来得及呼救,但沈云珂此时自身难保,一不留神失足踩空,两人必定会双双折在此处……

林毓屏住气息,全身的气力都贯注在手指之上,他已经做好了决断,哪怕就这样跌下去,只要保证身形不偏不倚,时不时在石壁上踩蹭两下,总能拖延坠落的速度,不至于粉身碎骨……

“林毓!”

正出神间,眼前倏然一黑,一方鞋底阻在半空,林毓怔怔地抬眼望去,沈云珂不耐烦地催促道:“抓稳了!”

林毓甫一搭手,随即周身腾空,翻卷着甩荡出去,在半空中腾了数个筋斗,耳边风声鹤唳,气流飞窜,不自觉紧阖双眼,想起要落往何处,忙不迭伸展四肢,只一睁眼的工夫,身前已被一片石壁占据,当即撑掌借力,翻身而上。

林毓将将站定,随即埋首看向脚下,沈云珂尚还有半丈之距,经过先前的一遭,似已倾尽了力气,迟迟没有伸臂。

见得沈云珂脚下有一块支撑的凸起,林毓张开怀抱,朗声道:“沈兄,你跳上来,我接着!”

“他倒大方得很,刚才不还是我送上去的……”沈云珂暗暗埋怨了几句,承重的一只脚愈觉酸软,难耐地抬起头来,恰好对上林毓期待的视线。

“还是原来的皮相更正人君子些。”沈云珂打量了一阵,周身的虚乏不容他再迟疑,“他要敢在这时候下黑手,我也不容他好活。”

这原是个温香软玉投怀入抱的情景,林毓却只见到一脸玉石俱焚的凶煞之色,捎带一根长须迎着眼窝打来,幸在他及时阖目,没击中眸子,避过了一劫,不一时身前一重,忙不迭往山岩中央蹭了几厘,这才堪堪将人抱稳。

沈云珂趴在林毓肩头,难以置信地埋怨道:“怎的只有这么点儿地方,还指望能将就一宿呢。”

发觉沈云珂不甚安分地乱动,林毓赶忙圈紧双臂,“幸亏没教阿泰来,再多一个人,这地方只怕就塌了。”

“本来就不打算教你们跟着,拦都拦不住,上面歪房裂瓦的,漏水的漏水,透风的透风,上来一趟还这么吃力,一晚上都得挤在这么逼仄的地方,肠子都悔断了罢?”

“能身居这绝壁之上,确乃世间罕有之事,不算枉来一遭。”林毓往山壁一侧倾了倾,道:“既然觉得遭罪,沈兄又为何肯来?”

沈云珂通身一怔,乱动的手脚霎时定在了半空,林毓噤声片刻,温言道:“你想查你师父的死因,所以才来泽州,要登这孤峰,是也不是?”

这日第二回要暗算时,那一刻的伤心并非作伪,十多日以来的心事重重,缘由也都在于沈凝之死,沈云珂能够习得同龄人远远不及的一身本领,不可能不在乎促成这一切的沈凝,种种的失魂落魄,都因阔别一年的沈凝而起……

林毓早已有了猜测,沈云珂没有答言,只是埋低了头,默然不语。

少年人心比天高,时时向往振翅,那翱翔起初并不是为了决眦入云,仅是为了展示一番将将长成的羽翼,那奋力企及之人倘若欣然一笑,多年的苦痛便配得上“值得”二字。

林毓揽紧了沈云珂,看向头顶的星月。

沈凝也好,自己的师父也罢,他们都有同样的希冀,生为刀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斩断一切不应有的拘束。

追随这些人的脚步,背负起尚未悉知的过往,他不能够笃定,这究竟是在解缚,还是在套上新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