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元康三年初夏,昆仑山积雪消融时,我跟随远道西域的云氏商旅回归中原。
穿行漫漫戈壁无垠沙漠,一路上西风寂寥油云生荒。我坐在驼背上行这段颠簸的路程已有半月,肆虐风沙刻入筋骨的疲惫丝毫无损我满载而归的欢喜。驼铃叮叮当当晃荡清脆,胡姬指弹琵琶歌喉婉转,我闭眼倾听,依旧觉得自己是身处葱岭的林海、乌孙的河畔,当然也有那么一刻,在胡姬骤然轻柔的歌声中,我也格外思念万里之外山河如画的江左。
行近敦煌城时,偃真遥遥看到偃长青领着数十剑士等候在城墙下,忙喝止胡姬的歌声,苦笑着对我道:“看我父亲这阵势,此番怕是饶不了我了。”
城下剑士手按长剑面容整肃,确是严阵以待的模样。我心中兵荒马乱,却依然微笑安慰他:“既来之,则安之。”
离城门百步之遥,偃长青一振袍袂大步迎来,深揖于驼前:“见过女君。”
“总管万万别多礼!”我跃下驼背扶他起身,含笑殷切,“徵在贪玩不归家,这一年多有劳总管为我善后,想必也是多亏您在爹娘和兄长面前为徵在多多美言,这才不见有云阁剑士追去西域将我提拿捉回。”
偃长青听着此番话嘴角隐隐抽搐。偃真站于一旁竭力忍笑,双手轻举,朝我暗中做了个拱手敬拜的动作。
偃长青积存已久的怒火应正急寻发泄的目标,眼角余光瞥到他的小动作,顿时恼意勃发,怒斥:“女君跟着你西出玉门关,走了一年有余,你竟不知回报?你可知侯爷和公主为此事有多着急?云阁剑士为此奔波四海到处寻人,又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是孩儿的错,请父亲责罚。”偃真颇识时务地跪地领罪。
偃长青对他毫不顾惜,挥了挥手,让身后两名剑士将偃真五花大绑。
毕竟我才是始作俑者兼罪魁祸首,偃真何其无辜?我忙求偃长青:“总管……”
“女君不必求情。”偃长青截住我的话,“女君既无错,那便是偃真的错。”他看着我,目光深晦冷漠,“总有一个人为此事负责,不是吗?”
此姜老辣,此计亦“狠毒”,此话更听得我双颊通红,同时心中惶然忐忑:连偃长青都是如此愤慨,那江左等待我的将是何等滔天大怒,不想也知。
我愧疚地看了一眼偃真,却发现他笑容朗朗,坦然受两名剑士推拥而去。
他是偃长青的亲生儿子,也是此去西域打通昆仑沿脉商路的功臣,我料想偃长青不会真的将他严惩,便勉强定了定心神,跟随偃长青行入敦煌城。城中云阁馆舍一切齐备,我歇下洗漱,用膳前听人来报偃真受鞭笞三十后被押入阴冷地牢,且偃长青命人滴水粒米不允送入。我赫然一惊,这才意识到偃长青对他儿子的惩罚竟是动真格的。
我忙去找偃长青,拿出厚重的商旅图志以及此行西域以东朝名义与诸国定下的种种商贸约定,意欲和他讲明道理。谁知偃长青却是水火不侵,端坐那里岿然不动,在我费尽口舌后缓缓问:“女君说完了?”他微笑着奉上热茶汤,又道:“女君长途跋涉肯定累了,今晚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总管,”我皱眉,“偃真此行有功云阁,更有功国家。他是功臣,不应论罪。”
偃长青道:“功劳于国,非于家。于家,他有罪。再者,我身为父亲,教训儿子从不谈功劳与否,只谈对错。”
我已无计可施,只能问:“那我给偃真送膳食,你拦是不拦?”
“女君想送,无人敢拦。”
“那我要给偃真松绑呢?”
偃长青的回答愈发风轻云淡:“女君可以松绑,我可以再绑。”
我终于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偃长青在案前含笑施礼,甩甩衣袍潇洒而去。
偃真被禁锢囹圄,连上路也是坐在木栏四围的囚车里。偃长青是云氏总管,阿爹平日也要礼敬他三分,他的命令我不可能驳斥,更无权干涉,唯一的义举只能是骑马跟在囚车旁,顶着中原越来越烈的日头陪着偃真一路说笑。
一日乌云乍现,遮蔽晴空,硕大雨珠随着天际响雷骤然而降。偃长青请我登车避雨,我充耳不闻,拿着侍女送来的斗篷罩在偃真头上,笑问他:“还记得去年在栗戈吗?那时也是这样的泼天大雨说来就来,我们在草原上试马无处躲避,索性也就淋了个畅快。”
偃真微笑不言,平日冷峻的面孔因雨水淌流其上,竟显得十分柔和。
偃长青长声叹息:“罢了,两位祖宗请一同上马车避雨,既曾共苦过,也就不要错过这个同甘的机会。”
他这只是权宜之计,且话里讽刺依然,并非彻底的宽恕。我学着他那日离去的潇洒,扬扬眉道:“总管不必担心,这天太热,我心也烦躁,淋淋雨能降火平气。再说了,这雷雨下不长,等待会雨停我们又要出来,来来回回的折腾实在太麻烦。”
偃长青脸色发青,瞪我许久,才咬着牙道:“两位祖宗上了马车就不必再下来了,如此,女君还要淋雨吗?”
北方炎夏的倾盆大雨总是风与雷并至,我身上衣薄,被雨一淋又受风寒,不免频打喷嚏。想起那次在栗戈淋雨后高烧数日的痛苦,此刻听闻他的话,我忙摆了摆手,二话不说先登上车。
偃长青向来说话算话,随后也从囚车放出偃真。偃真并没有跟进马车,而是披上斗篷戴起斗笠,策马行在车旁。我喝了两盏热水,平息身上寒潮后撩开竹帘看雨势时,无意见到他那两道比平日突显深邃的目光。
他正望着我,脸上已无先前的笑容,神色却因此显得更为诚恳。他低声说:“谢女君援手。”
我摆摆手:“你我何必客气?再说,这是我欠你的啊。”
确实,北朝元康元年的深秋时节,我自东山云府逃离北上,沿途跟随由他带领的云氏商旅,越怒江而至中原,越济水而达塞外,越玉门关而去西域,至今已近两年。此行一路见识的风土人情,远非书简文字可以道尽,更非二年前那个禁步闺阁的小姑娘可以想象。而这一路若非他的保护及庇佑,我兴许早已半途折返,亦或客死他乡——这毕竟不是天下一统海晏河清的盛世。所以我是那样感激他,正因他的宽容和陪伴,我才有机会知道天地原来如此之广,世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原来如此之多,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首饰、屋舍、庙宇、礼仪、器具,每一处对我而言都是稀奇,而这些稀奇,必会是我此生难得可贵的经历。
只不过我此时尚未料到,原以为在遇到偃长青后就提前宣告结束的旅程,其终点仍在远方。那段最珍贵、最意想不到、并牵连我此后一生的经历,正于不远处的雍州等待我。
元康三年七月,云氏商旅车马辚辚穿过祁连山脉,行出函谷关,到达雍州治所永宁城。
时任雍州刺史为北朝开国来最年轻的封疆大吏,即便我对北朝政局从不关注,可当听到这位雍州刺史年纪尚未弱冠时,也不免好奇心大盛,私下请教偃长青:“难道北朝官场竟是如此儿戏?就算出身世家一身锦绣,但我们东朝各州刺史也绝无此等稚子。这位雍州刺史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北朝皇帝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量让他独当一面?”
偃长青摸着飘飘长髯,神情颇有些高深莫测。他的回答吝啬且含蓄,只说了此人的身份:“此人姓独孤名玄度,是有王爵在身的鲜卑一族之主。”
仅这一句话的回答便足够了,我虽不谙北朝政事,却也听阿爹提起过北朝胡族权贵间的倾扎。北帝如今以刺史高位授予功劳未曾彰显、只荫家族荣华的富贵少年,看似眷宠无限,实则四面楚歌。如此高不胜寒的位子,环身皆豺狼,叫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如何应对?我吃惊于北帝用心良苦,亦心惊胆战于北朝险恶的政局,更不自量力地为这陌生少年犯起愁来。
在我揉着脑袋唏嘘长叹时,偃长青已躬身退出了庭外,自去忙他的事了。
雍州永宁是南北通衢之地,云阁在此事务繁多,昨日入城时偃长青便说此地铜矿开采屡遭难题,要多逗留两日。我是大罪在身近乡情怯,自是盼着越晚回江左越好。可我也知道,不管再怎么逃避,自永宁南下,快则五六日,慢则半月,迟早会渡江回到东朝。
满心忧虑无法排解,偃真见我坐立不宁,建议出府散心。云阁剑士受偃长青的嘱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在永宁城里闲逛了逛,不过半个时辰,便架不住来往行人看着我身后乌泱泱随侍的惊慌眼神,郁郁寡欢又回了云阁。
无所事事闲暇到傍晚,我坐在云阁最高的雅室内,看着落日霞彩浸没满城,由耀眼金辉到浮光渐冷,继而一丝丝光束抽离,漆黑入夜。街巷灯火通明时,偃长青笑容满面地从外回来,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青衣少年。
我在楼上看得清楚,偃长青让云阁主事领走少年后,难得和颜悦色地对偃真说了几句话。这是回归中原以来,偃长青首次对偃真露出笑容。
我心中诧异,晚膳后去找偃真问缘由,才知偃长青那是得才心悦,偃真不过稍沾喜气而已。
偃真说,那少年姓顾,永宁城外铜矿上悬吊数月的难题因这少年献策而顺利解开。偃长青和这少年详细聊过,对“他”很是推崇,告诉偃真此少年文武皆精,不仅知晓为商之道,便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都不在话下。当然,偃长青最看重的是这少年有急智,堪为大用,准备带回江左引荐给我阿爹。
我啧啧称奇:“原来在江左听人说当朝玉妃就如何如何惊才绝艳是女中丈夫了,不想如今在北朝也能遇到这样的女子。有机会我倒要和她好好聊聊,耐心求教。”
“女子?”偃真不明所以,“哪个女子?”
“笨啊!”我斜眼瞥他,“你见过那样秀美的少年?”
方才我俯栏而望,恰遇那少年抬头四顾。“他”对我轻轻颔首从容微笑,皓齿明眸,芝兰秀雅,如此脱俗美貌的姿仪岂是男儿能有?
她姓顾,名舜华。
姓是从偃真口中得知,至于其名,却是从当晚一个闯入我闺房试图劫走我的贼子嘴中听来。
自入雍州已来,我几晚失眠。这夜明月澄澄,银辉穿透帷帐映照榻上,皎洁之光令我倍加想念旧日东山的霁朗夜色。阿爹阿娘不知身体如何了,我离家这么久不传音讯,想必已伤透了他们的心。不过好在我还有个阿兄,云濛虽然总是不声不响得像个闷葫芦,不过关键时刻还是颇有眼色。我心内长叹,抚摸冰冷的榻沿,愈发觉得处境堪怜。
翻来覆去,辗转累了,我瞪大的双眸终有些松懈下来,疲惫闭眼之际,忽觉有清风入室。那是极轻微的声响,如落叶飘坠。我生来耳朵灵敏,将这片“落叶”随后的动静听得丝毫不差。他想必不是毛贼,对满室珍宝器具毫无顾念,只是悄步行到榻前,随后长久不动。我将眼微睁开一条缝隙,看到纱幔外一道模糊而又高大的身影。一只手伸入纱幔靠近我胸前,我紧紧皱眉,正想着是否要跳起来给这登徒浪子致命一击时,耳边却听他低微叹息了一声:“舜华……”
我略愣了一下,便是这瞬间,他手指如风,点了我的穴道,将我裹在锦被里扛到肩头,夺窗跃入茫茫夜色。
我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平日紧盯我行迹的那些剑士此刻不知所踪,好笑的是这贼子冒险来劫人,却不认真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他要找的舜华。
他轻功好到超出我的想象,挟持着我烟云一般荡出防守严密的云阁。院外树林里停着他的坐骑,不需他吹哨呼唤,便踢踢踏踏小跑过来。这是匹毛色匀美、体态矫健的大宛名驹,我正对他的坐骑艳羡不已时,身子一轻,却被他丢上马背。
他随即跃上来坐在我身后,敲着我的头直叹气:“你重了不少啊,抱你走一路居然累着我了。舜华啊舜华,不是我说你,你在外这样逍遥,可想过洛都被你捅破的篓子我和阿兄费了多少力气才收场?你也别怪我这次出手鲁莽劫你回去,要知道你这次把阿兄得罪大了,你要不先回去赔罪,等他过来找你,可就没好下场了。”——啧啧,这贼子想必很是顾念这叫“舜华”的女子,语气既温柔又宠溺,只是手下没轻没重,可怜我的头被他敲得直疼,而且他居然说我体量重……
难以原谅,不可原谅。
我仰天望月,恨得直咬牙。
永宁城深夜寂静如空潭,马蹄踏踏,如石溅深水回声不绝。他纵马一路向北,途径一座高大府邸前猛地勒马止步,低声自语:“要是请玄度为你书信一封求求情,想必阿兄的怒气也能平息些。”
他语中踌躇,似难决断。我这时已运气解开了穴道,便出声帮他拿定主意:“既是如此,那我们下马进府吧。”
怀拥着我的身体骤然僵硬,在他消化清楚自己劫错人的事实前,我扳开他铁钳一般的手臂,裹着锦被跳下马,斜眼瞧着这个贼子。这夜月光应是太过粲然,竟将他妖里妖气的面庞描绘得如此精致,雪白的肌肤,深邃的五官,上天将他的容色笔笔刻画臻美,甚至还给了他一双并不常见的绿色眼珠。
他瞪着那古怪可笑的绿眼看我,眼神如此茫然震惊。
见他这样的反应,我倒是宽容起来对他微笑:“阁下是胡人?”
“你是谁?”他盯着我,绿眼珠里迷茫的雾气散去,寒光乍现,试图透出十分凌厉的气势。
我顺势在锦被下做瑟瑟模样,很无辜地说:“我不是阁下认定的舜华吗?”
“你!”他恼羞成怒,挥袍下马,冷着脸站在我面前,“你究竟是谁?除了舜华,云氏庄园里还有第二个女子?”
他身影确实是高大,压迫过来有山岩倾倒之威。我退后两步,艰难地维持笑容。
“你认识这个吗?”我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箭,在他眸色蓦然变深时,手臂用力一挥,将令箭抛至上空。
砰一声,五色云彩绽放于夜空下,往四面冉冉飞逝。
“云氏族主的令箭?”他倒不是孤陋寡闻的人,不敢置信地打量我,“你是——”
我披着锦被,纵是动作滑稽,依然福身一礼:“云徵在见过慕容二公子。”
北朝朝廷里能亲切称雍州刺史为“玄度”的,又是碧眸胡人的,唯有慕容氏的人。据我所知慕容氏年轻一辈有兄弟二人,他适才口口声声说兄长如何,那他的身份便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慕容氏的二公子慕容虔。
“云徵在?”他脸色乍红乍青,不知是尴尬居多,还是恼恨居多。
我看着夜空中五色云彩缓缓消逝,笑道:“公子出师未捷我很遗憾,不过,云阁的人就要来了,公子要在这陪我一起等吗?”
他抿紧唇角瞪我良久,不置言语。
我骑着慕容虔的良驹,披着他的黑绫斗篷,与率人赶来营救的偃长青半途相逢。
偃长青见我这般装扮,不由深深皱眉:“女君深更半夜出府做什么?还发了那样紧急的讯号?”说着他又瞧中了我的坐骑,目光一亮,“这等难得的千里马,女君从何得来?”
我轻描淡写地解释:“有个贼人想要入云阁行窃,被我察觉,追踪了一路,他逃不过去,便拿这马贿赂我啦。”
“什么?”偃长青听得满脸困惑。
“那贼人如今也逃之夭夭了,总管不必顾虑。”我微笑说,“不过我追了他一夜却是累了,总管请允我先回去休息吧。”不等他再言语,我双腿一夹马腹,那马拔地而起腾云驾雾,倏忽将所有人甩在身后。
长久失眠的症状因此夜的折腾不治而愈,我这后半夜睡得太过香甜,翌日侍女喊我起床时就不免困难了些。我好不容易振作精神下榻洗漱,刚走出室外,便遇到偃长青遣来小厮催促我赶快上路。
我在弥留的睡意下直陈不满:“总管不是说多留两日?为何出尔反尔?”
小厮诺诺道:“这个……总管说永宁的事情都办好了,为免侯爷和公主担忧,自然要尽快回江左。”说完,他便闪闪缩缩绕开我,自去指使侍女们将行李抬出院外。
偃长青办事雷厉风行,绝无容我说不的余地,连早膳他也着人送到马车里,请我上车用膳。我不甘不愿走出庄园外,看到晴朗的日色铺溢漫道,偃真正指挥商旅排列车马,而昨夜我得回的那匹良驹也在其中,一白衣瘦削的少年正站在马旁,摸着它的鬃毛,神情略有怔忡。
我心中一动,走上前寒暄:“顾姐姐,这马看起来和你很有缘呢。”
舜华并没有纠正我的称呼,只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流转在我的脸庞上,须臾,微微一笑:“敢问一句,女君哪里得的马?”
我大大咧咧道:“昨天遇到个意图劫人的笨贼子,被我吓跑了,这马就留下来啦。”
“是吗?”舜华莞尔一笑,夏阳照着其清澈秀美的眉眼如玉石璀璨,我看着一时竟移不开目。
从小到大,我身边都是臭小子居多,即便有郗家绋之、敏之为伴,但她们是亲姐妹,我却是表的,平日看着她们手足情深总是眼热。好不容易眼前出来一个舜华这样的女子,风姿谈吐不下绋之阿姐,我心中爱煞,忍不住拉着她手问:“姐姐真的要和我们回江左吗?”
舜华望着青林之上无垠碧空,语气悠长深远:“师兄说江左山水流光、人文极昌,我想去见识见识。”
“甚好!”我握着她的手不胜欢喜,“到邺都后姐姐就住在云府,我从此也就有自己的姐妹了。”
南下至兖州许郡,眼看过了襄城就到怒江边了,不料路上又生枝节。
车马行出襄城时忽遇盘查,守城士兵对云氏商旅绵延数里的商货要求一一开箱检验,看有无夹带私货。偃长青押着这批货物连过北朝五州,临了却在此被摆一道,自然很不高兴。而且天色将晚,今日若不过江就要再羁留一日,偃长青不愿折腾,便和守城将军好话说尽。岂料对方眼色全无,硬是挥令士兵拦下整支商旅,喝令货箱打开,由他们肆意搜寻。
我这日为了逃避烈日躲在车厢里昏沉沉睡了一下午,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才惺忪睁眼。眼见坐在对面的舜华正撩着窗帘目望远方,便问:“顾姐姐,前面出了什么事故?”
“襄城将军故意刁难,要盘查货物。”
我闻言先是诧异,后又听车旁有马儿欢悦的嘶鸣声,揉了揉眼睛坐起,笑道:“这将军好大的胆子,想来靠山甚稳。”
“这靠山确实大。”舜华放下车帘,目中颇有忧色。
我这时已心如明镜,微笑劝慰她:“姐姐无需忧虑,我有办法打发他。”
我整好衣襟,下车牵来慕容虔的那匹坐骑,走到城门前。
那人此刻正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剑眉飞扬,碧眸湛光,不辨是报那晚羞辱之仇的得意,还是今日志在必得的骄傲。
我朝他招手:“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一旁守城将军大声呵斥:“是龙骧将军!”
“噢,”我忙谦恭行礼,“小女子见过将军。”
他仍高高在上,竟似不屑一言。
我抚着马儿,含笑道:“慕容将军,你是来要回你马儿的吗?”
“予人之物我从不要回!”他神情骄矜,自城楼上缓步而下,“今日乃是本将军奉命检验过关车辆,与姑娘的马无关。”
他今日着绯色锦袍,外罩银白斗篷,白天的面容不比暗夜下的清冷,俊美的容色透着十分耀眼的锋芒。
我被那锋芒闪得眼睛直疼,心中腹诽不已,嘴中仍维持谦恭的语气,指着身后商旅绵延的车辆道:“实不敢瞒将军,这些货箱除云氏商旅经营的货物外,还有北朝皇帝托付云氏转交我朝陛下的礼物。这些你也要搜?”见慕容虔绿眸轻动尽是嘲讽之色,我叹口气只得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递给他细看,“将军若不信,请看这枚令牌,可是我朝陛下的信物?”
他摩挲令牌上雕刻的九龙飞天,很是疑惑:“不曾听说云阁此番曾入洛都,更不曾听朝中有人说起东朝来使,你休要拿两朝陛下为借口。”
“奇怪了,”我故作惊讶,“徵在竟不知原来北朝国事来往皆需得鲜卑之允才可行事?难道我云阁奉命觐见北帝,却要先拜慕容氏之门方为实?”
我这话不曾故意扬声,然字字分明,落入旁人耳中,自是百味陈杂。
守城将士因此言都骤然变色,这位龙骧将军更是面庞一紧,脸上得色顷刻皆无。
他冷厉道:“休要胡言!”
我知晓一言正戳中了鲜卑的命脉,遂也见好就收:“你不胡来,我自然不胡说。”我从他手里取回令牌,又将马儿缰绳递还给他,眨眨眼道,“我只当你是来讨马的,马要回了,还请让让道,请北帝的货物先行。”
“你……”他皱眉,望着远处我的车辆,似还有不甘心。
“将军看来还是不放心呐。”我叹口气,扬声唤偃真,“北帝的礼物呢?还是先抬出来,让龙骧将军过目检验一遍。”
“不必了!”那人愤然甩袍。将要离去时他又转身过来,俯身在我耳边道:“我会记住你的,别忘了,后会仍有期!”
他这话咬牙切齿而来,语中不无威胁。我却没心没肺哈哈一笑,敷衍道:“有期。有期。”
他瞪着我,眸中半是气苦,半是无奈。我笑吟吟扬眉,面上明快,心中却说不清为何一瞬恍然,居然被他这样的眼神迷了眼——阳光映射的碧眸如此清俊深刻,竟似是东山丽日下清波荡漾的明罗湖,有水怪魑魅从中而出,正悄然蛊惑人心、掠夺人心。
离开东山时,是延庆十八年的深秋,举朝政通人和,一派安详。
回邺都时,东朝年号已改“太熙”。太熙元年的东朝朝廷,依然贤达济济,平四夷皆安,治天下太平。
自然,除了今日的云府。
父母早高堂在座,府中上下整肃以待,一派如临大敌之势。我硬着头皮跪叩堂下,瞥眼两旁瞧见云濛连同太子大哥和郗家兄妹皆在场掠阵,心中略略一宽,心道哥哥好会办事。然而正当我期盼一丝侥幸时,父亲一言却堵死了旁人所有的言路:“今日云府家事,不敢劳太子殿下操心。濛儿峤之你们也无须多言,这丫头素日就是被你们宠坏了,才做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来!”
此语一出,我顿时泪水盈睫。
果然,此后无人敢再出声,就这样目睹我历经酷刑:先是严苛厉责言语伤害数个时辰,尔后抽打掌心罚跪祠堂身心俱损,更要命的,却是次日遣返东山。
“爹娘……你们真的不要我了吗?”我抽抽搭搭,被折腾至此,不用伪装话语已然弱如游丝。
母亲终归不忍心,轻声对父亲道:“阿绰,过几日可是母后寿诞,徵儿既然回来了……”
父亲冷笑打断她:“两年在外逍遥快活时,她可曾顾念父母,顾念其他亲人?这丫头难道还有任何孝心可言?去给太后拜寿也是徒增太后的烦恼。也罢了。”
母亲在这话下也只能叹气,恨其不争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深夜,我抱着红肿的双手瘫坐在软毡上,身体已经极累,可心思却还清明得很。祠堂祖宗们的排位前,香烛明灭,光影森森,但于我这却一点也不可怖。我靠着香案,看着窗外明亮月色,感受到江左夏夜温暖微甜的气息,心中一时竟是说不出的安宁。
终于回来了——万里迢迢历经无数青川大河、戈壁沙漠,路上纵是繁华满目,然兴尽至此刻,方才觉得心有皈依。
正感慨时,却发觉窗外隐隐多了一条黑影,我及时醒觉,忙转身跪好。
“装什么?”父亲轻哼一声,推门而入。
我低声分辨:“徵在正在思过而已。”
父亲冷道:“你还知道思过?”
“自然,”我从袖中掏出一卷帛书,高举双臂递给他,“我的思过书,还请阿爹过目。”
父亲狐疑,接过帛书坐到一旁案后,燃灯瞥了几眼,抬头看我:“青云志?”
我见他紧绷一日的面容终有缓和,心知有救,却也毫不敢松懈,忙答:“这是徵在此去见闻,还有对商旅西行经营的一些想法,供阿爹参详。”
父亲微微点了点头,将帛书靠近灯火,细细浏览。
半晌读罢,他再抬起头,却是招手让我去他身旁。
名正言顺从软毡上站起,我吐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抱着他的胳膊软声道:“阿爹还怪我吗?”
他抚着我的脑袋叹息道:“你是我云氏独女,从小有青云之志,身为女儿身却从不愿做女儿事,阿爹知道。”
我顺势奉承:“徵在也知道,这次北去却是父亲暗中已然默许,若非如此,徵在岂能如此安然在外游历?”
“住嘴!难道我是你的同党?”父亲敲打我的额头,“且不必急着洗脱罪名。”
我此刻终于敢撒撒娇:“好阿爹,既是如此,那我明日还需回东山吗?”
“你当真不想回?”父亲神色颇含深意,“如不想寿宴上被许人家的话,我劝你还是躲在东山清静。”
“什么?”我有些发懵。
父亲却不明说,只道:“太后这次寿辰,命所有未出阁十五岁以上的士族之女献琴艺御前以贺寿。”
“所有未出阁的士族之女?”我转转眼眸,明了,“外祖母擅琴,能以琴声辨人心性,莫不是这次要为太子大哥选妃?”
“不错,”父亲道,“还有东宫侍读那帮小子,这次太后寿宴怕也会张罗他们的姻缘。”
“即便如此,也是哥哥的事,”我仍是不解,“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平素聪慧,在此事上为何如此迷糊?”父亲摇头,直言道,“玉妃却看中了你。”
“玉妃看上我?”我大骇,“可是太子妃的人选,玉妃不是早瞧中了敏之妹妹?”我看着父亲满脸无奈,终于明白过来,诧道,“莫不是沈峥?”
不等父亲回应,我已知此事无误,抱头哀叹:“天呐。”
父亲道:“沈峥聪颖持重,常听谢昶说此子在东宫侍读中政见最为独到,将来的仕途前程不可限量。更难能可贵的,却是此子心性秉直,不可多得。按常理来说,云、沈门庭相当,此子本该是你的绝配,可惜……”
“可惜是沈弼之子。”我将脸藏在手臂中,闷声替父亲说出未尽之言。
父亲长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既有终身被错付之虞,我自然不敢在邺都久待,翌日一早辞别父母,奔波南下。
此行与我一同被流放东山的,还有北上结党同属“罪人”的偃真。而舜华因在邺都无故旧,便说不如也随我去东山见见名士风流,于是我们三人再次一道,车马粼粼重新上路。
尽管那日父亲的盛怒并非全真,但那竹条鞭笞掌心却是如假包换,且劲道十足。我的手掌肿了许多日,直到经富春渡钱塘江水南下时,依然高耸不下。
此日渡江至半途,烈日忽隐,阴风阵阵,鸦色云彩密布漫天。这天气看起来是暴雨将至,钱塘江上本就风浪急,此刻更是风挟江浪腾飞三丈。云阁舟船虽庞大,却也受不住这样的风浪颠簸。尤其是不惯水性的舜华,扶窗吐了几个时辰,待我回到舱中时,她依然病怏怏靠在软褥上,手执绢帕捂在口角,仍是心肺绞成一团的痛苦之色。
侍女服侍她喝了汤药,又燃了檀香静气安神。
这船晃荡如此,看书写字都是不成的。我百无聊赖地盯着飘动的帷帐半日,听着风声浪声,忽莫名想起北方晴空那双古怪绿眸——自那日襄城分别,南下一路竟未再生枝节,这颇让我失望。想那日那人后会有期不甘不愿的口吻,怎么说也没有半途而弃的理由啊?大概他就是个绣花草包,被我随意吓了吓,就没有再追下来的胆子了?
想到此处,未免兴致怏怏。
“谁的箫声?”舜华忽然道。
“箫声?”我回过神,侧耳倾听,确闻得风浪中那一缕悠扬起伏的乐声。
舜华还未恢复元气,却在这飘渺的箫声下缓缓坐直,听了片刻,苍白的脸上竟有了些许光彩。
“这乐曲我听过,却是小时候在塞外听到的。”她嘴角含着一抹笑意,“十多年了,没想到在江左竟能重逢这样的箫声和这样的曲子。”
我看她好不容易忽略了晕眩之苦,忙顺着话题延展:“十多年前听过的曲子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舜华笑中略起感伤,“那是最后一次我跟随父亲远游。我清楚记得,那是在柔然王城外的酒肆里,吹箫那个少年和我一般,也是随他父亲远赴塞外游历山川。”
“少年?”
“是啊,”舜华双臂抱膝,眼睛望着远处浸沉久远的欢喜,“我父亲和他父亲言语投机,相见恨晚。他们大人喝酒聊天十分痛快,我和那少年便坐在一旁,我听他吹箫,他看我跳舞。”
我知晓舜华父亲早逝,未逝之前,她父亲顾阚身为鲜卑第一谋臣,也是绝少陪伴她。这段回忆应是她为数不多有父亲相伴的温暖。我微笑道:“那少年是谁?后来你们难道不曾联系?为何不曾再听过这曲子呢?”
舜华神色黯然下来:“后来怎会有联系,那对父子神秘得很,我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怎会如此?”我皱眉,正当困惑时,却觉那箫声愈来愈近,听久了,竟也觉得似曾相识。
我心中一动,掀开帷幔看向不远处,那舟头旗帜飘扬,金丝绣成的兰花飞逸栩栩,正是沈氏的族徽。
还有那孤立舟头的白衣身影,不是沈峥还能是谁?
过了钱塘便是山阴,自山阴而东,不过半日车程即是东山。东山脚下,沈氏和云氏庄园相隔不远,因此一路上云阁车马与沈氏车马结伴而行,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沈峥一下舟即来拜会,即便我父亲和他父亲政见相左、互不待见,然我哥哥云濛和沈峥在东宫却是死党。我北去之前,私底下跟随哥哥混逐于这群东宫俊彦中,与沈峥关系虽不算十分亲热,却也不至于生疏。我下车与他寒暄数句,约好一路同行,彼此言辞十分默契,皆避开了此次离开邺都的缘由。
然而我登上马车时,却瞧见舜华有些失魂落魄。我只以为她方才晕船的痛苦还未消除,便安慰道:“你先闭眼休息一会,我们今晚就能到东山。”
舜华揉着衣角,却并不歇息,踌躇问道:“方才那位是?”
“当朝沈少尉之子,沈峥。”
“沈峥?”舜华红唇轻抿。
她一贯从容淡定,鲜有这般神色显于表面之时。联想到方才舟上她说的箫声和回忆,我略有恍然,问道:“难道他就是十年前的少年?”
“是他,”舜华微微扬起唇角,“我认得那支箫。”
东山的岁月总是如此逍遥,于我,每日来返庄园和云阁,呼朋唤友,兴起笙歌,闲聊喝酒,这里远离邺都所有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更无人管束牵绊,除了夜间会思念父母好友,再无甚坏处;于舜华,却是自东山云阁与沈峥再见之缘后,知已相见恨晚。即便沈峥至今还未曾记起十年前的旧缘,然舜华的才貌品行,早已让他折服心仪。
这样美好的事情,我自然乐见其成。于是千方百计为他们寻找见面的机缘,只是当那二人花前月下时,我却不免总一人落单。这种时刻,我也只有坐在树上望着晚霞静静喝我的酒。
来东山已逾一月,盛夏已去,日渐转凉。前些日子举朝热闹为太后贺寿,哥哥从邺都传信至东山,提起寿宴之事满信帛上笔笔飞扬着喜意。太子大哥和敏之、萧璋和阮氏、谢攸和陵容、裴行和绋之——这几桩素为我们私下熟知并玩笑的姻缘都在寿宴上被太后一一钦定。我想着邺都的美满,再低头看看远处明罗湖边相依而坐的那二人,心中由衷欢喜,连带觉着拂面微风也旖旎起来。
霞彩飞逝,暮色渐暗,湖畔箫声悠扬传来,我闭上眼,正当沉浸于这样的静谧安宁时,忽觉身旁劲风掠过,身下树枝猛然一沉。
“谁?”我睁开眼,还未看清身旁那人的相貌,手中酒壶已被夺去。
迟暮之光纵暗,却也模糊不了他英气勃发的脸庞。他仰头喝了几口酒,再低头看我时,眸如碧玉,依然那样古怪。
“是你?”我嘴角忍不住上扬。
“你看起来很高兴?”那双碧眸中清波荡漾,竟也是微微的欢喜。
我笑道:“某些人说后会仍有期,我是期待,再见你能拿我如何。”
“云家女君,你想如何?”他凑近过来,戏谑盯着我。
他如此靠近,气息近在咫尺,这让我很是不适。我转过脸,看着湖边二人,话中有话道:“我却不担心你拿我如何,却担心你拿舜华如何。”
“拿舜华如何?”他轻笑一声,顺着我的视线瞥过去,“那小子是谁?”
“东朝武康沈门之子,沈峥。”我瞥着他明显不豫的脸色,有意答得详尽,“他父亲是当朝少尉,姑母是宫中最受宠的玉妃。而且武康沈氏如今掌控荆、扬二州,满门人杰、权倾朝野。这位沈峥是如今东宫侍读,其人才品德更是武康沈氏翘楚中的翘楚。”
他似乎并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神情满是嫌恶:“舜华竟喜欢这样油头粉面、华而不实的小子?”
“沈峥华而不实?”我扬眉。不说沈峥与哥哥交情匪浅,便说沈峥文采风流,如今也当得东朝的名士领袖,被他贬损如此,却是士人之辱。何况他此话中酸意四溢,更是听得我心头邪火忽起。
我哼道:“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比阁下更华而不实的人?”
“什么?”他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盯住我。
我自知言过,可此刻却偏偏压不住心中意气,道:“鲜卑独孤、慕容累世雄杰,如今雍州刺史独孤玄度虽年轻,却英气杰济,执掌一州;中书侍郎慕容华据闻更是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然天下谁人却知慕容虔?阁下以慕容贯姓,非雄亦非杰,还要如何华而不实?”
他怔怔望着我,碧眸一片清冷,适才的暖意早已飞逝无影。
“原来你也这么看?”他轻笑,声音低哑自喉间费力而出,。
我心中已然懊恼,却依旧咬咬唇,道:“世人皆如此看,为何我却要独独例外?”
“是啊,为何你独独例外?”他仰天大笑数声,飞振袍袂飘然落地。
树下徜徉的正是他赠我的马儿,此刻见到旧主人,忙跑过来靠着他的衣袂磨蹭。
他用手指挑起我挂在马背上的背囊,望着里面盛满的吃食和竹简,冷笑道:“你是千里良驹,也曾征战沙场震敌肝胆过,却在此被人视成驮畜,罢了!跟我回去吧!”
他扯下背囊,骑上马背将行时,我忍不住唤住他:“慕容虔!”
他头也不回,傲然道:“云女君还有何见教?”
“你……”我手指用力抠着树皮,半日方道,“你不见见舜华?”
“我见她作甚!”他冷冷一笑,纵马而去,再无顾念。
我站立树枝上,眼睁睁望着他与远处等待的侍卫一道,就此折转往北。月色清冷如斯,照着飞扬烟尘也如银屑寒雪四溅,那凉意仿佛能乘风侵体,冻得人心弦瑟瑟。
舜华从湖边赶来时,北去道上烟尘已绝。她诧异道:“阿虔为何如此来去匆匆?”
我从树上下来,无法言答,只默默弯腰捡起地上散落一地的吃食。
“刚才那是慕容虔?”沈峥问舜华,“他是来寻你的吗?”
“并不是,我的事情此前早已和师兄陈情清楚。”舜华道,“阿虔先前写信给我,只说这次南下是为与人承诺。”
沈峥疑惑:“承诺?”
“说什么‘后会之期’的承诺。”舜华叹道,“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听着这话,手指发颤,饼饵再次散落满地。
抬起头,眼前月光铺泻、大道直陈,只是再难望那人肆意言笑的面庞——
人生第一次,体味了何为追悔莫及。
太熙元年腊月深冬,我终于被召回邺都。
父亲“怒火”已消,母亲也允我随处走动。若在以往,我最常去的必是哥哥和他的死党们混迹的东宫学舍。只是如今不比昔日,东宫已处理部分政务,进出臣子络绎不绝,且陵容、绋之都已是待嫁之身,再无人陪我明目张胆去学舍旁听。我因此只整日待在流枫岭的采衣楼,听来往客人说着朝野秘闻,间或有人提及北朝人和事,我便格外关注。那个对我而言依然陌生的地方,还有那个我并不熟悉的人,不知何时起,竟能如此让我牵挂在心。
慕容虔这个名字,从太熙二年元月起,已渐渐能在云阁客人口中提及。
诸人言辞相传的他,竟成了北朝冉冉而起的将星,年少多谋,英武骁勇。此名声的初绽锋芒始自去岁深秋北朝的凉州之乱,他奉旨征讨叛逆,不过数月,竟数平叛。尔后再征柔然,寒冬腊月挥师北上,披坚执锐,驱敌百里。渐渐地,他已能与其兄并称于人前,世人皆道:慕容华以文治国,慕容虔以武安邦。
英雄如此,又岂能摆脱红颜眷顾。听说北朝乌桓世族苻氏有女倾国倾城,与慕容虔一见钟情,两家已论嫁娶;又听说北朝广平王也瞧中了慕容虔的英气勃发,意欲将清河郡主许配之。流言纷纷扰扰,此人的风流韵事尽成了南北百姓的谈资。
他名声越盛,我却越是心烦。自入夏起,我便再不去采衣楼,蛰伏闺中静心编撰我的《西域图志》。
父母和哥哥自然惊诧于我不同寻常的行迹,他们只以为我终于开窍,就此改头换面安分守己。母亲更以为是敏之绋之还有陵容的婚事刺激到了我,让我也知道收心敛性,从此做个贤淑仕女。为此她开始奔波于宫廷高门间各种宴席聚会,专心致志帮我物色起良婿。
唯独我心中明镜一般,清楚自己这般充耳不闻外事,是只恐被北朝任何的风吹草动再牵连心神——如果他娶那苻氏女,如果他和那清河郡主结了姻缘,那到时我呢?必然就成了他心中那个永远鼠目寸光不辨美玉的傻瓜兼鱼目。
真是可怜又可悲。我笔下不辍,心中却已为自己呜呼哀哉数千遍。
太熙二年秋,我的《西域图志》初成时,舜华满面喜色过来寻我,告诉我道:“沈峥说,沈大人同意去北朝求亲了。”
“太好了!”我欣喜,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可是这样一来,你是不是就要回洛都待嫁了?”
“是啊。”舜华褪了羞色,拉着我也是难舍难分。
“没事没事,”我安慰她,“到时我陪沈峥去洛都迎你。”
舜华眼睛一亮,欢喜道:“当真?”
“当真。”我握着她的手,认真承诺。
洛都——想到那人如今的风流无限,想到如果再见时的尴尬与嘲讽,我心中顿觉百般滋味。
及入深秋,舜华从洛都传来信函,信中叙及她北归之后诸事,独孤、慕容二王府诸人首次这般栩栩跃于纸上。只是那人名字迟迟未现,直到信末,才见舜华感慨写道,在她到达洛都前慕容虔已再次领兵北伐,错过了相见,未知待她出嫁时,他是否能得胜归来。
再次出征?我愣然盯着信末,良久,才醒悟过来,匆忙去云阁寻找偃真。
偃真掌握云阁来往密文,自然知晓天下诸事,对北朝如今的战祸更是了如指掌。
北帝体弱多病,各地藩王兵强马壮,中枢素来不稳。虽自去岁慕容虔镇压西凉王叛乱以来藩王稍安,但塞外诸族依然对着中原虎视眈眈。尤其今年北方草原春夏大旱,秋寒又早早袭来,塞外水草枯竭、牛羊难牧,匈奴兵马自然不时骚扰北朝边城。尔后战火一触即发,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匈奴人每年秋冬频生事端本是常事,谁料今年战火忽起后,匈奴大军压境,由匈奴王亲自领兵,不过半月,连下凉州十三城池。北朝朝廷这才震惊,遣慕容虔、姚融等率兵奔赴西北,迎战匈奴。
我直接问偃真:“而今战果如何?”
“北军奋战已逾一月,勉强从匈奴人手中夺回了三座城池,”偃真翻着北朝来函,念道,“其余十座城池,北军强攻不下,死伤无数。五日前,陇右大战,北军溃败,大将姚融身负重伤。”
溃败……我双手攥于袖中,沉下一口气,默然转身回府。
匈奴王其人如何,东朝别人不知,我却知晓。当年在阴山龙城待了整整三个月,正逢匈奴新王登位,我亲见他将先王留下残局一一收整利落,其运筹演谋、杀伐果决,实不愧是一位明君兼悍主。如今慕容虔与他对阵,只怕战得艰难,无望善果。
是晚,我央求哥哥从东宫携回北朝北疆诸事札记,又请他拓描了一份北疆塞外军事舆图。只是以我的道行,即便再日以继夜闭门参详,也是不得要领。思索再三,我只得捧着绢帛舆图,去求教我的丞相父亲。
父亲听我说明来意,摸着长须道:“为何如此关注北朝战事?”
我于灯下垂首,抿唇不语。
父亲沉吟片刻,又道:“昨日你母亲告知我,已为你觅得良婿人选。其一,吴郡赵谐。”
“不妥,”我摇头,“赵谐小我一岁,我待之为弟。”
“其二,庐陵郡王,萧绣。”
“不妥,”我轻声却坚定,“难道母亲不知,萧绣唯有金玉其外?”
父亲没有辩驳,只慢慢道:“其三,你母亲选中的,却是个北朝的世家子弟。”
我眼前一亮,抬眼看着父亲。
“慕容——”父亲竟有意停顿片刻,才道,“北朝慕容王府慕容华。”
“谁?!”我瞪大眼睛,听着“慕容”二字的满心欢喜被后一句话击散成空。
父亲看一眼我摆在案上的舆图,含笑道:“你母亲只想给你找个颇具雅望、才识显达的名士,为此费尽心思,连北朝诸族都不放过。可如今看来,她却是从开始就选错方向了。这位——”他敲击凉州边城,“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英雄,才是我徵儿的心之所系,是不是?”
“是!”我吃惊于自己的坦然应承,竟连一丝羞赧也没有。
“不过阿爹,”我低下头,竭力忍住心中的苦涩,“他或许已经有婚约了。而且,如今他在与匈奴苦战,将来会是功败垂成,还是功成名就,谁也不知道。我也不知如何帮助他。”
父亲问:“他功败垂成,还是功成名就,于你对他的心意有影响吗?”
我摇头道:“没有。”
“那又何必在意这些?”
“因为他在意,”我想着那人骄傲的眉眼,以及离去时的决绝和意气,黯然道,“他本如宝剑美玉,只待时日琢磨,必成大器。而今南征北战,好斗逞勇,只怕皆因我刺激而起。他的路在他兄长的谋划下本来平缓且漫长,我却不想他因为我的缘故冒然轻进,在最年轻气锐时受挫受辱,从此折戡不振。”
父亲恍然:“所以你想帮助他?”
“是,”我低声道,“可我无从帮助。”
父亲轻笑数声:“徵儿,你要知道,英雄不需任何人成就,此事非他兄长可以筹划,也非我可以帮衬,他只能靠他自己。如果不堪一时挫折而自此不振,那也无须指望以后的路。”
“阿爹……”
我还欲劝说,父亲叹息摇头,拍拍我的肩:“当然,如果你真的认定他是良人,那么你需要想的,却是二人之间该如何扶持、如何祸福同当。此事也只能你自己想明白。”
我默然,在父亲的话下陷入沉思。
父亲虽未出谋划策,却意外许了我定夺云氏商事之权。
北朝这些年历经战乱市厘不稳,马、铁、钢、棉、粮尤其奇缺。我使人自江州、荆州源源不断贩卖粮、棉至北朝青、兖二州,稳定北朝商市;另自柔然运送精钢、铸铁南下,未至东朝,北朝各州府已奉其朝廷旨意高价购得大半;并暂断匈奴通往西域商路,越昆仑而另辟蹊径,举云氏商旅所有舟船途经北朝梁州、益州水域,再沿怒江贩货至邺都。虽途中时长多了数倍,却完全切断了匈奴依靠商货来往敛财之道。
我费尽心力,也只能做到如此。而自从我回信给舜华说明了对北疆战事的关切后,舜华再来信时,通篇皆是详尽的战况描述。我也因此知晓了独孤玄度与慕容华在朝中给予凉州战场的支援,也知晓了他们预断这是场耗时良久的攻坚战,再不似慕容虔以往的战役可速战速决。
这场战役断断续续鏖持了近一年,太熙三年入夏,匈奴人终于自凉州边城撤退。在匈奴人撤退前,慕容虔和姚融之前已夺下十座城池,因而虽不算大胜,却依然凯歌而还。
而这场战事之后,便是沈峥和舜华的婚事。
婚期定在初秋,从邺都出发时,仍是盛夏之日。
出发前夜我未免心事重重,想着此次北上必然再见那人,彼此会是什么样的心境谁也不知,是会相逢一笑释然隔阂,还是徒增我万千烦忧?我困顿于此,正辗转难眠时,忽听窗外飘过似清风吹叶的细碎声响。
这声响并不寻常,此夜闷热,且无一丝微风。我心念一动,跃身拔出壁上长剑,对准窗外。
“谁?”我持剑厉喝。
皎皎月光下,高大的阴影慢慢倾覆窗前。他倒钩在廊檐下,一身黑绫长袍衬得他愈发肤白如玉,碧眸映着窗内光火,不辨其间闪烁之芒。
在我怔愣的瞬间,他已翻身下来,立在窗外。
“你看起来不高兴?”他望着我,轻声一笑,“难道我又来错了?”
手上长剑哐当坠地,我走近窗前,与他对望良久。
昔日俊美无瑕的面孔早已浸透烽火硝烟,深邃刚毅的五官再非旧日的轻佻飞扬。
“你……”我喃喃道,“后会有期?”
他嘴角轻轻上扬,眉眼疏朗依旧。
“后会有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