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中无星无月,层云低垂,阵风卷袭,显出一幅将雨的景兆。
岳大川勉力从窄洞中探出半身,冷气一激,呛了好几声才止住,颓然间抬起头来,远处重重叠叠的山林,层云下若隐若现的山峦,一时间齐齐入目,激荡起满腔的不平气。
他常年在外闯荡,鲜少将自己拘在一处,几日以来的□□,再到眼下的豁然开朗,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觉,天地之间,竟然如斯辽阔,前番种种的颓唐,一刹那尽成烟云。
人活一世,有千万种滋味还不及体会,即便舍下前志,还有千百条道路可选,他本就起于微末,失却一条臂膀,根本谈不上跌落云端,况且相较武艺,他更擅长攒聚人心,虽然不及终日苦读的文士有才学,但武人们大多目不识丁,仅凭他在各处摸爬滚打的学问就足以应对,他若肯屈膝寻个靠山,往后不愁没有去路,他早就知晓自己在武学上难成大器,如今断了妄想,不见得是件坏事……
一道凉风袭来,岳大川从沉思中醒觉,须臾狂风凝聚,在山林上空席卷肆虐,发出阵阵的呜咽,天际数道弧光更迭,闷雷乍然而响,眼见大雨将至。
“少侠!少侠!”
沈云珂一身黑衣,一进山林便失了行迹,岳大川环顾了足足一周,连片衣角也没能寻见,他清楚此地不能耽搁太久,很快下了决断,拖着半边不听使唤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走入一条小径。
岳大川一路穷追猛赶,终于在雨势略收的时候望见一道黑影,当下也不待分辨,张口便喊:“少侠——少侠——”
那黑影施施然回过身来,雨幕遮挡下,岳大川眼前朦胧一片,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人形,辨不清五官样貌,岳大川断定不可能有人这么巧突然出现,并无迟疑地迈步向前,待到走近些许,方才发觉来人的身量与沈云珂相差甚远,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出些许,不由顿住了脚步。
期恕寻着岳大川的方位走了几步,历经雨水的一番冲刷,身上的血垢清理得七七八八,此时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高大汉子,岳大川见得来人双目紧阖,着一身破旧斑驳的长袍,不似金鸢盟卫兵的装束,很快定下心绪,兀自说道:“阁下可是在寻一位少年人?”
期恕微微颔首,“正是。”
那一众江湖人中,不乏与沈云珂年纪相仿之人,岳大川打算问得更仔细些,蓦然发觉自己唤了一路的“少侠”,根本道不出所寻之人的名讳,不得已只能改口:“阁下要寻的那位少年人,可是轻功极佳?”
期恕神色一凛,上前迎了一大步,“阁下唤他做少侠,想必也蒙受了他的恩惠?”
岳大川心道可巧,忙又开口:“不错,岳某能从那地谷中脱身,全赖这位少侠舍命相助。”
期恕轻叹一声,“沈小友果然侠肝义胆,此前将贫道与一少年遣走,原是为了回去救人,却不知他眼下身在何处?”
除了“贫道”,岳大川还听得一个“沈”字,颇有些激动地问道:“道长知晓这位少侠的名姓?”
岳大川语声诚恳,期恕略一沉吟,觉得无甚需要隐瞒,随即淡然应道:“姓沈,名沐。”
“沈沐?”岳大川难以置信地看向期恕,“道长莫不是记岔了,岳某也识得一个沈沐,如今年过半百,少侠未及弱冠,怎可能是那人?”
期恕面露疑色,“沈小友亲自知会我的,应该不会有假,难不成……是巧合?”
倘若单单重了姓氏,兴许当真是个巧合,但“沈沐”二字一出,瞬间令岳大川想起了沈云珂的相貌,此前在青龙镖局中时,沈云珂只是稍作修饰,并未贴敷易容的人皮,岳大川陡然发觉两人的五官相差无几,一时间满腹狐疑。
“少侠与那个沈沐……难不成是父子?沈沐其人好吃懒做,生性凉薄,那日镖局受难,怎样都央使不动,少侠行事爽利,轻易不肯收受好处,如何会是那种人的儿子……”
岳大川自顾自地喃喃低语,期恕等了他片刻,温声催促道:“先找到沈小友要紧。”
岳大川恍然抬头,对上期恕紧阖的眼皮,水幕渐疏,狰狞的疤痕悄然显露,待岳大川看清,不由脚下一软,期恕飞快扳住他的右肩,岳大川经此一碰,浑身上下都起了寒颤,奋力挣了挣,半点都未能挣脱,期恕手腕反旋,牢牢卷住岳大川的右臂,岳大川稍稍一牵拽,登时剧痛难忍,不得不束手就擒。
这条臂膀在期恕手中弯折得极为容易,期数不多时便觉出了古怪,“这是……”
“不妨事。”岳大川见期恕松了挟制,上身一倾,即刻将右臂卷带而出,“快走罢。”他正待要走,膝盖又是一软,眼见要迎面倒地,期恕抻臂一揽,堪堪帮他稳住身形,方才不至跌倒。
岳大川才断了颓废的念头,经期恕一扶持,心中极不是滋味,一时默然,并未向期恕道谢,期恕看不到他眼中的愠色,心思却极其敏锐,当即撤开臂膀,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不疾不徐地移步向前。
·
沈云珂的状况不比岳大川好了多少,先时出得洞口,他一仰头便断定要下雨,不想沾染上泥泞,更不想被岳大川拖了后腿,赶忙撂下人走远,却不想才入山林,雨水已成瓢泼之势,浇头而下,浑身尽湿,脚下时浅时深,稍有顿挫,未穿鞋的脚就不住地打滑,不得已只能放慢步调。
初秋时节,雨水才落,山林之中格外凉爽,只着一件中衣的沈云珂全身湿透,觉不出半点的清新怡人,左脚足衣被岩石磨得稀烂,时不时拖拽步伐,沈云珂忍得不耐,索性脱得干净,光着脚疾步向前。
一场雨来去匆匆,不多时云开月明,掩映的林木渐渐稀薄,沈云珂已能窥得树林外的大道。
林地上碎石密布,偶尔还有落下的枝杈,不时有尖锐的物什刮在足底,沈云珂一见有规整的平地,迫不及待想过去,忽听得马蹄声,忙将剑匣丢在脚边,曲起半身,借密草作为遮挡,透过草缝观察来人。
马蹄声不多时稀落将止,来人不过十数个,装扮各异,所持的兵器也不尽相同,有人负剑,有人挂刀,还有人提着长槊,下马入得树林,当即围成一圈,似是在比划手势,不曾有一人出声,半晌后分成三路,各自飞奔而去。
沈云珂惊讶不已,他这日误打误撞,金鸢盟所有品级的卫兵悉数都见过,适才所见的这些人,只从轻功来看,与轻鸢卫相较毫不逊色,心下不禁起疑,蓦然想起蔡明桓此前所言,“听蔡明桓的意思,我与那些江湖人困入七星阁之前,应当已经来过一拨人,眼下又来一拨,奔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一事更令他心绪忐忑,“我伤了那么多轻鸢卫,倘若蔡明桓今日无恙,定会想尽办法来追杀,但凡金鸢盟触手所及,往后只怕都呆不得了……”
出神间,山林中传出惊叫声,沈云珂寻向来处,未走几步,已然听见熟悉的人声。
“众位大侠,小生能从七星阁中逃出,的的确确是有贵人相助,诸位所寻之人,应当是我那位沈大哥,小生此前在阁内之时,早已与他走散,当真不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烦请诸位高抬贵手,莫要为难小生,家父乃是当朝首辅黄昱卿,诸位可以随小生去家中验证,小生绝无半句虚言……”
黄远一开口便滔滔不绝,从儿时小事扯到夫子的教导之言,越说还越显镇静,全然没有受制于人的自觉,想是这日憋得太久,攒了满腹的闲话,中间一人不多时已听得不耐,抽了一根极粗的麻绳,飞快捆住黄远手脚,眼见就要将人拖走。
沈云珂本想由着这些人将黄远抓了去,不想因为黄远耽搁了脱身的良机,哪怕黄远所言属实,是首辅的儿子不假,他宁可去首辅家中报信,也不愿与这些来历不明的高手有纠葛,却不想这三人竟不偏不倚地走向他的藏身之处。
电光火石之间,沈云珂飞身而出,剑匣在身后旋过半圈,趁三人还未抽刀之时,凌空扫过,堪堪遮住这三人的视线。
正这时,沈云珂堪堪够住黄远腰间绳索,长匣恰好旋过一整圈,三人刀锋齐出,刀身截在半空,分立三面,同时围向两人,须臾已近咫尺之距。
黄远蹲坐在地上,尽管脖子缩得极深,头却一厘也不肯伏低,刀光映在他脸上,半点不见惧色,从始至终,他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云珂手中的剑匣。
未几,那剑匣倏然横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劲风,将三柄长刀绞在一处,黄远嘴张到一半,正要惊叹,沈云珂大喝一声打断,“跑!”
话音未落,黄远照脸挨了一记鞭腿,生生扫出近三丈远,顷刻间飞出战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