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夜泊

海外有仙山,缥缈云海间。

历朝历代的帝王笃信此说,不计其数的道士游僧,先后踏上扬帆出海的漫漫征程,搜寻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只求有朝一日呈献给帝王,换取功名富贵……

自罗州潭源发出的一艘楼船上,一众文士频频慨叹,遥想海外风光,夹在其中的林阔,虽然不甚笃信求仙问道之说,偶听得几句玄之又玄的高论,也难免情不自禁地暗叹一番。

虽然雅致颇多,这一趟行程,于他这样的平民百姓而言,多少破费了些,船上饮□□奢,笙歌不断,同行的船客多乃世家贵宦,出手阔绰,动辄抛金散银,像他这样一日三餐都要精打细算的,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武功也好,见闻也罢,林阔实在想不出,与这一众纨绔攀谈结交,到底能带来何样的进益。

他会登上这艘楼船,全赖一名沈姓骗子的撺掇,他家公子为何会上当,时至眼下,他仍未探明。

细细想来,骗子所使的计策,无非一招苦肉计。

那日刚刚走至城门附近,骗子突然仰面朝天地栽倒,他家公子不愧为一介君子,不计前嫌地将人留下,一路端茶倒水,煎药熬粥,铺床叠被,梳洗更衣……样样不落地伺候,称得上事无巨细,骗子却半点不见领情,愈发地骄纵无忌。

骗子数日前还能飞檐走壁,这两日彻底端上了弱柳扶风的架子,神色恍惚,茶饭不思,他家公子寸步不离地照料,竟还一日比一日憔悴。

在林阔看来,此等行径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明的骗术,他家公子却迟迟未能识破,每每言听计从,到得此时,竟还甘愿与骗子假扮成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用一张蜡黄色的皱皮,盖住了原本风流倜傥的俊容。

一家四口登船远游,因着“沈夫人”沉疴未愈,林毓三不五时就要招呼他这“长子”奔来跑去,他积了一百个不愿意,也拗不过这一对翁妇的“伉俪情深”,只能听之任之,逆来顺受。

阿明,目下改称林珪,是家中视做掌上明珠的幺儿,登船不到一日,数度纵船而下,险些溺入江流,三日前被“父母”关禁在舱房之中,勒令不得外出,这两日又困于晕船,不久前还历过一遭上吐下泻,此时正躺在舱房内休养,少见的消停安分。

沈云珂坐在窗边,一手拄着下颌,偏倚着头看视阿明,林毓立在床柱一侧,同样默不作声地看视。

那日转醒以来,沈云珂眼神空茫,几无生气,林毓诊了数次的脉,并未诊出严重的内伤旧疾,只能草草归结为受了惊吓,请路遇的游医抓了一方安神养心的补药,每日早晚一副地煎服。

抵达潭渊时,几个差役正好在张贴沈云珂画像的通缉布告,三人匆忙躲入深巷,自一方废院中寻出一架破板车,将沈云珂盛放在内,遮上黑布,佯装要去送葬,行了近两个时辰,总算甩脱搜查的卫兵,有惊无险地躲入城郊。

就在那夜,沈云珂蓦然醒神,指点三人在山林中搜寻,花了足足两日的工夫,采摘择料,研磨烧制,做好数十张堪用的人皮,四人这才折回潭渊城中,林毓本想修整一段时日再出行,沈云珂却突然央求带他去泽州。

这一遭外出游历,不过是为增长见闻,不管去往何处,于林毓来说都无差别,是以并未犹豫,当即答应了此请。

令他诧异的是,沈云珂好像忘记了那方玉印,对于前次发生的诸事也无心问询,白日多时都倚着舷窗发呆,他纵有千般万般的好奇,见得沈云珂无精打采的模样,终也只能搁下诸多疑问,一心系于照料之上。

暮色渐寒,这日已过傍晚,沿岸灯火渐明,繁景朦胧,楼船缓行靠岸,抛锚停泊。

靠岸期间,只有小厮和运工往返于船岸,船客们饮酒作乐,赌骰摸牌,各有各的玩兴,并不因着搬运的响动受到妨碍。

一应打点就绪,楼船即将离港,半空中飞出数道彩绸,十数名身形纤细的女子从天而降,在宴席间飘转起胡旋,一时间五彩炫目,妖娆摄魄。

冷香拂鼻,伴着落珠般的琵琶弦音,水袖抛扬,一刹那捧出一朵莲花,起落开合,变化纷呈,席间默然片刻,叫好声接连响起,旋即喧嚣乍然,久久不绝。

“缈仙楼十二金仙今日到访,前来为诸位大人助兴。”

一声婉转,悠悠语毕,十二名女子排成一行,同做万福,不片刻抬首凝眸,席间数人看直了眼,满目盈光,交口称赞,一时间喧闹尤胜。

沈云珂冷冷地觑了一眼,因着这群不速而至的女子,要呈入席间的烧鹅耽搁了许久,此时已经凉了七分,肉质柴硬,难以下咽。

他这几日思绪纷乱,食欲萎靡,今日总算好转了些,不想竟碰上这样一遭,心内颇觉不快,奈何脸上贴的这张人皮和眉善目,眉心嘴角都压得极紧,颊上还填着棉絮,各处都十分拘束,纵然想要摆出愠色,一时也不得其法,只能不了了之。

林毓发觉他的异样,低声问道:“沈兄可要回房歇息?”

沈云珂怔怔思索了半晌,忽而想到数日来林毓的关切,“我这是怎的?恍惚了几日,还事事离不了他了?”

林毓见得沈云珂眉头微蹙,不似前几日的无悲无喜,心下更觉古怪,疑声道:“沈兄莫非看不惯这些烟花女子?”

“怎会?她们这般貌美,任哪个男子看了都要动心,我又岂能免俗?”

沈云珂勉力扯开嘴角,强作要笑,却适得其反,令林毓看出几分惨然:“沈兄倘若觉得不适,千万莫要勉强自己,这些女子纵然姿容清丽,倒也称不上难得一见,还是沈兄的身子要紧。”

“身子要紧?”沈云珂心头一滞,“装了几日的妇人,他莫不是犯了痴症,以为我能怀胎?”思及此,沈云珂急不可耐地冷然道:“我常年习武,身子骨强健得很,不劳林公子挂心。”

听得这句回呛的话,林毓方才恍然,沈云珂神志已复,终于能够解答数日以来的疑问,正要开口,一名女子倏然迎到他身前,手持白玉杯盏,柔声道:“大人且饮。”

“妻儿”在侧,这酒接是不接?

林毓平放在膝间的手,要抬不抬地悬在半空,良久未作言语,席桌对面,阿明的神思被河灯引了去,只有阿泰回望过来,微风刚好在此时拂过,吹起女子的皂纱掩面,显出俏丽的容颜。

阿泰一待看清,整张脸登时蹿得通红,沈云珂扫视两人,皆是一副痴傻的面相,心下不由暗笑。

女子眼中闪过些微的诧异,沈云珂犹自坦然,哑声道:“倒酒来,我喝。”

这样的情态,想来是位惯于挡酒的悍妇……

女子迎着沈云珂的目光,只斟了一盏便匆匆离去,沈云珂望着女子讪讪的背影,险些放声大笑,稍待平复,转念又忖道:“这女子适才大方得很,根本不避忌人家的妻室,似乎颇具几分胆色,此前展现的舞技,也非寻常的弱质女子能为……身负这样的眼界与技艺,为何会沦落风尘?”

身世飘零,生计所迫……能够解释的理由成百上千,一时半刻间,沈云珂思虑重重,玉盏搁在虎口,良久未动,林毓看得讶然:“沈兄莫非担心这酒里有毒?”

沈云珂冷笑一声,心道:“你我一介无名之辈,杀便杀了,何至于这般拐弯抹角地破费?”举杯正待要喝,林毓蓦地起身,劈手而夺,杯盏当即滑出,一刹那已然坠地,化为数枚残屑。

邻近的桌席接连有人回头,瞥见地上的碎屑后纷纷了然,并未多做停留。

酒未沾唇,沈云珂颇觉可惜,本想调侃一两句,林毓忽而将他拉近,小声附耳道:“沈兄可有察觉一股异香?”

沈云珂稍一提气,果然闻见一丝若隐若现的幽香,“大抵是女子常用的香雾香水之类,有何不对?”

“眼下也道不出,总之这些女子来历匪浅,万不可掉以轻心。”

数日前择船之时,是沈云珂执意要上这艘楼船,那日尽管浑浑噩噩,他仍存了图新鲜的念头,眼下一旦出事,断然少不了他的责任……

沈云珂旋即定神,淡声道:“纵然这些女子心怀不轨,那又如何,大不了下水遁了便是,何须多虑?”

言罢,林毓不点头也不应声,兀自抬眸环视,醉了酒的船客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先前侍奉的女子不知去了何处,船中连一个也遍寻不着。

正出神间,一名女子从天而降,落地时似如飞鸿踏雪,轻盈非常,不消数步的工夫,业已点跃至甲板中央。

这样的轻功修为,沈云珂自诩不相上下,惴然暗忖:“难不成……真教这骗子给说中了?”

心念未已,女子倏然朗声:“诸位大人现已中了我教的蚀骨焚心散,若想少受些折磨,奴家下述之事,烦请一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