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惊魂

阿明走起路来插翅一般,阿泰追得气喘,沈云珂跟在后面闲庭信步,视线肆意地来回扫掠,心下暗忖:“这冥爪果然不比蔡明桓有钱,同样设了机关,人家一屋子珠光宝气,他却室如悬磬,连墙漆都舍不得刷……”

三人走过纵深近百步的一条甬道,尽头显出一面栅栏,贴墙的一端跨着一道铁锁,阿明迎到跟前,蜷指从袖口勾出一根银丝,兀自上手捣弄,片刻后阿泰追至,听得锁簧发出脆响,当即抬手下劈,铁锁“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沈云珂瞥向脚下的铁锁,见得上面有数道新添的刮痕,随即轻叱一声,心想:“到底是个蠢的,打不开就消停点儿,弄成这副样子,想掩人耳目也不能了。”

沈云珂暗讽阿泰拆锁时的粗鲁,殊不知此行是来救人,非是来偷窃,不论如何都会教人发现,阿泰觉得无甚需要遮掩的,是以一路光明正大,根本不怕发出声响,沈云珂循着以往窥画的行径做了评判,竟还生出胜人一筹的优越感,自己却浑然不觉。

阿泰将栅栏一掌搡至尽头,回身看向沈云珂,神色复杂,半晌不作言语,沈云珂被他看出了一身冷汗,怔怔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阿泰嘴唇微动,沈云珂以为他要动手,做好了还击的准备,未过须臾,阿泰却突然躬身,将一路护持的剑匣双手奉上。

沈云珂不想表现得急不可耐,没有立即伸手,迟疑道:“你这是……”

“能寻至此处,多亏沈公子相助,阿泰此前多有冒犯,还望沈公子不计前嫌。”

沈云珂心知肚明,探出这条通路原是阴差阴错,并不怎么上心,却不想阿泰诚意隆重,才至半途就要以礼相谢,一时只觉古怪得紧,不敢就此答应,摆手推辞道:“这匣子累赘得很,你想拿便拿着,不用急着还来。”

闻言,阿泰蓦地箭步上前,一掌将剑匣推入沈云珂怀中,“夺走这剑匣原是我的不对,沈公子如此看中它,想来是把难得的宝剑,阿泰借此逼迫沈公子寻人,实乃循了下策,务求沈公子海涵。”

“说变脸就变脸,这呆子什么毛病?”沈云珂不得已接下剑匣,正待要转身,阿泰怒色乍起,突地抽手,扳住了他的肩。

“你这意思……还是不让我走?”沈云珂抱紧剑匣,眼中并无惊慌,阿泰满眼的惊愕,只道出一声“你”便气得梗住,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翩翩君子?仗义游侠?小爷哪个都不是,仅凭他一个呆子,还想拿捏小爷不成?”沈云珂不屑地撇了撇嘴,脚下并未挪动,眼见阿泰迎面冲来一拳,不急不慌地荡开,拳风堪堪从他耳际略过。

阿泰一招失手,更觉愠怒,欺身横出一掌,直逼沈云珂胸口,沈云珂反应奇快,拄着长匣向后翻了记筋斗,轻轻巧巧落至地面。

甬道狭窄,沈云珂使出翻腾的身法,分明存着挑衅之意,阿泰看得讶然,始觉自己小视了对方,唯一能用来要挟的剑匣,业已被他拱手送出,一时间满胸填膺,颇觉气苦。

沈云珂提起剑匣,玩味地打量阿泰,正僵持间,突然自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两人都听出是阿明,阿泰忙不迭追去,沈云珂施施然跟了两步,在栅栏的开口处探出半身,恰好见得拐角处飞出一人来。

阿明不知遇到了什么,一脸惊恐地跌坐在地上。

这兄弟三人之中,眼下沈云珂心怀好感的,只有阿明一人,除了心智单纯,肆意无拘之外,此前他能从魔怔中脱身,也全赖有阿明及时出现,因而见得阿明有虞,一时颇有些于心不忍,没有犹豫太久便循身而出。

“看到什么了,吓成这般?”听得阿泰硬声硬气的语调,沈云珂很是替阿明心疼,阿明仍然怔忡着,迟迟不应声,阿泰眼露焦灼,正待要逼问,却被沈云珂抢了先:“见到活鬼了?”

阿明听得“鬼”字,当即点头如捣蒜,沈云珂在他肩头拍了拍,温声又问:“长角的?”阿明摇摇头。“吐舌的?”阿明依然摇头,沈云珂沉吟片刻,接又问道:“浑身带血的?”

阿明筛糠似的抖了一阵,方才点头确认,沈云珂当即想到囚鹰谷中的人畜,自从发觉期恕有号令人畜之能后,他除了厌恶人畜身上的血污,并不觉得有多么可怕,以戏谑的口吻说道:“那就是个没洗澡的野人,无须怕他。”

话音将落,阿明顷刻从愣怔中抽离:“没洗澡?那不就跟沈公子一样,是个乞丐?”

沈云珂轻咳一声,心道:“乞丐你还公子公子地叫?”眼下不管阿明说出何等荒诞的话来,沈云珂都能以“童言无忌”轻松搪塞,因而心沉如水,并不与他置气。

两人一问一答,阿泰半天插不上话,此时终于得了空隙,忙道:“既然无事,我们再往前走走?”

“这呆子颇没人性,他弟弟才受了惊吓,半点不知道体谅的么?”沈云珂犹自想得不忿,阿明并不领他的情,阿泰一着令,他便腾身飞跃,一起一落间,已然匿形不见。

“他对这呆子当真听话。”思及此,沈云珂不觉蠢蠢欲动,“不若找机会揍他一顿,看看能不能像那呆子一样,教他对我言听计从……”

阿泰沉着脸色,全身力气都倾在脚上,沈云珂左顾右盼,依旧追得轻易,半晌又见一处拐角,两人正要转身,疏忽现出一道虚影,阿泰看得眼花,当即挥拳,岂料半途劈来一掌,硬生生阻截了拳势。

“你……”阿泰正待要问,虚影疏忽闪到身后,侧首一瞥,他才看清是阿明,一时赧然,正打算致歉,沈云珂蓦然大喝:“快跑!”

阿泰不明所以,偏头去看阿明,人还没寻见,身后便重重地挨了一脚,飞出了足有一丈远,待他从地上拾起,只见狭窄的洞口处挤着三个蓬头垢面的壮汉,张牙舞爪,堪堪卡在一方长匣之后。

沈云珂两臂抻直,身形后仰,脖子拉得极长,这动作阿泰看来不甚潇洒,与沈云珂惯常的仪态并不相符,一时尽管诧异,愣了也不过片刻,当即沉声:“我来帮你!”

话音未落,沈云珂已然抵挡不住,连带剑匣一齐被撞出,后背眼看要触及墙面,千钧一发之际,他瞬间将身形蜷紧,在半空中旋了整整一圈,须臾卸掉反撞之力,方才伸足落地,算是避开了凶险。

阿泰赤手空拳地架住三人,渐渐力有不逮,沈云珂当即甩出剑匣,击打在正面一人颊侧,这一击并未将人击倒,却给了阿泰乘隙之机,那人略有停滞,阿泰迎面一记重拳,旋即提腿横扫,放倒身侧两人,沈云珂飞快补了数脚,彻底将三人踢昏,阿泰忙又大喊:“阿明!我们要走了!阿明——”

数声过后,阿明仍未出现,阿泰神色焦灼地看向沈云珂,沈云珂立时会意,“先去寻你家公子,我去找阿明,待会儿再碰头。”

阿泰闻言,眼露感激之色,旋即转身,急匆匆地冲向甬道更深处,沈云珂刚回过身,却见一道白影,疏忽飘过身前。

“遭了!”沈云珂不及多想,扑身便去拉人,白衣身形一拧,恍若游鱼一般,轻而易举地避过了他的指尖。

沈云珂自忖再练十年也做不到此举,一时惧意陡增,不敢贸然上前,正欲要逃,那人“咯咯”怪笑几声,倏然转过身来。

“过来叫我瞧瞧,你这小儿,根骨似乎不差。”发觉白衣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沈云珂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道:“他练了什么邪门的功夫,这么一副面相,还不如一具骷髅架子。”

白衣面色枯黄,整张脸褶皱遍布,眼皮层层堆叠,将眼缝挤得极细,几乎看不到瞳仁,颧骨在瘦削的面颊下极其高耸,枯槁得仿佛耄耋之人。

更令沈云珂感到骇然的,是与面部迥然相异的一双玉手。

这双手骨骼匀称,指端白中透红,肤质细腻,与枯槁沧桑的形容判若两人,沈云珂看得毛骨悚然,踉跄退了数步,白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缝嘴角齐齐一弯,似是笑盈盈的,看起来却比先前更加狰狞。

沈云珂浑身震颤,险些令剑匣脱手,白衣忽而上前,“你不过来,我倒更想瞧了。”说毕骤然出手,直取沈云珂喉间。

沈云珂只来得及用剑匣一截,那手倏然消失,刹那又移向眼前,沈云珂侧身去躲,这只手霎时变换成数道虚影,令他生出无所遁形之感,空茫间胡乱甩出剑匣,一股绵弱之力如影随形地绞了上来,霎时卷成一道密网,牢牢攀附于剑匣周身,沈云珂挣了挣,已是全然无法动弹。

“别以为小爷好欺负!”沈云珂暗啐一声,少见地聚气于掌,骤然暴起,推出一道极具劲力的罡风,生生将白衣迫退半步。

白衣一手攒胸,惨然笑说道:“居然教我撞上了云隐宗的小儿,当真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