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口角

“你做甚么!”

阿泰怒叱一声,倚身将林毓撞到一旁,迎肩受了同时下劈的两掌,眼见节外生枝,沈云珂不欲拖延,收掌飞退,正待要纵身,林毓忽而窜出,指腕一带,点中沈云珂胁下血囊。

左肋血囊乃周身气血汇集之处,这一击并未正正中穴,劲力也不见重,沈云珂却觉五脏齐损,眼前似有血色飞漾,整个人周身一滞,登时就要迎面倒下。

林毓自觉收了分寸,岂料沈云珂连一击都抵挡不住,十多日相处下来,他已约略摸透了沈云珂的心性,最要紧的莫过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纵然有装病之嫌,但若要摔个狗啃泥,想来决计不会心甘情愿。

心念电转间,林毓圈臂一卷,将沈云珂拦胸抱在怀中,屈腿盘坐,一手抵住后颈,小心搁在膝头,另一手提指探向脉关,不片刻脉象探毕,接覆上推宫过穴的手法,掌根轻抵于胸腹之间,送出一股周行的内息。

这一晌间,林毓动作徐缓,眸光专注,似已入定了心神,周遭再无他物。

阿泰牙根碾动,鼻腔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哼,他心想这沈姓骗子黔驴技穷,连故技重施的避忌也不顾及,他家公子纵有一副好脾性,却也不是随随就能糊弄的冤大头,有过此前动手的一遭,多半不会相信这骗子的鬼话……如此思忖了一阵,略略安了安心,但左思右想,总是阵阵地窝火,愤懑难消。

过了近两个时辰,沈云珂悠悠转醒,甫一睁眼,听见下腹咕噜噜地直响,正觉赧然,又听得“噗嗤”一笑,阿明自头顶倒挂下来,戏谑道:“师父不是有盖世的吐纳功法么?怎的连辟谷之术都没练到家?”

沈云珂呆坐了半晌,好容易回过神来,一时也顾不上还嘴,伸手在袖袋中摸了摸,很快发觉空空如也,惊怒之下,即刻就要起身,正这时,林毓笑盈盈地缓步迎来。

沈云珂看得讶然,这原是他出手暗算惹下的麻烦,合该到了撕破脸的时候,林毓却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到底是不甚在意,还是笃定要清算?

林毓走近两步,似是不觉沈云珂沉郁的脸色,兀自朗然道:“师父现下可大好了?”

“难不成……这样就掀篇了?”沈云珂暗觉古怪,续着此前的口吻道:“暂且无碍,你小儿一片孝心,为师自会放在心上,不日便授你师门的上乘功法。”

“师父既想传授,总也得调养好身子,方能心平气和,不好端端的为难徒儿。”

听得讥诮的意味,沈云珂稍有放松的心绪一刹那收紧,阿泰捧着十里外寻来的面饼,此时正跑得不迭,远远望见沈云珂冷肃的模样,心火“蹭”地一窜,只恨不能口吐烈焰,将那不识好歹之人烧成炭石。

“公子,这张裹了芝麻的,就着酱萝卜吃。”

阿泰卷了纸包,一瞬不停地递给林毓,空出一只手来,忙又招呼阿明跳树,阿明闻声觑了一眼,嫌弃地一撇嘴,懒懒散散顺下树来,接过阿泰递来的粗粮大饼,看了又看,迟迟不愿下嘴。

怀中还剩下两个纸包,阿泰心内踌躇,又见沈云珂神色慵懒,没有要来讨拿的意思,迟疑之下,视线来回飘移,不自觉看向林毓。

此前尽管心有不快,临到饼摊旁边,仍是顾忌林毓对沈云珂的看重,是以多舍了三文,多买了一张芝麻烧饼,真正要递出去的时候,方才发觉此举有讨好之意,心内一瞬生了抵触,面色当即转冷。

沈云珂恍若未觉,与阿泰各执一边,互相避开视线,林毓心觉有异,将手中的烧饼递到沈云珂眼前,温言道:“师父先用。”

林毓不问事由,先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阿泰起了悔意,思索不出如何作解,沈云珂却在这时起了身,面色凝重,语声诚恳地道:“我有一事,要与诸位详说。”

阿泰怔怔地打量过去,只见那一面超逸的姿容上,再寻不出丝毫的傲慢与轻谑,正诧异间,耳侧传来林毓的声音:“沈兄且说。”

“诸位可还记得,离京之时那老妪所言之事?”

阿明仍在犹疑要不要下嘴,连一音也不曾入耳,阿泰忽而哆嗦了一下,瞳仁止不住地脱颤,林毓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接口道:“那老妪曾言,今上被贼人掳走,下落不明,可自咱们舟行前来,四境安平,百姓乐业,并无战乱流离的光景,莫非老妪所说的……是她听来的流言?”

沈云珂不置可否,“林公子可还记得,你我那日踏入金鸢盟驻地之时,外围守备松散,出动的仅有一伙武功稀松的杂兵,再后来你与一名飞羽卫相斗,从始至终对方都未派出一人助阵,林公子不妨细想,那些卫兵踞守在那阁楼之上,神思专注,难道不像是在提防有人来袭?”

林毓微微颔首,似以为然,不见半点疑色,静等下言。

沈云珂此前有过假想,林毓与暗党有牵连,知晓那一众人行动的期限,所以才会冒险闯入金鸢盟驻地,又因着想要避开暗党中的某人,遂而遣出自己去七星阁中打探,此时镇静的表现,确也在他意料之中,见状面色不改,兀自又道:

“借因林公子相托,沈某在那阁楼中另有一番际遇,屡见金鸢盟自顾不暇,由此便猜测,大毅境内有一伙暗党,多年潜藏,伺机举事,为支散金鸢盟,不惜将那皇帝老儿——”

“住口!”阿泰断喝一声,慌忙抢白道:“你平素无忌也就罢了,这样大不敬之言,纵使山野无人,我等身为安顺良民,断不能坐视被你牵累!”

话犹未了,沈云珂嗤笑一声道:“上了年纪的皇帝,可不就是皇帝老儿,你家师父带你们习艺,便是教做什么安顺良民的?这样脓包的师父,沈某倒也想当面过两招,见识见识是个什么样的安顺良民!”

林毓一贯浅笑的面容,此时一瞬沉了下来,阿泰看不出因谁而起,心下不由恻然,沈云珂正对上视线,嘿然一笑,很是不以为意。

阿泰心头一紧,便见林毓眉峰一聚,冷然说道:“尊师重道乃人徒之本,本是阿泰气量狭隘,冲撞了沈兄,林某甘愿替他受过,但轻辱人师之虞,却非三言两语就能揭过,林某自问离京以来并无怠慢之处,沈兄若不向家师赔罪,今日便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沈云珂心觉这话耳熟得紧,本想腹诽几句,但见林毓面色凝重,到底不敢放肆太过,悻悻然轻啧两声,将袍袖挡开,深深一揖,颇为恭敬地道:“林家师父在上,受沈某三拜,沈某今日出言不逊,实乃一时冲动,口无遮拦,往后必定收束行止,出言三思,再不敢犯今日之虞。”

阿泰见多了沈云珂讥讽谑笑的模样,见状惊诧不已,林毓原也做了温言相劝的准备,并不曾料想这样的形景,立时上前一步,躬身将人架起,佯嗔道:“道个歉罢了,谁教你这般折罪了?阿泰呆怔也就罢了,怎的连沈兄也不开窍?”

林毓眼含愧色,搭肩搭得十分小心,沈云珂本想趁机将人敲晕,发觉林毓有防备,心内不由一沉,面上也透出几分郁色。

林毓拉过阿泰揖了两揖,沈云珂不耐烦地摆手挡开,阿泰心觉不忿,又怕起了争执惹林毓不快,强自咽下不满,林毓转身安抚了两句,不片刻寻到沈云珂身侧:“只剩你我两人,沈兄适才有什么未尽之言,不妨现下就说了罢。”

沈云珂神色挣扎,良久才忿然道:“你这厮当真难缠,非得跟着我不行么?”

林毓轻笑一声,“此言差矣,分明是沈兄自愿跟着我们,如今怎还倒打一耙,怪罪起林某来了?”

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实是自己这几日以来的做派,沈云珂心有赧然,到底不能理直气壮,脱力似的叹了声,很是沉重地道:“那天在冥爪的洞府里,你都听见了,我从前有个师父,是云隐宗如今的宗主,名唤沈凝。”

两人难得有坦陈的时候,林毓心知机不可失,闻言不觉屏住了气息,沈云珂喉头微动,半晌才接道:“他死了,被刽子手砍了头,挂在城门上,我本来不信的……他那么眼高于顶,怎会死得那般狼狈……”

林毓见惯了沈云珂没心没肺,这一日虽然挂了长须,这样将泣未泣的模样,到底少见得纳罕,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地迎出半身,将人圈在自己怀中,沈云珂十分主动地张臂环颈,俯首抵靠在林毓肩头。

阿泰见得这梨花带雨的一出,心中大叫不好,沈云珂一瞬也不多等,林毓甫一放松,他便并指为剑,翻腕勾手,直刺林毓后颈,眼见只差微厘就要得手,倏然身形倒仰,双腿悬空,本以为十拿九稳,岂料到头来全无防备,林毓将他打横一抱,瞬间化解了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