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阒然,舷首传来一声嗤笑,一名膀大腰圆的虬髯汉子摇摇晃晃直起身来,眼风轻佻地扫向女子:“小妮子,你方才说的……徐某没大听清,那毒|药……可是换做什么焚情贪欢散?”
以“焚情”、“贪欢”、“藏春”为名的□□物,市井江湖之中十分常见,徐姓男子稍作改换,籍此调笑,与座不少混迹风月之人立时会意,顷刻间笑声满座,欢阗阵阵。
经男子出言打岔,席间不片刻欢宴如初,女子面不改色,沉吟须臾,朗声又道:“大人们如若不信,且待一刻后毒发,到时再看诸位如何决断。”
说毕,女子即刻飞身而起,裙摆霎时在空中飘散,形如鸟翅一般,未过数息,业已扑闪不见。
沈云珂看得讶然,心中暗忖:“这厮果然长了一张乌鸦嘴,什么倒霉来什么。这女子言语从容,下毒一事多半不会有假,也不知道她们勾没勾结这船家,倘若是在饭食中下的毒,那可就霉上加霉了。”
阿泰回过神来,满眼惊惶地问道:“这些女子莫非要劫财?公子的盘缠已经——”
林毓轻笑一声打断:“若只为劫财,倒也算不上棘手,听那女子的意思,怕是要将整艘船都劫下。”
闻言,沈云珂一瞬恍然:“是了,她们若能将这一船人都掳走,朝这些人的亲眷递信,到时候财帛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急在这一时?”
只差两日就能到泽州了,决计不能耽搁在此处……
沈云珂强作镇定,径自起身,一气走到栏杆附近,林毓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待沈云珂站定,轻笑一声,兀自谑道:“沈兄莫不然要水遁?”
眼见江流湍急,沈云珂冷声嗤道:“林公子此言何意,莫非是想撺掇沈某下水?”
林毓嘴角微扬,淡然应道:“开个玩笑罢了,沈兄何必较真。”
沈云珂数日魂不守舍,又因着假扮妇人,多时半倚半靠,由林毓小心扶持,有外人在侧时,林毓倘若要搭话,常常以“卿”相称,一连磨了数日,不自觉习惯了亲近,此时这一声“沈兄”,听来反而颇觉刺耳。
一念及此,沈云珂沉吟半晌,忽而叹声:“这几日神思恍惚,举止任性,说来竟忘了道谢,有劳林公子一路照拂,沈某感激不尽,奈何身无长物,眼下无甚能够报偿的,委实惭愧得很。”
林毓探手入怀,将陈置数日的玉印递到沈云珂身前,“物归原主。上回算计沈兄,实乃迫不得已,照顾沈兄乃为友分内之事,无须计较太多,往后来日方长,林某倘有落难之时,想来沈兄也不会袖手旁观。”
“他这本事,果然都长在一张嘴上了。”沈云珂接过玉印,瞥见林毓嘴角微噙的笑意,转念又道:“林公子日日唤我作沈兄,细细想来,你我之序齿,倒也未曾据实核对过?”
林毓笑意不减,缓声悠然道:“今岁过得重阳,林某便要行冠礼了,敢问沈兄尊齿?”
闻言,沈云珂自知占了便宜,面上却无波无澜,淡然接道:“沈某去岁冬月及冠,既是这般,这声‘沈兄’倒也受之无愧,沈某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素性不拘,这兄长着实做得不伦不类,委屈林公子消受了。”
这一番自省之言,足有七分的真心实意,沈云珂自认没有疏漏,林毓却不答言,默了半晌才道:“沈兄既已成年,该当以表字称呼才对,缘何从未听沈兄提起?”
两人初见时,林毓果断择了“沈兄”一称,如今相识近一月,沈云珂才发觉这声“沈兄”太过生分,沉吟片刻,竟也杜撰不出所谓的表字来,忙不迭说道:“云珂,沈某字云珂,乃家中长兄所取。”
“云珂?可是玉珂的珂?”
“不错。”
林毓微微颔首,眼中欣然,似有称赞之意,却还不及开口,身后霎时传来数声惨不忍闻的嚎叫。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侧首,目光移向坐席,此前醉了酒的船客纷纷蜷缩在地,四肢抽搐,五官纠结,显是痛得紧了,不多时连呻|吟也难发出,面色青紫,口沫横流,只从数丈外看,已然狰怖骇人。
未过片刻,沈云珂也隐隐觉出痛意,林毓眸色凝重,低声在他耳边道:“这毒多半下在了此前的香气之中,那酒仅是起到催发之效,只怕过不了多久,你我也会落得他们这般。”
沈云珂道:“依林公子之见,现下该如何拿到解药?”
“这些女子能在香雾中起舞,解药多半不会离身,敢于登船劫持,想来武功也不会弱,强取只怕无果,须得想个周全的后招。”
“啰嗦了半天,也没听他道出什么金玉来。”沈云珂犹自腹诽,“如此关头,他莫非还存着怜香惜玉的念头,不愿对那些女子下手?”
等了半晌,沈云珂仍未应声,林毓不禁诧异:“沈兄想到了什么计策?”
“还指望他能想出主意,当真愚钝。”沈云珂腹诽片刻,坦然说道:“先将你那两位弟弟找来,待会儿出了乱子,寻不见人可就麻烦了。”
在沈云珂看来,这些女子举止从容,一应事宜多半早早备好,此时不过按部就班地操演一遍,绝不会同冥爪一般,能够轻而易举地左右拿捏……沈云珂思至此处,不禁愈觉焦灼,即便有一层假面遮挡,也难掩住眉目间的愁绪。
林毓绕至席桌西侧,朝阿泰挥手示意,四人不多时在船首一侧聚齐。
林毓沉声对阿泰道:“今日事出情急,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务必听从沈兄所言,不得有半点差池。”
阿泰尽管不忿,却也不敢出言违逆,闷声应和,继而听得沈云珂道:“那女子此前扬言会再来,要擒住她只待片刻,我与……公子先行动身,若需助力,等我摔杯为号。”
说毕,方只走了半步,先前那名女子已然现身,在数丈外悠声道:“诸位大人,现下可相信奴家所言否?”
言犹未了,客座中骂声迭起,女子面色沉静,待喧嚷稍歇后缓声开言:“众大人不必心急,这蚀骨焚心散药性虽烈,一日之内,暂且不会伤及根本,诸位只要听从奴家所言,立时便能解除苦痛,不会再有半分折磨。”
话音方毕,地上躺下的一众人中,已有一名男子按捺不住,忍痛匍匐到女子跟前,颤声央求:“鄙人乃裘太傅之子裘旻,姑娘吩咐之事,裘某定当照办,鞍前马后,绝无推辞,烦请姑娘速速说来,莫要耽搁了鄙人的性命。”
裘旻肚圆腰宽,满面横肉,此时浑身暴汗,恍若在油锅里浸了一遭,女子略略垂眼,并不细看,轻笑一声道,“姐妹们,将东西都呈上来。”
一众女子莲步轻点,各自端持衬盘,相继迎出,掩面之下眸光潋滟,船客们见得此景,接连噤声,一时静默间,众女子脚步飞动,不多时已将衬盘分置于各张几案。
不消喝令,十一名女子齐齐揭下衬盘上的锦布,沈云珂自上而下看去,只见每个衬盘之中,皆有六道卷轴陈放于内,心下暗忖:“这卷轴的纵长不足一尺,横径也不大宽,里头倘若卷着字画,最多只能装下一幅小品,想来花不了几个钱……”
正沉吟间,裘旻在地上足足滚了一圈,身形连半寸也未能抬起,同来的酒友与他情形相仿,倾尽了力气在地上滚转,仍然够不到几案的高度。
“一人一卷,现下便分发给诸位大人。”
言罢,众女子同时抬手扬袖,将一半的卷轴扫至地面,地上躺下的数十人中,此时有近七成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卷轴掉落在身侧,分明近在毫厘,偏生又无可奈何。
能够挣动的人也不甚顺遂,落在地上的卷轴,统共只有三十三卷,争了不多时便所剩无几,一票人三三两两地滚做一团,不顾斯文地扭打起来,卷轴来来回回地牵扯,各自争得不可开交。
这些酒徒本就中毒不浅,经得这一番激烈的挣动,更是苦痛倍增,冷汗涔涔,眉目紧蹙,沈云珂不由啧舌,“不费一招一式就能将人折磨成这般,江湖险恶,当真诚不我欺。”
林毓与他蹲坐在一处,闻言不觉失笑,“沈兄这般深恶痛绝,莫非从前吃过大亏,看不惯使毒暗算的伎俩?”
沈云珂愤愤地一撇嘴,“瞎编排什么,小爷岂是那般胆怂的人?”
此言一出,沈云珂旋即赧然,眼见林毓转望过来,赶忙将头侧过,抬眼眇向远处。
以往动了真气,他只在心内荤素不忌地嗔骂,面上装惯了文士,从不出口成脏,自打与林毓相识,装点出的斯文三不五时地破皮露馅,眼见要兜拿不住,此中缘由,到底因自他心性浮躁,还是林毓专擅撩拨?
沈云珂左思右想,良久也未得解,林毓倏然起身,沈云珂面露怔然,略一犹豫,业已错失了林毓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