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谬误

石琼避世之时尚未婚娶,一众江湖人都不曾听说石琼有后人,见过石琼的更是寥寥无几,只知道来人与沈云珂相识,不明其来意,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二人。

有过此前在囚鹰谷中的一番经历,沈云珂相信石冉比他更了解金鸢盟的底细,不及多想便应道:“有劳。”

他甫一发话,人群之中的嘈杂声随即消失,并无一人提出异议,令他颇有些意想不到:“他们对我这般言听计从,难不成……容川大哥跟他们说了什么?”

不到一个时辰,叶秉的称谓业已在沈云珂心中变更了数回,从先时的“劳什子阁主”,到心内辗转不下千次的“容川将军”、“叶容川”,眼下又成了听来有套近乎之嫌的“容川大哥”。

沈云珂尚且不知,他以为那些豪侠事迹、英雄义举、江湖声名……凡此种种,自他离开云隐山那日早已经尽数死心,然则少年时心往神驰的烙印,并非如他所想的一般消失殆尽,强压在心中隐秘之处,反而历久弥新。

石冉满脸病容,怎么看都是一副不堪劳动的模样,沈云珂原本担心众人会不耐烦,不想石冉步履飞快,全然不似此前那般拖沓,倒是尾随的江湖人中有不少体力不济的,时不时地掉队要人帮扶。

沈云珂走着走着,忽觉眼前的草木熟悉得古怪,不等他捋出个所以然,远处一座阁楼倏然冒梢,竟是林毓指点他的那座监牢,登时心头一紧,险些啐出口火来。

他扯了一路的谎,还是头一遭有人扯谎扯到他身上,这个谎将他一路诓到了眼前的火坑里,此时不仅众目睽睽,昔年名扬四海的叶容川还给他戴了顶高帽,正所谓骑虎难下,不留半点让他认怂的退路。

沈云珂攥紧了拳,暗暗忿道:“不报此仇,我誓不……”他思索了半晌誓言的内容,无非都是诅咒立誓之人,斟酌了许久,仍然寻不到称心的措辞,迟迟做不出决断,等到七星阁近在咫尺,这一番纠结方才不了了之。

众人在阁楼外三五成群地叙话,想到那处狭窄的入口,沈云珂不禁一阵头疼,他循着记忆,迈步往窄门的方向走去,石冉突然挡在他身前:“少侠,入口不在那处,在顶楼。”

沈云珂倏忽想到林毓与几位飞羽卫搏斗时的情形,直至此刻他才明白,那一众飞羽卫为何非要等到林毓登上阁楼顶层才出动,他想当然地以为那座铜钟是示警所用,忽略了其中的疏漏——传信之举分明人人都可以为之,重要的根本不是传信,而是这座阁楼本身,以及在那铜钟附近的入口。

七星阁形如其名,上下七层近十丈之高,沈云珂自己进去固然轻松,可是于身后中毒不济的人而言并非易事,这些人在平地上行走尚且都磕磕绊绊,遑论从外部攀上一座七层阁楼的顶层,想到这些,沈云珂只觉额际青筋直跳,思绪纷乱如麻。

“这里不便行动的人委实太多,不若我带着一部分人往地下去,剩下还能攀上屋檐的,都托付给少侠照看如何?”石冉仍是一副沉静的神色,有人排忧解难,沈云珂心下感激,面上却不愿表露太过,语气毫无波澜:“此去凶险,石大哥务必小心为上。”

两人定下主意,沈云珂将安排知会给众人,众人只是噤声,没有一个人走到石冉近前,须臾,此前与沈云珂对话的道袍男子率先跃上屋檐,随即三三两两又攀上去十数人,再之后,地上残余的人挤作一团,挤搡争吵了一阵,推着不情不愿的几个年轻后生搭成人梯,场面虽然混乱,但剩下足有八成的人都借此登上顶楼,竟然就这样省却了沈云珂的烦恼。

见此,石冉没有再跟着众人登上阁楼顶层,只是在临走之前,吩咐沈云珂机关在铜钟之下,只需搬动钟舌即可打开入口,待到沈云珂钻进钟内,看见空空荡荡的舌座,一时间胸口滞塞,险些喘不上气来。

沈云珂突然没了动静,一两个按捺不住的年轻后生,当即也要往钟内钻,沈云珂察觉钟外人声嘈杂,担心又引起骚乱,赶忙朗声道:“机关我已经找到,这里的机簧运作十分缓慢,还请诸位稍等片刻。”

此言一出,骚动之声平息了不少,沈云珂凝神检视舌座,发现钟舌仅是从中被人砍断,并未连根拔除,他尝试将舌座与舌根相连的部分掰开,只挪动了些许,身后便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隔着钟壁,沈云珂依然听得几声颇为惨烈的惊叫,他不紧不慢地将那舌座拆卸开,希望能够拖延卫兵进入的时间,事毕才从钟下探出身子,此时众人已挤成密密麻麻的一团,将他的去路堵得水泄不通。

眼见众人急不可耐地堆向方寸之地,沈云珂大致有了推测:这些江湖人多少都听过“七星阁”的大名,知道其中藏有珍宝,故而拼了命也要争先,他深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以金鸢盟的财力,身为聚宝之地,仅设一道机关的可能微乎其微,兼之还是叶秉大大方方地带众人避祸,其意多半就是要他利用此地的机关,这些人不管不顾地冲在前面,无异于以身试险,难保不会有丧命之虞。

沈云珂想要说些提醒的话,临到开口时,远处的山林间,蓦然亮起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沈云珂神色冷然,满不在乎地腹诽道:“来得可真慢。”

念头一落,他旋即转身,将还扒在入口附近的三人一一踹下甬道,几声痛呼过后,他从入口边沿摸到一处凸起的铁块,想也未想,当即用拳面狠力一推,撬开的铁板倏然翻转,“哐当”一声落在头顶。

沈云珂踹下来的三个人,都被这声响吓得不轻,他们容身的这条甬道十分狭窄,而且光线晦暗,稍有迟疑便挤在一处,如此一挤,都以为自己撞上了什么不知名的活物,各自惊叫出声,互相推搡,堵住了前路。

沈云珂等得不耐烦,搁着丈许的距离冷声道:“磨蹭什么?指望金鸢盟追上来给你们收尸?”

话音已尽,三人顿在原地,各自魂不守舍,逡巡不进,沈云珂等得暗忿不已,决意拨开三人径自往前,刚迈了半步,听得一人怯生生地道:“恩公,我们三人都是青龙镖局的学徒,习武的时日并不长久,只怕难以自保,还望恩公这一路上多照拂我们,倘若平安归家,家中必以重金相谢。”

闻言,沈云珂并非深以为然,却隐隐有些轻飘,随即以一副沉稳的口气应道:“无妨,待会儿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千万莫要乱走触动机关,也不要随意呼叫,能做到这般,我自然多留意你们,谨防你们涉险。”

话音将落,出言询问的小生连声称是,很快又携着三人齐声说道:“多谢恩公。”不多时,又自觉给沈云珂让出通路,让他引在前面。

甬道不算长,走了不到几十余步,四人业已步入一间宽敞的厅堂,光亮甚足,此前招徕的小生忙迎上前,逐一向沈云珂介绍他的同伴。

小生唤作黄远,身后的同伴行止畏缩,听着黄远自顾自地叙说,沈云珂并未在意其余这几人的名讳,他迈步继续往前走,黄远紧紧跟在身后,时不时恭维一两句,竟也营造出一种呼朋引伴的气派之感。

他们置身的厅堂之中,有九具金色甲胄,分列在九个方向,粗略看着宝光四溢,沈云珂生了兴趣,注目看了半晌,发觉各自的神态也都颇为生动,本想凑近再细看,耳畔霎时传过一阵嗡鸣之声,随即又被撕心裂肺的惊叫声盖过。

“一定有人引动了机关……”

待他快步冲出厅堂,只见一众人尽是惊恐之色,不下二十人倒在地上,最远端一人,浑身上下布满了血窟窿,血水汨汨流出,看起来甚为可怖。

短短工夫,竟已伤及如此之多,沈云珂情知凶险,可又不得不顾及后有追兵,他猜测此前遇到的金甲兵人一定有关窍,可于此之际,他想要的只是能够帮众人抵挡卫兵的一道天堑,譬如眼前的机关,然而除了他有几分把握,其他人眼见这一幕惨象,心下多少都生了惧意,想将他们引过去更是难上加难……

沈云珂还在犯难,黄远忙不迭追到他身后,喘息尚且未复,眼见身前惨象,张嘴便要惊叫,还不及出声,突然想到自己此前的承诺,慌忙将手按在嘴上,沈云珂只顾打量通道两侧的连弩,并未注意他的举动,黄远有些尴尬,等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沈大哥,你想到过去的法子了么?”

“还在想。”沈云珂沉声说完,蓦然想起黄远也有用处,还待他颇为殷勤,转念又道:“这儿的人你识得的比我多,你带几个人去方才咱们过来的地方,试试看那金人身上有什么地方能掰得动。”

黄远得了吩咐,神情里明显带着几分喜色,当即应道:“好!”转身扎进人群里,一会儿工夫便招呼了数十人,沈云珂看得失笑,心道:“他这个样子,倒像极了九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