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朗然

林毓沉吟半晌,淡然说道:“我空有一身蛮力,功法愚拙,与沈兄相差甚远,倘若向沈兄请教,沈兄必不会全力以赴,如此一来,倒不如寻个素不相识之人,同她搏一搏命,方能探知自己的根底,免于自视过高,徒招祸患。”

沈云珂险些笑出声来,暗忖:“落得眼下这一番狼狈,于他而言,难道还算不上祸患?”这原是个套话的机会,沈云珂本来有些忐忑,听林毓如此一说,恍觉他留了分寸,并不急在这一时打探。

沉吟片刻,沈云珂道:“我观林公子一表人才,谈吐风雅,合该入朝为官,以功名社稷为正途,近年金鸢盟一手遮天,四境武林日渐凋敝,林公子想要追求武道至境,比之于在江湖中大海捞针,为何不去沙场历练?以林公子的本领,在军中谋一途似锦前程绝非难事,既能增进武艺,又能揽获军功,如此这般,岂不才是两全其美?”

林毓轻叹一声,随即说道:“从军一途,林某曾经确也是想过的,怎奈师父他老人家不肯答允,师命难违,林某不敢不遵从,现下看来,若非有师父嘱令在先,遣我到江湖中历练,只怕也无幸与沈兄结识。想来世间之大,身怀绝技之人,并非都纳于金鸢盟羽翼之下,往后山高水长,那些隐世不出的得道高人,总会有得见的时候,此中缘法,信然则然,倘若执意强求,得来的反倒不美。”

“没想见,他一个成日扯谎拍马的,竟还存着几分率性豁达的心思,倒是看错了……”沈云珂心中隐有一丝蠢动,却还不及细想,身前倏然传来细密的铁簧摩擦之声。

“是阿明!”

林毓话音才落,光亮自暗门一侧透出一隅,不片刻现出一壮一瘦的两道身形,此时沈云珂与林毓双腿相绊,看上去格外亲昵,阿泰面色一沉,当即提扯住沈云珂的衣领,一力拽到暗室外的甬道。

林毓尚还不及反应,阿泰转头又回过身来,蹑手蹑脚地将他挟起,搀扶到窄舱之外,见得阿明在拆解林毓身上的绸带,阿泰旋即抽手,揪住阿明的耳垂,怒声嗤道:“你看清楚,自家公子在这儿,胳膊肘总向外拐,不怕外人笑话?”

阿明被迫转过身去,沈云珂身上的锦绸业已拉出一角,稍稍一挣便自行散开,颈后被衣领勒出一道极深的红印,此时痛意未消,正还觉得不忿,见阿泰训斥阿明,一时却也忍俊不禁,连愠色都减了几分。

林毓解了束缚,仍然眼含忧色:“那一众女子现下在何处?”

阿泰垂着眼,似有些踌躇,默了半晌才应道:“她们将卷轴分发给那些船客,嘱咐了几句便走了,阿泰离得太远,没听清说了什么。”

沈云珂轻嗤一声,阿明不明所以地夹在三人中间,定定思索了半晌,忽而朗然道:“我听见了,方才在上面的时候,那个长得很凶的姑娘说,她们发下去的几十幅画,要赶在七日内摹画出六百六十卷,然后送到……好像叫什么临泽山庄的地方。”

闻言,沈云珂与林毓面面相觑,眼中俱有疑色,此前他们都以为这一众女子要劫船,将这一船人作为抵换赎金的人质,待到此时,仅仅留下几卷不知用途的画卷,不声不响地下了船,一时之间,各自都没了头绪。

再有半日,楼船就要抵达泽州……

沈云珂心念已定,不欲细想,转身便要寻回客舱,林毓蓦地跨开一步,截在他身前,深锁着眉头道:“你要去哪儿?”

沈云珂抬袖扫了扫额间的汗渍,不甚在意地说:“面具被那刁女揭了,回去换一张。”

林毓郁色稍缓,沉声道:“我随你去。”

阿泰闻言,面上一瞬添了愠色,沈云珂轻笑一声,也不留余光看他,敞着步子,犹自走得大方,阿明跟在沈云珂身后,一路连蹦带跳,阿泰越看越气,怎奈脚下磕磕绊绊,根本追不上人,原本要抡出的拳头,要打不打地悬了片刻,终也只是讪讪地收到身侧,迟迟没能挥出。

四人走到舱室门外,沈云珂旋即推门而入,不片刻拉出桌屉,挑了一张不甚厚的假面,自顾自地打理起面容。

发觉沈云珂新择了一张形貌不同的面具,林毓讶然道,“沈兄这回要扮什么?难道不与我扮夫妻了?”

沈云珂忙着拈粉涂抹,一句也不应声,阿泰站在门口,见得沈云珂怠慢的举动,立时光火不已,碍于林毓卡在身前,只是嚼了嚼牙根,身形纹丝不动。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沈云珂终于抹覆好皱皮,径自走向塌边,将屏风一扯,便待要更衣。

只一错身的工夫,三人都看清了这张新换的脸孔,眉目舒展,仅是在额头眼角留有几缕风霜,错不了是个长相清俊的男子,贴在下颌上的长髯无风自动地飘起一缕,竟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质。

阿泰原本气得横眉倒竖,见得这般,居然隐有几分宽心,沈云珂既已换掉了此前那副半老将衰的尊容,他家公子也不用再陪着扮丑,总归是件好事,岂料正欣然间,林毓径自拣了和此前一样的面具,眼看就要贴敷在脸上。

阿泰神色一僵,正要劝说,沈云珂抢先劈手夺下,“你犯什么傻,再遇上那些女子又待如何?用这张!”

只听“啪”的一声,林毓脸上半挂不挂地耷拉下一张面皮,阿泰看得气结,眸中火意极盛,林毓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来,将贴了一半的假面从脸上揭下,呈在手掌中展开。

这张面具尚还没有骨骼支撑,只从光洁的肤质看,与其他皱皱巴巴的面皮已是迥异,阿泰稍待看清,一腔火气瞬间没了寻处,怔怔地看着林毓贴敷。

待林毓抚平几处不甚均匀的边角,侧身转过脸来,阿泰不由呼吸一窒,难掩惊讶地看向侧首。

他原以为沈云珂又要将林毓折弄一番,此时所见到的面容并非如他所想,这张面具虽然不及林毓原本的样貌舒朗,却也不枉清秀俊逸,配得上林毓潇洒大方的行止,的的确确算不上折辱……

阿泰正还诧异着,沈云珂已然换好了一套男子行装,草草将襦裙一叠,丢放在塌边,随即将屏风推开,拨弄床幔的阿明突然抬头,略略扫了一眼便拊掌大叫,“好看,好看!”

话音未落,阿泰原本的宽慰霎时消失无踪,冷冷地朝沈云珂扫视过来,“谁让你拿公子衣服的?快脱掉,把我的换给你。”

林毓只觉阿泰失言,脸色一沉,正要劝说,沈云珂嗤笑一声,淡然应道:“你若觉得你家公子是个对师父不孝敬的,那便换来,反正我不介意。”

林毓一瞬明白了沈云珂的用意,不等阿泰分辩,抢先说道:“沈兄这是要与我扮成师徒?”

沈云珂揉了揉后颈的勒痕,不咸不淡地说:“怎么着,不愿做我的徒弟?”

林毓点头便应,旁侧的阿泰忿忿然冷哼一声,沈云珂见状,心下更觉得意:“小爷趟过的水,不少比你们走过的路,今时今日,从师弟掉到徒弟,一再地折辈分,都因你这厮咎由自取,怨不得小爷不饶你。”

四人之中,已经有两人改换形貌,林毓犹疑了一阵,向沈云珂道:“师父,再收两个徒儿何妨?”

沈云珂心觉不亏,毫不犹豫地递出两张面具,阿明喜滋滋地接在手里,阿泰却不情不愿,见林毓脸色转暗,不得已接过,片刻工夫,两人各自也都改换好容貌,步出舱房门外。

四人重新登上甲板,不久前的夜宴已成一片狼藉,杯盘摔了一地,桌案倾得倾,倒得倒,船客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处扭打,六十六道卷轴散入各个角落,反反复复地挤按拉扯,竟然不见半点破损。

沈云珂看得讶然,喃喃对林毓道:“换成寻常的材料,这卷轴早扯得稀烂了,可若真是贵重的,为何又那般随随便便地抛出来?”

林毓沉吟半晌,压低嗓音道:“阿明应该听得不差,那位自称玉柳的姑娘命他们去寻人摹仿,究其缘由,只怕就是教这些人代劳,扩增这些画卷的数量,之后另有用途。”

沈云珂眉心紧蹙,思索了良久才道:“大胆猜设一下,这画卷之上,藏有仅为少数人所能看懂的暗号暗语之类,将画卷布散开的目的,就是将这一群人聚集在某处,以期接下来的合力行动。”

思及此,沈云珂一瞬想到了金鸢盟中所经历的种种,那一伙力图与金鸢盟抗争的暗党,兴许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暗中联络……

林毓思忖了片刻,随即微微颔首:“若想知道那一众女子的目的,看来非得抢来一道卷轴不可。”

话音方毕,林毓半身一挺,眼见要跃出,沈云珂忙不迭将人扯住:“这一众人争得这般发狠,你这样不管不顾闯进去,万一教人扯了面具,到时候又待怎的?暂且就等着他们抢累了,你我坐收渔翁之利不迟。”

林毓面色稍霁,浅浅一笑:“沈师父提醒的是。”

“师父就师父,多加一个‘沈’字作甚?”沈云珂心头微恙,暗自腹诽了一阵,偏头望向河岸。

雾沉沉的水面尽头,露出幽微的一线天光。

待到日上三竿,楼船靠岸,他就要抵达此行的终点,前往阔别一年的云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