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马的市肆在皇城西面,沈云珂与阿明走了近一个时辰,日头一阵紧一阵毒辣,街上空落落的,支摊的小贩也少得出奇。
沈云珂口干舌燥,匀不出精力再去想脱身的事,他在街上左右环顾,寻见一隅茶棚,不等将阿明唤到身边,他就径直走了过去。
茶棚地方不大,只摆了三张矮桌,煮茶的是位年过半百的老汉,须发斑白,生得和眉善目,耳朵稍有些背,沈云珂问他有没有冰镇的橘皮茶,他听了好几次才听清,好在手脚还灵便,制备茶水的时候并未耽搁。
阿明连盏茶工夫也坐不住,沈云珂叫他过来,一口茶水还未下肚,他就急匆匆地翻上了屋檐,沈云珂管不了他,也巴不得他自己能跑得远些,见状自是纹风不动,隔了半晌,还叫来老汉将茶碗添满。
第三碗茶快要见底的时候,走进来两个伙计模样的青年,各自满头大汗,沈云珂闻见汗味,低头观察对面的两人,两人只顾着说话,根本无暇抬眼,他这才放心将长凳往后挪了几厘。
“去得早有什么用,这下可好,刚到午时,一涌就涌上来这么多,咱们挤了那么久,结果都是白搭。”
“我看呐,还是那些官兵不顶事,要搁在以前,哪有人敢这么挤。”
……
两个青年多半都在客栈酒楼里跑堂,平素吆喝惯了,嗓门都不小,他们所谈之事,沈云珂悉数都听得清楚。
这日牵涉行刺案的江湖人都要在西市里砍头,场面前所未有的热闹,这两人明显不了解江湖上的种种事迹,虽然道听途说来了不少,但大部分都张冠李戴,想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感慨感慨,但要么说不清某位大侠的生平,要么就满口“这个”、“那个”,压根叫不上来名号。
沈云珂听了半天,一个熟悉的名字都未听到,他思忖金鸢盟还不至于如此不中用,连一位好手都抓不走,此外还有个不上不下的岳大川,也没听这两人提起,沈云珂越想越觉得蹊跷。
但眼下确实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法场之中再是人多眼杂不过,沈云珂搁下茶碗,付清银钱,在茶棚附近寻了个隐蔽处,随即腾身轻点,跃上屋檐。
他循着人声而去,越往西走,地上的人影就越密匝,再掠得百丈,人流已经挤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法场方圆十丈内,人人摩肩接踵,根本无隙让沈云珂落足。
沈云珂定睛数了数,此次要问斩的人有十来个,看身量没有格外魁梧的,能够断定岳大川并不在其中,心下略感宽慰,正这时,刽子手同时举刀,齐势落下——
几声惊叫过后,一时间人流窜动,地上看清场面的人都纷纷往后缩,后面什么也没看到的,鼓足了劲拼命往前挤,攀在高处的,能看见血水从刑场中央开始弥漫,有人被吓得直接从高楼上跌落,脚下但凡还挪得动的,都赶忙撒开步子,各自奔逃。
沈云珂僵在了原地,迟迟未能混入人群之中。
在斩首时的一刹那,他依稀认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没有缘由出现在这里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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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林毓终于回到客栈,沈云珂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榻沿,身上还穿着簇新的外裳,虽然尺寸不够合身,但仅从脖颈露出来的肤色看,这一套天青色的衣衫,居然与他格外相称。
林毓在门口站了半晌,未能等到沈云珂转身过来与他搭话,只好自己先开了口:“沈兄,你说的那位岳堂主,我今日听青龙镖局的学徒们说了,行刺案主谋已经处置,再过三日,等金鸢盟的人排查清楚,没有涉案的人都会放走,不会无端遭受牵连。”
沈云珂没有阖眼,也并未仰身躺在塌上,等了一阵,一直不见他答话,林毓忍不住问道:“沈兄?沈兄?”
林毓又喊了几声,沈云珂这才应道:“何事?”
“沈兄今日可还顺遂?”
沈云珂后知后觉地道:“林公子方才说,岳堂主已经无恙了?”
林毓见到沈云珂的本来面貌,心下隐隐吃惊:“可以……这么说,只是还需略等几日。”
沈云珂露出庆幸的神色:“那便好,今日在西市有人问斩,场面乱得很,我急着带阿明回来,什么也没顾上买,如此看来,此行既已作罢,这一应物什倒也不必准备了。”
不知是不是因此前的肤色相差太大,林毓忽觉沈云珂的眉眼秀气得有些不搭调,他甫一定睛,眼神便挪不开了,却见沈云珂就要转过头去,忙又心分二用地说道:“沈兄不想见一面御远将军吗?”
沈云珂沉吟一晌才道:“我也想一览将军风姿,只是眼下没了因由,将军戍卫边关,日理万机,我乃一介平民,与将军非亲非故,想来也无暇拨冗。”
“确实如此。”林毓有些迟疑地道:“那沈兄日后有什么打算?”
日后有什么打算?
沈云珂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方才意识到自己失神,林毓仍在与他对视,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告诉林毓,此后他要去游山玩水,做个百无是处的闲人?
一路走来,他对林毓提起的,不是大侠之事迹,就是高手之英姿,在林毓眼里,他必是仰慕这些江湖人,推崇侠义之道,如实说明自己的来意,无异于承认此前一直在做戏,不能指望林毓对此毫无介怀。
不仅如此,还有今日那人……
“倘若岳堂主能够平安归来,往后我自然要回到青龙镖局,在那里习得一技之长,出师以后再去闯荡。”
“沈兄果然有志气,我与阿泰尚有一事未能探明,沈兄明日可要与我们同去?顺便也能确认一番岳堂主安稳与否。”
沈云珂想要弄清这日被问斩的人,不然他也不可能折道而返,当下并未犹豫:“也好,明日就有劳林公子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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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金鸢盟驻地的传言,沈云珂这一年来听过不少,直至身临此地,有机会从上至下俯瞰,才知百闻不如一见,传闻中的气派并非虚言。
不等沈云珂感叹,林毓指着驻地中央的一点,沉声说道:“沈兄你看,那是金鸢盟中飞羽卫级别以上高手的所在之处,据说是从京城北郊的行宫改建而来,由朝廷拨款重新整饬,保留了皇家园林的形貌……”
沈云珂循着林毓所指的方向,隐隐看得出花草、溪流、亭宇、假山等景致,于其间错落井然,琉璃片瓦点缀在飞檐翘角之上,伴随着日影迁移,映射出各色斑斓的炫光。
以这一片园林为中心往外扩建,连片的营房分列在园林周围,外侧分设校场、猎场以及跑马场,供武人们操练、比武、骑射所用,场地之大,器械之全,俨然比禁军的驻地还要完备。
翻过山顶,沈云珂与林毓三人在驻地南面的山林中走了近半个时辰,林木掩映之后,已经能够窥见辕门,阿明这日肆意地在山中纵跃了几番,眼下心情正佳,兴致勃勃地又要点地跃起。
林毓连忙扯住他的衣摆,低声叮嘱道:“阿明,这地方不比前面,不可再随意玩闹了。”
阿明偏头看了沈云珂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严肃的神色,这才悻悻地埋低了头。
不知是不是因自负实力,除了辕门两侧,金鸢盟并未在驻地外围的其他方向设置岗哨,阿明跟着众人在山林里绕走,心下愈发不解,“公子,这附近都没有守卫,为何我们不直接进去?”
林毓正要开口,阿泰抢过话头:“别犯蠢,没有人看着,难道不会设陷阱吗?”
阿明撇了撇嘴,眼中泛起一丝不屑,“陷阱有什么可怕的,师父说了,以我的轻功,就是万箭齐发也不一定射得中。”
阿泰一个箭步,照着阿明的后脑勺就是一记暴栗:“平日在我跟公子面前自吹自擂就算了,眼下外人还在,能不能收收你这嘴上没毛的德性,还好意思把师父扯进来。”
阿明捂着后脑勺,喃喃地埋怨道:“沈公子跟咱们在一块这么久了,还算什么外人嘛?”
听见阿明叫沈云珂“沈公子”,阿泰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咬牙切齿地道:“见面还不到两日,你叫得倒亲,不过换了身体面衣装,你还真把他当——”
林毓厉声打断:“够了!”
阿泰扫了一眼沈云珂,林叶间透过的日光恰好衬得他五官柔和,神态也多了几分娴静,那些粗陋的言语确实与眼前的人不太相称,他忍了忍,原先想说的话,竟蓦地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阿明在一旁看着阿泰吃瘪,神情不觉有些得意,沈云珂从始至终都不曾参与,只是看着林毓三人各自的反应,倒还觉得颇为有趣,并没有被冒犯的自觉。
林毓睨了一眼阿泰,提醒他去向沈云珂道歉,阿泰紧抿着嘴,迟迟不肯照做,四个人静默着,气氛一时间陷入僵持,就在此时,东侧的树林突然传来窸窣之声。
很快,这窸窣之声转成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正朝着四人所在的方位围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