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匣“哐当”一声坠至地面。
这道银光并非沈云珂所料想的三尺青锋,而是一根形如百足之虫的软鞭。
沈云珂不待看清,立时提鞭,挥臂向冥爪甩去,只一记甩出,心下倏然一凉。
他的膂力虽然不及武人中的翘楚,往年习武的时候,多时练的都是重剑,此前有剑匣托乘,重量正巧趁手,如今脱了剑匣,反倒轻若无物,远远不及他所设想的那般得心应手。
一击未中,冥爪旋身闪过,寒声嗤道:“枉我真心想收徒弟,这一个二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小老儿不计较,倒还真当我好欺侮了!”
沈云珂一句也未应,趁着话音打量手中的“若水剑”,这一路屡屡遭劫,沈云珂对剑匣所藏之物的期待一刻胜过一刻,此时见得真容,脸色却骤然一黯,失望尽显。
冥爪喘得片刻,忽又腾空而至,飞掌下截,直取百会要穴,林毓倏的腾身,一臂将沈云珂揽过,后背重重抵在壁沿。
这一撞力道不小,林毓仅只闷哼一声,未几抽身而出,翻掌横削,与冥爪缠斗在一处。
“这骗子当真古怪,诓便诓了,眼下却是怎的,他倒还想抵偿不成?”沈云珂不甚了然,转身欲走,抬眼对上阿泰的虎目,脚下裹了胶似的,要迈不迈地悬了半晌,暗暗想道:“也罢,权且帮他一帮,万一前面再有什么机关,还能多拉个人垫背。”
思绪方定,沈云珂扬鞭横卷,直奔两人头颈,阿泰看得呼吸一窒,却见那鞭绳忽而拧转,在冥爪头顶掀卷成旋,分毫不差地将林毓隔绝在外。
冥爪翻身倒立,换用腿脚招架,依旧灵活自若,软鞭结成的绳圈失了借靠,无精打采地跌落下来,见此情形,冥爪当即两手支地,暴起一跃,牢牢扯住将落未落的绳圈。
沈云珂攥紧握把,在腕间绕了数圈,冥爪一面抵挡,一面蓄力,并不着急勾扯,僵持之下,沈云珂寸功未获,颇有几分无计可施的颓然,林毓也渐显疲态,愈来愈无力招架。
正焦灼间,脚下蓦然一震,未过顷刻,地面倾斜,周身下坠,冥爪正要掐住林毓咽喉,林毓借反撞之力即刻腾身,疾声大喝:“快走!”
沈云珂闻声而动,自握把上摸得一处凸起,无意摁下,冥爪痛嘶一声,沈云珂趁机将软鞭扯入腰间,奋力猛旋,将软鞭抽卷而出。
趁冥爪失神之际,林毓斜扫一记鞭腿,将冥爪踢至半空,三人瞬即滑入翻转而出的暗室,须臾天顶复原,堪堪将冥爪阻回甬道。
斗室之中碎屑遍地,土沫飞扬,冥爪面色阴沉地踱了半圈,瞥见地上一裂两半的长匣,血红色的衬布余出一角,将他的视线引至一道指余宽的裂口。
一点寒光自狭缝中透出,冥爪探脚而入,稍一提腿,匣盖“哐啷”一声跌落,匣盖内侧仰面朝上,可见铁丝密布,银线穿织,似乎是道极为细密的机括。
冥爪将匣盖拎起,视线徘徊了片刻,寒声冷笑:“那小儿拿来的东西,想必不会简单,拿去教王乐那老贼瞧瞧,且看他稀不稀罕……乖徒儿,莫以为小老儿好敷衍,往后哪怕觅遍天下,小老儿也定会教你奉还今日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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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沈云珂离开后,岳大川和期恕也相继分道,黄远不甚情愿地赶往家中,刚刚抵达皇城脚下,险些被街角喷涌而出的人流挤入护城河。
浩浩荡荡的牛马车辆扬尘而过,一众百姓脚步匆匆,神情肃然,黄远呆立在道路一侧,出神观望了半晌,突然有人提住他的衣领,拽着他转过脸去。
动手之人身逾八尺,五官平平,说不上周正也算不上丑陋,眉峰一聚,即刻显出满脸的凶煞之色,黄远对上视线,登时浑身一僵,那人满脸亢奋地道:“就是他,昨夜咱们见过的,他跟蔡盟主要抓的那个姓沈的人是同伙!”
不消再细说,黄远已然悉知情势不妙,趁男子回头与同伴说话,偏头一咬,狠狠衔住男子的虎口。
男子痛得大叫,“这小子居然咬人,属狗的么!”身后数名汉子眼见要迎上身来,黄远窥得机会,拔腿便跑,钻入一条不知名的小巷。
一众汉子身高腿长,即便轻功平平,步速依然不可小视,黄远在巷中豁了命地跑,早就不辨方位,跑了还不到半盏茶时分,业已被一道高墙阻断前路。
“为何不把轻功先学了……”黄远绝望地仰头看去,视线越过身前的高墙,墙外人声嘈杂,车马喧嚣,脚步声夹杂其中,时断时续,恍惚中越来越近,忽见一手搭上他肩侧,心内不由一凛。
来人并未如他所想,用蛮力将他制住,非但如此,竟还低声在他耳边道:“跟我来!”
黄远无心多想,寸步不离地跟上这人,闯入一间院落。
两人齐力衔好门栓,黄远这才得空回顾,只见一名面容惨淡的男子半弓着腰,一手捂嘴,不住地咳嗽,黄远正想帮他顺气,男子却蓦地转身,快步走入对面的堂厅,黄远惴惴不安地望去,喃喃自语道:“他莫非只救到这儿?”
心念未落,男子倏然现身,怀中抱有一个黑色包裹。
不待黄远询问,男子一面将包裹栓系在他臂上,一面沉声嘱咐:“我与小兄弟相遇有缘,包裹中有面具和褂衫,能助小兄弟乔装脱身,其余数卷《林壑苍霭》,但求小兄弟按着信中所说,一一分送,在下时日无多,唯有此愿未了,来世结草衔环,定会回报小兄弟的大恩大德。”
危难之际,受人所托,话本中的名侠往往以此为开端,走上扬名立万的大道……
黄远满心雀跃地接过包裹,正想说几句允诺的豪言,男子片刻也不多等,领着他走到一口枯井边,冷然道:“井底有道暗门,直通护城河外,小兄弟赶快动身,勿再逗留!”
黄远坐上井沿,低头一看,发觉井底离得尚远,心下颇有些犹豫。
未过须臾,男子眉头深锁,自他背后推出不轻不重的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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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终于相聚,沈云珂惦记的那方玉印,至此仍未到手。
离开冥爪的“洞府”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四人自晌午走到傍晚,皆有些憔悴乏力,沈云珂身无分文,本想蹭一碗茶水再走,却不想走至皇城附近,街道上依然空旷寥落,寻不见一家开张的铺面。
平素上蹿下跳的阿明,此时也蔫巴巴地拖着步子,眼中神采尽失,仅剩下阿泰聚精会神,时不时地与林毓搭话,询问此前发生的种种。
原来阿明早在阿泰之前就见到了林毓,冥爪仅仅锁了甬道外的铁栅,并未对林毓施以捆缚。
林毓所在之处立有一圈操纵机关的旋柄,此外还通向另一条甬道,那条甬道也有一道铁栅阻隔,林毓没有撬开的法子,不得已只能退回,等再遇到阿明时,林毓原想将他留下,思忖片刻后,又决定由他去探看那条封闭的甬道。
阿明寻至那道铁栅,并未找到此前一样的锁把,折道而返时,林毓正好随阿泰离开,他在原地观望了半晌,蓦然起了玩心,择了两根旋柄,来来回回地拨弄,不足片刻,那两根旋柄竟齐齐被他撅断。
阿明没少遇到这样的祸事,生怕有人来揍,寻至一处角落躲了半天,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很快没了耐心,不多时凑回到旋柄跟前,蹑手蹑脚地摆弄,良久才敢着力,阴差阳错触开了此前的铁栅,他在甬道中困得憋闷,对那几根旋柄并无贪恋,听得铁栅的声响便飞奔而去,踏入的甬道竟恰好承接在三人跌落之处。
三人自甬道中脱身,计议还未定,阿明业已探身而出,三人就此会合,总算有惊无险。
沈云珂觉得,这一回能够无恙,多亏冥爪和阿明皆非常理可度之人,与他在七星阁中的遭遇相比,都未超出误打误撞的范畴,大家各有各的窝囊,不过因为金鸢盟分身乏术、冥爪优柔寡断才侥幸活命,并无值得褒奖自喜之处,阿泰却盘问了一路,仿佛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恨不能寻支笔来,记下洞中经历的时时刻刻。
“少见多怪。”沈云珂暗忿不平地啐了句,正这时,林毓拦下一位形色匆匆的老妇,“敢问这位嬷嬷,今日究竟出了何事,街上的店家为何都闭门不开?”
老妇先开始满面疑色,与林毓对视了半晌,忽而眼含痛色地摇了摇头,哑声道:“乱党生事,掳走了皇帝,京城马上就要变天了,赶快逃命去罢!”
老妇提着碎步,不片刻没入街角,沈云珂、林毓、阿泰三人怔怔地对望,皆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金鸢盟驻地的防备那般松散,终于有了更确切的解释,皇帝都被劫走了,金鸢盟自然无暇他顾,可既是这般,为何前夜在七星阁中时,蔡明桓会突然现身?石冉、叶秉、还有那下落不明的道士……如今都身在何处?他们是否还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
千头万绪纠缠在一处,沈云珂难掩惶惑,一步比一步走得颓然,三个人各有各的魂不守舍,随着稀疏的人流,神色凝重地走向城门。
沈云珂略一抬眼,旋即满目骇然。
城墙上吊下十数颗人头,随拂面而过的清风来回摆荡,散乱的发丝不经意掀起,露出血迹斑斑的颊面……
沈云珂终于看清那日刑场上的面孔,这张十年间见过不下千万遍的面孔,他决计不会看错,千真万确,正是他曾经的师父——
沈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