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寻路

四百里,这是黄远自出生以来,走过的最长一段路,统共三十三道卷轴,至此连一卷也未送出。

数日之前,他按着包裹内书信的指示,离开京畿一带,前往舆州锦安,寻访一户姓钱的农家,他原以为不出一个时辰就能作结,怎料进了锦安城郊的密林没多久,他就失了方向,耗了整整半日的时间,仍未寻到钱氏的宅院。

时近仲秋,天色略略发暗,山林间凉风习习,寒意虽不肆虐,仅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已然有些刺骨难捱,黄远起了寒颤,忙将包裹中的夹袍取出,不及抖开便搭在背上,紧赶着拾捡碎枝,耗费近一个时辰,方才燃起一丛篝火,解了缩手缩脚的窘迫。

火苗不片刻蹿得极盛,不用着急忙慌地添柴,黄远长舒一气,将蹲麻的两腿抻开,一面搓手,一面自言自语:“孤身一人在江湖中行走,果然不是件易事,单单生个火就如此麻烦,也不知道沈大哥是如何抽得出空来,习得那样一身本领……”

回忆七星阁所历的种种,黄远正觉亢奋,忽而一阵劲风扫来,寒声猎猎,打断了他的思绪,一时间脊背渗冷,忙不迭紧了紧夹袍的领口。

风势一过,火苗削矮了七成,黄远反应过来,慌乱中丢了把柴,不想彻底压熄了火势,不得已忍着战栗,在包裹中摸索出燧石,有过此前磕磕绊绊的尝试,这一次的篝火燃得极顺,只片刻工夫,火苗已经高过了胸口,暖意融融。

火苗烧得旺盛,好一阵不消打理,黄远择了一根长枝,拨弄地上的卵石,就这样发了半晌呆,忽而心念飞动,“那人托付的事,倘若我做成了,定会遇上千载难逢的大机缘,到时候先得找到沈大哥,武功秘籍也好,万贯财宝也罢,都该有沈大哥的一份,黄远绝不做知恩不报的小人……”

正入神间,林木中传出枝叶摩挲的簌簌声响,黄远提耳听了一阵,断定是风声,头颈一埋,又系在手边的柴草上,随随择了几枝,连看也不看,即刻丢入篝火之中。

火苗被压矮了一寸,不片刻又高高撩起,险些引着了发丝,黄远忙不迭仰身躲开,正这时,树丛中“刺拉拉”的几声,蹿出一团黑魆魆的物块。

那物块在篝火尚未映亮之处,遥遥与他对峙,黄远不消细看便猜出是活物,惊惶之下,慌忙屏住气息,微蜷起身子,小心向后缩身。

对望不足片刻,黄远依稀听见几声鼻息,登时两股战战,浑身悚然,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上下下地蹦跳。

能与猛兽相敌之人,黄远时常在话本上见到,个个都是身量壮硕的武勇汉子,以他眼下的膂力和轻功,究竟能企及几分?他怔怔地想着,那只活物忽然挪动了半寸,再抬眼看去,火光业已照亮了活物面上的白眉吊睛。

“这就是话本上的食人大虫?”黄远乍见此物,好奇之心竟然盖过了此前的恐惧,一眨不眨地盯着虎身,甚是细致地打量起来。

有火焰相隔,老虎不敢贸然扑咬,四足在地上盘桓,虎眼冷厉地扫视过来,黄远只顾满足新奇之趣,几分惧意尽数被他抛诸脑后。

与虎相搏,解救老弱妇孺,黄远所知的百来位大侠,纷纷以此作为成名的开端,此中对决较量的法子,蛮力硬抗者有之,射箭击杀者有之,下网活捉者亦有之……言而总之,没有一位大侠曾认输逃命。

他要做举世闻名的侠士,决不能被区区一只大虫阻住道路,他犹记得“沈大哥”以一敌三的形景,如何灵巧闪避,如何借力打力,凭着在青龙镖局中习练一月的武艺,面对一只全无智计的老虎,他定能学以致用,成功将其制服——

一人一虎都蓄足了扑身而上的气势,黄远低头埋首,佯做看不见大张的虎口,猛吸一气定下心神,高高将拳眼甩起,正正挥向老虎下腹。

人和虎尚还未碰触到彼此,忽而金鸣大作,震耳欲聋,未过须臾,虎方已然落荒而逃,一场决斗瞬间瓦解。

黄远很是诧异地扫眼看去,兀自喃喃:“莫非我心气冲天,召来了天雷?”

话音未落,一团莹黄色的光亮自幽暗中显出,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不紧不慢地循入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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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没人再跟着了,等一等阿泰如何?”

“等他作甚?快走!”

阿泰疾喘不止,险些喘出了心悸,若非前面有林毓压阵,这一时只怕已经厥倒在地,他脚下酸软,不耐地俯着身子,抽搐似的奋力汲气,如此反复了数次,总算缓过劲来,一抬眼看到林毓在等他,忙不迭追身赶上。

林毓见得人来,负手侧身,便待要迈步,阿泰匆忙赶到他身侧,一路紧随,行了百余步,终于耐不过心痒,忧声问道:“公子,那骗……沈沐惹上金鸢盟这么大的仇家,逃都教他逃了,咱们何必追着不放?万一受他牵累,耽搁了回程的时间,师父怪罪下来……”

林毓始终不应声,阿泰越说声量越小,愈发地没了底气,板着一张苦兮兮的脸,又赶了半盏茶的路,方才见到遥遥端立的两道身形。

阿明攥着一株狗尾草,拨弄得起兴,沈云珂不急不缓地捋着长须,颇像一位飒然的长者,阿泰顿觉胸闷气短,只看了一眼,匆匆别过脸去,全然不想对上视线。

赶得这一阵,山道上放眼望去,再无半个人形,林毓见沈云珂步速已缓,偏头问道:“沈兄为何不先看看那道卷轴?”

闻言,沈云珂将垂落的袖口掩了掩,这才冷然道:“又没落得一个安稳处,敞出来教人瞧了去,岂不给自己添麻烦?”

林毓听得这话,很是郑重地思忖了半晌,随即沉声道:“师父所言极是,试问弟子,何时才能窥得师门的绝妙武功?”

言毕,沈云珂心头一滞,半晌才发觉林毓调侃的用意,暗自忖道:“这厮多半是误打误撞,没猜着我要去云隐山。”

思及此,沈云珂掩起惊疑,淡淡地说:“你若急着想学,这两日便发愤显出你孝敬为师的诚意来,兴许伺候得舒服了,将那盖世的心法剑法一齐授给你,到时便是天大的机缘,就怕你承受不住。”

原本只是敷衍的话,林毓竟听入了耳,怔怔问道:“盖世的心法,比之于金鸢盟的正心诀如何?”

沈云珂闻声嗤笑,犹自淡然:“我观那金鸢盟诸人,武功重形不重质,分出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名目,到头来也没练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后生,便知它的正心诀不堪大用。小老儿家的心法名唤清心诀,武林中少见的清质上乘,跟着小老儿每日吐纳,不出三月,莫说紫气东来,就是紫微下凡,不见得能与你小儿的浩然正气分庭抗礼。”

为摆出与众不同的高人做派,沈云珂左思右想,总是冥爪的言谈举止徘徊不去,此时不自觉照搬过来,林毓没把几句胡诌的话放在心上,却难掩失笑,略压了压嘴角才道:“既是如此,便有劳师父您老人家解囊相授。”

正说话间,阿泰又被两人拉开的数丈,远远看见沈云珂言笑自若、衣袂翩翩的模样,阿泰眸中的怒火险些喷薄而出,有此作为牵引,脚下一瞬得了力气,不片刻又追到两步之距。

林毓兴趣不减地循循相问:“师父此行带徒儿们出来,莫非要找一座世外仙山,给徒儿们搜寻灵丹妙药,洗练根骨?”

沈云珂眉头一蹙,猜测不出林毓是无心还是有意,默了片刻,冷然接道:“有吐纳养气的精绝道法不学,为何要走根基不稳的歪门邪道?”

阿泰总算听清了话音,迎出一箭步抢声道:“既然有捷径,为何白放着不走?定是压根就不会炼丹,嫉妒那些事半功倍的仙人,这才不说人家的好话。”

沈云珂为这没来由的较劲感到莫名其妙,心想:“这么较真作甚?还想要我做个名副其实的师父不成?凭他这么鲁钝的资质,纵使教了,又能学得去几分?”

担心两人起了争执,林毓不一刻温言道:“看眼下这天色,约莫已过了午时了,要不然……先找个地方用膳?”

话音未落,沈云珂忽觉胃肠一阵蠕动,忙不迭用手按住中腹,忍了几息,总算盖住了声响,强作矜持地说:“有劳林公子破费了。”

“吃人手短”的道理,沈云珂思量得非常清楚,是以毫不犹豫地丢下了师父的架子,阿泰愤愤然冷哼一声,揽臂掩住一侧,裹紧挂在身上的行囊,冷声嗤道:“若不是你非要上那艘怪船,怎会花去那么多银子?你要真觉得饿,这地方到处都有野菜野果,自己捡了去,别想在公子这儿蹭吃蹭喝!”

语罢,沈云珂眉尾一挑,一抹愠色将显未显,林毓以为阿泰惹恼了人,扯住阿泰的衣角,正欲劝阿泰赔罪,岂料沈云珂倏然旋身,左右齐出,提掌朝两人后颈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