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再逢

“道长,岳堂主,快、快……沈大哥醒了!”

沈云珂脑后钝痛,睁眼时一片晕眩,稍待清明,见黄远跪坐在一边,即刻沉下面容,将痛色尽数敛却。

头顶仍是重重的枝叶,天光破晓,雨后的水汽渐渐蒸散,露出氤氲的绿意,虽已入秋时,却生机油然,分外蓬勃。

沈云珂极目望了半晌,没寻见官道,稍稍放下心来,他能够确认,自己晕倒后的两个时辰,这三人应当带着自己行了一段,并未留在原地不动。

三个人凑到近前,岳大川和黄远眼中都带着忧色,沈云珂被他们看得不甚自在,略约向后倚了倚,迟疑道:“现下……是在何处?”

黄远眼中讶异与欣喜交杂,似是庆幸沈云珂还能说话,两步外的期恕悠然说道:“此地离那驻地约有十里,位置隐蔽,昨夜不曾有人前来探查。”

沈云珂闻言暗松一气,正要起身,晕眩之感再度袭来,当即倚向身后一株柏木,飞快将身形稳住,兀自冷声,“在下身负师门之恨,无意与诸位正道中人为伍,聚散终有时,今日便就此别过,往后青山不改,万望诸位保重,后会无期。”

话音才落,疏忽一道黑影没于无形,黄远呆呆地怔在原地,岳大川与他神色无二,唯独期恕依旧淡然,轻声叹了句:“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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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珂在树顶穿行,约莫行了近百丈,待到看不见三人背影时,方才从树上跃下,甫一落地便盘膝而坐,运起吐纳的功法。

浅眠还不到两个时辰,根本抵偿不了前一日的消耗,沈云珂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心悸与晕眩反复侵袭,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倚靠旁人之力,生怕再遇上难缠的祸事,扯上以后脱不开身。

沈云珂自忖临行前的一番话并无破绽,能将沈沐编排成耽于复仇的独行之人,如此纵然前后的言行有出入,岳大川也会觉得情有可原,不会存疑乃至联想到镖局纵火的真凶,至于黄远与期恕两人,本就承了他的恩,如今恩报相抵,各自清白,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尽可能避免给彼此添麻烦,方才是萍水之交的善缘。

于此时的沈云珂来说,圣人之言不过是堆华而不实的废话,一身不济如何能济天下?倘若自己都过得不快活,拿出去施舍于人的,如何能够保证令别人快活?

他认定自己不比那人心怀宽广,是以早就抛却了企及的念头,决意要行一条独来独往的孤狭之路。

他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却要洋洋洒洒,任性肆意地存于这世间——

分明用来平心静气的打坐,沈云珂却激起满腔的愤慨,犯了调养内息的大忌,经络中邪火流窜,肺腑燥热,灼得满身热汗,神思中混沌一片,不久前他还谎称自己修习邪道,岂料竟一语成谶,转眼就领教了走火入魔的厉害。

心念焦灼之下,沈云珂郁愤尤胜,不片刻便体会到了何为五内俱焚,灼火自脏腑流窜向四肢百骸,仅存不多的神志渐渐溃散,他拼尽全力想挣扎,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不能……不能就这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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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你快看,那有个人呢!”

阿明连跑带跳地穿过重重树影,眉飞色舞的模样,正如踏青的小儿,与阿泰满脸的郁色大相径庭,眼见阿明要窜出目力所及,阿泰匆忙大喝,“停下!”

阿明奔得兴起,对阿泰的呼喊充耳不闻,身前有丛密草挡住了视线,他一跃而过,终于看清树下之人的面容,雀跃地高声大叫,“是沈公子,是沈公子在那儿!”

阿泰面露迟疑,脚下催快了许多,未过须臾,阿明先行从沈云珂身前纵下,绕走了足足一圈,并未等来沈云珂搭话,脚下才一站定便嗔道:“为何不说话?上次答应我的纸鸢,你还不曾买给我呢,难不成……你当真是个骗子?”

沈云珂昏昏沉沉的,一句话也没听清,只觉有只蚊子在耳边哼哼,这一点声响牵动了他的痒意,激得他想要伸手去挠,神思灌注于一处,倏的挣动了手指,胸中浊火瞬间消退,一线清明从脑中乍然开散……

未过片刻,沈云珂已然从魔怔中解脱,他正要开口致谢,一睁眼却见是阿明,当即从地上拾起,抬腿便走,阿泰蓦地从他身后扑出,抽走了横在脚边的剑匣。

沈云珂很快发觉,抬手便劈,奈何他气力未复,动作迟缓,纵然出手刁钻,阿泰犹自躲得从容,见此不禁气结,横眉冷目地瞪视向阿泰。

阿泰迎面接了一招,心下讶然,林毓此前知会过他,沈云珂深藏不露,能够为他们所倚仗,待他探得这一招,并未觉出有多么强劲,暗忖哪怕换了阿明也能轻松应对,心下不由起疑:眼前之人就算韬光养晦,何至于如此畏缩,为了在人前藏着掖着,难道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得了?

沈云珂气得发怔,并未留意阿泰的疑色,他已因这长匣数度遇险,眼见要脱身,却再次被人所胁,一口恶气梗在喉头,强自压下,冷然道:“速速还来,再不还来,莫怪我不念旧情。”

他如此一说,阿泰始觉他对长匣的重视,将匣身据得更紧,“你随我去救我家公子,救出来我便还你。”

沈云珂愠怒已极,再不想磨废口舌,屈指成爪,飞速探出,却还不及迈步,眼前忽而一恍,霎时竟连站都站不稳了,身形向后歪倒,刚好抵在阿明肩头。

阿明不扶也不接,低头看了又看,一脸好奇之色,阿泰手按沈云珂脉门,探得他只是气虚,随即将腰间的水囊摘下,在他唇边滴了两滴,对阿明吩咐道:“你将他看好,我去寻些吃食。”

阿明得了吩咐,揽住沈云珂屈膝坐下,左右巴望了半晌,总是耐不过无聊,揪住沈云珂一缕发丝,在手中缠了又绕,绕了又缠,沈云珂疼得蹙眉,须臾转醒,抬眼对上阿明的视线,循至绕在他指端的发丝,登时眸中蹿火,忿然间挺起上身,额头正好与阿明的下巴撞在一处。

这一撞力道极重,两个人各自倒在一边,吃痛得呲牙咧嘴。

阿泰一手提着剑匣,另一手抱了半怀的野果,急匆匆赶来,正巧看到两人倒地的一幕,忙不迭加快步子,怀中晃荡得厉害,十余颗野果洒了一半,阿明看得心疼,蓦地一窜,当即扑身去捡。

见阿明匍匐倒地,阿泰诧异地顿住脚步,分神间,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他连看也不看,当即反转长匣,旋身一扫,沈云珂仰身去闪,堪堪避过,脚下险些一滑,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没有林毓在侧,阿泰竟镇定自持,防备谨慎,沈云珂再一次失手,心中颇有些不甘:“真还被他讹上了……”他悻悻缩回半步,兀自盘坐在地,有了之前的走火入魔,一时也不敢凝神调息,只是盯着地上的草叶发呆。

阿明手脚飞快,不多时已将阿泰掉落的野果尽数揽在怀中,他的气性来去如风,险些被沈云珂撞掉了门牙,不片刻就忘得干净,才捡完野果,很快迫不及待地凑到沈云珂跟前,将满怀的野果一齐捧出,“都给你!”

少年人满脸的笑意,比手中的鲜果还要透亮明澈,沈云珂僵着脸取了两颗,心道:“他虽傻了点,似乎也没那么蠢。”

阿泰在一旁冷冷打量,不催不赶,直等沈云珂咽下第五颗野果,他才沉声开言:“你现下可想通了?”

“又不是阶下囚,他何必这般趾高气扬?”沈云珂暗中腹诽,嘴上火气不减,“小爷不与你一般见识,去就去,有什么去不得。”

阿泰轻叱一声,“那便走罢。”

沈云珂不甚了然,所贪虽小,但攸关性命,纵然是好东西,倘若人人都来抢夺,到底烫手了些,有违他素来不沾麻烦的原则,他愿意朝阿泰许下承诺,其实不完全出于胁迫,不久前的遭遇提醒了他,眼下尚还需要时间恢复,独行的日子固然潇洒,却也不能太过着急……

有过此前的对峙,沈云珂已经揭破了脸,是以也懒得再装斯文,见阿明要腾地而起,蓦地出手,勾住了他的衣领,整个人软绵绵地一倒,妥帖地倚在阿明肩侧。

阿明拧过身子,奋力将沈云珂拽了拽,起初还能将人掀起一两厘,不多时便黏得似虎皮膏药一般,一丁点也掀不动了。

阿明快步追上阿泰,“快……快帮帮我,沈公子耍无赖,你快把他拉开!”

“沈公子”三字在阿泰听来刺耳无比,闻声连一丝余光也不屑瞥,脚下只快不慢,这还是头一遭阿明走在他身后,不用劳心费神地看顾人跑远,越走还越觉轻松,半点没有放缓的意思。

阿明难得露出苦色,沈云珂将全部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脚下几乎要悬空,一丝一毫的力也不肯着,阿明过去没少嘲讽阿泰的轻功,这一路追得心力交瘁,可却不知为何,隐隐竟有些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