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北方气温降得迅猛,过了八月十五,梧桐叶转苍黄,沿道柳枝萧瑟,已颇有秋凉袭人的意味。八月二十一日,北帝御驾前往北陵营,漫天的明黄旗帜遮山映水,浑然一致地融入草木泛枯的伊阙丛岭。
自鲜卑叛乱、慕容氏北逃以来,裴伦独掌北陵营,握雄兵扼据险要,守护都城,深得北帝信任。早前得知御驾亲巡的消息,裴伦提前数日整肃校场、备陈龙帷。等到北帝登上高台时,山河间鼓号鸣作,呼喝震天。将士们甲胄鲜亮,秋阳下遍目粼光滚动,席卷翻腾间猛如潮浪。眼前气势之捭阖雄壮,似乎能横扫天地。司马豫亲政后还是首次近在咫尺地观摩沙场风浪,仰头青云,俯首烽烟,激得他气血上涌、心志勃发,不免对正硝烟迷乱的北方战场更有了几分从容进退的把握。
北方战场自七月中旬以来已入僵局,慕容虔早前虽顺利收归幽、冀大部,却在接壤并州、青州的魏郡、济北、东平三郡遭遇守城将士的激烈抵抗,虽血战拿下济北、东平二郡,但魏郡守城将领却是身经百战的令狐淳,一面与围城的慕容虔虚与委蛇,一面依仗并州军需的源源接应,任鲜卑军攻城一月,竟难占魏郡一寸土地。而早前统领并州军的谢澈被北帝拿下入狱后,新任的并州军将领为苻氏家仆出身的大将蓟衡之,此人既对苻景略忠心不二,又善调兵遣将,由他领兵以来,以并州太行山脉为障,正式切断了慕容虔与鲜卑西军的供给线。
而鲜卑西军一月前绕走天水,据汉兴、陈仓两关,连克扶风、武功、咸阳诸镇,渡过泾水,与拓拔轩会兵泾阳,正待兵指雍州,却被及时回防的赵王司马徽大军拒在冯翊以西。司马徽帐下拥雍、凉、梁三州府兵,兵甲百万,战将无数,其中不乏善战守城之辈。且鲜卑军一旦陷入中原城池争夺战中,并不复先前横骋苍原的肆意骁勇,更兼东征雍州的路上有渭水、济水、洛水横淌于前,虽双方皆不善水战,然鲜卑渡水攻战难,北朝据水守城易,一时兵滞渭水两岸,与司马徽鏖战一月,难以摆脱眼前困局。
北帝司马豫也是自这个月始得喘息的机会,先前鲜卑军纵马凉、梁二州,几乎日克一城,慕容虔又在东方幽、冀二州横行无忌,战败的消息累日传来,压得司马豫连呼吸都艰难。一道道谕令下达下去,却不见丝毫收效,即便司马豫在群臣面前再勉力支撑,孤寂无人时却也忍不住质问自己:为何就逼迫得鲜卑逆反,进入如此的局面。
焚心之忧日噬一日,直到司马徽困鲜卑于渭水的消息传来,司马豫才放松了呼吸,寻到了一丝曙光。等这日看过北陵营的军容,他心中更生底气。操练后裴伦自得嘉许,便是随驾的丞相裴行因其弟的功劳,回宫一路也频受褒赞。
御驾抵达宫廷,已是傍晚,司马豫在紫辰殿换了身便袍,正与明妤用晚膳时,黎敬轻步入殿,禀报尚书令苻景略求见。
司马豫皱眉道:“前线又有战报?”
“不是。”黎敬解释道,“苻子徵从东朝回来了,东朝使臣随他一起入的洛都,此刻也等在前朝。”
“东朝使臣?”司马豫绷紧的面容这才一松,与明妤交代数句,往前朝而去。
前朝文华殿内,苻景略叔侄正躬身等候。见到司马豫,苻子徵跪叩而拜,司马豫挥手让他起身,笑道:“你为朕求回了粮草,即便我朝暂不缺,却也断了东朝联手鲜卑的后顾之患,阻止了东朝援兵北上的机遇。子徵,你可是功臣。”
“臣不敢受功,只求不负陛下所托。”苻子徵站起身,头虽微微垂着,司马豫却在满殿的灯火下看清了他一反往常的阴郁目色,不禁一怔。还未详问,一旁黎敬道:“陛下,东朝使臣还等在殿外。”
“宣。”
沈伊入殿时并非一人,司马豫看着他身旁跟随的副使,虽是长袍翩然的男儿装扮,然五官秾丽深刻,却分明是个异域的年轻女子。司马豫声色不动,安然受二人礼拜,这才言道:“这一路多赖沈大人看顾粮草,东朝援助之恩,朕不胜感激。”
“陛下言重。”沈伊施施然道,“东朝刚平战乱,荆州正待重建,我朝陛下对北朝的求援现是有心无力,只能先遣微臣北送二十万石粮草,以表达两朝永世交好的情谊。”
这样的托辞司马豫自不愿接,一笑不语,望着那个仍躬身站在殿中央的女子,言词不掩疑惑:“这是?”
并不等沈伊介绍,那女子端然抬头,明眸深远,直视司马豫:“柔然长靖,见过北朝陛下。”
“长靖公主?”司马豫显然不曾料到她是这等身份,微微一怔,看向苻子徵。
苻子徵薄唇紧抿,垂首难言。
柔然早前因鲜卑之故,与北朝百年宿敌,更兼苻氏所领并州与柔然接壤,常有征伐战事,苻景略对柔然可称深恶痛绝,一听长靖的身份,忍不住在旁低声叱责苻子徵:“为何让柔然人与你同行,还带入宫中?”
苻子徵望着沈伊冷笑:“东朝使臣说此人能解陛下之忧,我若阻止了,只怕大逆不忠。”
“与虎谋皮!”苻景略压抑怒火,低喝道,“荒唐!”
沈伊在旁笑道:“苻大人莫急,且让陛下听听柔然的诚意。”
苻景略深看他一眼,碍于他的使臣身份,不便严词厉色,又看向御座,想要进言,却见司马豫变幻不定的莫测眸光,知其已心动,默叹一声,难再言语。
司马豫望着长靖道:“公主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我来求和,并代母皇求为北朝属国,这是称臣书。”长靖将手捧的锦盒举至头顶,递与黎敬转交司马豫,“陛下应该知道,北朝与我柔然本无世仇,之前百年只因鲜卑之故两国常有争端,如今鲜卑既反北朝,那柔然与北朝便再无旧恨。半年前鲜卑撺掇柔然南部诸族裂我国土,长靖此番前来,求与北朝联手,柔然百万大军甘为陛下驱使,愿随陛下破鲜卑、灭独孤,只求夺回南柔然,至于鲜卑云中、北漠等地,柔然不会染指,此后更不觊觎。”
司马豫浏览锦盒中的书帛,微笑道:“不是朕不信柔然女帝的称臣之心,只是百年来柔然人向来出尔反尔,难守诚信。此前历代更不乏乱我朝政的前车之鉴,朕如今如何信你?”
长靖颜色不动,缓缓道:“鲜卑叛平之前,我将长居洛都,不离半步。”
这是自质于北朝的意思。司马豫听罢一笑,神色无波无澜,倒是沈伊却似乎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做法,望着长靖,一瞳笑意微微转凉。
苻景略与苻子徵自然也惊讶,长靖为柔然储君天下皆知,既是她自质于洛都,似乎也没有再怀疑柔然诚意的必要,叔侄对望一眼,心知事至此已无转圜,由此默然无言。
苻景略这夜宿职宫中,苻子徵独自先回府中,到了内庭秋水庐,和衣仰卧在榻,浑身筋骨放松下来,不禁长长舒了口气。因一路上被沈伊扰得烦不胜烦,此刻他闭眸躺在榻上,夜下四寂无声,倒是闲适。正睡意微起,庐外却起脚步匆匆,下一刻,门扇被人猛然推开。
苻子徵忙睁开眼,望着疾步走近后双膝跪地的少女,怔怔一愣,站起身。
“子绯?”
眼前的少女比他走时更为瘦削,绛色衣裙乘着夜风而来宛若一缕无所皈依的孤魂。苻子徵俯身,欲将她拉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苻子绯执拗不起,雪白的面孔上一双漆黑的眼眸,盈满其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不住。她看着他,只是泣而不语。
苻子徵明白过来,叹息:“你是为了他?”
苻子绯握住他的手,凄然道:“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求你救救谢澈。”
苻子徵涩然道:“我如何能救?”
“不,我知道你能救他。”苻子绯定定望着他,泪眸中满是期待,“当年尚哥哥被那么多人追杀,不也是你救下的吗?
“那不是我救下的。”苻子徵苦笑道,“是叔父救下的。”
苻子绯怔愣,直跪地上的身子慢慢颓软,眸中最后一丝亮光也被抽尽。她周身上下再无气力,身子歪靠在他身上,茫然道:“你都不能救,父亲也不会放过他,那我该怎么办?”
“会有人来救他的。”苻子徵俯下身,将她扶起。
苻子绯盯着他,似信非信:“谁?”
苻子徵抚着她的双肩,缓缓道:“东朝的谢太傅。”
八月二十八日,雍州永宁城外,三崤山脉高岭成林、峰岩绵延,北上官道于此间最为狭吝难行。且时值北朝兵荒马乱,雍州南部虽暂未受战火波及,却也早不复当日通贯南北、商贾不绝的熙攘繁华。
这日午后,由崤山通往谯郡的道上行人几无,往日迎来送往的路旁酒肆这一整日只迎来了三位客人。好在客人出手也阔绰,只几枚金铢放下来,也抵得上昔日一个月的盈利了。即便如此,酒肆小厮却仍似贪心未足,奉上茶汤热酒后,便又守在门口张望不住。
好在不负他所望,远方骏马疾疾驰来,遥遥便见一缕烟尘飞扬入天。
不一刻,马嘶长鸣庐前,小厮眉开眼笑,忙上前牵住缰绳,低声说道:“总管,少主正在里面。”
马背上的蓝袍男子眉目冷肃,下马后振了振衣袍上的灰尘,这才走入酒肆,左右环顾一眼,视线落在窗旁雅座的三人身上,面露喜色,大步走过去,躬身:“偃真见过少主,郡主。”他抬起头,又对下首陪坐的人点头致意:“沐大哥。”
沐宗微微一笑:“云阁的眼线愈发天罗地网、无所不在了。”说着站起身,“我先去照看一下马匹。”
等沐宗离去,郗彦看一眼偃真,抬手:“偃叔坐吧。”
偃真撩袍于下首坐定,看着二人,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踌躇片刻,他还是先将随身携来的数个密匣与一堆密封信帛放到郗彦面前,这才道:“这是半月来北方云阁密报,少主不在,无人敢动。”
郗彦默然片刻,摇头道:“偃叔,我已不再是云阁少主了。”
“少主此言何意?”偃真急道,“莫非少主还是怪主公在东朝扣压密函?主公也是迫不得已……”
“偃叔,你多虑了。”夭绍轻言打断他,微笑着递上一盏茶汤,“阿彦怎会怪云伯父,他只是担心如若仍与云阁牵扯,怕会给云伯父增添无谓的猜忌和烦恼。”
“若主公怕这些麻烦,九年前就袖手红尘外了,何至于今日?”偃真劝道,“再者,云阁密报机制为少主一手所建,当初花了那么多心血,如今弃而不用,岂非可惜?我北上之前受主公之命,继续跟随少主。主公还让我转告少主,先前在东朝所为只为令少主避嫌于朝局变动,能及早脱身。他也知少主北上后为助鲜卑必然要筹措粮草军备诸事,此事若无云阁佐助,怕是寸步难行。”言罢,偃真离席单膝跪地,恳求道,“主公良苦用心,还请少主勿再推辞。”
见他如此,郗彦和夭绍不禁都站起身。郗彦俯身将他扶起,低声道:“姨父待我之恩,我早无以为报。只是这次北方战局水深莫测,一个不慎,只怕又如九年前一样牵连满族的厄运。你可以留在我身边,至于云阁密报,今后不必管,我自有其他途径知晓各方动静,粮草诸事云中华伯父能够解决,我只需辅助尚争池夺地便是。”
“这……”偃真犹在迟疑。
“就这样吧。”郗彦一笑定夺,又道,“今后也不能再称呼我为‘少主’了,阿憬迟早归名云氏,偃叔以后称我‘公子’即可。”
“是……公子。”偃真抱揖应下。
沐宗适时回来,四人再坐下闲聊了数句,便联袂上路。
夭绍坐在马车中,就着车帘薄纱观望沿途山色,似随意问道:“阿彦,我们是取道谯郡,西行菱册道,直奔渭水与尚会合吗?”
“不,”郗彦道,“我们西行许昌,再去洛都。”
“洛都?”夭绍闻言便知他的心意,转过头望着他,眼波澄澄处满是惊喜,“我大哥他……”
“谢澈不仅是你大哥,他现在也是我的兄长。”郗彦拉着她坐到身旁,柔声道,“若不先救他,你不能安心,我便也无法安心。”
“阿彦……”夭绍眉梢上扬,难抑温柔笑意,又问,“为何要先去许昌?”
郗彦目望车外森森山峦,缓缓道:“北帝极为聪明,虽拿下大哥却并不公开问罪,更不向天下表明他的身份,如此阿公就不能向北帝讨人,更不能轻动落人口实。北帝如今以大哥为棋子,明则牵制阿公以控东朝局势,暗则以阿公挟持鲜卑,如此一来各方动静皆难,独他进退从容。且如今大哥被困北朝深宫大牢,任谁都难以进出自如,更不论救人。”
夭绍疑惑道:“可是子野之前却将晋阳救出来了。似乎是裴行的人帮的忙。”
郗彦道:“幽剑使再来去无影,裴行也无能耐从深宫救人。纵使他与尚另有密约,但以裴行处事之谨慎,鲜卑与乌桓一朝未分胜负,他便不会提前表明立场,送子野夫妇南归,不过顺手之劳罢了。”
夭绍不解:“那是谁助子野救了晋阳?”
郗彦淡淡扬唇:“北帝至今对晋阳的离去怒而不问,那必然是裴太后动了恻隐之心。”
“裴太后?”夭绍默默想了会,目中一亮,“憬哥哥曾和我说过,康王司马坚久居许昌行宫。”
郗彦望着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微笑:“孺子可教。”
然而事情并没有预想中的顺利。翌日傍晚,车行至许昌城外广袤竹林,落日红霞映着漫山青绿,不觉暖意,只觉素寒荫目,秋凉侵体。晚风吹拂飞叶簌簌而动,山野寂静中,忽起一缕呜呜咽咽的箫声。夭绍听着一怔,忙探头车外,果见那袭白衣洒脱无忌,轻飘飘落在道旁树冠上。
“伊哥哥!”夭绍满心欢喜,让沐宗停车,走下来朝树上那人招手。
那人放下暖玉箫,眉眼疏朗,含笑望着她:“小夭。”他飞身而下,看到自她身后慢步下车的郗彦,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阿彦,许久不见了,还未祝你新婚大喜。”
郗彦一笑不语,看着沈伊,目中温暖依旧。
偃真在旁凉凉道:“几日不见,沈公子风采日盛,这站到树上吹箫,想是要方圆百里的鸟兽都不能安生。”
“偃叔缪赞了,”沈伊笑得坦荡,转而又见过沐宗,道,“鲜见宗叔离开太傅身边,今日在北朝相逢,倒是难得。”
沐宗对他浅浅颔首:“沈公子虽是一向神出鬼没,但今日在许昌得见,沐某也很意外。”他话中有话,沈伊一笑置之,对郗彦道:“阿彦,能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郗彦应下,对夭绍笑了笑,“你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转身,与沈伊往林中深处而去。
不辨走了多长的路,直到回头时确信茂密竹叶挡住了那女子困惑不安的目光,沈伊这才停下步伐,望着郗彦,轻叹道:“阿彦,康王一个时辰前已被送回洛都,他的随身侍卫我也已说服北帝更换了人,你与尚之前于此的布局已无用了。”
“如此。”郗彦却无丝毫惊讶,神色波澜不兴,点点头,“多谢你来告知,免得我们白行一趟。”
沈伊道:“事已至此,我会尽力保谢澈周全。”
郗彦淡淡一笑,不语。
沈伊却疑心他做了孤身入虎穴的打算,皱眉道:“洛都如今早已是天罗地网,你若去夺人,只怕是有去无回。”
“我并不曾想去洛都硬夺人,北帝为稳战局,会千方百计地让大哥活着,我不担心他的生死,我只担心夭绍的牵挂从此难解。”郗彦平心静气地看着他,“倒是你,如今与狼为友,却是要小心。”
沈伊苦笑一声:“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自有你的立场和你的理由。”郗彦言词缓缓,西天落日透过竹叶射在他的眸中,流转之间是异样晦深的颜色,“但我希望这个理由不是因为我,更不是因为雪魂花。那不值得。”
沈伊沉默良久,摇摇头:“并非如此。”
“那便好。”郗彦轻叹一声。此情此景下,两人心事各异,已难成往日畅谈之欢,相对再无可叙,郗彦说了声“珍重”,便转身出了竹林。
由此也无北上洛都的必要了,再启程上路,便是自许昌城外直奔西方。夭绍并没有多问缘由,听说康王司马坚已不在许昌行宫,只愣了一刻,便道:“既如此,我们先去与尚会合,再从长计议。”她一丝也没流露出失望与伤感,郗彦却明白,她的担忧已备胜以往,如此淡然,只是唯恐牵连自己心生愧疚。
过了谯郡,郗彦与夭绍弃车骑马,日夜疾奔,两日后便穿过菱册道,抵达函谷关下。出此关外便是北朝军队屯营连绵的地方,守关将士戒备森严,许出不许进,因而沿途皆是背井离乡东逃的百姓,独郗彦一行径自往西,倒是惹人注目。且过此关后便是雍州府军精锐所驻的潼关,郗彦四人难以冒险,只得绕开函谷关,沿华山山脉往西南而去。一路夜行日歇,尽挑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赶路,纵是如此,仍是越往西越难行。
等千方百计绕过了武关,前去的路上密林受阻、山前无路,四人面对数千北军把守的青泥隘口,接连数日徘徊难出。
这夜偃真终于按捺不住,瞒着郗彦发出云阁烈焰烟火,想孤注一掷召集北朝云阁剑士,大不了拼死血战夺下隘口,岂料烟火刚腾升入空,便被沐宗的玄铁长箭一把射了下来。
火光落入密林外的溪涧,红焰擦着青岩坠入水中,将正在岸边煮着羹汤的夭绍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见偃真惊讶着横眉冷目瞪过来,沐宗却先怒道,“还不至于到了那个地步。”
偃真冷笑:“沐大哥难道有更好的办法?”
沐宗沉着脸,望向高崖。崖上那人青袍飞动,仍朝着西北方向伫立不动,似丝毫不曾注意崖下的动静。
偃真只当他无言以对,便放缓了神色,劝道:“沐大哥,过了这个关口便是平原,我们只需疾驰一日,渡过渭水,便能到达鲜卑军营。你我如今困在这里进退不得,何不拼死一搏?这青泥隘口虽险,却常年失修,便是赵王司马徽也不曾对此地有过关注,且北朝云阁的剑士我当初就已布置妥当,只需一夜,明晨他们便会齐集于此。那几千守兵并不是我们的对手。”
“难道你的焰火只能云阁的人才能看到?”沐宗忍不住盯了他一眼,“若是近在咫尺的武关守军赶过来,面对数万大军,云阁剑士可能挡?云阁纵有倾国的财富,怕也没有倾国的兵力吧。”
偃真面色泛青,咬着牙道:“请教大哥的计策。”
沐宗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丢给偃真,叹息:“就算我有通关的文书,奈何郗公子却置之不顾。当前不是我与你较劲争执,而是郗公子心甘情愿被困在这里的。”
偃真仔细看过帛书上所写,惊道:“这样混乱的时候,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沐宗目色有些复杂,慢慢道:“这封帛书出自何处,只怕正是郗公子忌讳的地方。”留下偃真在怔愣中若有所思,他转身走到夭绍的身边,询问要不要帮忙。
“羹汤快好了,”夭绍微笑,“宗叔帮我叫阿彦下来吧。”
沐宗应下,正待离开,却觉脚下猛起奔雷轰地,寂静的山林也在瞬间被骤然而至躁动气息点燃,惊得漫山休憩的飞鸟走禽在夜色下慌乱奔走。
“什么动静?”沐宗震惊,“难道青泥隘口有战事?”
夭绍望着重又沸腾不止的羹汤,豁然站起,飘身直掠崖顶。郗彦此刻的目光早从西北转向西南,夭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平原上火把飞动似龙蛇疯舞,映照着奔腾铁骑犹如墨色泱泱无界的潮水,带着惊天动地的撼人气势,瞬间淹没青泥隘口。
闪电般的突袭引发漫野狼烟,无月的夜色于此彻底燃烧。夭绍吃惊地看着青泥隘口下骁勇张扬得不可一世的军队,即便他们打着“独孤”的旗帜,身着鲜卑军的铠甲,她还是一眼望穿他们的身份,不敢置信:“风云骑?”
此前一路因郗彦决意不肯查阅云阁密报,即便有谢昶飞鸽自东朝送来的几封密函,得知的消息却也因南北来回的周转而晚了几分。虽则身在险境,西行经过的却都是战火未曾波及的地方,外界战事如何郗彦并不曾刻意打听,谁都不知道中原战事如今究竟胶着到什么地步,更不提一丝风闻风云骑北上的动静。
此刻望着身边那人毫不动容的面色,夭绍恍然的同时却是心起酸涩,轻声问:“原来你事前一切就安排好了?”
郗彦关注着崖下战事,不曾发现她的异常,颔首道:“是。”
夭绍垂首望了会烽火燎腾的战场,转身,独自下了山崖。
她并不知道,于她和郗彦北上的同时,风云骑也自荆州北上,过鲜卑军已占领的梁州,沿汉中直奔祁连山脉,占子午谷,夺蓝田,十日间攻下渭南大片平原,与鲜卑军会合后,在此夜直奔青泥隘口。
正如偃真所说,青泥隘口虽险,却常年失修,军需装备陈旧,且守在此处的多为老残病弱,怎敌身经百战的风云骑?不过三个时辰,青泥隘口便夺下。郗彦四人到达隘口关门前,风云骑大将褚绥正守在此处,望见郗彦忙单膝跪地,将青泥隘口守将的人头扔在一旁。
“起来吧。”郗彦下马道。
“谢主公。”褚绥起身,禀道,“北上车舟在关外皆备,鲜卑前锋营的人已在蓝田等候。”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密函,递给郗彦,“自荆州送来的。”
郗彦看过密报,皱了皱眉,将其揉碎,对褚绥道:“你领着风云骑固守此处,若武关北军来夺,据守不出,等鲜卑军过来接城,再到泾阳见我。”
“是。”褚绥应下,引诸人出了关隘。
登车之后,北上一路不闻夭绍言语,郗彦这才发现她异常的沉默,与她说话,也不过短短数言应付过去,而后便又紧闭红唇,不再搭理他。郗彦思前想后,不明所以,只得低声询问:“你是在生我的气?”
“不敢,”夭绍嫣然一笑,“主公手握重兵,更能神通天下任意驰骋南北疆土。我岂敢生您的气。”
郗彦终于明白是风云骑一事的隐瞒让她有了别的顾虑,只得道:“我并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难道是有意的吗?”夭绍含笑问。
眼见她昔日对付萧少卿的犀利言词此刻都用在自己身上,郗彦才觉出萧少卿此前苦不堪言下忍受的刁蛮,轻轻叹息道:“夭绍,我只是习惯了。”
夭绍默然一刻,收了唇边笑意,静静望着他:“我也不是无理取闹,我只是想为你分担。阿彦,此前要救大哥时,你说我的事便是你的事,为什么到你身上,你的事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呢?”她忽然伸手,摸着他的额头,柔声道,“你一人想着那么多事,不累吗?若不分出一点让别人承担,脑中满满的都是算计和烦恼,还能装得下我吗?”
“能装下。”郗彦莞尔一笑,将她的手牵到心口处,按紧,“但是在这里。”
小小的不快在他的温言软语下轻易散去,精神懈怠下来,便觉连日赶路的疲惫漫身袭来,夭绍放任自己在车中安稳地睡了一觉,等到睁眼时,才知已是次日清晨,车马已到了蓝田。等候在此的鲜卑前锋营将军是段云展,见过郗彦后,便开始与他详细叙说当前战况。
鲜卑前锋营为拓拔轩所掌,一贯心高气傲的他被北军连月拒在冯翊以西,水战寸步难行,攻城战又是打得异常艰难,激得他脾气日益见涨。段云展笑说这段日子满军上下都不敢捋其虎须,唯有那位东朝来的军师,常三言两语便说得拓拔轩火冒三丈,指天发誓要练出一支水军,更下定决心身先士卒弃马登舟,然每每至水上不过一个时辰,便吐得脸色青白而出。
“水军需长期训养操练,短时间不可能见效。”郗彦道,“百年前天下大乱,乌桓铁骑在北方纵横无敌,想要南下一统天下,因无得力水军,只能得被阻于怒江天险之外,这也才有今日的天下两分。”
“是,”段云展点头,“主公也是这么说。”
郗彦道:“北朝如今的水军以青兖二州最强,如今正是双方鏖战水上的时候,司马豫难道没有调动吗?”
段云展道:“还未听闻调动的消息。”
郗彦沉默下来,对着案上地图思虑深深。
段云展也不敢轻易打扰,下了车,骑马于前方引路。奔驰一日,入夜时分到达渭水之南,一行人在水流最窄处乘舟北上,不过半个时辰便至北岸,再次换乘车马,夤夜前往鲜卑军前锋营。
到达辕门前,军师阮靳早在此等候,见到郗彦,忙迎上去,叫苦不迭地抱怨:“将我一人丢在烽火硝烟中炙烤数月,你倒好,在江左封官加爵、喜结姻缘,煞是风流……呃,夭绍也来了。”话说到一半,眼角瞥见马车上飘然而下的潇澈紫衣,阮靳忙敛收住浮夸的表情,落出长者的慈爱之色。
郗彦微笑,携了夭绍以家礼见过阮靳。
“姐夫,”夭绍将一个小木箱递给阮靳,“这是阿姐让我带给你的。”
阮靳打开,见里面尽是木骰棋子等物,连书信也无一封,怔了一刻,哭笑不得地长叹数声:“这个女子……”他摇摇头,低声问夭绍,“你阿姐……她好吗?”
夭绍道:“阿姐很好,如今在邺都陪着阿公。”
“那我就放心了。”阮靳垂眸一笑,收起木箱,又对郗彦道,“午后前方斥候报北军营帐在冯翊之西推进了五十里,高陵城如今是狼跋族老守着,尚认为北军动向是要夺下高陵,召集各路将领去了中军。轩本要亲自迎你,奈何事出紧急,不过他已去了一下午,此刻也该在回程的路上了。你与我先去他的帐中等候片刻,我另有事与你定夺。”
郗彦自然应下。
阮靳另命人将夭绍带入早已备好的营帐。夭绍在帐中整理行李,想着当前的战局以及风云骑的北上,心中挂念一事愈见忐忑难安,又见帐中只剩她与沐宗二人,忍不住轻声问道:“宗叔,你去过北朝深宫的牢狱吗?”
沐宗犹豫了一刻,才道:“曾去过一次。”
“是救人吗?”夭绍本不曾抱太大希望,却见沐宗在迟疑中点头,目中光彩骤盛,忙问,“救谁?”
沐宗慢慢道:“慕容华。”
夭绍皱眉,讶异:“我一直以为是柔然人救的他。”
沐宗冷笑着叹息:“正因为那时有柔然人在外挡住明枪暗箭,我才能救出慕容丞相。”
“那么,”夭绍屏住呼吸,像是怕惊碎心中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一字一字问道,“深宫牢狱的地图宗叔一定知晓?”
“不,”沐宗摇头,“那牢狱筑在十丈地底,里面一片黑暗,且烛火不能燃,一点光亮便会引发无数机关暗阁。只能在黑暗中凭借双耳之聪,来甄别去向。”
“如此。”夭绍陷入沉思。
军营不比他处,沐宗退出帐外后,夭绍草草洗漱,心想郗彦一时半刻不能回来,而自明日起她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准备,便熄了烛火,先行就寝。将要睡着时,忽闻帐外马蹄声大作,震着身下的木榻嗡嗡摇晃,夭绍于半昧半醒的蒙眬间,依稀听到帐外诸人齐呼“主公”的声音,脑中便清明了几分。她下意识地睁开双眸,坐起身想要下榻,手摸到外衣上系着的那根暖玉云篪,怔了一刻,又重新平躺下来,闭目缓缓睡去。
郗彦何时回帐的,夭绍在沉睡中,并不知晓,只知道一早起来榻畔仍无人,除了身旁被中未散的温度外,别无他停留的痕迹。出了营帐,沐宗迎上来道:“郗公子和拓拔将军去了高陵。”
“知道了。”夭绍并不多问,用了早膳,便央求沐宗陪她去偏僻处练剑。
沐宗见她以粗布紧紧蒙上双眸,便知她心中打算,忙劝道:“郡主万不可以身冒险……”
“宗叔不必多虑,”夭绍却没有给他多说的机会,“我只是想试试自己在暗处的应变能力。”说着,掌心一震长剑,剑鞘飞啸脱落,刺入数丈外黄土,而三尺青锋掠过秋阳下似挽起长天碧水,舞出一湖绵绝不断的浪花,直向沐宗攻去。
沐宗暗叹无声,她这样凌厉夺人的攻势,让他连勉强应付也不行,只得提起精神与她对练。
对过数百招,依然这样不咸不淡的局面,除非自己攻去,否则沐宗那边绝无动静——夭绍心知沐宗的顾忌,正苦思让沐宗放手一搏的方法,耳旁却传来一人走近的脚步声。听其步伐沉稳,呼吸悠长,功力应是深厚,且来人站在一旁观望,并不离去,想来也是熟人。夭绍兴起,一时自腰侧抽出彩鞭,长挥那人的方向。而那人也不负她所望,衣袂掠过半空哗然一振,一面逃离她长鞭的力道所及,一面挡住她右手刺来的剑锋。
“郡主……”沐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声,默默退出战圈,任那二人你来我往。
来人轻功卓然,掌力浑厚,步伐更迭更是鬼神莫测。然而这些夭绍并不陌生,只当是郗彦已从高陵回来,心中高兴,剑与鞭交相急刺,更无所顾忌地攻去。
然而毕竟实力相差悬殊,那人一旦回攻,劲霸的掌风震得夭绍虎口发疼,长剑自掌中飞脱。无奈之下,她回身以彩鞭纠缠住他的手臂,不妨他的衣袂拂过面庞,冷香入鼻,夭绍心跳滞了一刻,这才知来人不是郗彦。
恍惚的刹那,长鞭也被夺去,她的身子被他的力道所牵难以站稳,那人以手托住她的后背,握住她的手腕。冰凉的手指扳开她的手掌,彩鞭再度回到手中。夭绍怔了一会儿,红唇抿了抿,而后轻扬。
“尚?”
她伸手解下蒙眼的粗布,金光灿灿的秋日照得眼前一片昏幻。
昏幻之后,他的面容逐渐清晰,黑绫长袍衬着的华美颜色比之离别前更为冷毅。
他目光落在她的脸庞上,又移转她佩戴腰侧的云篪,而后再度望住她的双眸。
烽火间磨砺的眉目有着不可消磨的锋锐戾气,然而他望着她,含冰的凤眸却慢慢有了几许温度,微笑:“夭绍,许久不见了。”
这是山野开阔之地,日色没有分毫阻碍地照着,于枯草连天的萧条中洒下一地朗朗风光。两人虽谈不上久别重逢感慨万千,然时过境迁,过往种种早已浮云于如梭飞转的世事中,彼此心中纵有牵挂,却也如此刻的天地澄澈分明。
商之望着她手上的粗布,不解:“为何蒙着眼睛在此练武?”
“想看看自己在黑暗中反应如何。”夭绍将粗布缠在手腕上,不无失落地叹息,“看来效果寥寥。”
“怎么想起在黑暗中应变?”商之虽是问着夭绍,眼睛却看了看不远处的沐宗。
沐宗神色模糊站在日照光线中,朝他颔首揖礼,默默走到数丈外的山丘背处。
夭绍此时还不便对他言明心意,只含糊说了句:“我在军中无所事事,心血来潮罢了。”她意图转移话题,含笑拿下腰间的云篪,靠近唇边简单吹奏几个音,对商之道,“你听,每次吹到这些音律总是沉闷得很,既不如笛声悠扬,也不如箫声婉转。”
商之指点道:“唇稍离云篪两寸,你再试试。”
夭绍按他的办法再吹,音色顷刻明亮起来,便就此凑出一曲。而后迎上商之望过来愈见释然的目光,她嫣然一笑:“尚,我还未谢你如此有心,赠予我们这样的礼物。”
商之淡然微笑:“喜欢便好。”他想了一会,从袖中摸出一张令牌给她,“你若要练暗处的应变,在僻静处与人对招,并非上上之策。若能蒙着眼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才可取敌于无形之中。”
夭绍知他多少已猜晓自己的用意,颊上不禁红了红。她看着令牌,虽不肯轻易放过求教他的良机,却又在往日月出琴与宋玉笛赠送后惹出的万千烦恼中踟蹰。
商之一眼便知她的心事,说道:“我说的意思,是在极躁的环境中练出极静的心神,如此才能在黑暗中不被他物牵引干扰,以此辨听聪敏。军中每日操练,你可在高处闭目凝听动静,等熟悉了躁动的环境,便可试着穿行军阵。这枚令牌可通行军中,将士们操练本不允外人旁观,他们见此令牌也不会太为难你。”说到这里,想着这女子颇有些偏执好强的性子,他还是嘱咐道,“不过凡事都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将士操练时更是刀剑无眼,切不可心急用事。”
“是,”夭绍这才接过令牌,端然抱拳一礼,玩笑地,“多谢元帅的指教。”
商之默然微笑,转身拔了插地的长剑,入鞘还给她:“回营吧。”
中午二人一处用膳,夭绍在与商之的谈话中得知慕容子野也在日前北上,至冀州鲜卑军中为慕容虔分忧,不由高兴:“子野既能北上,是不是晋阳身体已大好了?”
商之深看她一眼,摇头道:“未曾,晋阳还在江州湘东王府。”
夭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不由一沉,又想起郗彦前日接到荆州密报后久未舒展的神色,情绪更见低落,便不在此事上再多问一句。
膳后商之离开前锋营去往石勒军中,巡视渭南防线,留离歌在此等郗彦回来,等高陵战事结束,接他夫妇至中军行辕。
郗彦回营时,子时已过。帐中烛火如昨日般尽灭,他只道夭绍已经入睡,便轻步走去案旁,坐定歇口气,想倒水饮时,摸摸杯盏,里面却已满满盛着温热的茶汤。郗彦微微一笑,此后一缕幽风自里帐飘出,落入他的怀中,他就也丝毫不惊讶了。任她温软的双臂将自己抱住,他疲惫地靠着她,低声问:“怎么还没睡?”
他身上硝烟气息仍浓,夭绍将早已备好的湿巾轻轻擦上他的脸,含笑的声音很是温柔:“我在等你回来。”她起身,将湿巾放入木盆中,点燃灯火,重又坐到他身边,看着他倦色满面,遂以指尖缓缓揉着他额角穴道,关切道:“高陵战事如何了?”
郗彦紧凝的眉目在她轻柔的指法下慢慢松懈,道:“危机已解,北军已撤退至冯翊城中。”
“那就好。”夭绍勉强一笑。
郗彦察觉到她神色的异样,握住她的手,望住她忧色难掩的眼瞳,直看透至她心中:“你是不是有话问我?”
“嗯,”夭绍垂首想了片刻,依偎在他怀中,轻轻道,“日间我见过尚,他说子野已北上,晋阳却还在湘东王府。我是在想,阿姐是北朝皇后,湘东王即便是与独孤伯父有过交情,怕也难比父女情深。他留下晋阳,这之间是不是另有他图?还有……”她看着案上摇曳不定的烛火,顿了顿,才又道:“你前日在青泥隘口收到的荆州密函,是不是……关于少卿的消息?”
话音落后,郗彦长久无声。满帐寂静,静得让夭绍心头发颤,抬头盯着他:“少卿他——”
“已至洛都。”郗彦淡淡言罢,在身心倦累中闭上眼眸。
翌日清晨,离歌等二人出帐后,请去中军。中军行辕驻在泾阳与高陵之北,距两边城池皆是半日路程。午后至行辕外,离歌驱车不停,竟是直直绕过绵延数里的营帐,将郗彦二人带去不远处深山中一所僻静竹居前。
竹居背靠山崖,俯临清溪,掩映在北方丛岭中难得繁密的茂林修竹间,很是幽静。
离歌领着二人进屋,解释道:“那日收到彦公子北上的消息,主公就命人在山中找了此间屋舍,说郡主在军中来往多有不便,此地虽简陋,却也好过军中的吵闹。且距离中军行辕也近,彦公子来去也不会太折腾。”
夭绍见竹居小则小矣,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笑对离歌道:“多谢你家主公考虑周详。”
离歌揖礼一笑,先行退了出去,又安排沐宗和偃真在附近的茅舍住下。
晚膳后,偃真送来一封密报,说是风云骑斥候八百里急递而至。
郗彦打开看罢,脸色一凝。密报中正是他担心已久的北朝水军的动向,近日内裴氏所辖青、兖二州军队调动频繁,泗水、洛水皆是船舰如云流动,前者沿泗水西进、后者沿洛水北上,漫河千帆正往渭水而来,想来是北帝已对司马徽在中原战场鏖持已久的攻夺战失去了耐心,决意调动水军大举夹攻鲜卑,以求速战速决。
郗彦连夜赶赴中军与商之商量对策。两人思虑长久,皆以为如此事态下,需全力争夺河西所有城池,以此将北朝的水军与司马徽的骑兵一并挡在河东,方无今后被北朝军队水陆两面围困的后患。而要成此局,必须在青兖水军到达之前,在渭北攻下冯翊、渭南攻下潼关。只是这两个城池皆有雄兵猛将把守,要短时间攻下并非易事。就此事两人拟了数十条对策,却皆没有大胜的把握。
除此之外,商之望着地图上青、兖二州的方向,晦沉的目色中暗流涌动,似乎另有隐秘。只是他当下既不愿提,郗彦也不便多问,凌晨回到竹居,与夭绍说了几句话,便抵不住困乏袭身,至里屋歇下。
山间常日清净,唯有早上却是鸟啼烦人。夭绍恐山鸟吵到郗彦,便用了最笨的法子,挥着长鞭飞纵一棵棵树上,将屋外的鸟儿赶得一只不剩,而后站在树冠上望着远方,日照当头,旷野于前,看得人心境也开阔起来。
山脚下军营的呼喝声随风隐隐传来,夭绍看着那些正操练的将士,想着那日商之说的话,心中不免一动。她正要飘身自枝头下来,却见北方一缕烟尘滚滚而至,沿途关卡皆不阻拦,任那队人马纵驰至中军。行辕里筚篥长鸣,将士操练竟随之而止,而后是商之领着一众将领,亲自到营外迎接那队人马。
夭绍讶异地从树上跃下,问临溪钓鱼的沐宗:“是什么人这么大阵势?竟要尚亲自去迎?”
沐宗却无丝毫惊奇,朝山下看了一眼,道:“似乎是谁从云中来了吧。”说话时察觉鱼竿猛地一沉,沐宗露出丝笑意,说,“大鱼上饵,午膳可加餐了。”
这日午膳由沐宗亲自下厨做了鲜鱼羹,诸人在竹居刚用完膳,便见离歌快马而来,入屋请郗彦:“彦公子,华相到了军中,请公子前往一叙。”
慕容华曾久居北朝丞相一职,鲜卑族人惯以“相”称呼他,时至今日也不曾改过。
夭绍一听是慕容华,心头那点涟漪更是荡漾不住,忙求着郗彦带她同去军中。郗彦并无多想,只当她感念慕容华在柔然时对她的庇护,自然应下。
二人到了中军,帅帐外诸将环立,面色皆有些异样。此刻见郗彦到来,与他交好的鲜卑族老上前轻声道:“主公和华相似乎起了争执,还望彦公子进去劝一劝。”
郗彦神色无澜,只点点头,对诸将道:“都散去吧。”
“是。”诸人对他在军中超然的地位心领神会,各自退散。
郗彦这才携夭绍进了帅帐。帐中慕容华静静坐在案旁,商之背对着他站在帐侧屏风前。两人俱不言语,夭绍望着慕容华难得一见泛青含怒的面容,微微吃了一惊,又见案上摆着一张北方山川地图,依稀可见是青、兖二州的方向被人以浓墨所污,案旁更是散落了一地的纸笔,忙去弯腰拾起。
慕容华听到二人入帐的声响,努力缓了缓神色,面庞朝这边转过来,墨玉一般的眼眸将视线投在虚空处,含笑问:“是彦儿来了?”他微微一顿,又道,“还有夭绍?”
夭绍将拾起的纸笔和案上的地图一并收走,笑问:“伯父你总是这样神通广大,怎么知道是我?”
慕容华轻叹:“这样阳气浑浊的军营,却夹杂了女儿家的芬芳,除了你还有谁能出入自如?”
“是,什么都瞒不过伯父。”夭绍倒掉他面前冷却的茶汤,换上热的,盈盈笑道,“华伯父,你不是爱听我吹奏曲子吗,最近我新得了一件乐器,吹出的曲调与笛箫皆不同,你要不要听听?”
慕容华面容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柔和,颔首道:“那你便吹来听听。”他摸索着站起,又道,“此处是帅帐,不便起管弦琴瑟之音,我们去别处吧。”
“好。”夭绍当即应承,上前扶住他,朝郗彦看了一眼,两人自出帐去了外间。
听得脚步声远去,商之这才转过身。他连日忙碌于巡视各军防线,自昨晚回中军又与郗彦议事一夜,至早刚休憩一刻便闻慕容华到来,只得下榻勉强应对。却不料慕容华来此的初衷如此明确,竟不给他任何周旋犹豫的机会,步步紧迫,丝毫不顾他难堪的境遇和必将尴尬绝望的未来,终激得他怒火冲天而起。
商之倦容深深,脑中极痛,忍不住揉了揉额,望着郗彦道:“抱歉,要你们来收拾残局。”
郗彦道:“你和华伯父为何事争议至此?”
商之默然不语,坐到案后,慢慢饮着茶汤。
郗彦垂眸,取过被夭绍收起的地图,展开望了一会儿,忍不住叹息:“尚,我能不能问问,当初那枚血苍玉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他看着商之的双眸,并不容他回避。商之却只能在他的目光下苦涩一笑,无言起身,转入里帐。
慕容华来军营只为一事,此事一了,心牵后方军需调动,贺兰柬身虚病弱能支撑的时刻不多,便当夜返回云中。商之将他送出十里,嵋阳关口,慕容华让车马稍停,撩开车帘,伸手探向前方。商之驱马靠近,将手递给他。
慕容华用力握住商之的手掌,轻叹道:“尚儿,你莫要怪我心狠,有些话贺兰柬当日也对你提醒过,你既听不进去,那只能是到了如今这一刻。为了云中,为了鲜卑,你无可逃避。为人君者,你本就无儿女私情可言,只有家国大义。你……明白吗?”
“是。”商之唇微微一动,用尽全力,只吐出这一个字。
“万事小心。”慕容华松开他的手,落下车帘。车轮辗过沙土,绝尘而去。
商之纵马回营,头顶苍穹,马踏荒原,漫野星河灿烂,他却只觉前路雾障迷目,让他无所归路。而他此时自然也不知道,对诸事浑然不察的夭绍,与慕容华在午后聊过许久,这夜心情却是不错。
临睡前夭绍再度在灯火下看了看慕容华留下的地图和令箭,心满意足地收起,正要起身去里屋,却见郗彦一身黑衣而出。
夭绍已想不起上次见他如此装扮是什么时候了,诧道:“你要去哪?”
“冯翊。”郗彦并不对她隐瞒行踪,言道,“我三日便回,不用担心。”
他去冯翊做什么,夭绍不想也知,何况他穿了这身衣服,摆明是不速之行,忙道:“我与你同去。”
郗彦止住她道:“你做不惯梁上君子,去也只是连累我。我一人来回,反而行动便利自如。”
他指的自然是去年夜探湘东王府的事,夭绍想起那次境遇,无法辩驳,郁闷之下只得顺从,将他送到山脚,目望着他策骑疾驰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对山间林木繁盛的阴翳处道:“宗叔。”
“郡主放心。”阴翳间有人叹息。但见草尖微动,一道轻烟拔地而起,悄无声息地追随而去。
郗彦言而有信,第三日入夜时分便回到竹居。夭绍看着他一身煞气而归,身着的黑绫长袍色泽再浓,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气。夭绍什么也没有多说,转身烧了热水,让郗彦在清水暖雾中洗去了漫心肆生的杀戮。
次日傍晚,高陵有战报传到中军,却是日前冯翊守将暴毙而亡,把守高陵的狼跋和早已兵陈冯翊城外的拓拔轩前锋营合兵一处,乘乱攻城,血战两日两夜,夺下冯翊。
由此,将北军拒在河东的防线便只剩一座潼关。
眼见前方斥候密报青、兖二州水军已齐集至虎牢关,而石勒的军队却在潼关外久攻不下,夺冯翊之计此时也不可再用,郗彦日日下山忙着与商之、阮靳商讨攻溃潼关对策,自对夭绍这些日子的举动无法多顾。
直到一次夜间行事的时候,听闻夭绍呻吟中有些异常的痛呼,郗彦才觉出事有蹊跷,燃了灯烛一看,却见那本是雪玉一般的肌肤上遍布青紫瘀痕,不由惊怒:“怎么回事?”
夭绍目色有些迷离,怔了一刻才清醒过来,一时不胜羞赧,忙拉过棉被掩住身体,喃喃道:“我上山采药磕的。”
“采药?”郗彦双目微微眯起,烛火映入他的眸底,将他的怀疑和恼意照得清清楚楚。
夭绍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艰难地道:“我……我和人打架。”
“打架?”郗彦皱眉,正满心不解,却不妨那女子唯恐他再追问下去竟灭了烛火主动纠缠上来,寸缕未着的柔软身体紧紧贴上他的,红唇在试探中触碰他的面颊,又在他粗重的呼吸中移转至他发烫双唇,灵活的舌尖诱惑他肆意纠缠,将他全部的疑惑湮没在她致命的温柔中。
然而她终究忘记他的理智即便能迷乱一刻,却也不可能在此事上放弃追根究底。次日她蒙着双眼掠过正在操练厮杀的沙场时,再次被不长眼横冲直撞的马儿踢到,一时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之前,早有人长叹着将她抱起,足尖轻点,越过千军万马,回到竹居。
内室,郗彦帮夭绍抹完去瘀散,看着她满面通红地起身着衣,一言不发。她挪着脚步走到他面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言相告:“我想去救大哥。”
郗彦神容不动,道:“然后呢?”
“然后?”夭绍抿了抿唇,只得对他说了商之教她练暗处应变的方法。
郗彦听完却颇有些哭笑不得:“尚让你坐高旁听,以心观望沙场躁动,以此练就极静的心神,这才能在暗处应对灵活,却不是让你耳目未聪,便在沙场乱闯一气。”
“是。”她罕见谦逊地低着头,虚心受教。
郗彦望着她,无可奈何地心软于她满面的羞愧和眸中的诚恳,携了她到后山,寻到极为清幽的山崖,领她站在岩石上,道:“尚的方法不适合寻常人去练,你太要强,越噪的境遇下越是心急。今后日日蒙着眼在此静坐五个时辰,也能练就耳目慧敏。”
夭绍吃惊:“就这么简单?”
“简单?”郗彦微微一笑,阖上双眸,衣袂飘飞出去,手臂轻扬,指间便夹带数片悄然飞落的枯叶,“等你做到这一步再说吧。”他挥了挥衣袖,枯叶流线般急速射出,落入繁密的林中。藏在枝桠间的无数飞鸟无辜地扑腾着双翅飞出,在他减弱的力道中惊魂未定地四处飞散。
十月初,青、兖二州水军已由河内溯流急进至河东,此后由济河渡至分流渭水,不过数日之事。然前方斥候密报传入鲜卑中军,却是青、兖水军于首阳山下安营扎寨的消息。北军水师半途下寨,司马徽所拥诸州府兵于三崤山脉至函谷关连营百里,也无兵动的迹象。商之和郗彦推测水师暂停西进,是因秋末西北风日紧,唯恐鲜卑军火烧漫河,水军到时无可避退,方才停军稍整于河东。而司马徽则以潼关为屏障,意图将鲜卑军牢牢拒于济水以西,拖敌疲惫,以期后发。
双方搏斗心智,虽无烽火连天,却另有乌云摧城的阴郁无底。
郗彦已连日未回竹居,夭绍在深山练武采药,虽从不曾有意去探听天下诸事变动,然沐宗每收到东朝来的一封密信,便总在闲谈岔聊中将中原大势清清楚楚地说给她听。夭绍明白他这样做的背后藏着谁的担忧,也明白谢氏于北朝的部署必然要由自己牵引而出——即便对诸事已心知肚明,她却有意不露声色,徒留沐宗日以继夜地长叹。
这晚入夜前,郗彦又差了离歌上山,说军中事急不回,让夭绍早早休息,不必再等他。
离歌传完话便要离开,夭绍却唤住他道:“稍等。”入室换了男装,将郗彦换洗的衣服打成小包裹,又拿了这日午后做的几份糕点,随离歌一同下了山。
至中军夜色已降,营帐间连绵篝火映透天际。深秋的寒风吹拂面庞,北方山野干燥的空气中溢满粟米蒸熟的香气,想来正是造饭的时刻。
离歌领着夭绍至帅帐前,刚要入内通传,便被一名急匆匆赶来的偏将唤走。离歌临行前道:“彦公子正与主公在里间商事,郡主自行入内并无妨。”话虽如此,夭绍入帐前还是望了望四周守卫。那些人都是久随商之身边的贴身侍卫,对夭绍并不陌生,无一句问询,掀开帘帐便请她入内。
岂料入帐后里间并无一人,明火燎昕,照着两侧将座案几上或满或剩的茶汤,便知军中聚议刚刚散去。
夭绍尴尬地环顾左右,将携来的包裹放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
“谁?”里帐传来一人的低喝,不等她回答,又冷冷道,“出去!”
夭绍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才道:“是我。”
里帐那人沉默下来,片刻,轻声道:“我就出来。”而后依稀听得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夭绍未想他是在里帐更衣,脸上一烧,正要出帐,鼻间却闻到清苦浓郁的药味,忍不住问:“你受伤了吗?”
他又默然顷刻,才道:“无大碍。”
话音刚落,帘帐哗然微动,他惊讶转头,竟见那女子已走入里帐,目光落在他后背未曾愈合的伤口上,怔然不动。商之侧过身,手臂急急地要伸入衣袖时,不妨衣领上金镶的襟针划过伤口,血再次涌出,瞬间将雪白的里衣染红。
“这并不都是新伤了,为何不治?”夭绍上前止住他穿衣的动作,面无一丝异色,“医患之间还须回避吗?你之前为我治腿疾的时候,怎么又不曾回避?”
商之抿唇无言,仍从榻上取过外袍,罩在身上。夭绍无奈地看着他,从袖中取出素日练武备用的粗布,蒙住双目:“如此,你可自在些?”她将手伸到他面前,轻声说,“把药给我吧,后背那边的伤口你够不着。”
“夭绍……”商之皱眉,“不必了,我稍后让军医来治。”
“你若肯让军医来治就不会拖到今天了。但凡一个鲜卑人都把你当作无伤无痛的神,他们不记得你也是个凡身肉体,难道你自己也忘记了吗?”夭绍轻叹一声,问,“尚,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对我说过的话吗?”
商之怔了怔:“什么?”
“你说,十指连心,而且又是这般地灵活慧巧,就此伤残了岂不可惜?”夭绍柔声劝道,“我当日不过小小指伤你却如此说我,而今你担系鲜卑一脉的荣辱存活,所有鲜卑族人都渴望你的庇佑,你却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不愿军心动摇,不愿族人担心,不愿劳烦阿彦,我却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你也不愿劳烦我吗?”说到这,她顿了顿,微笑道,“就算让我报答你当日治我腿疾之恩也行。”
商之在她的话下无从拒绝,只得拾起榻侧的药瓶,递给她:“有劳。”
他褪了上衣坐在她面前,任她蒙着双目在他的伤处上下摸索。她以清水缓缓擦洗伤痕,而后在掌心洒下药末,揉匀,轻轻覆盖在伤处。
“纱布。”夭绍又伸手。
商之将裁剪好的纱布递给她,夭绍指尖灵活柔软,仅凭着方才一眼的记忆不差分寸地将所有伤处包裹妥当。
商之穿上衣袍,笑了笑:“你近日耳目之聪练得不错。”
“是。”夭绍得意,摘下眼上的粗布,“以后但凡换药诸事,尽可来找我。我的医术虽不比你和阿彦,但也是你们亲自调教出来的,不同军医粗鲁。”她说完想想,又煞有介事地以医者口吻叮嘱,“切记养好旧伤,此外,我不希望你身上的伤再多一处。”
商之微笑道:“好。”
夭绍与他走到外帐,这才问:“阿彦怎么不在这里?”
商之道:“褚绥领了风云骑已至中军,阿彦现在右翼营中。”他唤来一名侍卫入帐,对夭绍道,“让他带你去右翼营帐找阿彦吧。”
“那我就先走了。”夭绍拿过包裹,又将一半的糕点留下,“我做的,你别嫌弃。”
她一笑与侍卫离去,商之望着案上堆叠一处的糕点,拾起一块,放入嘴中。松子裹蒸的糯米含着馥郁果香融化在舌尖,商之闭上眼眸,心中乍暖乍寒,旧事一幕幕掠过眼前,所有的温馨却在不可自抑的心冷中幻成千里冰流,一丝丝地淌过周身血液,凝封所有过往。
风云骑暂歇中军右翼营,侍卫领着夭绍找到郗彦帐中时,阮靳正与他对着案上一张明黄帛书低声密语。褚绥在下首用晚膳,大口嚼咽,吃相毫无,望见夭绍忙抹了抹嘴,起身行礼:“郡主。”
夭绍笑盈盈地受他一礼,抬手虚扶:“劳褚将军多日奔波,辛苦了。”
“不敢。”褚绥低着头,以外臣身份不敢多瞧夭绍一眼,也不便在帐中久待,然心中着实惦记未用完的膳食,趁夭绍和郗彦说话的时候,伸手抓了两个笼饼,告退出帐。
郗彦对夭绍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是道:“我待会还得去尚那儿,你今夜呆在这里怕不方便。”
“我只是来看看你,稍后还回去。”夭绍将他换洗的衣服取出来,又将糕点装在盘中,送到案上。
阮靳就着茶汤吃了一块点心,赞道:“从不知道谢氏的女子还能下庖厨,且有这样手艺。小夭,你回去也教教你阿姐。”
夭绍笑道:“阿姐是女子中的大丈夫,要执掌阮氏一门里外诸事,只怕不会拘泥于针黹庖厨等琐事。”
阮靳笑了笑,想起那女子肩上的担当和无奈,面色一柔,不再言语。他边吃着糕点,边取过一支笔一卷空竹简,将案上明黄帛书的文字在竹简上抄录一份。
夭绍跪坐案旁,探头看了一眼帛书所写,念道:“……身居高位,无力匡维内外,盛名冠世,却无翼末之功,素以国无它衅,遂得相持弥年,虽有君臣之道,亦相羁縻而已。窃以幽冀诸州士众资调,死不为国家所用,时今称兵犯阙,使神州陆沉,千里废墟,国中人人可诛之逆贼尔。书发天下,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其得虔首者,封万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九州……”
“这……”夭绍吃惊地说,“鲜卑举兵以尚为首,为何北帝竟将民心向背直指虔伯父?”
阮靳长叹道:“这正是北朝君臣奸猾之处。”他写完最后一行字,又道,“如今这道檄文已广发天下,幽、冀已归鲜卑所属的郡县不日将叛乱频频,且司马豫的意图并不仅仅是围困慕容虔这么简单,我们必须早做准备。”吹干竹简上的墨汁,卷起,他起身看了二人一眼,“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去找尚。”
夭绍本是满心柔情而来,如今也是兴致毫无,看着郗彦道:“要不……我还是现在就回去吧。”
郗彦看出她的沮丧,微微一笑,将她抱入怀中温存片刻,柔声道:“等一切事定,我必带着你周游天下。”
夭绍笑道:“不求周游天下,只求生死不离。你能答应我吗?”
“好,”郗彦摸摸她的发,低头亲吻她的额角,轻声道,“我送你出营。”
前线陷入僵持长达半月,且被司马豫视为扼据济河西岸的重镇冯翊已失,一意求速战速决的北朝皇帝竟一反常态,累日未曾下达促战急旨。此前商之等还不明白北朝君臣何所图谋,但等声讨慕容虔的檄文一告天下,司马豫心中所想在此间已然显山露水。
如今对商之而言,潼关晚一日不破,便犹如当头利剑下坠一寸,生死战事上已难存一丝的侥幸。
十月初九,石勒强夺潼关再次兵败的战报传入中军,商之不再迟疑,决意集中鲜卑于渭水两岸的所有兵力,亲征潼关。出师的前一夜,郗彦与阮靳正在中军帅帐与商之定夺围困潼关战策的细节,一时听离歌在帐外求见,说有一封自马邑的加急密报刚刚送达。
“马邑?”阮靳听到这两个字,心中猛然一跳,忽起不祥的预感。
其实自并州府兵由苻氏家将蓟衡之统掌以来,虽切断了鲜卑东西两线的供给线,然飞鹰携带战报飞越崇山峻岭并无一分阻碍,且此前蓟衡之率军与慕容虔所部多数争战于并、冀两州相连的太行山脉,慕容虔所有密报皆从信都而来,北方幽州地域最早收降,近月虽因司马豫声讨檄文而颇有动乱,即便如此,东方战线从无急递密函从幽州以北传来的时候。
可今夜的这封加急密报竟然是来自雁门关外的马邑,阮靳当下料定,不管目前形势如何,北方一旦起乱,其唯一所向只能是鲜卑大军的后方所在——
云中。
阮靳看向郗彦,见他站在战图前,方才凝结在渭水沿岸的目光早已掉转向北方,长眉微皱,面色冰冷,便知两人此刻的担忧如出一辙。
商之坐在帅案后,缓缓卷起面前的竹简,唤入离歌:“进来吧。”
离歌入帐,将密报呈上,悄无声息地候在一旁。密函在三人手中轮流传过,却不闻一人出声,帐中的空气一时几近凝固。离歌忍不住抬头偷觑三人的脸色,心中暗暗一惊,试探着低声道:“主公,这密函……”
“传拓拔将军、段将军速来中军,有要事相商。”商之单手扶额,双眸紧闭,自唇间发出的声音低沉微哑,显然是疲累至极。
“是。”离歌忙领命出帐,命侍卫飞马奔驰前锋营。
帐中,阮靳再一遍从头细细看过密函所书,才垂手将那卷绢纸凑近烛火点燃。指间萦绕的烈焰映着他发白的面色,双颊涌起异样的红潮。直到焰炙肌肤,阮靳才似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手指。
“难怪北军连日兵马不动,原来是暗度陈仓,”阮靳幽然道,“并州府兵今日既能北出雁门直奔马邑,那太行沿脉战场上拖住慕容虔大军的必然另有其人。只是司马徽麾下的雍州府兵何时悄然北渡济水支援并州,我们这边竟无丝毫的消息。”
说到这,阮靳摇了摇头,长叹道:“不管怎么说,确是一条釜底抽薪的好计。慕容虔为夺并州而将精锐兵力尽数调往冀州,北方幽州防守空虚,且各地因北朝檄文之故多有动乱,蓟衡之如今抽身北进将毫无阻拦,剑指云中不过朝夕之事。南柔然虽为鲜卑盟友,长孙伦超怕也被刚与北朝称臣的北柔然纠缠着脱不开身。”他轻弹衣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帐中二人,慢悠悠道,“却不知司马豫身边来了什么高人,出得如此周全精妙却又毒辣无比的连环策。”
此人是谁,帐中诸人都是心知肚明。
郗彦与商之皆是无言。商之缓缓睁开眼眸,紧抿的唇血色略无,灯烛下的那张面庞雪白如玉,却无丝毫温润的流露。他望着烛火的红焰,只想了一刻,便从案侧拿了数道军令函,落笔疾书。
郗彦继续对着战图沉思,偶尔念光所动,也难免想起那日在江夏采衣楼,与萧少卿论及北方战事时的忧忡和艰难。至如今忧虑果然成真,虽为各自的迫不得已,然而郗彦却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是心甘情愿,而他,却是在左右为难中无从抉择,其间矛盾与痛苦,无人可以体会。
有一恩,则必有一报。有诸情,则必有徘徊。时至今日,双方之间的争锋已无可逃避,只能面对。
心思落定,郗彦从地图前转身,言词淡静如常,说道:“并州府军已经北上,一旦突破马邑、桑乾防线,云中徒留老弱妇孺,后方无以言战。而我们若全军攻夺潼关,也必然引得司马徽奋力抵抗,双方兵力悬殊,又兼多线作战,于鲜卑而言毫无胜算。即便如此,我们也无退路,只能放手一搏。”
“怎么搏?”阮靳问,“如今是挥师回防,还是继续攻打潼关?”
郗彦道:“回防与进攻皆不误。多线同战已经不可避免,若现在放弃攻打潼关回撤云中,那司马徽必定领大军追赶,我们一旦从渭南撤离,之前所有的战果将功亏一篑,凉、梁两州不日沦陷,冀州慕容伯父所部也将面临北军四面围剿。所以潼关之战不仅不能停,还需将计就计、全力以赴,如此才能拖住司马徽的大军。”
阮靳皱了皱眉:“如何将计就计?”
“大军于潼关迷惑北军主力,另有奇兵奔袭马邑。”郗彦想了想,又道,“再者,司马徽的雍州府兵既已有部分北调并州,那么潼关以东防线已弱,说不定能成为我们的机遇。”
听到这里,阮靳忽微微一笑,看了眼商之,对郗彦道:“你却忘了首阳山下横陈济河的青、兖水军了,他们会坐视不顾?就算攻下潼关,东进的路上水、陆铁甲依旧漫野,我们仍将寸步难行。”
郗彦慢慢道:“可惜手握青、兖诸军背后的那人另有筹划,北帝的图谋再是天衣无缝,也是无可奈何。”
“裴行的确是个老狐狸。”阮靳思虑顷刻,起身问商之,“尚,当下情势非同小可,你必须要筹划好退路。”他顿了顿,才续道,“若有需要,我可为你走一趟洛都。”
他去洛都是要求何人商之不问也知,头也未抬,断然拒绝:“不必。”
阮靳一怔,无可奈何地看向郗彦。郗彦淡淡一笑,先前还稍有清冷的神色此刻却反而轻松写意起来,坐在案侧,执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汤。
商之写完所有军令,这才起身离开帅案,走到战图前,望着济河两岸,凤眸间一片无尽的幽凉。
“云中虽兵力不多,但马邑、桑乾防线有伐柯镇守,蓟临之再是骁勇,伐柯也能抵挡一阵,为我争取北上回防的时间。我如今担心的,是蓟临之挥师北上的意图怕不仅仅是云中。”
郗彦望着战图,了然:“你是担心上郡?”
“是,”商之道,“上郡乃云中粮草军需运往前线的周转之地,不得有失。蓟临之麾下的并州军北上途中只需稍绕河西进,便可没有阻拦地直奔上郡,截断我军粮路。如今马邑告急,我必须立即领兵驰援云中,潼关交由拓拔轩与石勒攻夺,义桓兄为军师协佐。至于上郡——”
商之转身看着郗彦:“阿彦,恐还须你走一趟。”
郗彦点头道:“你放心。”
连夜颁下各道军令,翌日清晨,中军拔营南下,在未曾亮透的天色下倾巢而出。一时间寒甲连城充斥渭北平原,掩映天际的飞鹰旗帜更迫得穹昊无光,二十万大军前后绵延百里,在弥天漫扬的烟尘中直奔渭水。而在此前星月仍悬西天的时候,商之已独领一万骑兵,于正处明昧交际的悄寂大地间踏河北上。一路马不停蹄,奔驰七日七夜,终至雁门关外。
蓟衡之携并州府兵五万精锐,在三日前已经到达雁门,顾不得一刻的休憩,日日轮番强攻桑乾城池。伐柯满城上下将士不足万余,却凭着血肉之躯牢牢把守四处城门,任谁也难踏进一步。
商之远观战火,并不迫近桑乾城,在西南山岭的隐秘地带下令安营驻扎,令全军将士就地修整,无须操练,又让飞鹰传密信入桑乾城中,命伐柯消极抵抗,保持兵力,择机退出桑乾。
伐柯接到密函虽震惊,却也不敢违抗,与身旁谋士商量一二后备之策,自觉给入城的并州兵留下无穷后患,才在十八日傍晚与并州军再度火拼的时候,佯做城中军需空溃,最终不敌并州军的车轮战,让其破开南城门,占据桑乾城。
桑乾一破,马邑将唾手可得,云中更是指日能望。即便蓟衡之素日行事再谨慎,但在潮水般涌入桑乾的并州军将士呼震四野的狂喜中也是失去了心中那最后一丝隐忧。
因争战整日,并州军入城后饥饿疲乏,四处生火造饭。酉时,蓟衡之刚在官署歇息下来,便有北面城门守军来报火起。蓟衡之起初并不在意,但等一刻后,东西两城门相继飞报失火。蓟衡之这才觉出不妥,登高一望,这才知塞外晚风已起,扶送满城火光冲腾,烈焰已然连天。
在入城前桑乾百姓早逃得一个不剩,全城井水十之八九皆被堵塞,并州军无从救火,蓟衡之只得率众离城,往未曾起火的南门疾去。却不料刚到南门前,城墙上猛起张扬红焰,巨石滚落,硝烟弥漫,全军争相而出,混乱中自相践踏,死者横城遍野。
如此折腾到半夜,蓟衡之才收整残军,在桑乾城外的三十里处安营扎寨,一时不敢歇下,唯恐鲜卑军后事无穷,等到雁门守军出两万前来接应,蓟衡之这才略放了心,暂且休息。
疲奔一日一夜,满军上下困顿不堪,因而一觉睡得极为深沉。到了清晨正是全军上下人事不省的时候,鲜卑军却已在裹蹄衔佩的战马引领下悄然杀透营中。哀嚎嘶喊骤然发生在耳边,睡眼蒙眬的并州军还未来得及体会利剑锁喉的疼痛,便已一命呜呼。并州将士于此四万人众,几乎被鲜卑军杀得一个不留。蓟衡之从梦中惊醒,在亲卫及时的背负下逃出人间炼狱,欲回雁门,然遥望关门内外烽烟飘摇,高悬城墙上金色飞鹰旗帜已令朝阳失色。蓟衡之长叹顿足,自觉愧对北帝与苻景略,想要拔剑自刎,长剑却被亲卫夺下。
亲卫劝道:“将军生死事小,并州战事事大,雁门已失,并州却不容再失。将军要想想并州的百姓,他们还在并州等您回去。”
蓟衡之掩面无声,长久,方折剑插入土中,咬牙道:“不雪此辱誓不为人!”领着残军数百,勒马向南,往寿阳逃去。
这一战的演变虽如最初的预算,但其中有些细节的顺利推进让商之也觉得意外,不需细想,便知伐柯身旁另有谋士。在伐柯来雁门见他时,二人行走在城墙上,望着塞外壮阔无垠的天地,商之状似无意地问:“贺兰族老病况如何?”
“这……”伐柯还有迟疑。
商之望他一眼,道:“他整日在你身边,难道你还不知道?”
“主公!”伐柯一惊,忙跪地禀道,“主公虽不让贺兰族老再插手军事,但此次桑乾之围若非贺兰族老在,我可能早守不住城池了。还望主公看在他此战有功,勿加怪罪。”
“我没有要怪罪他。”商之轻叹了一声,未再多说,只将随身携带的药瓶交给伐柯,“我本打算让离歌送去云中的,现在还是劳你带给柬叔。”
“是,”伐柯伸手接过,“谢主公。”
商之又道:“经此一战北方已定,让他不必再多操心了。”
伐柯点头,站起身,看一眼商之的面色,小心翼翼问道:“贺兰族老的身体已日虚一日,我怕……”后面的话终难说尽,顿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主公不去看看他吗?”
“不去了。”商之转过身,手抚城墙,缓缓道,“我与他再见之时,便是攻陷洛都之日。请他撑到那一天。”
“是。”伐柯体会着他这句话下的余音,告辞退下。
商之又望了会北方,由雁门北去一日的路程便是云中,暮晚夕阳下勾勒的海市蜃楼似乎正是云中安平盛世的景象。他归心似箭,此刻却不能回,转身要下城楼时,却见离歌匆匆而来,递上一封密函:“主公,河东闻喜的飞鸽传书,似乎是裴氏来函。”
“裴氏?”商之皱眉,拆开密函阅过,面色骤冷,凤眸中怒色充盈,令离歌不敢细望。
商之揉碎密函,问道:“风云骑现在何处?”
离歌道:“彦公子已将围攻上郡的并州军赶出济水以东,现下怕已在汾西。”
“飞鹰急送密函,让他速往河东。”商之疾步下楼,跨上烈焰骑,看着面色茫然的离歌,冷冷补充最后一句,“夭绍现在闻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