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意识到爱上他的这刻,便也是她必须离开他的时刻。
陆路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一场荒谬的梦,否则怎么会刚睁开眼,就得知沈世尧被送入手术室的消息。
向她交代这些的时候,蒋阿姨坐在她身旁地抽泣,或许是怕刺激到她,就连哭声都压得很低。
她听着蒋阿姨的话,觉得头也痛,身体也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守在一旁的护士喝止住:“不可以,沈太太,您的情况刚稳定下来,现在您需要让胎儿得到充分的休息。”
她有一瞬的怔忡,而后默默躺回去。
谢天谢地,好在孩子没事。
其实刚才在检查的时候,她便仿佛听见了他的哭声。
她知道那是幻觉,却怎么都睁不开眼,只能在心里不断重复默念,别哭了,宝宝,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呀……
后来,她终于醒过来,一身的冷汗。意识混沌的时候,她似乎是听见医生说,没事了,滑胎药的剂量不大,又及时送来医院,母子平安。
她终于松了口气,又重新睡死过去。
然而等她再醒来,沈世尧却已被推入了手术室。蒋阿姨告诉她,沈世尧腹部中刀,虽然伤口不深,没有伤及要害,但仍需要立刻手术。
她躺在那里,想要说话,却觉得口干舌燥。她舔了舔嘴唇,发现又咸又涩,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流泪。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变得十分难熬。
她太虚弱了,根本不可能起床去手术室外等他,只能请求蒋阿姨告诉自己,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陆路得知,沈世尧问过清蒋阿姨下午来客是谁后突然离开时,她感到自己终于有了些眉目。
“阿姨,帮我联系一个人……”
“谁?”
“陆亦……”
话音未落,病房门口便响起了一阵重重的敲门声,陆路和蒋阿姨相视一眼,陆路示意蒋阿姨去开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陆路便看见陆亦航通红着双眼在在门外。
“我想和你谈谈……”他声音喑哑。
“好。”陆路深吸了口气,神情淡漠,“刚好,我也要和你谈谈。”
蒋阿姨去手术室门口等沈世尧手术的消息,房间只剩下两个人。
然而到了此刻,陆路才发现,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先开口。
她躺在那里,望着身旁悬挂的点滴瓶,有些呆怔。过了很久,才听见陆亦航颤抖到有些失真的声音:“小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旦他开了口,她说下去就容易许多:“清珂……现在在哪里?”
“在我另一套公寓里,我已经找人照看她,大概刺激太大,她目前情绪还不太稳定。”
“看来跟我想的一样,沈世尧没有报警……”陆路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是的。”陆亦航咬唇,不知该说什么。
“算了,在他手术结束之前,我都会尊重他的想法。不过陆亦航,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清珂会想要杀掉我的孩子,我现在想起来,她甚至应该都不知道我怀孕了才对,却忽然带安胎的药来看我……怀孕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除了Cindy姐知道,但Cindy姐绝没有这么无聊。”
“是我……”陆亦航顿了顿,眼眶又有些红了,“我那天在医院遇见丁辰了,她说陪你去做产检。”
“所以她才会知道是吧。”陆路怒极反笑,“不要告诉我,你们还因此吵了一架。”
陆亦航不语。
陆路更觉得可笑:“陆亦航,你怎么老为了别人的女人去跟自己的女人吵架,你难道不觉得腻味吗?上次是,这次也是。”
“对不起。”他闭上眼,再度致歉。
陆路忽然觉得格外厌烦:“算了,说了这么久,你还没有说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大概不仅仅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吧?”
“是……我想请求你们,不要起诉清珂。”
“你知道,这件事不是我说了算,但照我的意愿,陆亦航,就算我起诉十次八次,也觉得不够。悲伤永远不应该是去伤害无辜的人的理由,她是成年人,不至于不懂。”
“但……”
“没有但是,陆亦航,”陆路的声调逐渐放软,像是某种悲悯,“如果你希望她好,就要对她好一些。”
他读懂她眼中的情绪,一霎间难过得无法言语,过了好久,才小声说:“那起诉的事……”
“等手术结束再说吧,我说过,我要尊重他的意见。好了,我们该谈的已经谈完了,我现在需要休息,你走吧。”
陆路换了个姿势躺好,不再看他。
没多久,便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仿佛想起什么,她顿了一下,又叫住他:“陆亦航。”
“……什么?”他发觉自己竟不敢回头。
“听我一句,世界上的小六已经死了,不要再执著过去。”
像是檐上的雨滴终于坠入池塘,那一瞬,陆亦航听见了尘埃落定的声音。
想流却不敢流的眼泪终于流出来。
他们之间,是真的真的,永别了。
麻醉药的药效渐渐退去,隔天下午,沈世尧醒过来。
刚动过手术的刀口仍在隐隐作痛,他环视四周,发现陆路居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陆路的小腹微微隆起,已初具人母的风范。
他不自觉地抿唇,没想到笑容牵动到腹部的伤口,他疼得冷不防哼了一声,惊醒了陆路。
“对不起……”他轻声道。
“我本来睡得就不沉,”陆路不以为意,起身走近他,摸了摸他的额头,“终于退烧了,刚才还挺烫呢。”
说完,又似乎感到不大自在,讪讪地将手收了回来。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陆路忽然发现自己竟变得口拙,过了很久,才低头道:“关于清珂,你……要起诉她吗?”
沈世尧打量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反问她:“你希望我起诉吗?”
她不说话。
沈世尧就笑了笑:“还是算了吧,我又没有因此缺胳膊少腿,再说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举着刀的时候,整个人精神看上去特别恍惚,我甚至以为她在梦游……而且据说她现在还挺红的,我可不想做坏人,毁了她星途……”
他还在说着,再抬头,才发现陆路竟然落泪了。
沈世尧一下子有些慌了:“你怎么哭了,我说什么让你不高兴了?我以为你不希望我起诉她的……”
“不是,”陆路抹了抹眼泪,朝他挤出个微笑,“我是开心,幸好你没事。”
沈世尧怔了怔,伸手摸了摸她的短发,没说话。
本来他是想抱抱她的,只是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坐不起来。这伤虽然不重,却也足够将他拴在病床上个把月。
思及此,沈世尧不禁蹙眉,像想起什么:“我受伤的事,没有告诉家里吧?”“没有,因为你没有报警,所以我猜你大概有自己的想法……”陆路吸吸鼻子,摇头,“我和蒋阿姨交代过了,什么都等你醒来再做决定。”
“还好,”沈世尧松了口气,“千万不能说,否则想不起诉都难了。而且我们还得一起被绑去瑞士静养,我倒没什么,就怕你觉得不自在。”
“沈世尧……”陆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
“你怎么又哭了,”沈世尧无奈,“是不是孕妇都特别多愁善感啊,沈凌那会儿也是,没事就冲着我哭,害我见着她就想跑……”
他看似埋怨,眼睛却是含着笑的。
陆路抽噎了两声,渐渐止住泪,破涕为笑:“那你现在是不是看着我也想跑啊?”
“怎么可能,”他拉过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我追着看你哭都来不及呢。”
听罢他的话,陆路却不笑了,良久,垂下眼:“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让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
“唔,你这么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沈世尧做沉思状,“要不这样吧,作为补偿,等出院回家之后,你都做我的护工好不好?这么一算,我还能省下不少护理费呢。”
“沈世尧!”陆路被他没正经的话搞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才郑重地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陆路本以为虽答应了沈世尧这事,但起码要等到出院回到家才开始履行。却不想当天傍晚,沈世尧便跟医生协商好,给两人换到了同一间病房。
陆路顿时傻眼,看着蒋阿姨为自己收拾行李,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地冲去新换的病房,发现沈世尧居然正悠闲地玩着游戏。
“医生说你要静养!”陆路一把抢过他手里的PSV,“还有你为什么自作主张替我换房间?你有问过我意见吗?”
“哦,那你有什么意见?”
“啊?”陆路没反应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沈世尧坏笑:“你看,既然你都没什么意见,换个房间也没有关系的对不对?”
“沈世尧,你耍赖!”陆路气得将PSV重新丢回他怀里,哪知PSV好像撞上了他的伤口,沈世尧忽然吃痛地哼了一声,眉毛痛苦地拧作一团。
陆路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掀开被子刚想要查看情况,便被他反手拽住,一把拉进怀里:“既然你这么担心我,搬过来照顾我不是正好?”
“我才没有担心你!”得知被骗,陆路羞愤至极,甩开他的手,扭头便出了病房,发誓绝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然而她的决心虽大,却不想到了晚上,自己还是得乖乖回到这里。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她原先住的那件病房,已经被人占用了。当然,蒋阿姨也已经非常“贴心”地将自己的行李搬了过来。
站在新换的病房门口,陆路只觉得恶从胆边生,非常想进去掐死里面的那个人……如果他没有受伤的话。
沈世尧见她推门进来,故意做出一副非常惊讶的样子:“咦,你不是坚决不过来?”
陆路冷哼一声,不说话,打量着新房间。傍晚她走得太急,甚至没注意屋内的布置,现在看清房间里有两张床,她不由吁了口气,语气也有所松动:“我的病房被人占用了……想着过来凑合一下,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沈世尧看穿了她的心思,脸上的笑容逐渐敛住,过了很久,说:“那你洗漱一下,我们准备休息吧。我困了。”
盛夏七月,空调送风的声音在这寂寥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陆路翻了个身,坐起来,发现自己其实睡不着。
望了望窗外又圆又大的月亮,又回头瞥了熟睡中的沈世尧一眼,看着他的睡颜如孩童般安稳,陆路不由心安地笑了。
笑过,又惊觉哪里不对,嘴角的弧度渐渐松开,最后,化成了一抹苦笑。
不该是这样的吧,她与他之间的关系。
曾几何时,陆路想,自己应该非常憎恨眼前这个人。
他从来都罔顾自己的意愿,从来说要什么就要什么,甚至还强迫自己,为他生下腹中的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一个错误一般的存在,直至今日,陆路都这样认为。
只是,在她腹痛难当的那刻,在她意识不清躺倒在病床上的那刻,她竟也真实地恐惧过,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没有了,她该怎么办?
她没想过如何去做一个妈妈,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好妈妈,但在那刻,她的不舍,她的畏惧,她的无助,都是真的。
真实到令她自己也不禁感到迷惘,她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到底是憎恨这个孩子的存在,还是憎恨沈世尧?
但如果她真的憎恨沈世尧,却为何会在醒来那一瞬间,如此迫切地希望看见他的脸。当她听见他腹部中刀正在进行手术时,又为何觉得天都暗了下来。
她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的感受,不是巨大的悲恸,也没有失声痛哭的欲望,只是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自己的心,她觉得茫然,也觉得不可置信,那个总强迫自己做这做那的,永远精神的人,不会就此消失吧?
好在蒋阿姨告诉他,他不会有性命危险,她终于松了口气,却后知后觉地开始流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但泪水却越来越多。也不知哭了多久,陆亦航都来了又走了,她的眼泪却似乎还没有流完,直到天快黑了,她才终于哭得累了,渐渐睡着了。
等她再醒过来,医生告诉他,沈世尧的手术已经结束,转入了观察病房。
几乎是一瞬间,她强忍着浑身的酸痛,从床上坐了起来。
即便是脚步虚浮,即便是护士拼命劝阻,她还是扶着墙,一步步去到他的病房。
房间内光线很暗,主治医生轻声告诉她,沈世尧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醒,希望她回去等候消息。
但她却偏执地不肯走,甚至死赖在他病房的沙发上,跟医生讲条件:“我就在这里躺一会儿,等他醒了再走。”
没想到一躺就是临近深夜,可沈世尧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不得不被蒋阿姨带回去,乖乖在病房的床上养胎。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跑过去。
就这样从白天熬到下午,她都醒来又睡过去好几次,摸了又摸他的额头,确定他的体温逐渐在下降,他才终于在傍晚醒过来。
那一刻,她的喜悦与欣慰超乎预计,然而这样的情绪过后,她感到莫大的惶恐。
他们的开始明明是个错误,他们的孩子也明明是个错误,但她竟然开始渐渐遗忘这是个错误……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又看了沈世尧一眼,陆路慢慢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
算了,暂时先不考虑这些吧,一切都等他痊愈,等他痊愈了再说。
好在沈世尧恢复得很快,用主治医生的话说,他的身体底子很好,又还年轻,多将养将养,很快就会好起来。
因此蒋阿姨每天换着花样炖汤,陆路更是积极地督促沈世尧多吃饭。
然而既然是换着花样,自然偶尔会碰见沈世尧不喜欢吃的东西,这种时候,沈世尧便一定会坚称自己不饿,唇线抿紧,态度坚决,表情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
但总不能就此真的不吃。
于是陆路只能想方设法哄着他吃,有时候是用玩一个小时PSV游戏做交换,有时候是用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愿望得逞,沈世尧通常都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真的很难吃。”
陆路也只能顺着他:“那少吃一点。”
得到这样的应允,沈世尧又高兴起来,很快将小碗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就这样住了一个多月,等到伤口愈合得差不多,能下地走动了,沈世尧就坚决要求办理出院,说回家休养。
“为什么啊?”陆路不解。明明医院更适合养伤。
“你不是答应照顾我。”沈世尧翻了个白眼。
原来是惦记着这一茬,陆路无奈。
于是在跟医生商议过,定好了定期复查的时间后,沈世尧如愿出院了。
回去的当天晚上,陆路还在房间整理行李,便看见沈世尧扶着门框站在外面叫自己:“我渴了。”
“渴了告诉蒋阿姨啊。”陆路没好气。
“我要你帮我倒水,你是我的护工。”他理直气壮。
陆路哭笑不得地起身,单手撑住后腰,刚走了几步,沈世尧看了看她,又忽然改了口:“算了,我自己去倒。”
“又怎么了?”对于他的一会儿一个变,陆路实在不大能忍。
“我怕你……太辛苦。”他指了指她越发明显的肚子,“所以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令沈世尧意外的是,陆路当晚主动敲开了他的房门。
他看着她手中的枕头,有点不知所措。
陆路却显得比他大方许多:“让开,我要睡觉。”
沈世尧还是怔怔地杵在那里。
过了很久,陆路都将枕头摆好,被子铺好了,他也仍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准备变成雕像?”陆路没好气。
“……你这是?”沈世尧小心翼翼地问她。
“护工啊,”陆路上下打量他一眼,“我考虑过了,要是半夜你伤口痛,又或是一不小心发生什么意外,我的房间离你那么远,可能会来不及发现,所以在你完全痊愈之前,我都会住在这里。”
“那我今晚睡沙发好了……”沈世尧垂下头,语气谨慎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一个病人,睡什么沙发?”陆路无奈,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一个孕妇,也不能睡沙发,所以还是算了吧。”
“你……要跟我一起睡?”他惊讶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反正你的床这么大,”陆路指了指另一头,“你睡那边,我睡这边,这样就没什么问题了。放心,我怀孕后都睡得不沉,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只要叫我一声,我就醒了。”
她态度温和,语气也与平时无异,过了很久,沈世尧才反应过来,非常非常轻地答应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灯关上,无边无际的夜溢满整个房间。
陆路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向一侧,很快阖上眼睛。
真奇怪,和过去与沈世尧在同一个空间里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同,现在她,就连这样的感觉都迟钝了许多。
她试图找出原因所在,却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人家都说孕妇嗜睡,原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样想着想着,也就慢慢进入梦乡。
半夜突然惊醒过来,也是因为开始觉得热,陆路迷迷糊糊地睁眼,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她记得入睡之前,他们明明是划好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地睡在两边的。然而眼下,沈世尧却将她搂在怀里,而她则枕着他的胳膊,他的一只手臂揽着她的腰,手搭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那姿态既熟稔,又温柔,令她困意全无。
她呆怔了很久,试图推开他。可他的手看似随意,实则却扣得很紧。她又不敢真的叫醒他,只好悄悄挣脱,然而努力了很久,却还是白费力气。
陆路叹了口气,决定放弃。然而她刚认命地闭上眼,便听见沈世尧口中嘟囔了句什么。一时间,她耳根发烫,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他又说了一遍,她便整个人从头至尾僵住了,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
因为他说的是:“老婆别闹,快睡觉。”
事后,对于那晚上发生的一切,陆路始终守口如瓶。
一方面是她不知道跟人提这件事有什么用,一方面是她迫切希望那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就这样,沈世尧的情况一天天在好转,除了每周定期去医院做检查,渐渐也将暂时移交给下属的工作拿回家做。
有一次,陆路进去房间,见他在看资料,识趣地想要退出去,却被他叫住:“等下我有事要出去,帮我洗一下头。”
她愣了一愣,点头:“好。”
其实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伤口早就能够沾水,他淋浴也不见出过任何问题,但她不忍心拆穿他。
因为在内心深处,她总觉得他受伤是因自己而起,是她亏欠清珂,也亏欠他。
把热水往盆里放好,她搬了把椅子进浴室,这才叫他进去。
沈世尧今天只穿了家居服,还是陆路出院时帮他买的那件,上面印着幼稚的卡通图案。
还记得买的时候,陆路说这样的上下装穿着比浴袍更方便,其实真实原因却是她嫌他穿着浴袍时总会露出胸前的一大片,她与他长久的共处一室,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在他很乖,什么都没说就接受了她的意见,仿佛她的话,就是懿旨。
也是,从他出院后,他一直很听她的话。
陆路将洗发水挤出来,再帮他把头发打湿,开始替他洗头。
她并不熟练,这样的事,过去她并没有机会帮别人做。所以洗到最后,沈世尧沾了满脸的泡泡,有的甚至跑到眼睛里,疼得他直皱眉。
陆路有些慌,连忙用水替他冲干净:“痛吗?”
他摇头,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
陆路有些纳闷,又有些紧张,沉默了很久,才问他:“你在笑什么啊?”
沈世尧仍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水珠,盈润欲滴。他似乎在回味着什么,脸上全是满足的笑:“我在想,我们现在这样,看上去一定像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
陆路忽然不动了。
感觉到气氛的变化,沈世尧轻咳了一声,声音恢复到起初的样子:“差不多洗完了吧,可以冲掉了,我赶着出门。”
陆路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不觉加快。等到将泡沫冲洗干净,再将毛巾递给他,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
顿了顿,她开口,是商量的语气:“我等会儿也有点事要出门,你能不能自己吹干头发?”
沈世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吹风机嗡嗡的嗓音响起来,陆路这才觉得有些胸闷,大概是刚才忘记开换气扇。她将水倒掉,又洗掉手上的泡沫,抬头的时候,瞥见镜中的自己,发现面上竟有些莫名的潮红。
她不敢也不愿承认,当沈世尧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其实心跳得很快,以至于现在自己的脸上都仍有余热。
从浴室出来,陆路发现沈世尧已经不见了。
她愣了一下,走过去将他换下来的家居服收好,拨通了那个一直以来想要联系却无暇联系的号码。
清珂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畏惧和迟疑:“Lulu姐……”
陆路叹了声气,说:“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如果是,我不是会等到现在。我们见个面吧,地方由你定。”
挂了电话,陆路简单换了一套衣服,出门。
出租车是事先叫好的,临出门,陆路还跟蒋阿姨讨论好了晚上的菜色。她并不想花很多时间在处理这件事上,所以越快越好。
清珂说的那家会所她过去陪Cindy谈合作时曾去过一次,比较偏僻,所以避人耳目。考虑到现在她的境况,她也就不计较从这里过去起码要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
外面的日头很烈,酷暑八月,阳光晃得人头昏眼花。陆路付好车资下车,又跟清珂打了个电话确定房间,这才径自走上去楼去。
是三楼的最里间,地方不大,却古色古香。清珂今天照样是“全副武装”,宽檐帽黑超一样不少。
“最近媒体跟得很紧……上次沈先生的事,楼里有消息漏出去,虽然该打点好的已经打点好没有留下证据,但还是有个别媒体紧咬不放,所以最近出门,我比较小心。”清珂的表情十分落寞,看上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陆路刚想接话,清珂又说下去:“沈先生的事,我已经向他电话致歉。本来想赔偿,但是他拒绝了。Cindy姐的意思是,为了避免更多麻烦,我不能去见沈先生,否则我一定会上门请求你们原谅的……”
沈世尧居然接过清珂的电话?这倒是他没跟自己提过的,陆路一时怔忡,很久才回神:“我知道了。”
顿了顿,又神情凝重地看了清珂一眼:“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想跟你确认……”
陆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酝酿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你是不是……有药物依赖?”
这件事,其实从很早以前,她答应沈世尧的求婚,陆亦航与清珂大吵,清珂被送进医院洗胃时起,她便开始怀疑。而直到听到沈世尧对她的描述,她更加肯定了这种可能性。
她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在美国时,她曾经接触过许多跟那时的她同样绝望的人。
他们当中有的惯性自我伤害,有的沉迷刺激性运动,还有的,跟她一样有药物依赖。
那并不是毒品,全是合法的药物,因此也更容易得到,但那些过量的处方药,对神经的损害却非常大,足以令一个健康活泼的人迅速消瘦,精神恍惚,形容萎靡。
所以就当她多管闲事吧,陆路想,她想来跟她确认一下,如果是,她希望她就此打住。
陆路一动不动地盯着清珂,直到清珂的手开始发抖:“Lulu姐……”
见她这样恐惧,陆路觉得心痛,但更多是无奈:“再一次,如果我想告诉媒体,我不会约你见面。”
“那……”
“我希望你慢慢改掉,”陆路沉吟片刻,继续道,“不论你信不信,我曾经也无数次想过死,也试图死过,但后来,我撑过来了,不是为了别人,而是自己……你不要因为陆亦航,把自己毁掉。”
说到这里,陆路自嘲地笑了一下:“或许我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一切,真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结束了。你不必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不快乐,未来我不会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
从会所出来,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陆路想了想,叫出租车师傅送自己去了商场。
那件原本顺眼的印着卡通的家居服,她下午再看的时候,竟开始觉得别扭。也是,本就应该让他穿自己喜欢的睡袍。
毕竟,她凭着自己的喜好去改变沈世尧的习惯,本来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
因为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夫妻。
男装在六楼,买好衣服,陆路乘电梯下楼。没想到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却有一双手,忽然按住闭合到一半的大门:“稍等,多谢!”
陆路原本垂着头,并没太在意,等来人进来,电梯门再度关上,她漫不经心地抬头,便忽然变了脸色。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遇费南雪。
这是室内,唯一能用以逃避彼此视线的墨镜收了起来,便只能四目相对。
沉默了很久,费南雪先开口问她:“几楼?”
陆路这才想起忘记按楼层,怔怔道:“一楼。”
费南雪按过一层,又按下二层,这才缩回手,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
“你很幸运。”电梯下了两层,费南雪忽然开口。
陆路望着她,一时竟分辩不清,她的语气是真心,还是嘲讽。
或者二者都有。
“我说,你很幸运,拥有一个不仅爱你,还有能力维护你的男人。”费南雪抬起下巴,打量她,脸上是高傲的笑。
陆路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许久,才冷冷地答道:“谢谢。”
“不客气。所以挨那一杯酒,我心服口服……祝你一直都这么幸运,”临出电梯,费南雪回头轻扫了一眼陆路隆起的腹部,“陆小姐。”
电梯再度打开,随后关上。
四周又恢复到最初的安静,陆路发觉自己拎着购物袋的手居然有些出汗。
和这个女人见面,是她始料未及的。曾经她以为她是个非常骄傲坚硬的人,但在最后那刻,她回头的那刻,她竟然在她眼中读到了完全不像会属于费南雪的悲伤情绪。
一瞬间,她恍然大悟,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那片海域中垂死挣扎,寻求引渡。
而沈世尧……陆路想,不论如何,在费南雪的事上,他永远是带她脱离苦海的人。
永远是。
回去的一路,陆路都在犹豫,是否将新买的睡袍给沈世尧。
如果说在遇见费南雪之前,她还坚定地想要换走那一套家居服的话,现在的她,更多的是在挣扎,是否要这样做。
电话响时,她正走神,还是司机提醒她,才接听。好在沈世尧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和,仿佛已经遗忘了下午洗头时两人之间的微妙:“你现在在哪里?事情办完了么。”
“办完了。”陆路看了一眼手中的购物袋,不禁蹙眉,“你已经回去了吗?”
“还没,在那之前,我想和你去个地方。”
沈世尧报了个地址,陆路听罢,手一抖,手机滚落在地。
她以为自己幻听。
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她边擦,边低头摸索掉在地上的手机。
好不容易捡起来,那边传来沈世尧焦急的声音:“喂?喂!喂……你怎么了?……”
“没什么,”陆路擦干眼泪,尽量绽露出笑容,然而声音中的颤抖却出卖了她,“你等我,等我……我马上过去,等我……”
多少年了,陆路曾以为,她永远没办法再回到那个家。
起初是宋清远不让她回去,把她送得那么远,便意味着不想见到她,她懂,也知道宋清远做得到。
而等到后来,宋清远换了房子搬出去,她再回国,却也发现,自己仍是回不去。
放不下过往,便无法相对。
旧房子里那些岁月留下的蛛丝马迹,无一不昭示,她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也曾一个人傻傻地蹲在上锁的大门外偷偷饮泣,抬起头,才发现院子里那棵最喜欢的紫薇花树已枯死。
时光如流水,把生命中最重要最好的部分一一带走,她想留都留不住。
出租车停下的时候,陆路仍深陷在回忆中,直到师傅不耐烦地按了几声喇叭,她才回神,付了钱下车。
她注意到,大门的锁是新换的。
还有空置了太久长满荒草的草坪,也已经被人修剪过。
死去的紫薇花树被挖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种上的树苗,她辨不清品种,却也可以想象三五年后,它亭亭如盖的模样。
房门洞开着,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便看见沈世尧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发呆。
她叫了他一声,他没回头,她便又叫了一声。
这一次,沈世尧终于回头对她微笑:“你来了。”
她站在那里不说话。
沈世尧起身,走近她:“这栋房子,我费了点心思,买过来了。”
他不说,她也知道,因为陆亦航不会那么容易松口。
但她现在不好奇这个,她想知道是是别的:“为什么突然买下这里?”
沈世尧看着她的眼睛,眼中的感伤和温柔一样浓:“我知道这里对你很重要,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和他可以住在这里。当然,如果你不想抚养这个孩子,也可以把他交给我,你一个人住。等你想见他的时候,我再送他过来。”
原来他始终记得那天对她的承诺……原来如此。
陆路低头,强忍住眼泪,重重点头:“嗯,我知道了。”
晚上两人没有回别墅吃饭,沈世尧给蒋阿姨打电话交代了几句,转头问她:“过来的时候我买了点吃的,凑合一晚好不好?”
陆路翻着从二楼拿下来的过去的相册,答应他:“好。”
于是沈世尧在厨房里热晚餐,陆路在客厅整理旧照片。
等沈世尧端着饭出来,她叫住他:“给你看点东西。”
是五六岁时,她与陆传平的合照。
她那时候最爱公主裙,满衣柜里都是梦幻的蕾丝与白纱,有一次甚至夸张地将其中一件穿去了学校,结果被小伙伴议论了整天。
她虽然活泼,脸皮却还很薄,因此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家。
刚进门,陆传平便看到她眼泪蓄满的眼睛,但他不问,只将她抱起来:“今天我的小公主特别漂亮,我们来照张相吧!”
于是就有了这张,眼泪还没擦干,嘴角却饱含笑容的照片。
说这些的时候陆路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就连说话,都喃喃着,仿佛自语。
沈世尧将那张照片拿过去端详很久,说:“你有一个好爸爸。”
“我知道。”陆路骄傲地抬起脸,泪中带笑。
“相信我,我也可以做到。”
她的泪夺眶而出。
晚饭后,沈世尧开车回去。
车子经过大门外时,陆路放下车窗,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垃圾桶,渐渐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就在她进门之前,她把那件睡袍扔了。
说不清为什么,但她想那样做。
墨海般的黑暗中,车子如同一叶扁舟,浮游在五光十色的河流。陆路闭上眼,感觉到松了口气。
忙碌了一整天,现在她和肚子里的小家伙一样,困得不得了。
就让她先休息一会儿吧,至于那些没来得及整理好的心情,可以明天再说。
不知为何,从老房子回来以后,沈世尧便变得非常老实,非但不再向陆路提任何要求,就连睡觉,都是主动睡在最靠左的一侧。常常是陆路洗完澡出来,他已经睡着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却总是蜷缩着身子,只占了很小的一块位置。
陆路觉得有些难过,却不知为何觉得难过,只能走过去将落在地上的凉被拉起来替他盖好,而后睡到另一侧。
九月最后一次复查,医生说沈世尧身体状况恢复得很好,接下来只要继续忌口,并坚持一定程度的锻炼,再过半年,身体便能回到过去一样的状态。末了还不忘夸奖陆路,虽然怀着孕,却将丈夫照顾得很好。
陆路听着他恭维,总算安心,脸上渐渐露出久违的微笑。
从医院出来,是沈世尧开车。等过了收费站,陆路才恍然记起来,回家好像不是这条路。
她有些困惑地望着沈世尧,便听见沈世尧不紧不慢地说:“虽然你收了新礼物,但也不该忘了旧的啊。”
陆路愣神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带她去看那只小马。
到了地方,事先约好的农场主来接他们。怀孕六个月,她怎么都不能跟年初一样,在草场中随意漫步。
沈世尧跟农场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陆路的目光眺向远山,又扫过草场,最后落回沈世尧的身上。
从侧面看,他的鼻梁挺拔,睫毛纤长浓密,下巴的线条更是坚毅而流畅。
陆路忍不住想,如果她生的是个男孩,又刚好像他的话,一定很讨人喜欢……
思及此,她忽然有些尴尬,仿佛怕被人洞穿心事,心虚地将头扭向了一旁。
好在没人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农场主一路招呼着他们走,她便跟在最后,脑子里反刍的,却全都是那个雪夜的画面。
仿佛是在那一天,她打开了尘封了六年的泪匣。
她允许自己变得软弱,允许自己在身旁这个人怀中失声痛哭。
她唯一没有问自己的是,为什么。
此刻,她站在马房外,凝望着那只已长得高大挺拔的小马驹,心中有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但她不敢看。
就像十几岁时,一心一意,捂住刚发下来的成绩单。
她明明能猜到结果的,但她不敢看。
从农场回来,陆路变得沉默。才吃过晚饭,便推说困了,早早上了楼。
沈世尧进来的时候,她正半倚着床头,翻看一本书,却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路路。”沈世尧叫她。
她抬头,有些不知所措。
“我有话跟你说。”他坐到她的面前,看着她,令她的视线一时不知该摆在哪里。
“你说……”过了很久,她讷讷道。
“医生也说今天是最后一次复查了,所以从今晚起,你可以不用留在这里照顾我。”
“嗯?”她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从今晚起,你回去你的房间睡。”沈世尧站起来,背向她。
这一回,陆路总算是回味过他话中的意思,对他勉强笑了一笑:“我知道了。那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起身,走向衣柜,在这间房间住了一个多月,就算是极力避免,为了方便,也多少留了些衣服。
她拉开柜门,将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拣出来,动作看上去却那么迟缓。
忽然,沈世尧从身后抱住她的腰。
陆路一怔,动了一动,最终,却停在那里,没有回头。
“路路……”
“嗯?”她尽量从鼻腔里挤出个单音,只怕泄露自己的哽咽。
“晚上不要再踢被子,要是翻身不方便的话,就叫蒋阿姨帮你。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他的话仿佛梦呓,但来自于背后的温热触感却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的。
“嗯。”她低头,眼泪打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一片。
意识到她在哭,沈世尧将她慢慢转过来。这一次,陆路没有挣扎。
“你哭什么啊……”他笑她,鼻尖却是红的。
她仰头,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一颦一笑,都镂刻在心中。
“没什么……”她又低下头。
沈世尧却不依不饶地抬起她的下巴,近乎固执地重复刚才的话:“告诉我,你哭什么……”
头顶的灯饰晃得陆路眼花,泪光与灯光辉映,像碎掉的钻石,一颗一颗缀在她的脸上。
她忽然垫脚,吻住他。
盖在成绩单上的手终被拿开,那个写在那里好久好久的答案,从未有过变更的答案,落入她的眼中。
是啊,她爱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
然而他们之间,却横亘着太多错误、谎言和伤害。
所以,当她意识到爱上他的这刻,便也是她必须离开他的时刻。
因为她也没有把握,在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她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离开他。
十月,陆路的孕期终于进入后期。
整个人看上去笨重了许多,经常是睡觉都不能睡得踏实。沈世尧因此将她盯得更紧,就连下个楼梯,都怕她摔着了。
不知为何,自从搬回自己的房间后,陆路就变得不大爱笑。沈世尧虽然看在眼里,却也清楚,她不会给他答案。
就像那一晚到最后,她也没有回答自己,她为什么哭。
他有很多可能的答案,但她不开口,他就什么都不敢确认。
他甚至不敢问她一句,你为什么吻我。
他怕她会笑一下,无所谓地说,那只是意乱情迷,又或是,仅仅是出于可笑的同情。
好在沈太太每次打电话来询问孙子的情况时,她都表现得非常耐心而积极,没有人看得出他们之间的龃龉和端倪。又或者,大家都其实早就看出来,却不忍心拆穿,任由他的这一场梦,做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只可惜,梦境再长,也终有完结的一天,而于他来说,那一天正渐渐逼近——
因为属于他的孩子出生的那天,便是他梦醒的一刻。
想到这里,沈世尧又会忍不住安慰自己,至少还有两个月,如果从现在开始练习与她分开,那么那时候,他一定能表现得更加洒脱。但沈世尧怎么都不会想到,陆路会在那天到来之前,便从他的眼前毫无征兆地消失。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沈世尧还记得,那天下了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他被一场漫长的例会困在会议室里,其间陆路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刚做过产检,除了如常地转述医生的话外,陆路忽然说:“对了,我昨天订了个蛋糕,等会儿去取。”
沈世尧看了看窗外如瀑的大雨,皱眉:“让蒋阿姨去不行吗?”
陆路似乎是一怔,过了很久才说:“可我已经快到了。”
“……那好吧。”沈世尧虽不快,却也知道不是大事,很快松口。
然而挂电话时,陆路却反常地对他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
她的声音轻而细微,仿佛梦呓,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沈世尧一愣,最后竟也配合地说了一声:“再见。”
后来,沈世尧想,如果当时他知道,她的那声“再见”是再也不见的意思的话,他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她说再见的。
丁辰接到沈世尧的电话时,面前的白开水已经喝到第七杯。
她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一定开了一家游泳池,才会不断有水声咕噜咕噜作响。
丁辰感到焦躁,下意识地想摸出烟盒,却摸到空空如也的包。她不禁苦笑,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戒烟一个月了。
从到医院查出意外怀孕开始,直到现在。
还记得那天替她诊断的医生不断恭喜她,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最终捂着肚子仓皇而逃。
杜鸣笙的手机换了,从她将他“捉奸在床”之后。
而她,也在那个错误的夜晚后,毫不留情地将他逐出了公寓。
“希望我们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是彼此的葬礼。”她那时候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的她,完全没想到,会在一个月后,因为无法联系上他,崩溃至大哭。
当天晚上,哭过的她斟酌了很久,给他的经纪公司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自然是他的经纪人:“Author去国外拍新专辑内页了,要一个月才回来。我试着联系他看看,稍后让他给你打过来。”
她是敷衍她的,挂掉电话,丁辰便知道,杜鸣笙的电话永远不会打过来。
好不容易解决她这个麻烦,他的经纪公司怎么可能会给她机会,让这难得打开的新局面被破坏。
丁辰点了根烟送进嘴里,想了想,又掐灭。随后起身,将所有的存货,丢进了垃圾桶。
就这样,她焦躁地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今天,他回国。
她守在他公司门口,终于等到他,却眼睁睁看着他被工作人员簇拥着上楼。
“我现在还有工作,等我电话……”Author的脸急得通红,边走边回头,“两个小时候,老地方,不见不散。”
然后,他便走了,而丁辰则来了这里。
思及此,丁辰觉得可笑,起身准备离开,却听见手机突兀的响声。
看见是沈世尧的号码,丁辰一愣:“喂?”
“你知道路路去哪里了吗?!”那头的人几乎是咆哮。
丁辰吓呆了,退回座位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不见了……”电话中的男人已是忍了又忍,却终究没能忍住的哭腔,“我去了她说的蛋糕店,但是对方说,根本没有这个人的预订记录。陆路……不见了。”
夜幕慢慢笼罩整座城市,然而这场豪雨,却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
丁辰心神恍惚地上车,坐了很久,却没有动。
沈世尧大概是急疯了,才会联系自己帮忙。只是这座城市这么大,她应该去哪里找小六?她明明还是个孕妇……
她忽然绝望,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哭了很久,丁辰才重新抬头,发动引擎。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柏油马路上,地上紧接着腾起层层细白的水雾。
这种天气,雨刷即便是拼命作业,从车内望出去,视野也仍是雾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丁辰又气又急,太阳穴突突地跳,连闯了两个红灯,开到第三个红灯处,她想再闯,却只见转弯处开来一辆出租,她刹车不及,最后竟笔直地撞上去。
电光石火间,世界变得漆黑一片,闭眼的一霎,有一滴泪滑过丁辰的脸颊。
对不起啊,小六……
对不起啊,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