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新恩

黄远怔怔地看着身后冒出来的黑影。

此前随众人探路时,人畜们面目狰狞地冲来,嗅着粗重的鼻息,不近不远地围着众人绕走了一圈,他同众人一样,只是看见这些人身上的血污,闻见浓重的血腥味,胆量就已经削去了大半,余不出心神揣测他们的意图,此时再见人畜现身,到底耐不过胆怯,匆忙撤开半步,恰巧踩在一块碎石上,一脚滑出,仰面朝天地掀了过去,后脑勺眼见就要着地。

沈云珂漫不经心探出一掌,屈尊降贵地提出两指,将挨不挨点了一下,得了这记不甚上心的助力,黄远没能立即站稳,恍惚踉跄了半步,方才立直身形。

黄远惊魂未定,犹豫要不要尽快奔逃,却见沈云珂怀抱长匣,犹自按兵不动,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怡然神态,心下纳罕之余,忐忑也减却不少,循着沈云珂的目光偏移了视线。

变故突至,此前困住沈云珂的那几人面露惊疑,举止却仍显镇静,为首一人高举手掌,三指一蜷,众人随即三五成行,摆出一道状如飞梭的阵型。

阵型数息间落定,几人脚步才歇,接而响起一声长啸,人畜列成的长队似如灵蛇,一圈接一圈地将飞梭环绕于内腹。

单论力气,寻常的武人或许与人畜不相上下,但阵前相抗,气势占去了七分,人畜脸上的凶色,时不时发出的吞咽声、嘶吼声,没有一样不令人胆寒,除此之外,相较于拳脚,扑面而来的勾爪极似山林中的野兽,这些武人虽然令行禁止,心智甚过常人,见到此种闻所未闻的情形,仍然免不了心生惧意,临敌的行动也有些微迟滞。

黄远讶于双方对峙的场面,兀自看得专注,早就不见了惊骇之色,沈云珂暗自失笑,“胆子时大时小的,倒还没个定数了。”

未几,成形的飞梭发起攻势,为首的壮汉抡圆了臂膀,拳如摆锤,直冲身前一名人畜的门面,随后的众人使出如出一辙的重拳,人畜们并不迎击,迅速退开半尺,飞梭阵中的人借机而上,从阵型前端破开一道三人宽的空缺,正这时,蛇腹突然绞住飞梭的尾部,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自阵型末尾乍然响起。

惨叫分散了众人的心神,须臾,飞梭被挤压成不过尺余宽的一束,阵型已被冲蚀得七零八落,黄远看到精彩处,正欲拊掌叫好,却见几名人畜回过身来,当即顿住了动作。

人畜们分明眼神空洞,没有聚焦的方向,黄远却觉都在瞪视自己,失口叫道:“沈、沈、沈大哥!”

沈云珂瞥了他一眼,脚下一步也未迈出,没有要逃开的意思,黄远没能得到安慰,神情之中惊惧更添,探手去扯沈云珂的衣袖,蓦然发觉手边空荡荡的,方才想起沈云珂被他扯下了一整只袖管,怔忡间,手指要伸不伸地够了半晌,立在一旁的沈云珂察觉他的动静,当下很是莫名其妙。

一名人畜已近丈许,黄远心头狂跳,面色煞白,整个人已近魂飞天外,正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唿哨,那名人畜当即止住了脚步,飞快回过身子,与身后的同伴汇集成一条暗流,转瞬没于幽暗处。

人畜消失得太快,乃至于黄远看直了眼,十余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脚下,血流汩汩,身前如此惨烈的一幕,竟然半点都未引起他的注意。

沈云珂犹自淡然,忽而上前一步,朗声道:“多谢道长相助。”

黄远这才发觉阴影里站着一人,身量近九尺,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身前的衣料破破烂烂,情状比沈云珂还要狼狈,待他反应过来自己是靠了此人才得救,慌忙收起飘飞的眼神,恭敬揖道:“黄远见过道长。”

还未迈得几步,期恕已然来到二人近前:“这位小友是?”

黄远听得“小友”二字,登时心绪翻腾,喜形于色,顿觉期恕的血目亲近了许多,正要介绍自己的家世,沈云珂蓦地晃了晃,斜身一歪,竟险些倚到他身上。

“沈大哥,你这是——”

沈云珂冷冷接道:“只是乏了,没旁的。”

黄远小心打量了一番沈云珂的面色,只觉他眼神阴鸷,心绪不佳,识得这些更不敢多话,期恕却无从觉察,兀自又道:“沈公子莫不是受伤了?”

自从踏入金鸢盟的驻地,沈云珂不仅滴水未进,还历经了几场前所未有的恶斗,更兼他这一年之中闲逸惯了,鲜少有如此劳动的时候,这一日跌宕下来,实在捱不住体乏,连走路都觉吃力,奈何身前来的是搭救黄远的新恩人,着实不想矮了一头,有失这一路大侠的体面,眼见期恕来帮扶,当即扬手一摆,冷然道:“没受伤,有些口渴罢了。”

话音将落,沈云珂箭步一闪,瞬息已在丈许之外,黄远担心自己走得太慢,被两人落在半途,忙不迭小跑起来,期恕腿长过人,直等两人远出数丈,方才不紧不慢地跟上,十数步的工夫,已然追到黄远身侧。

沈云珂乏力难捱,一路咬定牙关,绷紧额面,黄远时不时想开个话头,情知沈云珂不欲言语,心下愈发焦灼,脚步也愈来愈紊乱,期恕目盲耳聪,很快发觉此中异样,率先打破沉寂,侧首温声道:“小友与沈公子相识几时了?”

黄远听得这句,不禁面露感激,“晚辈唤做黄远,与沈大哥只是初见,半日前身临险境,承蒙沈大哥相救才苟延到此时,道长今日……莫非是同沈大哥一道来的么?”

“非也,贫道与沈公子也是今日才识得,前尘坎坷,贫道不便多说。黄公子年纪尚浅,到得此地,想必也是少年英杰,有幸结识,算是贫道的善缘。”

闻言,黄远难掩得意,神采飞扬接过话头,沈云珂甩开半步,心下忿然:“又来一个少年英杰,他倒是会说,敢情这世上英杰遍地,都能教他遇上,小爷豁出命救来的人,一句话就被他勾去了魂……”

沈云珂在心底愤愤不平地想了一通,半晌平静下来,仍觉自己吃了大亏,愤懑未消,神色愈发冷厉,黄远一路喋喋不休,讲的无非是他在家中淘气的琐事,越讲还越发兴起,蓦然想起一桩自觉极为有趣的,打算说与沈云珂同乐,正要开口时,却瞥见沈云珂面色阴沉,不得已悻悻然抿上了嘴。

默然不过片刻,三人业已回到黄远再遇沈云珂的石洞之前,黄远正要发问,沈云珂突然用极为冷淡的语调说道:“黄公子此前可是从这条路寻过来的?”

话音入耳,黄远不由哆嗦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还不及他搭话,沈云珂循身迈出大步,当即拉开了距离,“沈大哥,”黄远赶忙迎上前去,“咱们只有三个人,这样回去……金鸢盟那些——”

沈云珂轻嗤一声,打断道:“你若害怕,留在这儿也无妨。”

黄远闻言,脸色一瞬泛白,讪讪地低下了头,期恕听得出气氛不大对,一时又思索不出所以然来,只能迎身向前,紧跟在黄远身后。

约莫过了一刻,头顶凹凸不平的石壁被规整的石墙所取代,昏暗的光亮下,墙砖上的纹路依稀可见,沈云珂不曾从这附近经过,怔怔望去,很快看得入神,不由放慢了脚步。

黄远总算得了喘息之机,先开始的一段他忙着说话,无暇顾及脚下的疲软,追得不甚费力,接下来的一段专心赶路,反而一步比一步跟得不迭,他只认定沈云珂有绝技傍身,非他所能企及,并未发觉自己早就耗空了力气。

适应了整整一日,沈云珂在暗中视物的眼力略有加强,墙砖上所刻的飞禽走兽,他大致都能辨得出形貌,尽管看不清微细之处的毛发鳞片,但每只走兽的姿态动势,砖面嵌套所形成的布局分野,在他看来都堪称绝妙,他深信刻画之人技艺卓绝,若非如此,绝难雕得出眼前这一幅幅飘逸灵动的画卷。

沈云珂看得太过投入,脚步放得太缓,以至于黄远都觉得有些悠闲,他已将沈云珂当做高不可攀的得道之人,不论自己多么的急不可耐,在开口前,字字句句都要斟酌再三,是以犹豫了良久,方才试探地小声道:“沈大哥,沈大哥?”

沈云珂的视线停留于天顶的石砖之上,此时犹在入神,黄远自以为所用的声量不至惊扰,却不想他收得太过,半点也未入得沈云珂耳中。

又过片刻,沈云珂依旧不作言语,黄远认定这是默许之意,兀自说道:“先前那些人反反复复地试,那座能升降的台子原先还能升到丈高,到后来连半寸也上不去了,只怕根本用不成,沈大哥,咱们真的要从那儿走吗?”

沈云珂被搅了兴致,轻叱一声道:“不必担忧,黄公子新识的道长力大无穷,只要有他在,你不愁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