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定了翌日行程,林毓便一路少话,沈云珂左思右想,还是打定了不告而别的主意。
四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才觅得一处客栈,掀帘而入的时候,掌柜正打着盹,一抬眼看见四个风尘仆仆的人横在他身前,登时一脸惶恐,忙不迭摆正身子。
林毓上前问还有几间空房,掌柜先说有三间,阿泰取下行囊,正要打点银子,掌柜眯着眼打量了一遍账簿,拈起指头点了点,又改口说只有两间。
沈云珂心下暗骂,天不从人愿,不管跟谁分到一间,要赶在此夜脱身都绝难顺遂。
阿明和阿泰互觑一眼,阿泰先道:“公子,我与沈沐兄同住如何?”
阿泰自从第一眼看到他,就一直与他不对付,倘若待在一处,肯定束手束脚,莫说逃走,只怕连句玩笑话都讲不了。沈云珂听闻此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林毓略一蹙眉:“长幼有别,还是我与沈兄一间比较妥当。”说完,他转身看向沈云珂:“沈兄意下如何?”
沈云珂见机忙道:“承蒙林公子抬举,沈某乐意之至。”
阿泰似有不忿,侧目瞪了沈云珂一眼,沈云珂顿时冷汗直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进了客房,林毓连外裳都未脱,倒头便睡,沈云珂垫着脚走到窗边,想看看周遭有没有可以借力的屋檐,怎奈他一打开窗子,就发觉飞檐走壁根本行不通。
这家客栈既没挨着市肆,也没贴着山林,四周都是旷野,他若想趁夜走得远些,就不得不去马厩做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万一惹出什么动静来,引上身的只会是更大的麻烦。
沈云珂趴在窗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眼皮渐渐有些沉了,转念忖道:“不若今夜就好好睡一觉,明日要去的也是人多的地方,甩掉那个阿明岂非容易得很?”想起此前的纠结,委实有些可笑,沈云珂终于安下心来,径直走向卧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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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时分,阿泰已经起身下地,为探听隔壁厢房的声响,前夜他几乎不曾合眼,厢房壁薄,邻屋的走动声说话声都能听见,但林毓的那间厢房却始终安静非常。
一线天光从天际晕染开来,凝重的夜色悄然褪去。
阿泰想要叫醒阿明,见他仍在呼呼大睡,知道弄醒他怕是不能了,遂而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静候在过道之中。
约莫过了一刻,林毓打开厢房的门,阿泰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眼中仍然透着几分不安,林毓看他眼袋泛黑,猜测是没睡好所致,心中有了计较,随即领着他走下楼去。
两人刚在堂厅中落座,小二就将清粥小菜端了上来,林毓慢条斯理地剥开卵壳,将剥好的鸡卵放在阿泰手边的盘子里,轻声问道:“还是不放心沈兄?”
阿泰一直闷闷地喝粥,听此一问,急忙将碗搁在桌上:“师父走前叮嘱过,叫咱们不要随便与生人结交,何况公子身份贵重,万一被他打听了去——”
林毓轻笑一声,打断他道:“若非你这般诚惶诚恐,也勾不起人家打探身份的兴致。”
闻言,阿泰手腕一抖,将未喝完的粥水洒在了桌上,惊慌之下,他忘记了自己身在客栈,慌慌张张地翻出布巾,用力在桌面上来回擦拭。
沈云珂大抵想不到,阿泰长得高大魁梧,此时却悻悻地低着头,神色呆滞,看起来居然是一副甚好欺负的模样。
待到阿泰忙活得差不多了,林毓才慢悠悠地道:“此前你和阿明不在,我跟沈兄交过一次手。”
阿泰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看向林毓,林毓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指:“从那座监牢里逃出来的时候,我有意试探了他一番,若非他所用之银针并未淬毒,只怕我难逃一劫。”
阿泰惊声道:“他竟然敢用暗器对付公子?”
“不必如此紧张,他只是防身罢了,没存着歹意,这却也是令人称奇的地方,他若是个出生入死惯了的江湖人,就算没有招招毙命的功力,也须备着一击制敌的杀招,碰上紧要关头,断不该令对手不痛不痒才是。”
“公子的意思难道……沈沐断定自己武功比对手高强,所以遮遮掩掩,不想暴露自己的师承?”
“这只是猜测之一,我硬要将他留下,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林毓端着碗,抿了一小口粥,“我与他一路交谈,发现他对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事迹如数家珍,你、我、阿明三人都是第一次出来行走,有个行家指点避祸,岂非比我们胡乱摸索更容易些?”
听罢,阿泰严重仍有疑色:“他若有真本事,阿泰也不会看不惯他,对公子有不敬之举也就罢了,学的还是暗箭伤人的功夫,往后他若趁着我和阿明不在对公子不利,到时候……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你这意思,听着不是看不惯他,倒像是瞧不起我。”
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阿泰又低下头,紧抿着嘴,林毓为安抚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温言道:“那地方离得远,咱们不能再耽搁了,现下就出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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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珂没想到,这一觉睡得昏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他甫一睁眼,一张大脸便占据了视野,阿明虽然五官清秀,但这样近乎脸贴脸地迎上来,还是令他吓了一跳,他抬手抵住阿明的下巴,不让他再靠近,阿明就这样抵着他,怎样都不肯往后挪。
沈云珂无奈道:“阿明兄弟,你这是作何?”
阿明一脸好奇的神色,摇头晃脑地道:“你们乞丐……睡觉都不洗脸的么?”
话音将落,沈云珂就急急去摸自己的脸,果然蹭下来几点黑灰,他稍加思索昨夜至今晨自己的样貌,忽觉满身都爬了虱子,奇痒无比,低头再看自己的装束,白色的衬里完全变了色,黑一块黄一块,还有好几处被火燎出来的破洞,一身脏污得不忍直视,被褥也没能幸免,只掀起了一角,就能瞥见污迹斑斑。
连自己都觉得腌臜,沈云珂也无暇与阿明那一声“乞丐”计较了,他才蹬上靴子,转眼功夫就出了房门,一连提了四五趟水,根本不消客栈里的伙计帮扶,阿明翘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颇有兴致地看着沈云珂进进出出。
半盏茶时分不到,沈云珂已经备好了热水,匆匆将屏风拉上,自顾自地搓洗起来,阿明被晾在一边,没一会儿就觉得百无聊赖,正想打个盹,沈云珂却突然唤他:“你家公子可还有多余的行装么?”
“有是有的,可那都归阿泰管,我不能乱碰。”
阿明的口吻稚气未泯,沈云珂自以为摸透了他的心性,不急不忙地道:“你帮了我的忙,怎么能说是乱碰?你家公子待我为客,眼下若是他在这里,定然也会吩咐阿泰去拿的。”
阿明依然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晃动,“那也得等公子跟阿泰说啊,我要是拿了,回头阿泰就要揍我。”
“不然这样,”沈云珂语调一转,“等你家公子一来,我亲自知会他,这衣服是我拿的,如此纵然阿泰要追究,笼统也都算在我头上。”
阿明撇了撇嘴,终于从窗沿跳了下来,“取就取罢,但是咱们得按着江湖上的规矩来。”
沈云珂一醒来就开始盘算之后怎么将阿明甩掉,不想眼下竟有求于他,奈何泡在水里出不来,只能将一腔的火气咽下,强作平静地问道:“什么规矩?”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以后万一我遭逢大难,你必须出手相救。”
沈云珂险些呕出一口血来,恨不得腾身而出,当即将阿明胖揍一通。他暗道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总算忍住了没发作:“我答应你了,快去拿衣服罢。”
阿明依旧不为所动:“你得对天发誓才行。”
沈云珂从唇上咬下一块破皮来,低声喃喃了一串“天地共鉴”、“不得好死”之类的誓词,阿明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主仆三人没一个好相与的!沈云珂一边擦拭身子,一边愤愤不平地埋怨,还不待他发泄完火气,阿明就进了门,扬手一抛,里外一整套行装便从屏风顶上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沈云珂心道一声“祖宗”,匆忙朝浴桶踢了一脚,手疾眼快地将衣服接在怀里,幸在只有裤腿垂了地,沾了几滴地板上的水,并不十分要紧。
他依序披上里衣外裳,仔细梳理完褶皱,还不等他从屏风后面绕出,阿明探着脑袋,双手扳在屏风上,歪斜身子,两眼瞪得滚圆,一眨不眨地打量他,“沈公子长得真不像个乞丐。”
听罢,沈云珂暗自叹了口气,也不想与他解释,只道:“我收拾好了,咱们这就动身罢。”
阿明应了一声,眼神却还定在原处,过了半晌仍不曾挪开,沈云珂有些不耐烦了,“咱们早些买完东西,余出的时间还能去别处逛逛。”
阿明凝着眉,郑重其事地思索了一阵,问道:“还有别的地方比市肆里好玩吗?”
沈云珂一咬后槽牙,忍了片刻才温声道:“市肆里热闹归热闹,但人挤着人,不方便活动,忙完了咱们去城郊,兴许还来得及买个纸鸢放放。”
听到“纸鸢”二字,阿明眼睛都直了,不消沈云珂再劝说,当即三步并两步下了楼,兴高采烈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