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山脊之后,一线天光开散,晨间薄雾冥冥,湿气扑面而来,沁出些许的冷意。
沈云珂倚着人不卖力,体内的热意渐渐冷却,终于耐不过寒颤,不得已踩实了脚跟,他才一卸力,阿明旋即从身旁窜出,抢在阿泰身前,才一眨眼的工夫,已然消失不见,阿泰不忿地回瞥一眼,沈云珂佯作未觉,偏头看向一侧的山林,兀自走得怡然。
待他回过头来,阿泰遥遥地冷眼观望,本想拖得再慢些,到底耐不过心虚,片刻后加快步速,未过多久,业已与阿泰走到一处。
两人并肩行了片刻,循入一道密林,掩映渐疏,露出一面嵌有石洞的山墙,阿泰指向石洞的方位,边走边道,“公子上回就关在那里,我与阿明在里头找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寻见。”
沈云珂轻笑一声,不待阿泰变色,抢先说道:“狡兔有三窟之备,那冥爪行事诡谲,不会只踞着一个地方,你家公子肯定关在了别处。”
阿泰瞬即脸色一沉,“怎会……我与阿明追了那人一路,方位决计不会有错,周近有人迹的地方只有这一处,难道他还能将公子活埋了不成?”
“嘴上说着不信,想得倒还挺远。”沈云珂觉出了阿泰的忐忑,只是腹诽,并不出言戳破,踱着步子转圈打量,心想:“上次走的时候没注意,这地方的草木不光长得丰茂,错落得还挺别致……”
阿泰急火攻心,哪里知道沈云珂还存着游玩的兴致,只当他在勘探地形,搜索林毓可能的容身之处,等了半晌,焦灼地迎上前道:“沈……沈公子可有什么发现?”
沈云珂抻了抻胳膊,仰头又打了声哈欠,这才不紧不慢地应道:“附近的草木长得肆意,想来从未被人挪动踩踏过,的确只有这一个地方能藏人。”
话音将落,阿泰蓦地抬手,似是奔着沈云珂的领口,忽又移向臂弯,挟起人来健步如飞,沈云珂由着他拖拽,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剑匣。
沈云珂小心瞥了眼阿泰,确信他目光专注,并未留出余光看顾自己,继而伸手从他腰后揽过,手指眼看就要触及匣身,视野倏然变暗,胸前闷声挨了一记,随即“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掌突如其来,险些令沈云珂咬断了舌头,不待沈云珂解释,阿泰冷冷道:“奉劝沈公子安安分分,莫要再动逃走的心思。”
舌尖渗血,沈云珂囫囵着说不出话,嗔怨地剜了阿泰一眼,原想磨蹭一会儿再起身,阿泰蓦地出手,当即攥住了他的衣领,直接将人拎起,迈步便走,沈云珂勒得难受,不得不服软央求,“放……放开!不抢……我不抢便是!”
阿泰自忖用多了力气,手指略约松了松,尽管缓了步速,手上仍勾着衣领不放,沈云珂心觉屈辱,奈何眼下功力未复,的确没有对付阿泰的把握,故而只是腹诽,面上强作无状。
不消数步,两人业已步入洞中幽深处,上下漆黑一片,全然看不清前路,跌跌撞撞地行了一段,阿泰蓦然驻足,沈云珂没提防迎了半步,狠狠撞在鼻梁上,登时头痛欲裂,双目充血,正待要骂人,阿泰抢先唤道:“阿明,快出来带路!”
须臾,衣袂翻动之声一瞬掠过,转为清澈的少年音色:“我已经瞧过一遍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地方无聊得紧,咱们别再进去了,成么?”
话音方毕,洞内发出一声钝响,阿明“嗷”地叫出声来,听起来痛得不轻,沈云珂幸灾乐祸,一下舒缓了心绪,阿泰即便气得发昏,警惕却半点不见放松,飞出一脚后,当即收束动作,回护夹在肋边的剑匣。
“早就不稀罕那玩意儿了,他那么小气作甚?”沈云珂只是冷笑,并未出言相讥,阿明挨了一脚,捂着后臀,兀自走得飞快,阿泰根本追不上人,沈云珂一路跌宕,颠颤得七荤八素,难忍之下,奋力将阿泰搡了一把。
阿泰下意识攥紧手指,沈云珂只听得胸前“撕拉”一声,旋即胸口一冷,衣料空出来一大片。
沈云珂本想破口大骂,临到嘴边舌头却打了结,暗暗想道:“骂他什么,难不成骂他非礼?”他头皮一麻,慌忙掩住了领口,退开半步,阿泰扯坏了衣服,自己也觉尴尬,讪讪说道:“对不住,出去再赔你。”
“赔?小爷难道差这点钱?”沈云珂明明身无分文,愣是气出了腰缠万贯的不屑之色,奈何伸手不见五指,无法教阿泰领会,两人对峙半晌,更深处传来“哎呦”一声,阿泰挺身便追,沈云珂肩头一松,不再受到挟制,犹豫片刻,并未转身离去,鬼使神差地跟上了阿泰。
“怎么回事?”
“这儿有个疙瘩,刚才绊了我一跤。”阿明手指着地,很是生气地啐道。
“没轻没重的,公子人还没找到,谁要听你大惊小怪。”
阿泰本以为阿明有什么发现,临近了见是这般,当头就是一记暴栗,阿明捂着脑门,嘟哝了几句埋怨的话,阿泰听得起火,作势要揪他的耳垂,却不想寻至半空,正好与沈云珂的手臂撞在一处。
阿泰一时惊疑,当即按紧了剑匣,沈云珂只管将手搭在阿明肩上,亲昵地耳语道:“你在哪儿被绊倒的,找给我瞧瞧。”
说是瞧,其实根本看不见,阿明也不反驳,听话地蹲下身,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摸索,阿泰站在一旁,凝神屏息,生怕错过一丁点的响动,等了半晌,声响始终聚集于脚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沈公子,在这儿!”不等沈云珂回应,阿明攥住他的食指就往地上摁,沈云珂指缝戳得生疼,侧身将人撞开,径自伸手去摸,不多时便摸到了凸起的棱块,触感冰凉,有异于周近的石质。
他想起七星阁中的情形,用力往下摁了摁,棱块纹丝不动,紧接着试了敲击、旋拧、推移等手法,皆未引起任何变化,受挫之下,颓然仰身坐倒。
脚下一声闷响传来,阿泰以为发动了什么机关,立时激动地冲出半步,恰好踩中沈云珂的手指,沈云珂疼得抽搐,使出浑身解数去勾扯,还没来得及将手指抽出,棱块突然松动,旋即“格拉”一声,脚边的石板瞬间翻转,显出一道两尺见方的开口。
开口透着幽黄的光亮,沈云珂赶忙拉过破烂的衣料,飞快掩住胸口,阿泰眼中再无他物,当即一跃而下,阿明随在他身后,沈云珂以为他也要纵入,却没想到阿明只是挂着腿晃荡,犹自耍得尽兴,心下不禁好奇,“你与你那两位兄长出门在外,素来都是这般?”
阿明撇了撇嘴角,颇有些不满地道,“还能怎样?他们都嫌我碍事,只有探路的活交给我做,总教我等,每次都去那么久,来了也不陪我玩儿,比师父还没意思。”
在这少年人眼中,世上之人大抵只分两种,一种“有意思”,一种“没意思”。沈云珂循着他的想法,接又问道:“我与你家公子相比,那个更有意思?”
阿明两手抱胸,郑重其事地思索了一阵,语气沉重地说道:“这个不能与你说,说了阿泰肯定会揍我。”
沈云珂暗自失笑,面上依然沉静,“那便是说,你师父、你家公子还有阿泰这三人当中,阿泰说的话最管用?”
阿明半仰着头,要点不点地晃了晃,沈云珂已然有了猜测:林毓道貌岸然,连他尚且都能骗过,平日就算与这少年不对付,也会由阿泰代劳管教,徒弟如此,师父自然相差仿佛,面上和和气气,从来不会亲自动手,暗地里却没少指使阿泰揍人泄愤。
由此看来,阿明真正害怕的只有阿泰,因为阿泰对这两人言听计从,他才甘愿遵从这两人的吩咐。
这少年的心思,看似难以捉摸,细究起来其实非常简单,沈云珂满腹狐疑,“只看年纪,他应当与那黄远相仿,心智却还不及七八岁的小儿,由着他在外面乱跑,难道不怕被人拐了去?”
沈云珂思虑不绝,隐隐还生了同情的心念,阿明无人管束,肯定从小就与父母亲人离散,待在一位不近人情的师父身边,每天都要拼死拼活地练武,即便进步神速,也得不到半句称赞,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声断喝止住了沈云珂的思绪,“阿明!”
沈云珂低头看去,见阿泰空手而归,心中正诧异,阿明灵巧地纵跃而下,大大咧咧地开口道:“怎么,要撬锁吗?”
阿泰“嗯”了一声,转身便走,未过须臾,阿明一跃抢在他身前,已然分不清引路之人究竟是谁。
沈云珂忽觉自己的担心太过多余,轻功、夜行、撬锁……随便拿出去一样,都足以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究竟是何样的师父,才能将阿明磨炼成这般?心智有缺且单纯至斯,竟然也能肆意地往来于这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