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亿万年前的大海最终蜕变为陆地,曾经称霸地球的恐龙终究沦为化石,日升月落后,许多生命中曾以为的不朽,也无非化作一缕轻烟般的唏嘘。
那场雨从深夜持续至黎明,一直没有停。负责丁辰的护士抬头望向窗外,忍不住感叹,这么大的雨,真是罕见,就好像天空在哭一样。
躺在病床上的丁辰听见了,手指动了动,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丁辰醒过来,丁爸爸才放心离开病房。
临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对床上的丁辰说:“乖女儿,等我去把他给你找来。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见他。”
那是向来厌恶杜鸣笙、提到他便气急败坏的丁爸爸第一次以那样温柔的语气对丁辰提起他,丁辰怔怔地落了泪。
头顶的吊瓶是刚换的,丁辰想要翻个身,却没有力气。
她笑了笑。
大概眼睁睁看一个生命自身体里流逝,也是这样的感觉。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结果是什么,但是你却没有办法,毫无办法,就连眼泪,都觉得是一种负累。
丁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可那双手,竟比自己的,还要冰冷。那不会是爸爸的手,爸爸的手,一直是温热的,让她心安。
她惶惑地睁开眼。
杜鸣笙的脸上有浅浅的泪痕,或许是才哭过。他是大男人呀,怎么哭了,她笑出来,声音却有点哽咽:“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
她看着他,声音里渐渐全是歉意:“阿笙,对不起啊……”
面前的人终于号啕大哭。
窗外的雨像是一道水做的透明屏障,令杜鸣笙的哭声显得那么不真切。丁辰茫然地看着他好久,才意识到爸爸不在房间里。
明明是世界上最讨厌杜鸣笙的人,此刻却愿意亲手将他亲手送到自己身边,爸爸是真的真的很爱她。丁辰的唇边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
“我有话跟你说……”止住呜咽,杜鸣笙低头,伸出手在口袋中摸索。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动作很慢,直到翻出那只蓝色丝绒的盒子,打开,两人的呼吸仿佛一同静止。
“或许现在说有些迟,但我希望还来得及……丁丁,你愿意嫁给我吗?”
丁辰静静地凝视着他,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稀薄,变淡,她听见自己笑中带泪的声音:“对不起。”
钻石的光芒好似星光,而所有的星光,不过是她等待的泪光。
她花了八年时间,终于鼓起勇气,将所有曾渴望的未来斩断,亦将全部的星光与泪光,归还给那个人。
飞机在巴黎上空盘旋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降落,据空乘说是遭遇了雷雨云,到底变更航路,还是等待降落,还没有确定。
机舱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空乘忙着逐个安抚乘客的情绪,其中有人看见陆路隆起的腹部,走过来:“这位小姐,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请尽管告诉我们。”
陆路微笑着点头。
打开遮光板,透过几层玻璃,陆路可以看见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原来法国的天气也很差,陆路叹了口气,保持沉默。
其实接下来怎么办,她完全没有想好。她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好的全部准备,也不过是离开那里,离开他。
至于为什么会订飞往法国的机票,也只是一念之间,大概是因为那里是除了故乡之外,留给她最多回忆的地方。
陆路将身上的薄毯紧了紧,重新闭上眼睛。
陆亦航冲进沈世尧办公室的时候,坐在外间的助理小姐被吓了一跳。
楼下没有任何电话打上来,她甚至搞不清楚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谁,正想上前拦住他,办公室里面的人却发话了:“午饭时间到了,你去吃饭吧。”
助理小姐一怔,随即识趣地离开,将空间留给面前看上去正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随便坐。”沈世尧语气随意。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陆亦航非但不坐,反而面色不善地质问他。
“这是我的公司。”沈世尧失笑。
“别跟我装傻,我是问你,你明明知道她不见了,为什么还不去找她?”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但才联系不上不到二十四小时而已,在法律上,甚至够不上失踪。”沈世尧的声调是一贯的平静,眼中却有凌厉的冷光闪过。
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陆亦航的语气终于放缓:“你明明知道,她走了……”
“现在还没有证据……”
“沈世尧!”
“陆亦航,”沈世尧冷冷地睨他,“需要我提醒你一句吗?就算她走了,那也是我的老婆,不是你的。”
“可我还爱她……”陆亦航的声音忽然变轻,讷讷的,犹如梦中絮语。
“陆先生,在我看来,如果这句话你不能在六年前对她说,那就永远不必对任何人说。因为……”沈世尧的视线扫过虚掩的房门,“会有无辜的人,因此受伤。”
从世朝出来,清珂发觉自己的心跳仍旧很快。
有一瞬间,她觉得门内的沈世尧发现了自己。她吓得一个激灵,匆匆忙忙逃了出来,直到上了计程车,才勉强安心。
她今天没有工作安排,打了个电话约陆亦航吃午饭,却被助理告知他不在。
她坐在床上,咬着指甲,直到十个指甲都被咬得发白,她才颤抖着打开那个也装在陆亦航手机中的定位软件。
他们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伴侣,没有爱情,没有信任,就连她自己都渐渐不明白,是什么将彼此捆绑在身边。
还记得她误伤沈世尧后,情绪上波动非常大,Cindy给她放了半个月假。那段时间,陆亦航一言不发地将她的处方药都丢掉了,然后订了机票陪她去日本散心。
那大概是他们相处最愉快的一周,仿佛空气里没有一丝阴霾。她几乎就要忘记,他心里装着的,是另一个人。
毕竟牵着他的手的是她啊,身处陌生的国度,走在陌生的街道,听着陌生的语气,她几乎泪盈于睫。
然而一周很快结束,结束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她的工作依然忙碌,要强撑笑脸给无数的人看,而她的生活,也依然笼罩在无尽的阴影之中。她不知道如何挣扎,也无力挣扎。
而昨夜,昨夜发生的一切,又将她打入另一个冰天雪地的深渊。
陆亦航回来后,反常地站在阳台整晚,看了一夜的雨。她躺在床上,四肢冰凉,心乱如麻。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
所以今天她才会下定决心,跟踪他来到这里。
果不其然,真的有事发生。但她没有料到,竟会是陆路离开了。
她明明结婚了,也即将有宝宝,还告诉她不必因她的存在感到不快乐,她也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那个时候,是不是已想过要离开?
她不知道。
回到家,清珂依然恍惚。
她木然地站在窗前,站在这场仿佛一生都不会止息的雨面前,她终于渐渐躬下身去,捧住自己的脸。
有泪水慢慢沿着指缝滴答滴答落地,她感觉眼前漆黑一片,然后她听见陆亦航缓慢、沉重,却坚定的声音。
“可我还爱她……”
是呀,他还爱她。
而她却已没有一腔愚蠢的勇气去相信,有生之年,她还能令他爱上自己。
她,终于绝望。
沈世尧回到家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黑洞洞的。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好像是他给蒋阿姨放的大假,将她送走的。
算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沈世尧按亮大厅的灯,也懒得换鞋,径自走到酒柜拿了一瓶威士忌,这才在沙发坐下。
一口气灌掉一整杯,沈世尧才注意到,外面的雨停了。
他麻木地低头看表,嗯,很好,距离陆路悄无声息地离开,已有二十四小时。再等二十四小时……他便可以报警?
笑话,他怎么可能去做那样的事。
就在昨晚,丁辰发生车祸后,他曾赶去医院,却被丁父劝说回来。
“我的女儿我会照料好,沈先生若有心,等过几天丁辰情况稳定了再来看她吧。”丁父似乎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那时心神不宁,丁父的话里,他只模糊记得这一句。
一路从手术室出来,走到医院门口,沈世尧险些被楼梯绊了一跤。
他稳了稳重心,重新站好,却一直没有动。
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值班的保安都看不下去,跑过来问他:“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个人并不能告诉自己,他的太太去了哪里。
沈世尧最后是开车回家,安排给蒋阿姨放假,然后回到自己卧室,给沈凌打了个电话。
“帮我查一查,最近航班的乘客名单,我知道你有方法。”
挂掉电话,他去浴室洗澡。
想当初,陆路从这间卧室搬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其实非常匆忙,甚至连洗发水都没有带走。那是孕妇专用,还是非常少女的草莓口味,据说是丁辰硬塞给陆路的。
陆路搬离后,沈世尧偶尔也用它洗头。
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就好像这个人仍睡在自己身旁,一睁眼就还能看得见。
洗完澡出来,沈世尧才意识到,看似什么都没带走匆忙离开的陆路,其实带走了一样他的东西。她唯一买给他的东西。
那件印着莫名其妙卡通图案的睡衣,跟着她一起消失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沈世尧才真正意识到,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坐在床边很久,久到他渐渐觉得冷,开始发抖,才重新走回衣柜前,取出曾经的那件睡袍穿上。
第二天一早,他接到了沈凌的电话。陆路的名字果然在飞往巴黎的某个航班上。
“接下来做什么?”沈凌问他。
“找她,一定要找到她。”
他几乎发动了在那边全部的关系网,却始终一无所获。可他不敢有更大的动作,因为只要他亲自过去,说不定他的父母就会知道,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孙子,凭空消失了。
沈太太很少动怒,动起怒来却非常可怕,那个时候,他害怕的就不再是找不到她,而是如何将她妥帖地藏起来。所以他必须装作平静,就好像下午对着陆亦航那般平静。
思及此,沈世尧皱皱眉,又斟了杯酒,灌下去。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有一瞬间的不适,而后感觉胃部开始灼烧。
伤愈不过两个月,这样的喝法等于找死,他不是不知道,却忍不住。
也是,这世上他能忍住大多数的事,而忍不住的,都与她相关。
沈凌将沈世尧抓进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酗酒近半个月。是沈凌去他家找他吃饭,看见满桌子的空酒瓶,气得浑身发抖,这才将他不由分说地拽去医院。
检查结束后,医生要求留观,沈世尧却坚持要走。医生很尴尬,沈凌一个爆栗子敲在他脑门上:“脑子还清醒吗?没喝傻吧?你要命不要命了!”
沈世尧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拿起风衣起身就走。
沈凌怒了,追出来大吼:“沈世尧,你要还想留着命见到你的老婆和孩子,就给我乖乖地留院!”
沈凌站在原地,两眼通红着拼命喘气,似乎在等他的回应。
终于,沈世尧停下脚步,却不说话。
见他有所犹豫,沈凌总算松了口气:“放心,姨妈那边,我一个字都不会提,你只管好好养身体,养好了,如果还没有路路消息,我就陪你去巴黎。”
“我知道了,”沈世尧转身,走回沈凌身边,“一切就按医生说的办吧。”
然而在沈世尧住院期间,世朝却爆出一件天大的变故。
本应在接下来的春夏季珠宝展示会发布的新设计,却提前出现在了别家珠宝品牌的会场上。
世朝内部一片哗然,究竟是设计师变节还是其他流程出现了纰漏,一切还无法定论,但公司高层为此焦头烂额却是肯定的。毕竟展示会在即,他们已不可能拿出这套展示过的设计发表,B计划不得不提上日程。
只是余下的时间紧迫,备用方案是否能达到预期效果,谁也拿不准。沈世尧又生病住院,很多事情只能在电话里汇报。
别说设计部,整个公司都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那天上午,在接完无数个工作电话后,沈世尧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愣了愣,接起,便听见那个有些熟悉,却更多是陌生的声音。
“沈先生,我在你所住病房的护士站,能麻烦你来接我一下吗?护士说什么都不让我进去,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刚想问她是谁,那边的电话却挂断了。沈世尧纳闷,推门出去,走了一阵,便看见孟澜抱着一束巨大的百合,冲自己微笑:“嗨,好久不见。”
病房里很静,孟澜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地喝茶,丝毫不觉得拘谨。
沈世尧倒有些恍然。
他大概有一年多没有再见过她,除了涉及公事,需要看她的广告或者宣传海报样片时。毕竟他给她的合约有三年。
仿佛在认识陆路以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世界的重心,只剩下她。
可她却一声不吭,毫无征兆地走掉了……
“沈先生看上去心情不好。”孟澜放下杯子,眼中噙笑,望着他。
沈世尧仍在走神,没有答话。
“沈世尧!”感到被无视,孟澜有些恼怒,连声调都变了。末了,又觉得失态,撇撇嘴,“哎,原来直呼你名字是这样的感觉……”
“说吧,找我什么事?”沈世尧似乎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缓缓开口。
“你不好奇,设计流出是怎么回事?”
“公司还在调查中,不需要好奇。”
“那我先告诉你答案怎么样?就不用费事再去做什么调查了。”
沈世尧看着她,良久,才漫不经心答:“那你说说看。”
“哎,其实是我拿走卖掉的。沈先生日理万机,一定不记得我的新男友是世朝的首席设计师吧,拿到设计稿,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说起来,Lulu大概知道我们的事,不过……”孟澜微笑,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不过她好像并不是特别关心你呢。”
其实来这里之前,孟澜曾假想过无数种沈世尧可能的反应,唯一没料到的是,他竟然如此冷静,甚至是,冷漠。
他的眼神毫无温度,对她的挑衅无动于衷,过了很久,才起身拉开门:“讲完了吗?讲完了慢走不送。”
“沈世尧!”孟澜被他气得不轻,猛地从沙发上起身,“你是冷血还是变态?世朝发生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紧张不生气,没什么想说的吗?”
“哦,倒有一件事要说,”沈世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再次看向她,“世朝和你的合约正式终止,理由你知道。作为最后的礼貌,我不会对外公开你的所作所为。”
“你没有证据。”孟澜渐渐笑了,“好了,我也不是彻底的笨蛋,今天来,也无非是想看看你受打击的样子。但是我好失望啊,沈世尧,你任何时候都这么冷静,会让我觉得做这么多,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做这些无聊的事了,因为那样的话,我看上去就太可怜了。”
“再见了,沈世尧,”孟澜走出门,重新戴上墨镜,“以后大概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孟澜走后,沈世尧盯着桌上的那只空杯呆滞了很久。
其实他不是遇见什么人都冷静,只是孟澜不是她。
去超市买了简单的食材,陆路回到暂时租住的地方。
房子不新,但胜在靠近海边,又有独立淋浴,作为孕妇的她生活起来会比较便捷。
她本来是想留在巴黎的,但在那边的酒店住了三天,某天清晨醒过来,她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要来戛纳。
所以她来了。
其实找到这间房没多久,她的签证就已经快到期了。好在房主是个华人,没有过分为难她,但却也只答应短租,租期结束后,陆路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搬去哪里。
可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她人生最坏的时候,众叛亲离的时候,她也撑了过来。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即将降生的生命在陪伴她,她并不孤单。
说来奇怪,在此之前,她对做母亲这件事毫无想法,甚至一度觉得,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
但如今,她的内心反倒平静下来,觉得能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
把饭煮上,又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晒好,她坐在狭窄的阳台上,眺望着不远处的海滩。
虽不是旺季,但作为旅游胜地,这里永远充满着快乐的旅人。
她虽然离那些快乐的人们很远,但却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到那些携裹着海风腥甜的幸福气息。
她不自觉地弯起嘴角,闭上眼睛。
在风停之前,就先打个盹吧,而要能做一场梦的话,也是很好的。
如果梦里能见到他,她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她不知道,但她肯定,不会是那句该死的“再见。”
因为,她也很舍不得他啊,所以才会飞机起飞的那刻,止不住簌簌的眼泪。
隔天上午,陆路按照一早的计划,打车去附近的一家私立医院产检。
其实她非常忐忑,她的旅行签证即将到期,又不清楚这边做产检需要出具些什么证明,所以即便到了地方,也不敢贸然去询问。
陆路来来回回在大厅走了好久,久到路过的人都开始以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心里发虚,低头想要离开,一个久远却有些熟悉的声音却忽然叫住她:“……Lulu?”
慌乱中她回头,便发现一年前那位替孟澜看诊过的医生Richard,正以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是Lulu,陆小姐没错吧?”
他的惊喜溢于言表,中文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烂。但不知怎么的,陆路却松了口气。
陆路的法语只够日常基础表达,不够交流眼下的情况,所以两人只能换英语。
Richard将她带去一旁的休息区,仔细询问过她的身体状况后,笑道:“放心,今天我会帮你安排好接受检查,你不必担心。”
陆路却隐隐感到不安:“我……已经辞职了,不再是Cindy姐的下属。”
Richard一愣,旋即大笑,竟讲了一句中文:“四海之内皆兄弟。”
陆路傻眼,这句话用在这里怎么听怎么奇怪,但她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只好不断道谢。
Richard摆手,连说不客气。陆路这才算安心,狠狠吁了口气,却渐渐感到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Lulu……?”Richard发现了她的异样,叫她的名字。
她想要回答,却难以发声,眼前变得漆黑一片。慢慢地,她竟整个人滑向Richard,失去了意识。
睁眼时陆路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地方,她紧张得四下张望,就看见坐在旁边打盹的Richard。
她挣扎着想要起床,可七个月大的肚皮,令她稍微动一动,就可以惊动到旁边的人。
Richard揉着惺忪的眼睛,又惊又喜:“你终于醒了!”
原来昏倒是因为身体劳累和精神压力太大。
见她已然无恙,Richard很快进入到医生的角色,语气严厉地向她解释了今天情况的严重性,末了对她强调:“接下来的两个月很关键,你必须静养。”
他的专业令陆路惊讶,过了很久,才喃喃道:“你怎么对怀孕的事这么清楚……”
Richard一愣,摸了摸头:“呃,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我是妇产科医生?”
陆路摇头。
Richard讪笑:“那现在讲,应该也不算太迟。”
当晚在Richard的坚持下,陆路借宿在他的客房。
“太晚了,我应该送你回去,但我明天有早班,所以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在这里将就一晚吧。希望你理解。”
Richard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陆路知道他是好意。并且从这里回去路途遥远,矫情拒绝只会给彼此带来更多不便,想了想,也就应承下来。
洗过澡,她推开阳台的门想透透气。
这里不临海,没有呜呜的海风作祟,夜晚也就显得格外宁静。
天上有星,零零落落,像撒在青瓷盘里的葡萄籽。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和沈世尧在农家乐楼顶发呆的一夜。
说起来,他们没看成星星,也没看成月亮,但当时她心中,却有一种怅惘的快乐,像酸溜溜的硬糖,外面裹着一层甜甜的糖霜。
那时她想了些什么,就跟这头顶寥落的星光一样,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她如今再回味,余下的也只有什么都尝尽后,若有似无的苦涩。
隔天下班后,Richard第一时间载接受完产检的陆路回她住的地方。
但令人意外的是,她刚和Richard告别,还没有进门,房主却已将她的行李整理好,拿到门口。
“Lulu,”房主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们考虑过了,你的房间还有三天到期,我会将钱退还给你,再另补偿你一周的租金,这间房子,我们不能租给你了。”
“为什么?”
“原因有很多啦,你的签证快到期是一方面,而且单身孕妇的话,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会很难办的……”
房东人很实在,也看得出是心意已决。陆路沉默。
过了一阵,她才伸手接过行李箱,将拉杆拉出来,向房东点点头:“我知道了,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拿着退回的钱,拖着笨重的行李,陆路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走了几步,她惊讶地发现,Richard的车居然还没走。
Richard很快发现她,连忙打开车门下车,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房子到期了。”她垂头,海风将她的短发拂乱,她忘了去捋,只怔怔盯着自己的肚子。
如果是她一个人的话,她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她有了他,这个小家伙,她该怎么办。
她忽然脆弱得想哭。
“上车!”迷茫中,Richard已抢过她手中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先去我那里休息,我说过,现在你需要静养。如果你接下来需要找房子,我也可以帮忙。”
陆路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Richard不得不走过来拉她。被拉着走了好几步,陆路才总算回神。她的声音很小,却饱含着浓浓的鼻音:“Richard,你知道吧,我现在应该其实拒绝你的好意……但是,我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完,她低头咬住嘴唇,直到下唇被牙齿勒出深深的印记。
两人沉默地回到车上,Richard想要发动车子,陆路却突然开口:“等一下好不好,我想坐一会儿。”
然后Richard就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她,抽泣起来。
他很久没见过女人哭,尤其是哭成这样的。她仿佛是知道哭泣对胎儿不好,所以格外隐忍,但一抖一抖的肩膀却将她的情绪出卖。
Richard愣怔了好一阵,说:“偶尔哭一次,不会影响孩子的。”
听罢,她终于号啕大哭。
依稀过了很久,傍晚的夕阳都缓缓滑落,海水和云朵也被染成了金红色。陆路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谢谢你帮我,”陆路看着Richard的眼睛,诚恳地说,“我也不知道,今后能不能报答你。但等这个孩子出生后,我会尽力。”
她笑了一下,眼底的泪水还没有干。
Richard忽然觉得胸口一滞,良久,答非所问:“以后叫我彭俊吧。”
“嗯,好。”她点头。
末了,彭俊又将目光转向她,语气迟疑:“还有,我能问,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谁吗?”
陆路不说话。
彭俊顿了顿,发动引擎:“OK,到你觉得想说的时候,又或者永远不想说,都没有关系。你只需要记得,我愿意帮助你,而你只需要安心休养,就够了。”
就这样在彭俊的房子住下,一住大半个月。
她的签证到期,他想办法帮她搞定。她请求他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这里,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陆路偶尔恍惚地想,原来自己也有这样的好运气。
而她真的很希望为他做点什么,聊表谢意。
只是她挺着大肚子,家务通通力不从心,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在他下班回来后,为他煮一顿中式晚饭。
彭俊很少吃到中餐,所以觉得神奇又新鲜。
晚饭后他陪她散步,说适度的运动对顺产有帮助。她很听话地跟在他身旁,从童年趣事说到即将诞生的孩子,彭俊的脚步忽然停下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她仰头看他,神情中有迷茫,更多是紧张。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很多时候,女人都有预感。
“我要离开戛纳去普罗旺斯了。”果不其然,彭俊丢给她一个重磅消息。
“嗯,为什么?”她看着她,眼中没有波澜,语气也很平静,彭俊却反倒觉得这样的她显得楚楚可怜。
“原本说要调去那边的医生忽然反悔不去了,医院问我有没有兴趣,我个人很喜欢那边,而且那里很安静……”他顿了顿,“或许更适合迎接一个新的生命。”
她张了张嘴,那模样看上去很傻。
“所以我想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如果不愿意的话,那留在戛纳也是不错的。你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
那个夜晚,陆路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怀孕后她很少照镜子,因为镜子里略微浮肿的脸,多少有些陌生。
时隔那么久,她再度听到那四个字。
普罗旺斯,她曾经多么向往的地方,装满她爱情梦想的地方,却也是她梦碎的地方。
她曾以为她今生都不会再去那里,然而此刻她想得最多的却是,彭俊大概是对的,那里的环境更适合她腹中的新生命。
而如果赶得及的话,她还可以带他看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思及此,陆路不禁发现,原来很多东西都变了。像亿万年前的大海最终蜕变为陆地,曾经称霸地球的恐龙终究沦为化石,日升月落后,许多生命中曾以为的不朽,也无非化作一缕轻烟般的唏嘘。
生命中那么痛那么痛的伤口,终会结痂痊愈。
那么,终有一日,沈世尧也会放弃寻找她的吧,他会有新的生活。而只要她记得就好,她觉得感谢就好。
感谢瑞士的风雪中,他们分享过那么短暂却美好的一瞬。
感谢他,留给自己这个甜蜜的错误。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足够的力量,独自走下去。
那个夜晚,彭俊站在阳台上抽烟。
自从陆路搬进这栋房子,他为了她们母子的健康考虑,开始戒烟。
但当他带着私心、却理直气壮地向陆路提出那个建议后,他忽然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香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能让他感到镇定。而阳台通风很好,非常适合一时的松懈。
他想起今天傍晚,他跟她说的话,在那些看似冠丽堂皇的理由背后,他有一句话,拼命压抑住没有开口。他其实很想对她说,Lulu,你知道吗?世界上是有一见钟情这回事的。
还记得一年前,她离开戛纳后,他曾经找过Cindy要她的电话号码。
“很奇怪好不好,而且你们一点都不合适。”他记得Cindy当时是这样吐槽他的。
而他没办法反驳她。
他们见面的场合确实非常尴尬,完全不适合罗曼蒂克的一见钟情。但有些事,却是真的没有预兆也没有理由的。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为谁心动。
而就算有千百种不可以的理由,你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一颗心。
但身为成年人,你却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动。
比如彭俊就做到了,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按那个号码。
直到上半年的某一天,Cindy突然打来电话,说会过来法国,要请他喝酒。
问她如此突然到访的理由,她笑得很坏:“嘿嘿,因为你一见钟情的小姐,要结婚喽。”
他一时哑口无言。
很多东西,一念错过,就是真的错过了。
他虽觉得遗憾怅然,却愿意真心送上祝福。
但他没有想到,他会再遇到她,以另一种令人尴尬的方式。
她怀着孕,即将临盆,身边却连一个人都没有,就连签证,都出了问题。
而对于造成这一切的理由,她绝口不提。
这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你觉得早已经结束的事,或许并没有真正的结束。看到她被房东赶出来的时候,彭俊想,或许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旨意。
你没法再去追问如果当初拨了那个号码,结局会如何,但眼下他却可以抓住另一个转折的机会。
所以他走下车,对她说,“上车”。
未来的路通向哪里,他拿不准,但他很乐意走走看。
第二天一早,陆路同意了彭俊的提议。
彭俊的开心溢于言表,立刻打电话对医院做出了正式回复,随后告诉她,两人各自回房间收拾行李。这栋房子,看样子会空置好一阵。
陆路本来就是轻装来的法国,自然很快整理好行李箱,余下的,只有桌上那台快积灰的笔记本电脑。
其实为了减少辐射影响,她已很久不上网了。又由于断掉了国内的一切联系,这段日子,她几乎算是与世隔绝。
将笔记本表面的灰尘擦净,陆路忽然有一瞬的迟疑,要不要,就看一眼?
反正看一眼,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样想着,她忐忑地按下了开关键。
变数发生在打开久未使用的邮箱后,她逐封逐封邮件看下去,除了满世界寻找她等她回复的内容外,还有一封来自Author,杜鸣笙。
“丁辰因为急着去找你出了车祸,现正在医院,希望你看到后尽快回复,让她安心。”
陆路再看时间,已是一个月前。
她猛地起身,大幅度的动作险些将电脑撞翻在地,却也顾不上这么多,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走向彭俊的房间。
“彭俊……”推开门,她的眼泪已簌簌地落下来,“对不起,我想要回国……我必须回国一趟……”
当晚,彭俊将她送上了回国的飞机。头等舱没了,他只能将她安排在商务舱。
“你现在这样,飞行时间那么长,会很难熬的。”他叹了口气,“我还有许多后续事情要处理,实在不能陪你去,只能把你托付给空乘。”
“没关系,我可以的。”她眼睛还是肿着的,却对他笑。
他更觉得难受,只好轻声安慰她:“你的朋友没事的,不然你一定会收到别的邮件。”
“但愿……”她垂下眼帘。
丁丁,但愿你没事……也但愿我现在去见你,还来得及。
还有,但愿你能够原谅我……
这样自私的我。
那场漫长的雨,其实在半个月之前已经结束。但出院后搬回家住的丁辰却仍是习惯每天站在落地窗前发呆。
外面初冬的阳光暖洋洋的,晃人眼,但她却总觉得,自己还能听见那天的雨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像硫酸,把她的一颗心缓慢而安静地腐蚀干净。
她知道,这一次,杜鸣笙是真的真的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
因为过去的每一次告别,她虽然悲伤绝望,但还没有甘心。但这一次不同了,在说那句“对不起”的时候,她能看见他眼中黯淡下去的光线,也可以听见自己心里的回声。
这一回,她终于甘心。甘心放弃他。
所以,这便是最后。
不过即便是走到了结尾,也不妨碍她在这样好天气的午后,偶尔想到他。
也许是因为听见那并不存在的雨,她居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夏天,他们在杂货店的屋檐下接吻。
她那时刚学会抽烟,抓紧一切机会囤货。
还记得那天也下雨,还很大,雨落在地上,腾起层层白色的水雾,犹如故事里的经典场景,缠绵又诡谲。她喜欢死了这样的调调,忽然拽住他领口,踮起脚尖,吻下去。
简直像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女妖精。
可无论神话还是鬼话,故事最后,被辜负最多的,也还是这样的女妖精。
思及此,丁辰自嘲地笑笑,刚要转身,便听见丁爸爸敲门的声音:“丁丁,有人找你……我猜你也一定特别想见她,所以直接带她上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丁辰便看见陆路站在那里,始终低着头,表情活像犯错被抓包的小孩子。
她喉咙哽住,过了很久,才轻轻叫了一声:“小六……”
小六,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两人坐在丁辰的卧室,一时竟相对无言。
“听说你去了巴黎。”丁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先开口。
陆路却只怔怔地看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丁丁,叔叔说你……”
她说不下去,丁辰倒是非常自然地摸摸她滚圆的肚皮:“预产期就在下个月对吧,哎,你要做妈妈了,时间真快。”
“丁丁……”
“你不要说啦。你要说些什么,我大概都知道,所以你不要说了。看我爸这个样子,大概你上来之前,什么都跟你说了。所以你也知道我拒绝阿笙的事了吧。”
陆路说不出话,眼泪拼命掉,哭着点头。
“你是不是想问我,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熬到他愿意放弃一切,为什么我说了不?”丁辰笑了笑,替她擦干眼泪,“因为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我居然彻底死心了。你看,我从前那么爱他,就算要我为他死,也是甘愿的,但在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在以我的爱逼迫他。说到底,我和阿笙是不一样的,我的世界只要有他就够了,但阿笙的世界很大,不仅仅有我。听上去很不公平对不对,但很多时候,爱情就是不公平的。”
“不是他不爱我,也不是我不爱他,但是我们不适合……所以我甚至在想,老天爷一定比我先懂得这点,才会带走我们的孩子。在我做出选择之前,他先帮我做了选择,不想让我为难。我一直觉得对不起那个孩子,但我偶尔又觉得庆幸,还好他不在了。这么想想,我真是个坏妈妈啊。”
“对不起,”丁辰又摸了摸陆路的肚子,脸上的笑容仍在,语气却有些感伤,“干妈当着你的面讲这些,实在是太不好了。所以你一定要当做没听见哦,乖宝宝。”
“对不起……”一直沉默着的陆路终于开口,夹杂着浓重的呜咽声,“丁丁,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说完,陆路剧烈地抽噎起来,丁辰不得不把她揽至怀中,“不关你的事啊,小六……如果非要说的话,或许我还该感谢你,因为我的人生,终于翻篇了。”
当晚丁辰挽留陆路留宿家中,陆路拒绝了。
“你这次回来,没有打算见沈世尧对吧。”丁辰打量她,很久才开口。
陆路默认。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令你忽然这么坚决……小六,你说,是为什么?”
看着丁辰,有一瞬间,陆路甚至觉得她已看透她的心思。
她连忙转开脸:“当然是因为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早一点离开这个我不爱的人,真正开始我的新生活。就像你说的,让人生翻篇。”
“是吗……”丁辰若有所思地笑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永远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小六,记住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要违背自己的心,让自己后悔。”
“我记住了。”
匆匆告别,陆路钻进出租车。
她定了明天一早的飞机回法国,害怕多停一秒,便会在丁辰面前泄底。
她更怕,若是晚走一步,她就会再也离不开他。
她这么多年来坚持的原则令她没有办法原谅这样容易被打动的自己,而就算她原谅,她也没有信心与沈世尧毫无芥蒂地相处。
勉强留下,大概只会令彼此不幸。
所以她必须离开。
一路上,陆路难免心事重重。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那个从未出卖过自己的丁辰,已经将她给卖了。
“沈世尧吗?”握着话筒,丁辰的声音十分平静,“刚才我见过陆路了,她听说我车祸的消息回国看我,现在已经离开了……是的,她坚决不告诉我酒店地址和航班号,所以如果你想见她,大概需要守在机场了。”
“你问我为什么帮你?”丁辰失笑,“因为刚才我见她的时候发现,她可能真的爱上你了也不一定。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是不是,你亲自去验证吧……这世上已经有这么多人不幸,我希望她得到幸福,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幸福。”
陆路的航班是第二天上午的那班,选这班飞机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多讽刺啊,曾经她拼了命都要回来,而如今,却也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广播里开始通知乘客登机,陆路扶着自己的后腰站起来,准备离开。
然而刚过安检,她便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叫她。
她从没有听过沈世尧那么失态的声音,像是一个无助却又无法发脾气的孩子。
她甚至听见他声音里的哽咽。
但她告诉自己,陆路,你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因为就算回头,也无法走回最初。
走不回戛纳五光十色的夜,为这段关系画一个漂亮的起点,也无法抹不掉在那套噩梦般的公寓里曾流过的绝望眼泪。
那么,便只能往前走。
她走得很快,忽略行人好奇的神色,忽略沿着两颊淌下的热泪。
她能听见身后传来的骚动,沈世尧一定是试图冲进来找她吧,但身在这个充满规则与秩序的社会,就算是他,有些事情也不能强求。
她为此觉得庆幸,却又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慢慢被碾碎。
终于她成功登机,彻底摆脱沈世尧,然而当飞机起飞的刹那,她却有一种感觉。仿佛此刻离开的不再是她,而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躯壳。
她的心,遗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她没法再找回来。
她绝望地闭上眼。
回到法国,在赶去戛纳与彭俊汇合之前,陆路去买了一支预付费手机。
站在街道的某个角落,她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在短暂的忙音后,她听见沈世尧几乎失控的声音:“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求求你,告诉我……”
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淌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良久,她好不容易稳住情绪,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喂,沈世尧,听得见吧,我可以撒个谎吗?嗯,不,大概需要撒两个……”
“我在巴黎。还有,我会生下这个孩子,好好抚养他长大。”
“你没有撒谎。”
她沉默。
“因为你爱我。”
电话忽然被挂断了。
陆路将那只手机丢进垃圾桶。
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自恋的人了吧。
她哭着哭着却笑了。
大概一周后,陆路跟着彭俊搬到了普罗旺斯。
而她也差不多正式进入了待产状态。
闲暇时聊天,彭俊看着她笑言:“我有时候在想,这个小家伙长大后一定特别坚强。”
“为什么?”
“因为她的妈妈在怀着他的时候满世界跑,他都健健康康。”
陆路失笑。
也是,这大概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温柔。一点也不坚强的她,竟然能够孕育出这样坚强的生命。
她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特别温柔,彭俊看得走神,过了很久,清清嗓子:“其实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诚恳:“我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是骗人的,Lulu,世界上才没有完全没有私心的男人。我曾经非常喜欢你,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她的反应,见她表情没有变化,才说下去:“所以我帮你,是基于这样的私心。啊,讲出来总算安心一些……”彭俊大笑,“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也知道那句话老话,做人不能趁人之危,所以等你生下他之后,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们是否能够试着在一起看看……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他,不论他的爸爸是谁。”
而其实,陆路不是没有表情变化,而是已经彻底呆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谢谢你,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仔细考虑的。”
然而告白当晚,彭俊目睹的某个画面,却让他在一瞬间,死了那颗仍有期待的心。
还记得那晚起了很大的风,但他的心情却格外轻快。洗过澡,他忽然想起公文包遗落在客厅,推门出去拿,途中经过陆路的房间,便从半掩的房门外,瞥见她正抱着一件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卡通睡衣,偷偷掉眼泪。
那件睡衣她从没穿过,他看着那比她身形大许多的衣服,忽然仿佛什么都懂了。
她的姿态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温柔,一年半前相识时,他欣赏且喜欢她的淡然与独特,却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这样的温柔。
那样令人心碎的表情,怕是世上任何的男人看见,都想把她揽入怀中吧。
他站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那些细碎隐忍的哭声令他觉得恍惚,甚至忘记本来出门是要做什么。最后,他木然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他给Cindy打了个电话,按号码的时候,他的手微微在抖。
原来他又错了,那些一时的错过,便是永远的错过。
根本没有追回一说。
他试图握住的,不过是残留的妄念,又或是永世不可捕捉的虚空。
陆路发作入院那天,彭俊在手术室外拨通了沈世尧的电话。
漫长的忙音过后,他听见了一个男人陌生的声音,他有些怔忡,却很快回神。
他用练习过多次,平静的语调对他说:“您好,请问是沈世尧先生吗?您的太太即将生产,我希望您能尽快赶过来,见证这个生命的奇迹。”
他用了英语,说到“miracle”的时候,他的尾音有些颤。然后他听见电话忽然被挂掉的声音,他愣了一下,渐渐笑了。
Lulu,我相信你知道的话,一定会责怪我的吧?
但身为一个男人,既然无法为你抹去脸上的泪珠,那他唯一能做的,便只剩帮你找到那个可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