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珂不甚笃定地探手入怀,掀起布袋中的盒盖,伸指探去,果已空空如也,一时不由惊诧:“何时被他偷去的?”
林毓这一路屡屡凑身上来,沈云珂只觉过分亲昵了些,并未生出警惕,此时摸得玉印不在,旋即恍然,眸中火光大炽,厉声叱道:“林公子当真心口不一,道貌岸然。”
“彼此彼此,沈兄也不遑多让。”
相隔数丈之距,沈云珂只恨不能扑身去夺,愣怔间,林毓犹自平静:“沈兄若想带走这玉印,并非什么难事,我且问问,前次托付给沈兄之事,沈兄打探得如何了?”
话犹未尽,沈云珂脑中嗡然一响,那页宣纸他自始至终都未看过,进得七星阁内时,还与石冉换了衣服,浑然不记得有此一事,片刻后神思回笼,心道:“是他不义在先,我随口糊弄两句,教他也吃些苦头,算是有来有往。”
默然半晌,沈云珂冷声开口:“七星阁地下有座囚鸟谷,林公子可有耳闻?”
“囚鸟谷”之名,听来着实不甚文雅,林毓眉头微蹙,默了半晌,沉声道:“不曾。”
“林公子所寻之人,就在那囚鸟谷中,囚鸟谷谷底状如蜂巢,关押着百余位失神丧智的‘人畜’,我原本动过救人的念头,奈何身单力薄,有心无力,林公子若想见他,如今也只有自去一趟了。”
一言已毕,沈云珂不见半点亏心之色,探手沉声道:“那玉印……现下可否还来了?”
阿泰抢先答言:“说得这般含混,到头来不还得让公子折腾,仅凭这般,你以为就能换回东西么?”
沈云珂并非胸有成竹,却没想到揭穿之人居然是阿泰,心下暗忖:“成日跟着这骗子进出往来,他倒也不简单么。”
消磨这一时,沈云珂越觉不耐:“这兄弟两人,一个夺剑匣,一个偷印章,都不是什么好鸟,既是宝贝,哪个不烫手?权且给了他,待我离了此地,在城门口贴一道寻物启事,往后纵使不管他,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到时且看他如何……”
比之于收揽宝物,沈云珂觉得解气更为要紧,何况此时此地,不尽快脱身,极可能危及性命,耽搁离京逃难一事。
沈云珂定了决断,随即也不再答言,转身欲走,忽又听得“咯咯咯”的几声怪笑。
有了此前戏弄的一遭,冥爪迎面走来,沈云珂并不见怯,犹自腹诽:“这疯子要笑便笑,笑得这般瘆人作甚?”
又近得数步,沈云珂终于看清冥爪的神色,堆叠的皮褶上渗出点点猩红,眼中带着些许的莹光,似是亢奋已极,沈云珂这才觉出骇然:“这是怎的,被人捉弄了一遭,他竟还开心了不成?”
“小儿,你这资质当真难得,那沈凝既然不要你了,往后不妨来做我的二徒弟?”
沈云珂面色一寒,手指紧蜷,在掌心压出了血痕,冥爪缓步上前,兀自朗声:“做我的徒弟,但若能出师,定然打遍天下无敌手,到时哪怕是他金鸢盟,照样巴结上门来,任你取求。”
“这疯子好大的口气……”沈云珂眼露不屑,冥爪浑然未觉,略略清了清嗓,又道:“小老儿当真不是狂妄,且看你身后的‘寰铁阵’,此乃集腋门传人王乐所造,耗资不下千两黄金,小老儿不过随口一讨,那蔡明桓二话不说便拱手相让,你若学成出师,就算将那金鸢盟盟主取而代之,到时也无甚不可能的。”
沈云珂闻言不由暗笑,“这厮莫不是练武练傻了,金鸢盟如今已是一朝支柱,一举一动皆由诰命申敕,势力云集,错综复杂,那盟主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他一个不问世事的武痴,难道还指望借这盟主之位给脸上贴金不成?我若真做了盟主,他那位大徒弟又当如何?这般喜新厌旧,往后若遇上资质更好的,只怕转头又不要我了……”
数言之间,冥爪又近了数步,沈云珂正还思索要如何拖延,一直默声的林毓突然发话:“前辈一番好意,沈兄执意不应,岂非驳了前辈的面子?”
“这骗子一肚子坏水,肯定没存好心!”沈云珂心下暗嗤,蓦然想到这也算是缓兵之计,眼见冥爪面色转寒,当即开口:“鬼……冥爪前辈如此用心,晚辈再要推辞,确有不识好歹之嫌,敢问这拜师之礼,要如何——”
话犹未了,冥爪忽然朗声大笑,“小老儿钻研半生,今时今日,终于有人能承下衣钵,果然天不绝我!”
沈云珂被这乍起的激昂吓了一跳,忍不住瞥向林毓,正这时,飞梭上的锁链“刷拉刷拉”地响动不绝,不片刻全数被收起,林毓对望过来,淡然浅笑,似乎落定了什么计谋。
“这骗子又在算计什么?”沈云珂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又见一脸志得意满的冥爪,暗忖:“我就算应了,学不学得成还得另说,他何至于这般高兴?再者说,这当是他第二次见我才对,为何上次那般平静,这次却……”
思及此,沈云珂蓦然转念,“莫不然,这疯子与青龙镖局中现身的白衣……不是同一个人?那日所见的白衣,只用一招就击碎了岳大川的臂骨,岳大川生性敦厚,广结人脉,理应不会将什么人得罪得太过,白衣下手那般狠,若不是对他恨之入骨,只怕惯常就是如此……”
在沈云珂看来,眼前的冥爪纵然嗜武成狂,行事不能以常情度之,却也并非动辄就要伤人至残的狠辣之人,由此又多出一位白衣,心中更生疑惑:“那白衣为何偏偏对我网开一面,与这疯子……究竟是何关系?”
稍一细想,沈云珂如坠云里雾中,冥爪似也觉出草率,蓦然沉声:“小老儿不拘礼法,拜师礼你看着将就便罢,单剩下门内论资排辈,今日也不必耽搁,我听林小儿唤你做‘沈兄’,想来你比他年长,功夫又比他精进,索性不依这入门先后之规,你来做他师兄如何?”
沈云珂险些失笑出声,淡淡接道:“师父既已吩咐了,徒儿自会好生照顾师弟,敦促他勤勉习武,不予他偷懒荒废之机。”阿泰听得忿然,不待开口却已被林毓按住。
林毓神色淡然,拱手浅浅一揖:“师兄好意,劣弟心领,今后便有劳师兄多多关照。”
冥爪欣然点头,袖中忽而飞出一根银针,飞速窜入壁顶,甫一没形,沈云珂身后的地缝瞬即收拢,铁桩下沉,不多时已与平地无二,林毓缓步越过,从容恬淡,颇有一番闲庭信步的姿态。
“又教他捡了便宜!”沈云珂看得不忿,暗自谑道:“连我这师兄都认了,他总不会真想留下来拜师学艺?”
见冥爪循身离去,林毓眼角微眯,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狡黠,沈云珂猜测还有机关,步步谨慎,不欲争先,阿泰一面走,一面瞪视相向,沈云珂虽然气短,因有林毓夹在中间,顾虑再遭了算计,遂也只是夹紧了剑匣,一路都未发作。
正行进间,四下铮然一响,霎时天地倒转,支倚尽失,沈云珂无从借力,只见墙壁迎面撞来,避无可避,林毓蓦然转身,整个人垫在他身前,环臂紧搂,不容他挪动半分,如此颠晃了一阵,总算捱得地面落定,天顶回稳。
借因林毓护持,沈云珂连磕碰都未挨到几下,即便胃中翻腾,头晕目眩,一时之间,并未生出抱怨的心念,反倒是冥爪乍然而起,怒指向林毓。
“你要的东西,小老儿说给就给,新来的师兄也照收不误,如此这般,还不晓得知足,你且说来,如何才肯心甘情愿?小老儿若是做不来,往后再不会捧着供着,非叫你小子吃点苦头不可!”
沈云珂听得怔然,林毓与阿泰交流神色,半晌才道:“该当是我那位小弟,不小心触动了前辈的机关,且待将他寻到,一问便知。”
闻言,沈云珂即刻猜到了林毓的目的,“又要差使人替他找弟弟了,差遣的还是这疯子,他就不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逼得这疯子怒极反目”
“疯子”确如沈云珂所料,闻言眸光一沉,神色肃然,看不出半点要答应的意思。
沈云珂侧眼斜瞥,阿泰一脸的魂不守舍,林毓照旧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越看越觉不忿,“他捅出来的篓子,拉着别人来收场,倒还镇定得很,脸皮之厚,果非常人可比。”
沈云珂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归为“常人”一列,犹自面不改色,冥爪眼中戾色集聚,倏然腾身,一息才过,已近半步之距,沈云珂与阿泰齐齐侧目,登时凉气倒灌,面露惊骇。
冥爪突然偏头,悠声对沈云珂道:“乖徒儿,你且躲到一边,小老儿今日要清理门户,好生修理这不肖徒!”
说毕,立时就要抬手下劈,阿泰眼神一凛,箭步横移,堪堪挡在林毓身前,只听得砰然一声,未过须臾,又传出一丝崩裂的细碎声响。
剑匣抵在阿泰鼻尖,缓缓从边沿开裂,露出血红色的衬布,还未来得及移近视线,沈云珂旋即抽回,携出一道似如电闪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