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沈云珂无意间使出了名为唳风的掌法。
与江湖上常见的掌功不同,唳风掌看似掌风凌厉,贯势于形,真正相较时,劲力有六成都敛藏无迹,瞬间弥散于周身经络,对手中招之后极易泄力,若非较量至力竭,绝难察觉此中异样。
前朝倾颓之时,云隐宗业已匿迹于世,沈云珂独身往来这一年中,曾数次旁敲侧击地向各色人等打听云隐宗,仅有一位年迈的贩夫略有耳闻。
即便是在前朝,云隐宗之名也鲜少为人所知,开宗之人以隐为道,并无闻名江湖的事迹流传后世,百年之后,甚至连宗中子弟都不知晓开宗祖师的名讳。
放眼整个江湖,云隐宗可以称得上隐中之隐,无出其右。
沈云珂成日乔装,一多半是顾虑怀璧其罪,历过数次浅尝辄止的切磋,他便发觉云隐宗的功法与江湖上大多门派并不类同,是以不敢随意显露,却不想只此一招,已然令眼前的白衣觉出异样。
“他怎会知道?”沈云珂惊疑未定,胸如擂鼓,白衣犹自上前,幽声逼问:“沈凝是你师父,我猜得对否?”
沈云珂通身一怔,心中暗忖:“那人……难不成是他的旧识?”
但凡忆及云隐山种种,倘若与宗主沈凝有关,他都一概以“那人”代之,不经细想便草草掠过,白衣所言的“师父”二字,恰好戳中他心中痛处,神色不由一僵,在白衣看来,已是不言自明。
“小老儿寻那沈凝费尽心思,不想竟在今日柳暗花明,你且说来,他现下身在何处?”
愣怔良久,沈云珂勉强定神,冷声答道:“我乃门中弃徒,早与那人没了瓜葛,根本无从知晓他的下落。”
白衣冷笑一声,兀自悠然:“小老儿与沈凝有一箭之仇,至今未报,弟子服其劳,不妨今日就来做个了断!”
话音将落,白衣顷刻间欺身而至,沈云珂横掼剑匣护在身前,滑步横移,自白衣胁下穿过,白衣倏然回过身来,从袍袖中荡出一道劲风,沈云珂堪堪俯身,数枚银刺从脑后掠过,钉入身后石壁,瞬间没至根底。
两人还未过招,白衣已然占尽先机,沈云珂才要抬首,迎面一只勾爪扑来,根本无隙躲闪,抬眼已被捏住咽喉要害。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那师父究竟在何处?”
沈云珂几近咬牙切齿:“不、不知……道。”
“小儿嘴硬,看来苦头还未吃够!”说毕,白衣手上力道陡然加重,沈云珂胸闷气结,后颈涨得通红,不多时连剑匣都握不住,不受控制地滑脱出手。
剑匣落地时“哐当”一声,白衣恍若未觉,始终目不斜视,沈云珂平复片刻,将仅存不多的气力全数灌注于脚下,却还不及踢出,白衣提膝一撞,登时卸去了八分的力气,勉力再踢,却已成了不痛不痒的挣扎。
两人尤在僵持,墙后突然传来厉喝:“住手!”
白衣闻声而动,手上的力道并未削减半分,沈云珂颈间经他一拧,愈发痛苦难耐,气若游丝之际,墙后那人施施然现身,白衣“咯咯”连笑,随即谑道:“乖徒儿,不好好在练功的地方待着,还想帮这新来的小儿不成?”
林毓面色苍白,额际渗着星星点点的汗珠,一缕碎发盖住了眼睫,眉目间的锋利近于无形,沈云珂垂眼看去,发觉他神色憔悴,心下起疑:“他这个样子……跑来作甚?”
林毓很快察觉他的视线,微微挑了挑眼角,沈云珂看不出有意无意,依样画瓢地轻抬眼睫,林毓嘴角略弯,似是相应之意,忽又朗声:“前辈,我与你打个商量如何?”
白衣嗤笑,“商量?难不成……你想留下这小儿的性命?”
沈云珂原以为白衣胁迫自己,不过是想逼问出沈凝的下落,闻言不觉失色,“我与这疯子无冤无仇,他竟还想杀我不成?”
林毓身形微颤,恍惚迎了半步,“我与这位公子切磋一番,用上前辈昨日教我的东西,倘若晚辈赢了,前辈就放了他,如何?”
沈云珂觉得此言滑天下之大稽,不仅冒犯了白衣的才智,还冒犯了自己的身手,哪知白衣竟微微颔首,当即答应:“并无不可,你且与他一试!”
喉间一松,数道冷气同时灌入,沈云珂连呛几声,不待喘匀,白衣一掌将他拍出,激得他气血翻涌,脚下还未站稳,林毓兀自深深一揖,沉声说道:“承让!”
“他到底诓是不诓?”沈云珂怔然难解,却见林毓两脚开立,化掌为刃,摆出一招姿态挺拔的起手式。
这一式唤作白鹤亮翅,初学乍练之人,往往最爱用此式亮相,遮丑掩瑕,效用极佳,沈云珂看在眼中,心下不觉失笑:“放水就放水,这般刻意,难道不怕露馅?”
心念未已,旋即掌根交错,互相抵缠了数息,劲力皆滞于指尖,沈云珂向来喜欢四两拨千斤的手法,试招时尤其不爱着力,林毓一时与他无二,他便愈发地胸有成竹,一招比一招避重就轻。
正焦灼间,白衣弹指飞出一根银刺,卷带一道劲风,自两人掌间空隙穿过,“阴煞掌能是这般无用?再打来!”
闻言,林毓眉尾一挑,暗含戏谑之意,沈云珂看得分明,心想:“他倒还临危不乱。”
不待林毓起势,沈云珂提掌横劈,使出一记截叶刀,快如电闪,力道其却还不及此前的一半,林毓接得轻易,从旁看来,却若顶了千钧之力,五官紧绷,痛色凝重,仿佛性命攸关,泰山崩坠。
未几攻防调转,掌背相抵,触及的力道颇为绵软,隐隐还带了一丝旖旎的意味,沈云珂心觉有些过火,面上却不得不配合,恍若接了什么倾江倒海的杀招,一路退舍,全无招架之力。
这厢你来我往,白衣忽然拊掌大笑,“就是这般,就是这般!”
沈云珂嘴角一扬,险些失笑出声,正这时,林毓突兀地眨了眨眼,沈云珂不解其意,怔忪间劈手而出,林毓竟挺身一仰,屈腿蓄力,滑步横铲而来。
“过犹不及,这骗子还演上|瘾了!”
既借了切磋之名,合该从一而终,掌起掌收,林毓率先动了下盘,沈云珂也不退让,正要勾腿去绊,身形转了半圈,垂眼一扫,蓦然瞥见半步之外的长匣。
心念电转间,沈云珂疏忽一闪,不退反进,纵身向白衣挺去,起势突然,白衣只见骈指如剑,直冲眼窍而来。
间不容发之际,白衣自持功力,并不侧首,抬手截向肘尖,沈云珂臂端一酸,强作无状,提掌再迎。
白衣冷笑一声,正待要接,长匣自身后横飞而来,眼见要击中后脑,沈云珂蜷掌为爪,直取白衣咽喉,顷刻之间,白衣屈身一软,柔弱无骨似的缩了半尺,有惊无险地避过两处攻势。
沈云珂头一遭见到如此诡谲的身法,心下不禁讶然,当即将长匣截在手中,怔怔地出神打量。
白衣似是避得太急,颈骨寸入后,半晌没有探出,沈云珂正欲趁机将人打晕,抬眼却见阿泰双手齐挥,示意他快走,却还不及迈步,林毓突然扑身过来,一臂揽在他肩侧,腾地一点,已然将他自斗室中带出。
三人一路狂奔,根本顾不上搭话,行了百步有余,沈云珂发觉林毓仍揽着他,忙不迭搡开,脚下将将一顿,身后忽然落下一道铁栅,地面旋即开裂,升起数根腕粗的铁桩。
半空中飞梭穿掠,尖啸声时隐时现,沈云珂不觉手脚发寒,不由自主地缩了半步,后背恰好抵在林毓肩侧,林毓非但没有抽身,反而抻臂一揽,携着他一同退开。
“沈兄怎么把衣服弄破了?”林毓拈出一指,见势要拨沈云珂胸前的衣料,沈云珂想到岳大川交付他的玉印,旋即闪到一旁,探手入怀,触得布袋内的棱角,方才轻舒一气。
正出神间,林毓已然将外衫脱下,略略叠了叠,浅笑着递出:“报沈兄一糖之恩!”
“倒是个会巴结人的……”沈云珂一身狼狈,此时也顾不得讲究,从容接过,行云流水地披肩穿袖,并无半点停滞,翩翩佳公子的仪态,即刻呼之欲出,只可惜上身与下身并不成套,难免白璧有瑕,美中不足。
弹指已过,三人身前的飞梭依旧穿行不止,脚下的铁桩倏然挪动,发出窸窣的鸣响声,沈云珂得了外衣,拉不下脸来甩人,不得已故作平静道:“这东西要怎么对付?”
林毓神色踟躇,默了半晌才道:“这铁桩如若不动,尚还有五成把握,眼下这般,只怕连三成也没有了。”
“就凭你的那点道行,当然过不去。”沈云珂只在心内腹诽,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听林公子之意,此前可是领教过这机关的厉害?”
林毓微微颔首,“前辈平日就在这里练功。”
“这么说来,方才那人便是鬼……冥爪?”
“正是。”
沈云珂轻叱一声,“上回见面,林公子与我说,是在街上与人斗殴,恰好被这位老前辈撞见,强行被他掳了去,可我今日瞧他待你的模样,分明疼爱得很,我倒想问问,之前那地井,林公子莫不是主动去的罢?”
林毓神色一滞,阿泰已然按捺不住,怒声上前:“你胡说什么?我师父——”
“我却也有一事不明,青龙镖局的岳堂主,我见过他与人切磋,决计教不出沈兄这样的高徒,方才听冥爪前辈提到什么‘云隐宗’,想来……那便是沈兄真正的师承?”
“原来他磨蹭那么久,做的竟是这个打算?”被林毓听了壁脚,沈云珂愈想愈觉不忿,“我还对他不甚了了,他倒先对我知根知底了?简直岂有此理!”
思及七星阁中苦不堪言的遭遇,沈云珂更觉光火,林毓神色不变,犹自温言:“倘若受困在此,于你我都无半点好处,沈兄千万要掂量清楚。”
沈云珂冷笑一声,嗤道:“你这两个弟弟着实可怜,被你支使得团团乱转,前赴后继地舍身相救,连我一个外人也触了霉头,至今都不晓得你做的什么打算,当真可恨。小爷不欲与你一般见识,暂且留着你的项上人头,今日就此别过,往后莫忘了求神拜佛,但若再碰上小爷,决计饶不了你的狗命!”
话音将落,沈云珂刹那间腾身而起,剑匣自背后带出,恰好与第一根飞梭挤撞在一处,将其阻滞在半空,沈云珂借机踩上第三道铁桩,旋即如法炮制,一连跃过六道铁桩,只差最后一道飞梭。
铁桩快速滑移,眼见梭尖将至,沈云珂扬腿一甩,在半空中横卷身形,旋身避过破空而来的飞梭,不片刻破阵而出,轻盈点足,抱匣入怀。
阿泰原已打好了大骂一通的腹稿,见得沈云珂从容落地,一时间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毓。
沈云珂正待要走,蓦然听得林毓朗声道:“沈兄当真了不起,想来这方玉印,沈兄也是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