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云篪易成,孤心难断

(一)

等到七月初九,北帝的求援国书递上已逾十日,苻子徵仍不闻萧祯传召,心知东朝人心难合、大局已定,遂于当夜书函飞送洛都与陇右。于北帝之密报,不过“事定”二字,于陇右的密信,苻子徵收笔之际踌躇须臾,另添上几句话:

邺都城中北柔然人出没频繁,融王数日前曾登访郗府,内情不明。郗彦与明嘉郡主婚期定于本月二十八,良辰佳日,天赐姻缘,某应邀留下赴宴,暂不北归。

写罢最后一字,笔端稍滞,想着接信之人看到“婚期”二字该有的心情,苻子徵便觉旷体舒畅。当日自己被逼入两难困局的无奈和南下周转多日的艰辛,重重恶气憋闷胸间早已浑浊难耐,但待此信到了那人手中,此前一切恨怨必能双倍偿还。

这事于预想中端是大快人心,然而他却不知,密函飞抵陇右军营时,商之并不在军中。

早在两个月前,慕容虔率狼跋、伐柯及其麾下亲军前往范阳,一面收揽旧部,一面平定幽、冀二州的战乱。初时慕容虔顾忌慕容子野私自南下的安危,难以放手一搏,但自萧少卿密信飞出江夏,送来慕容子野夫妇平安的消息,慕容虔便再无后顾之忧。幽、冀二州由他经营多年,诸多重镇的文武官员皆出自慕容门下,根基之深固,能任他在长袖挥舞间翻云覆雨。及至七月初,除却接壤并州、青州的魏郡、济北、东平三郡未曾平定,幽、翼两州其余城池皆已归降鲜卑。

慕容虔挥师东进不曾动用陇右军营的一兵一卒,因此商之化解北军对凉州围困的危局也更能从容不迫。自六月二十八日鲜卑军攻下街亭、突破北军防线始,陇右兵力便由此分为两拨。一拨以拓拔轩为主将,段云展为前锋,率鲜卑五万骑兵星夜攻克秦川,以渭水之北的雄关峻岭为屏障,与北朝以赵王司马徽为帅的雍、并二州府兵及凉、梁二州的乌桓降兵争战于泾河流域。

而另一拨,则是年初就随拓拔轩对阵姚融的鲜卑精锐,因劳战长久而疲惫不堪,暂留陇右休养生息。商之在此坐镇中军,贺兰柬与石勒为辅,由陇右至狄道,军营绵延百里而设。虽暂歇不战,众将士却仍在厉兵秣马,只待拓拔轩的骑兵越过泾河,大军便火速绕走天水,直攻雍州。

凉州地处西北,以金其行,常年苦寒。即便中原与江左皆已是日照炎烈的酷暑天气,此地处于冰川雪海、戈壁苍原之间,气候仍是寒凉沁人。

且说贺兰柬这一年南北颠簸多次,一身病骨早已支离破碎,这段时日思虑战事费尽心力,又受西凉昼夜温差之累,一时体消气虚、四肢僵硬,眼前常生昏眩之感。七月初八,尉迟空与长孙静在慕容华的主持下于云中完成婚礼,消息传至陇右,盘旋军中多日的南柔然使臣终于放下粮草军械,辞别回国。贺兰柬送出十里地,回营的途中,黄昏广漠间,忽觉幻雾迷目,心跳骤微,身轻如薄纸,自马背飘坠栽地,就此不醒。

等他能挣扎着睁开眼时,却发觉身处雕梁画栋之间。问过侍奉一旁的无忧,方知昏睡长达三日,商之已让人将他送来天梯山下的姚氏庄园,命他从此静心修养,不得再过问军务。

贺兰柬纵是心心念念皆在鲜卑大业之上,然病体至此力难从心,又兼商之有意封锁所有军情,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在庄园中过起钓鱼、读书、闲敲棋子的日子。

七月十五正午时分,苻子徵的密信送抵陇右。此日一早,商之接到贺兰柬在庄园再次昏倒的消息,与石勒交代了诸项军务,便领着几名亲卫火速赶往天梯山。石勒把持中军诸事,苻子徵的密信送到手上时,未免耽误军情,启信一阅,看完最后一句,眉头顿时拧成一团。

恰逢离歌兴高采烈地从帐外进来,望到石勒一脸纠结的表情,不禁笑道:“族老这是为何事烦心?前线刚传来捷报,我军于原城大胜,拓拔将军已率军渡过泾河了!”说着递上两封信函,一封红翎飞动,自是前线的捷报,另一封却有锡火密封,上书“尚亲启”。

字迹飞纵潇洒,并不眼生,却是萧少卿自东朝荆州送来的密函。

离歌指着信道:“憬公子的信是飞鹰才送到的。”

石勒不语,沉着脸,指尖摩挲在锡火密封处,眼皮突突直跳。他心中只猜忌里面所书又事关郗彦和夭绍的婚事,想启信一览却又顾忌那“亲启”二字,想暂截信不传又想起贺兰柬上次的前车之鉴,一时之间好不犹豫。

离歌婉转提醒道:“石族老,拓拔将军来信除报捷之外,也请求主公尽快支谴援军。”

“求援?”石勒心思一凛,这才将视线移到拓拔轩的捷报上。

离歌道:“我军昨夜趟过泾河,当前正与司马徽争夺北地郡。司马徽在北地屯兵甚多,战场形势不容乐观,另有姚融旧部降将延弈率梁、凉残军在池阳虎视眈眈,拓拔将军担心受两面夹击,眼下胜局不易维持。”

“知道了。”石勒叹了口气,将战报交回给离歌,“即刻去天梯山,将战况禀告主公,请他定夺。”又拿起萧少卿的密函,不动声色地塞入自己的衣袖,“此信等主公回来,我亲自交给他。另告知主公,苻公子的密信刚刚送到,东朝大局已定,让主公不必担忧。”

“是。”离歌望了眼他紧紧掩住的袖口,又看着他将苻子徵的密函着火燃尽,沉默顷刻,转身退出帐外。

离歌出营时,正值金阳纵横天地,行走白沙石砾铺迤的广袤戈壁间,温度虽不灼人,然明光烈烈,着实刺人眼痛。一路以斗笠飘垂的黑纱遮目,才得以疾驰无忌。抵至天梯山脉下,日将迟暮。绵延无尽的葱茏峻岭正被火红霞潮湮染成峥嵘嫣色,群峰巍峨、雪压山巅,石羊河水自高处飞湍而下,于层峦叠嶂间凝聚成湖。

姚氏庄园正筑在此间山水,青林为影,绿波为纹,楼阁崇宽古朴,一眼可望。

离歌纵骑入园,至前庭,望见西苑屋舍间士兵来回奔波,人人抬箱捧书,正送往停驻溪边的几辆马车中,不免一怔。跨步入堂,遇到在此等候商之的随侍,他皱眉问道:“西苑那边搬运书籍是做什么?难道贺兰将军身体已养好了,这就要回营?”

侍卫摇头道:“主公命我们收拾贺兰将军的行装,即刻护送他回云中。”

“回云中?”离歌一惊,忙转身去往内庭。

天将入夜,池馆之间灯火已掌。与前庭的忙乱不同,内庭楼台静空、悄寂异常。离歌独行廊下,忧思满腹,步伐渐缓。至贺兰柬平日所居室前,望着檐下高悬的纱灯在未褪的暝光间飘忽不定,竹松兰芜垂列阶樨之下,更随风晃荡出无尽幽影,离歌神思愈发恍惚起来,一时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何人在外?”室中传来一声冷喝。

“是我。”离歌敛敛心绪,回道,“主公,前线战报已至,石族老命我送来让主公过目。”话毕,不闻室中人再语,离歌迟疑稍瞬,伸手推开门,轻步而入。

此室旧为姚融寝居,屋宇旷敞,梁甍宏丽。离歌绕过几重帷帐,方觉眼前光火渐渐明晰,抬起头,但见烛台下二人执棋对弈。离歌近前行过礼,望着下首正襟危坐的白衣文士,不无惊讶:“贺兰将军?”

自前庭听说将送贺兰柬回云中,他便猜想事出不妙。这段日子贺兰柬接二连三地昏厥,确叫人不惶宁处。他私下只以为贺兰柬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为免魂魄无归,方送返云中。方才路上为此事还不胜感伤,未料入室却见他竟能下榻端坐,精神虽非往日的豁达清癯,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也无丝毫垂死萎靡的迹象。

“小子为何吃惊如此?”贺兰柬斜眸一顾离歌,笑道,“难道以为我已经死了,怕眼前所见是魂魄一缕?”

“不敢。”离歌忙收回目光。

商之落下指间黑子,淡淡扬眉:“柬叔今日诈病骗了我们所有人,此刻还得意如此,难道真是越老越有顽童之心了?”

贺兰柬笑道:“主公说笑了。些许谎言,瞒过诸人却也瞒不过主公。只是主公却不点明我故作的伎俩,依旧赶来天梯山探望,贺兰柬感激不尽。”说话时,已捻起一子落局。

两人由此又沉默下来。离歌侍立一旁,见他二人正专心对弈,且看盘中形势,黑子得胜在望,遂移步窗下,为二人煮茶。

未过多久,待他捧着热茶递上时,弈局果见分晓。

贺兰柬意犹未尽地敲着棋盘,叹道:“主公棋技不比往日,我又输了。”

自入庄园就被他纠缠着下棋半日,最终仅得此评语。商之倒也不以为忤,淡淡一笑:“听柬叔言下之意,原来往日我下棋很烂?”

贺兰柬笑道:“往日主公的棋路还能让人有所退路,总不比今日这般叫人无所逃匿的心惊胆战。”

“是吗?”商之不以为然地一笑,撩袍起身,“与你对弈半日,你累了,我也不轻松。天色已晚,柬叔所需一切书册衣物我俱已让人准备妥当,请尽早上路,我也好趁夜色未深送你一程。”

贺兰柬却端坐不动,捧起离歌递上的茶盏,饮了几口,慢吞吞道:“主公定要送我回云中?”

“难道柬叔想反悔?”商之声色不动,“午后柬叔答应我的话,原来算不得数?”

“属下不敢食言。”贺兰柬低声叹了口气,扶着案缘缓缓起身,“主公英明,想必不会不知属下今日讹请主公来此的缘由。”

商之不语,贺兰柬叹息道:“自属下病况愈沉,主公屡劝我回云中,关爱怜惜之心贺兰柬并非不明白。但我这一生的心志企盼为何,主公应当知晓。如今谴我北归,是强夺我心志,叫我死不瞑目。”

他陈情恳切,抬头却见商之神色冷淡,未有丝毫动容,忍不住焦灼地近前几步:“我的身体我清楚,大限将至,无可挽回。只是若身亡军营,则能不负先主厚恩、举族重望;若避归云中偷安,纵得一两年苟活,却难全忠义。如今后再不能运筹帷幄于帐中,定留我毕生遗憾,万望主公成全属下心愿。”

“不留你遗憾,必留我遗憾。”商之目色清寒,慢慢道,“你应该明白,类似阿彦丧钟叔之痛,如今我不愿承受,也难以承受。”

贺兰柬面色微微一白,此时再提留下一事,不过垂死挣扎,不料商之执念在此,势必决心如铁、不存余地。他闭目轻叹:“也罢……属下回云中,不会再教主公为难。”最后一个字道出,体内气力尽数抽空,脚下如踩棉絮,身体颤微,直欲后倒。

一旁离歌忙上前扶住他,欲搀他坐回软榻。贺兰柬却想起什么,按住他的手,问道:“你方才说有战报要禀,可是前线已传捷报?”

听他一言道明自己来意,离歌微怔,下意识道:“是,拓拔将军率军已过泾河。”言罢才记起商之对贺兰柬封锁军情的禁令,自感失言,偷偷朝商之一瞥。

商之却仿佛并未听闻,转身踱去窗旁,仰头望着夜空圆月,一言不发。

贺兰柬薄唇一扬,脸上浮起喜色:“轩公子能如此轻易便越过泾河之险,看来前线已有贵人相助,如此我就放心了。”蹉跎半日等到的消息果然让人惊喜,贺兰柬如愿以偿,心绪稍安,又问离歌,“你出发之前,军中可曾有东朝来信?”

“有。”离歌言语略住,再望一眼商之,见他并无制止的意思,方道,“苻公子信抵中军,石族老看过,说东朝事定,让主公勿忧。还有……”忽又停下话,目色闪烁不定,颇显踟蹰难言状。

贺兰柬唯恐事外有变,忙追问道:“还有何事?”

“还有憬公子的信函。”离歌敛眉垂目,将本难以上启的话于此间说得水到渠成,“石族老已将信收好,说待主公回营再呈上。”

暂截信函不递,绝非石勒的行事——贺兰柬皱起眉,想到上次自己这般作为下的苦衷,心中微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商之。商之面朝窗外,贺兰柬难看清其面色,只觉他双目映着夜色,深沉晦暗,愈发不可估摸。

离歌见二人忽都无声了,情知触忌何在。此事只可点到即止,他心知肚明,忙转移话题道:“拓拔将军信中除报捷外,还请主公援军南下。”

“知道了。”商之自窗前转身,烛火之下,面色淡静依旧,“柬叔想必要问的话都问完了,未知心愿是否已了?”

贺兰柬暗叹口气,看着他难见一丝波澜的面容,以及以满室明火也难照亮的一双凤眸,心痛的同时更觉愧恼难当,勉强微笑道:“我已问完,但临行之前,还有几句叮嘱的话,还请主公勿怪我年老唠叨。”

商之点点头:“柬叔请讲。”

贺兰柬转目望了望离歌,离歌见其眼色,悄步退出室外。贺兰柬这才正色整襟,屈膝跪地。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商之大感不适,待要俯身相扶,贺兰柬却道:“臣下有言进谏,或有僭越之词,理当跪禀,主上不必相扶。”

商之听他称呼有变,且执意难劝,只得将手收回。

贺兰柬强支病体折腾一日,至此早不堪承受,面色泛黄,掩袖咳了几声,才道:“眼下战事纷纭莫测,鲜卑介居西凉,中原难克,际遇艰难。已占城池人心归属、士族笼络,鲜卑也难以正朔之名划一而治,仅凭一时兵精士锐强压之,迟早成患。此间一切兴废向背,需主公全神应对。往日贺兰柬随主公身侧,虽则无能,却也能为主公分担一二烦恼。今日我一旦离去,主公身侧武将骁多,谋士愈少。石勒虽忠心不二,但性情太过耿烈,不同属下心思阴损。离歌可称机敏灵活,然毕竟年幼,难当大事。轩公子帐中纵来贵人相助,只是人心难测、非我族类,主公万不能推心置腹待之。日后若遇危局,主公难免会遭潜谋独断的困境。因此属下斗胆上谏,若我今日北归,主公是否可请华公子南下?有他随主公左右,必能胜任军师一职。”

商之摇头道:“华伯父久居相位,执掌中枢,最善斡旋诸方、稳定时局,有他坐镇后方,才断我无尽后忧。”他看着贺兰柬叹息道,“柬叔这是千方百计地不愿静心养病,非要揽一事在怀。此条不可行。至于与我商讨兵锋所向之人,我心中自有计较。”

“如此……”眼下任何请缨之路皆被商之封死,贺兰柬苦不堪言,长叹低头,自怀中摸出一卷锦书,双手呈与商之,“这是我这几日朝夕思虑写罢的檄文,主公看当下时机,是否可一用。”

商之将帛书接过,转身坐回案后,于灯火下慢慢阅览。

贺兰柬耐心恭候一侧,直到商之放下帛书,才问道:“主公以为如何?”

商之道:“柬叔常有先见之明,看来轩大胜早已在你意料之中。他的求援我是必应的,胜仗不易,要冲难得,不能自灭鲜卑将士新胜之威。只不过是否由我带兵南下,又该是何时南下,确实是需慎思多虑的事。”

他话语略住,思忖一番,才接着道:“当日无论是被逼北上,还是破西凉重围,都是自解危局,尚未公然称逆。而今日若贸然引兵攻幽州,不仅是挑衅司马氏正朔之统,更会引起天下大难,如若筹备不周,必被北朝臣民戳脊骂背视为不臣贼寇、狼子野心。如此,天下黎民万万众,都将以我为敌。”说罢,他再看了眼帛书上笔墨浓重处,慢慢道,“柬叔此文固然是辞章犀利,文采华茂,虽历数司马皇室之过、乌桓贵族之失,但檄文中所书罪孽,却多数非司马豫所为……”

贺兰柬细味他言语中隐约的哀怅念旧之意,急道:“对那个皇帝,主公难道还有顾念之心?”

商之不言,双目微垂,浓密的眼睫遮掩下的黑瞳沉如深渊,最后一丝恻隐落入其中,难成起伏。他闭了闭眼眸,须臾静默,启唇道:“柬叔放心,此檄文我会命人今夜发出。以云阁遍及天下重镇之利,想来不日便可风传诸州。”

贺兰柬连连点头,感慰道:“正该如此。”

商之将帛书收入袖中,起身将行,却见贺兰柬仍笔直跪在原处,不由蹙眉:“柬叔还有何言?”

贺兰柬缓缓道:“主公见谅,属下将谏的最后一事,事关明嘉郡主。”

“夭绍?”商之略怔,嘴里念出那两个字时更是茫然顿生,令他对着烛火失神顷刻,才漠然道,“你想说什么?”

贺兰柬长吸一口气,道:“属下斗胆,请主公即日谴使臣南下行聘。”

“行聘?”商之语意绵长,纵想竭力忍住心绪涌动,然脸色却还是抑不住地孤冷下来,俊颜似雪,烛光下微微一笑,竟有万冰同碎之寒,“族老之意,是要我向谁提亲?”

贺兰柬知他盛怒已藏,却依旧面不改色道:“谢明嘉既为主公红颜知己,又是东朝高门晋陵谢氏之女,且此女身兼萧氏皇族血脉,尊为郡主。主公若得娶郡主,既得东朝后援,也不必再与谢太傅博尽心机周旋下去,除此之外,以谢氏在南北汉人士族中的威望,更可收揽天下士子之心。一举数得,为何不为?”

“荒唐!”商之厉喝,面色青白,盯着贺兰柬道,“看来贺兰族老恃功反噬之心日盛一日,非要置我于无情无义、背负兄弟、无颜相对之地?”

“除了兄弟之情,难道主公心中就了无遗憾,就能再无牵挂而不神伤?”贺兰柬低叹一声,轻轻道,“当日主公如何才取得那一块血苍玉,想来也没有和郡主解释吧?”

“我凭什么要和她解释?”商之冷笑,“血苍玉是为救阿彦,与她何干?看来我决意未错,贺兰族老年迈昏聩,如留你继续在军中,不是处处掣肘我,还能是什么?”至此已忍无可忍,振袍出门,再不顾贺兰柬一眼。

谈话到最后演变成这般不欢而散的局面,贺兰柬纵早已有所准备,却也难免心中怅然,且方才一番长谈着实耗损精力,一时气息紊乱,扶着墙壁重重咳嗽。他费力起身,转过头,但见帷帐下有人静立。

无忧黑衣若魅,站在帷帐阴影下,怀中抱着一只蓝羽红眸的花梨鹰,静静看着贺兰柬,小脸上满是忧色。

“小无忧何时也有忧愁了?”贺兰柬微笑,望着他怀里的花梨鹰,“画眉已调教好了吗?”

无忧点点头,这才从阴翳中走出来,至贺兰柬身前,低声问道:“叔父临行在即,为何还要激得主公大怒?”

贺兰柬温和一笑,道:“这是叔父闯下的祸,将致主公毕生大憾。别人或许可装糊涂充耳不闻,叔父却不能不力图弥补。只不过叔父在儿女情事上却也是经验浅显,难得良谋。如今看来,江左的那个郡主和我们主公是缘分日薄,再不可强求啦。”

无忧似懂非懂,眨着眼看他半晌,又低头瞧了瞧怀里的鹰:“那这只鹰,叔父还要送给主公吗?”

贺兰柬伸手温柔地摸了摸花梨鹰湛蓝的羽翼,笑了一笑,不置是否。

此地诸事已了,贺兰柬环顾室中片刻,狠了狠心,携无忧前往前庭。庄园前商之随侍皆在,离歌也不曾离开,唯独不见商之踪影。贺兰柬于堂上等候一个时辰,苦守不去。离歌恐夜色渐深、风露渐重,贺兰柬路上将多有不便,遂请贺兰柬登车启程。

贺兰柬长叹一声,夹紧狐裘,下阶登车时,于夜风中回首一顾,无意望见圆月之下,天梯山雪峰莹煌,那修长的身影正孤立在高处,黑绫衣袍于劲风的牵扯下飞扬若烈焰,夜色下华色夺目,难以逼视。虽距离甚远难见彼此面容,然主仆之间临别牵绊的不舍之情,贺兰柬却感受得分明。眸中微微一热,贺兰柬转身将无忧怀中的花梨鹰抱了过来,轻触它的羽毛,柔声道:“去吧。”

花梨鹰搏击双翅,受月色洒落的银光沾染,彩翼如锦练,惊空飞掠,落至山峰高处那人面前。

见那人将花梨鹰揽入怀中,贺兰柬露出微笑,俊秀消瘦的面庞透出几分神采来,车檐下深揖一礼,高声道:“主公保重。”转入车中,眼前却忽然一黑,眩晕之间,身体轰然倒下。

随后入车的无忧吃了一惊,正待呼叫,却被贺兰柬攥住了手腕:“不可张扬!”

无忧怔住不动,片刻,才醒悟过来,语中已有泣声:“叔父?”

“无须惊忧,我没事。”贺兰柬轻声安慰他,闭着眼眸,昏昏沉沉间只欲睡去。“尽快上路吧。”他叹了口气,但觉耳边一时万籁俱寂,独剩下自己这句话语,轻飘入耳,饮憾无尽。

(二)

子时已过,皓月皎皎。陇右至狄道山岭嵬崛,西风横穿戈壁,吹得漫山漫野树木狂舞,夜色下阴影狰狞,有如活物。山岭下扎陈如林的营寨此刻光火暗淡,雪白的军帐笼罩在沉沉峰翳下,尤显静肃。

石勒巡视过诸营,又察过诸道防哨,但觉无事,方返中军。行辕前摘了罩面头盔,一股长风凛冽入怀,将满腔愁虑瞬间拂散。他正待下马,夜色深处却骤闻骏马嘶鸣,铁蹄踏踏,直奔此处。

“是主公!”身旁副将目光敏锐,望着远处火把飘闪下为首那人比夜色更为深沉的黑绫大氅,笑道,“主公能连夜回营,想必贺兰将军身体已无大碍。”

石勒却无此侥幸的念头,一时静默,望了望远方飞扬的烟尘,忽跃下马背,自回营帐。

“石将军?”副将愣住,正费神思量之际,烈焰马惊如闪电,已至辕门前。马上之人黑袍翻飞,肩绣的金色苍鹰展翅流光,暗夜下格外醒目。

众人忙单膝跪地,商之目光一扫诸人,笑道:“诸位还未休息?”

副将禀道:“属下等刚随石将军巡营回来。”

“如此。”商之目光略抬,朝行辕内望了眼,下马将缰辔交给随后赶上的随侍,未让任何人跟随,孤身前往帅帐。

帅帐前已有人等候,石勒锁甲换去,一身便袍,躬身道:“主公。”

商之抿唇不言,石勒不敢抬头,只觉有两道静深的目光停留自己身上,愈是声色不动,愈是令人难熬。

“进来吧。”清冷的话语入耳,黑绫掠过眼前,飘然入帐。

石勒原地轻透一口气,这才跟随着掀帘而入。商之于帐侧褪下大氅,藏匿臂弯下的花梨鹰探出头来,绯红的眸子暗燃血火,四处张望几下,忽扑簌双翅飞去了云母屏风上。

“这是?”石勒见帐中突然多出只花梨鹰,不免一怔。

“柬叔留给我的,”商之见画眉望着石勒略有避缩,摇头微微一笑,“似乎有些怕生呢。这可不好。”

石勒却不知画眉的胆怯,盯着它细看几眼,不禁喃喃着道:“这鹰……”

“是画眉。”商之淡言说罢,将视线从画眉身上移开,坐至帅案后,取过案上堆积的密报阅览。

石勒又怔了许久,脑中灵光乍现,这才想起十年前来往北朝独孤王府与东朝谢府的花梨鹰。想到正是因为那鹰才牵扯出来那二人如今纠葛万分的情缘,石勒不由紧紧皱眉,暗骂一句贺兰柬多惹是非。

商之并不知他的纠结,问道:“听离歌说子徵的信函已到军中,信呢?”

石勒心中一惊,这才回过神来,禀道:“苻公子的密函我已烧毁。”

“我还不曾过目,族老就已烧毁?”商之冷冷一笑,“我何时给你擘划恣擅之权?”容色不变,目光已寒,看着石勒,“子徵信中除了说东朝大事已定之外,还有什么?”

石勒难抵他眼中孤寒凌人的锋芒,垂首道:“苻公子说邺都城中北柔然人出没频繁,融王数日前曾登访郗府,内情不明。”

“融王?”商之拧眉。

石勒趁他思忖的功夫,不失时机地递上萧少卿的信:“这是憬公子从荆州送来的,也是今日刚到。”

商之握着信函,不知为何竟是迟疑了顷刻,才揉去信笺上的封印,于灯下细阅。石勒紧紧盯着商之的面容,不敢瞬目。待整封信阅罢,石勒毫无意外地看到,一帐烛光再是明燎熠熠,却也难将商之铁青冰寒的脸庞染出一丝暖意。

石勒不忍,上前劝道:“主公,郡主的婚事你不必如此在意,她先负心……”

“婚事?”商之语带疑惑,想了一刻,才明白过来,“她和阿彦要成亲了?”

石勒闻言顿时茫然,瞥着萧少卿的信函:“憬公子信中难道没说……”

“没有,他来信另有要事。”商之轻轻抿住唇,将手中信函慢慢卷起,“族老烧毁子徵的信,就是因为这个?”

石勒已然失言,至此再无法隐瞒,只得道:“是,苻公子信中道,郡主和彦公子本月二十八完婚,他要留下赴宴,暂不北归。”

“七月二十八?”商之静默一会,垂眸轻笑道,“是个好日子。”他微微侧过身,扬手将萧少卿的信函凑近烛台。火焰猛然一盛,红得夺目,令他怔忡须臾,直到火苗炙痛肌肤,方缓缓松开手指。

灰烬落地,石勒至此只能装作未见商之苍冷的容色,轻声问道:“轩公子前线求援的事,未知主公有何决议?”

商之并不负他所望,失神不过一瞬,下一刻已恢复如常神色。

起身踱到帐侧悬挂的战图前,商之思索片刻,道:“明日傍晚,你与乞伏族老领十万大军南下,屯兵汉兴与陈仓两地。”

“是,”石勒努力体会他的用意,“主公分兵南下,是要另辟战场,直攻雍州?”

“雍州暂不攻。”商之道,“等讨司马氏檄文遍传天下时,再兵指中原腹地。”说着从袖中取出贺兰柬写就的檄文,交予石勒,“连夜抄写千份,谴飞鹰送赴各地云阁。”

石勒应下,又道:“若由我领兵南下,主公何往?”

“北地。”商之似想到什么,不禁淡淡一挽唇角,“我先去会一会轩帐下贵客。半月之后,再南下与你们会合。”

贵客?石勒不解,想要询问时,却见商之视线停留于战图东北角,眉宇冷凝,目中煞气隐隐翻腾。

这般的寒凛煞气石勒从未见过,心中发突,目光随之移去,方看清那是北柔然的方向。这与当前中原的战事毫无关系——石勒心中愈发莫名,瞅着柔然地势细瞧数眼,不敢多言,悄步退下。

(三)

七月十六日清晨,未明的天色下筚篥促鸣,翕诎声洞穿陇右丛岭,直飘云霄。暗淡一夜的三军帐火烈烈燃起,甲士如云出帐,苍原戈壁上铁衣滚滚,随着鼙鼓急敲,整齐列阵诸将麾下。恰是三军皆动的喧嚣时,中军行辕十数骑雷霆而出,铁蹄湮没于万余骑兵中,横纵急驰,借着西海岸畔晨雾氤氲,飞奔入朝日斜照大地的第一缕红晖间,卷尘东去。

战时双方斥候遍布左右。商之此趟东行贵在神速机密,故一出西海郡,随行十八侍卫皆换了便袍,三两结对远离商之四周,独留离歌贴身跟随。

一路纵然甩鞭疾骋,却也并不惹眼。过百余里,除商之座下烈焰骑外,其余所有战马皆生疲累。此事商之早有所料,东去途中各郡云阁昨夜已收到陇右飞出的密函,借途中荒野零星而设的茶肆便利,马匹私藏,供众侍卫途中换乘。如此换马无忧、急行不殆,日行五百里,黄昏前已抵金城城下。

“再奔一夜,便可到达泾河。”离歌见商之忽勒紧缰绳徘徊金城下,不禁道,“已至此地,主公为何停下不行?”

商之面容罩于斗篷之下,神色难辨,命令离歌道:“你领众人先行,我随后赶上。”

“不行!”离歌话语坚决,冒死抗命,“临行前石族老叮嘱万万句,都要我不离主公身侧,护卫主公安全。”

商之轻笑:“如遇强敌,你能护得了我?”话虽如此,却也不再强求,双腿猛夹马腹,驰入金城。

离歌迅速扬手放出袖箭,见冰冷赤焰滚过云霞,这才急急甩鞭,奋起直追。

金城早在数月前已归鲜卑辖制,相比战火纷乱的中原各镇,此处倒得几分安平之世的平静与祥和。时逢城中夜市初起,华灯明照,因临近塞北,胡风遍城,酒肆喧哗处皆是笳动胡舞的鼎沸热闹。商之纵马绕行巷陌间,路过郡守衙门避而不入,离歌紧随其后,心中甚疑,待瞧见商之驱驶烈焰马拐入一座僻静庄园间,玉色云纹的刻痕于甍顶隐隐若现,方恍然大悟。

“见过尚公子。”此地云阁主事得到传报,急忙赶来堂上拜见商之。

商之斗篷未去,负手立在窗旁,并非久留的姿态。他俯身扶起主事,问道:“我先前劳烦主事帮我找的远古明玉,不知此趟商队西行,途中有没有找到?”

“找到了。”主事仿佛早已料到商之此行的缘由,将随身携带的锦盒放置案上,笑道,“公子今日来的也正是时候,西去乌孙的商队昨日刚回来。”他打开锦盒,指着里面一枚约莫四寸长的明润紫玉,啧啧道,“这枚明玉是远古的宝贝,不知为何竟流失到了异邦。若非公子上次指明了方向,云阁纵有通天能人,也是找不到啊。”

商之取过锦盒,手指轻触紫玉,烛火映照下的眉眼微微柔和了几分,凤目含笑,道:“辛苦主事。此物价值连城,我且先给千枚金铢,稍后派人送到。”

“公子何出此言?”主事面色一变,摇手不迭,“公子与少主情同兄弟,属下岂能收公子钱财?”

“这枚玉,与他物不同。”商之淡淡笑了笑,收起锦盒,告辞离去。

东出金城,峭壁跌宕的山野间,月色漫途。离歌望着行在前方的商之,几次三番拍马赶上,欲言又止。

终是连商之也忍不住侧眸瞥着他,皱眉道:“何事?说。”

离歌目光闪烁不定,盯着商之手中的锦盒,吞吞吐吐道:“那枚明玉……”

“送人的贺礼。”商之冷言截断他的话,握着缰辔的手狠狠一紧,烈焰马奋蹄一挣,眨眼奔逝数丈外。

月光如练,清冷的银华映入眼眸,放眼所望,前方山陵如冰,寒色无尽,压得他胸肺猛然潮滚浪翻,任他再冷静理智地克制,却也难平心绪起伏。

“独孤,独孤……”他低声喃喃重复,少时放声大笑,“独——孤——!”身下烈焰骤然怒吼,四蹄腾云,疾风赶月。一声清笛裂帛惊云,悲啸动四野。

千里驰骋不歇,翌日一早渡舟过泾水。北地郡战火如荼,重镇郊野,无处不是兵荒马乱的疮痍满目。沿途关卡林立,周转不易。至午后未时,方入拓拔轩驻扎于归畔山下的中军营寨。

鲜卑军自入北地郡以来,多为攻城夺池之战,少了纵横苍原的骁妄任意,入得方寸为城的中原诸镇之间,只觉步步艰难。拓拔轩淌过泾河之后,好不容易血战夺下险地归畔山,然横陈他东去征途路上的,却是号称“坚城”的郁郅。司马徽亲自督战于城中,双方鏖战数日,胜负难分。商之到达军中前夜,拓拔轩独领三千人突破北军陈于郁郅城西的防线,南越三十里,火燃北军粮仓。事后为避北军拦截,绕行东南丛林,拓拔轩手上虽握军师给他提前备下的地图,然盛暑之日林中瘴气甚多,折腾到正午,方才摸清回营的路。

一入中军,拓拔轩喝了杯水解乏,本想继续与军师商讨军情,不料疲乏加身,困累非常,说着说着便闭目歪在榻上睡着了。军师也不多言,挥了挥蒲扇,悠然一笑,自行出帐。

午后商之由段云展引带入帅帐时,拓拔轩横卧榻上,双目紧闭,睡容正深。段云展上前要叫醒拓拔轩,商之却摇头道:“他也累了,不必吵着他。东朝来的军师何在?我要见见他。”

段云展奇道:“主公怎知军中来了位东朝军师?”边说边带着商之出帐,往西面帐篷走去,笑道,“那军师虽则能掐会算,精通兵法,但行事实在忸怩得很,嘱咐轩与我不得上报于主公,说免得引主公分心。未想主公更胜他一筹,竟早料到他的行踪了。”

说话间已至帐篷前,段云展嗓门清亮,帐中人未免将最后几句听得清楚,因而笑应道:“商之君大才槃槃闻名天下,阮某自愧不如,就不劳段兄来分高下了。”言词温润悠然,略透几分慵懒。

商之微微一笑,望着帐前竹帘轻启,一身着雪白纱袍的男子缓步走出。商之点头致意:“阮兄别来无恙?”

“别来有恙!”阮靳揖手还礼,一本正经地道,“自东朝荆州战事了结,阿彦那小子便整日催促我北上。殊不知日照炎烈,战火燃面,日子实在不好过。我这不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若是别人见到也罢,但被东朝那二人见到了,必然取笑甚多。”说着一伸臂,请商之入帐。

一旁段云展自引着离歌离去,商之随阮靳入帐坐定,随口笑道:“阮兄名冠江左,除了沈伊,谁还敢取笑你?”

“商之君这就有所不知了。”阮靳盛出一盏茶汤递过去,哀哀叹了口气,“沈伊口无遮拦,是鬼神避尤不及的人物,不谈也罢。只是我家夫人,却是生性喜欢白皙俊美男子的小女子。如今一整年不见我回,我若这般模样回去,定笑我是哪里冒名充姓的孤魂野鬼,装着不认我,将我拒之门外,也是可能的。”话虽如此,然说起家中妻室,阮靳眉眼温柔沉浸,语音低软,相思外露犹自不知。

商之低头饮茶,笑了一笑,并不应话。

阮靳将适才于案上摆弄的木骰收起,自案边取过一封信,交给商之。

商之瞥了眼信函上的字迹,唇边笑意淡褪几分,叹道:“原来阮兄北上是身兼数命。”

阮靳笑道:“数命同归,无论阿彦,还是阿公,都是要我帮辅于你。”

商之不言,垂首阅罢信函,沉默顷刻,才道:“太傅对鲜卑的用心尚十分感激,如今子徵南下东朝,太傅出面为鲜卑斡旋,阻止东朝援兵北上,对鲜卑如今的处境而言,无疑是大恩。请阮兄转告太傅,谢澈将军如今冒险留于北军为鲜卑内应,生死置之事外,尚无以为报。尚定不负太傅恳请,将来鲜卑若胜,只要谢澈将军愿留北方,鲜卑必引为功勋之臣,绝不亏待于他。”

阮靳颔首微笑:“如此,多谢商之君成全。”

商之淡然收起信函,慢慢道:“太傅为晋陵谢氏子孙筹谋久远,此份心计,也叫人感触良多。”

“举世侍奉一朝的忠心,因十年前那场政变,早已寒透阿公的心了。”阮靳轻轻抿了一口茶,日晖穿透竹帘照在他的脸上,含笑的眸间一派静谧深远。

拓拔轩醒时得知商之到来,自是大喜过望。暮晚于帅帐摆宴,除却当夜巡守营寨的将领,诸将齐聚一堂。虽军中禁酒无以尽兴,然众将陪商之喝着清茶叙及天下事,一时竟也其乐融融。

阮靳上次以妙计助鲜卑胜匈奴,虽则功大,但在云中与诸将不过一面之缘。诸武将眼里,如此弱不禁风的素衣文士自是毫不起眼,是以无人问津。纵是这次阮靳初来乍到便被拓拔轩揽为军师,但因他刻意低调行事,因此众将仍不知其身份。

直到宴上商之说了阮靳出自江左陈留阮氏,军中诸人才愕然一惊,方知他竟是名震东朝的名士领袖。再等拓拔轩说起阮靳北行之前曾为郗彦帐下军师,诸将更是动容。萧少卿、郗彦数战怒江,将不可一世的荆州军逼入死局的盛名早已传扬天下。民间论及东朝战事,天花乱坠,将北府兵的神勇推崇到天兵天将下凡怕也黯然失色。鲜卑诸将虽不信民间传言,但对郗彦、萧少卿挥师布阵时的兵法谋略还是神往已久。先前苦于无人知晓江左诸事的内幕,此时得知阮靳方从荆州战场抽身北上,不免纷纷问及。

眼见阮靳被缠在诸将询问中难以脱身,商之垂首一笑,放落杯盏,一人悄步踱出帐外。

帐外夜色已深,遍地篝火难掩月华如素。商之踏上行辕外的高山,至山顶,俯眸一望,方知一侧悬崖深不可测。临渊处巨石横陈,商之撩袍而坐,山间清风微微,拂面而至,令他恍惚觉得,此情此景,正似梦魇深处不可挥灭的温馨记忆。

白马寺后山峭壁沉渊,那时的风月如画,正如眼前。

他不禁摊开手掌,低头静望。那一夜的少女倦容难掩,眉眼盈盈处却是令人沉迷的羞涩温柔;那一夜柔荑在握,他想要松开,却始终恋恋难舍;那一夜惊风处她险险坠崖,他第一次那样紧紧拥抱着她,柔软在怀,真切如斯,却还是被他狠心推开——

他轻轻一笑,想着这早已注定的结局,悲酸不再,怅然成空。

夜风轻抚指尖,不留一丝余温。

拓拔轩找上山巅时,正见商之斜倚古树静静坐在巨石上,手执一枚修长的紫色明玉,若有所思。

“你有心事?”拓拔轩至他面前,低声道。

商之目光不离紫玉,凤眸难得的不存冷冽,清目似水,笑了笑:“你指什么?鲜卑如今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四面皆敌,我的心事自然不少。”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拓拔轩见他如此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禁忿然低吼,左右踱了几步,方敛住烦躁,沉声道,“这些日子阮靳没少和我提及阿彦与夭绍的婚事,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商之堵住他的话,轻笑抬眸,目如寒星。

拓拔轩抿紧唇,月光照在他泛青的面庞上,脸色甚是难看。他默然望着商之许久,低低一叹,撩袍在他身旁坐下,斟酌片刻,才又道:“阿彦是你最亲的兄弟。”

“是,我知道。”商之微笑,将紫玉于指间转了转,忽道,“你带了匕首吗?”

“要匕首做什么?”拓拔轩皱了皱眉,虽则不解,还是将腰间镶满宝石的匕首解下,递给他。

商之拔出匕首,将利锋抵住紫玉,用力击出一个孔洞。

拓拔轩倒吸凉气:“这么美的玉……你要做什么?”

“将它做成云箎。”

拓拔轩眼睁睁看着他运力将紫玉寸寸磨裂,心疼异常,却又无法阻拦,茫然道:“云箎是何物?”

“上古的乐器,已失传许久了。”商之唇边笑意深深,眉宇神采温柔,“她小时候常在信中问我云箎的模样,我却一直没有告诉她。”

“她?谁?”拓拔轩顺口反问,然不等商之回答,他已然明了,忍不住道,“你那时为何不告诉她?”

商之道:“我一直想亲手做一个送给她,只是十年中总是疲于奔命,未有时间。”

他言词平缓,面容清淡。拓拔轩闻言却觉心中恻然,难以出声。许久,才无奈叹了口气:“你做云箎便做吧,只可惜这紫玉宝贝非常,你真舍得下手。”

“她喜欢就好。”商之静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