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长袖善舞

(一)

永贞十三年,六月十六,邺都。

天色还未全白,墨青色的城墙高耸森严,暗淡晨光之下,古石斑驳,略显沧桑。时辰尚早,沈府总管祁千钦却一早出了西城门,骑马在城墙下兜绕几圈,见远处广潜山侧的官道上空寂一片,青天尽处也无尘土扬起,祁千钦遂未在道上多停留,折转往曲水之畔的酒庐。

庐内灯火若隐若现,却不见小厮迎上,祁千钦下马自拴了缰绳,步入庐中。

这个时辰还没有迎来送往的热闹,满堂空寥,唯临窗他惯坐的席案已被人占据。祁千钦微微皱眉,借着堂上晦暗的光线,瞧见那人手执杯盏面朝窗外,容貌虽不可见,但一袭金色长袍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孤秀俊逸,却是似曾相识的眼熟。

祁千钦怔了一怔,盯着那背影再看了几眼,默然转身,坐在另一侧窗旁。

那男子似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只静静望着远处的城池,看着北方青天下那绵延雍容的宫阙殿阁,良久,才伸手慢慢抚摸起腰侧佩带的寒铁弯刀。

“公子要的玉带糕做成了!”庐间内堂忽起一声长呼,一灰衣小厮匆匆小跑出来,将一盘晶莹如玉的糕点奉至金衣男子面前,“按公子说的,师傅又重做了一遍。”

男子微微侧首,双瞳深黑如墨,望了望盘中糕点,摇头一笑:“不是这个味道。”

小厮有些泄气,却仍掬着一脸笑容道:“您尝都没尝……”

“香气不对。”男子轻叹了口气,脸色怅然。

小厮还欲劝说,一旁却有人笑道:“这位公子要的玉带糕,蒸食时需以竹萚裹覆,方得其味。”

小厮闻言回首,这才发现今日的第二个客人,忙笑脸迎过去:“原来是祁总管,却是多日不见了!今日一早出城,想来又是奉了丞相要命?”

祁千钦不置是否,笑道:“我出来得早,还未用膳。如我方才所说,再做两份玉带糕,另热一壶杜康来。”

“是。”承他方才提醒,小厮得了做玉带糕的要领,忙挑起帘子去了内堂。

而那金袍男子仍临窗坐着,头也不回,望着广潜山繁芜密青的草木,许久,才轻声笑了笑:“玉带糕、杜康……九年了,原以为早已物是人非,想不到你还能认得我,甚至还记得我爱吃什么糕点,喝什么酒。”

“过往一切,祁千钦从未相忘。”祁千钦低声叹息,至男子案前深深一揖,“见过融王殿下。”

“融王?”沈少孤眯起眼,碎冰猛自眸底迸裂,修长的指尖终自弯刀上眷恋不舍地松开。

眼前的人沉着稳重,一如武康沈门下的历任总管。昔日沈氏家仆中那唯一一个愿跟随在自己身边跳脱飞扬的少年,怕是再也寻不得了。沈少孤低下头,慢慢微笑:“我还是错了。当日被我视如兄长的祁千钦早不存世上了,如今在世上的,只是丞相府的祁总管,对不对?”

祁千钦无言以对,弯腰沉默半晌,直了直身子,温言道:“融王既来了东朝,邺都城也近在眼前,为何不入城?主公若知道融王到来,必然欣喜万分。”

“沈峥会欣喜?”沈少孤眺眼望着天边,似在疑惑,片刻后,唇角微勾,“也是,我倒也想不出他有憎恨我的理由。仔细想想,我欠沈氏的寥寥,沈氏欠我的却是难以计数。”

祁千钦忍不住道:“往事已逝,二公子不必……”

“孤乃柔然融王,不是什么二公子。”沈少孤冷冷截断他的话,“十年前,沈弼不认我是沈氏族人,如今本王也不必赶着去往沈府高门。劳烦祁总管告知丞相一声:若心知有愧,我此段时间居于邺都城,请勿使人打扰。”

“是,”祁千钦轻声道,“在下斗胆,敢问融王这次南下是为了——”

“北朝战事。”沈少孤微微一笑。话至于此,言下意味却是难以捉摸。他想了一刻,忽道:“听说北朝苻子徵南下邺都遍访群臣,想来也去过丞相府了?”

祁千钦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以告:“前段时日的确来过两次,但皆逢主公外出,主母借由将苻公子挡于府外,此后他便不曾再来过。”

沈少孤轻笑道:“果然如我所料。苻子徵南下动机不纯,明知丞相夫人出身鲜卑,偏选沈峥不在时拜访,倒会装模作样。”他略一沉吟,又问祁千钦,“你这么早出城,是来接沈伊的?”

“是。”

“此处是接不到他的。”沈少孤悠然饮了口酒,“你且回城吧,沈伊在午时前定会回府。至于沈峥让你通知他的事,也不必过急,夭绍与他一处,他也抽不了身。”

“可是——”

沈少孤道:“荆州战报即将到达都城,押解南蜀三皇子的军队也正星夜赶赴扬州。如今前朝既要忙着封赏前线将士,又要与南蜀重拟盟约,沈峥和沈伊都有得忙了。至于沈太后想趁建安王来邺都的期间商定沈伊和明宓郡主的婚事,怕还要再缓一缓,所以总管不必着急。”

未想他对东朝诸事竟这般了如指掌,祁千钦诧异地看着他,微微失色。

沈少孤却只意味深长地一笑,眼角余光瞥见曲水岸边柳枝下飘起的几缕清风,起身离案:“我另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离去便离去,祁千钦忍不住追上前几步:“那玉带糕和杜康酒……”

沈少孤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今日无缘,改日再聚。这段日子我住洗玉山庄,你若想来找我,也不必踌躇再三,沈峥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而为难你。”

“……是。”祁千钦喃喃地道。拱手相送至庐外,眼望沈少孤的身影隐入广潜山下的林木间不见了,才怔怔地收回目光,将沈少孤方才的话想了又想,丢下几铢钱,跨上马直奔城中。

日色渐渐染红了云层,广潜山被霞晖笼罩着,景色清奇。沈少孤步入山谷林荫间,未走多远,一袭谧蓝色的裙裾便自葱郁叶色间飘然而出,静立道旁。

那女子身姿十分纤长,微卷的长发浓密黑亮,面庞被一方蓝绡遮住,露在面纱之外的眉眼傲然天成,清冷中自有夺人丽色。望着沈少孤步至眼前,她揭开面纱,低了低头:“小舅舅。”

跟随她身后两名短衣高靴的柔然武士也迎上来,单膝跪地道:“见过融王。”

“退下。”沈少孤挥了挥衣袖,等武士退远,才冷冷一望长靖,“为何突然南下江左?依独孤尚和郗彦的心思,既知道我来了东朝,必会将丑奴送往北方,你在中原正好能守株待兔……”话未说完,目光瞥到长靖唇边一丝讥诮的笑意,沈少孤念光飞转,面色孤寒:“怎么,难道炤将军那边有了消息?”

“是,”长靖慢慢启唇,“小舅舅南下之后,我与炤将军兵分两路,我往河东,炤将军分兵绛城以北。我那边空等半月不见蛛丝马迹,不过炤将军却发现了阿奴儿的行踪。她还是与慕容华的那个小徒弟在一起,但云阁从旁护卫的剑士不下百人,且过了解良,一路都有鲜卑军队出没,我们夺人不易。”

沈少孤皱了皱眉,一时沉思不语。

长靖道:“除此之外,炤将军密信说,以阿奴儿北上的路线,该是去拢右鲜卑军营。如此说来,我们四月底接到的密报应该确实无误,长孙伦超是真的答应了鲜卑的盟约,要将阿奴儿嫁给鲜卑人。”

“问题是嫁给谁?”沈少孤揉着额,不紧不慢地道。再思片刻,他眸中蓦然一动,恨恨一笑:“尉迟空……尉迟,尉迟,我怎么就没有怀疑过这小子的身世!”

尉迟空?长靖蹙眉:“小舅舅想到什么?”

沈少孤并不言语,只抿紧双唇,回忆往事周折,越想越不对。待到彻底恍悟时,内心不免一阵气苦——鲜卑当年曾有勇将尉迟昌名扬塞北,十数年前暴病而亡,想来这尉迟空便是他的遗孤。而尉迟空既一直留在慕容华膝下,断非偶然之故,更何况昔日慕容华在殷桓身边八年所图为何,至今也是不言而喻。如此推论下来,那慕容华当年在北朝狱中说是险些遇难,怕只怕退路早已谋好,阿姐的伸手一援必然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这般看来,所谓的情债孽缘原都是阿姐的一厢情愿,慕容华却从未有真心待过阿姐的一刻,阿姐要与他斗智斗勇,今生怕是无论如何也赢不得了。

念及此处,沈少孤看着远处高岭之巅紫烟蒸腾,忍不住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南下图谋不得不做更改。”

长靖点头赞同:“我就是想到这点,阿奴儿的事已成既定,我们无力挽回,只是小舅舅南下所图却是难上加难,长靖这才急赴江左,愿为佐助。”

沈少孤却望着她,目色沉沉,别有担忧:“只是如此?”

“当然。”长靖笑容坦然,眸光也格外清澈骄傲,“难道小舅舅以为,时至今日,江左还有什么我不能割舍下的吗?倒是小舅舅,我却担心你太过情深义重,面对江左的一些故人,无法狠心行事。”

沈少孤深吸一口气,念光飞转,另成谋划。但想到此事结局必定要伤及的一些人,他心下一紧,闭眸暗道:为师也是无路可退了。

(二)

马车自南城门驶入,入城之际辰时已过。日色早出,金色炎光遍及长街巷陌。一路上高阁夹道,连甍迭迭,挡得一丝微风也吹不透。

即便车窗纱帘皆已撩起,沈伊却仍觉呼吸不畅。入城不过一刻,他已然是满额汗珠,频频摇动手中白玉柄的竹丝扇,抱怨道:“离开时还是清风送爽,回来时就是炙火当空了。此时就该在碧秋池中喝酒赏花,那里才是夏日乘阴纳凉的绝佳去处。”

夭绍静坐对面,阅览书卷,头也不抬说:“你如今在朝为官,怕不能这样逍遥了。”

沈伊瞪眼,被一盆冷水泼下来,愈发心浮气躁。

夭绍若有所觉,抬起头嫣然一笑:“怎么,我泼你一盆冷水,不消盛暑不说,你的火却越烧越旺了?”她收起书卷,递上丝帕给沈伊,又是一笑,“擦擦汗吧。”

沈伊的火气被抑心中,继而又无可奈何地散去,叹道:“你我都是凡人,每年暑热,为何独你不受影响?难道是吃过雪魂花的缘故?改日我也弄一朵尝尝。”

夭绍笑意微敛,话语如冰:“这个玩笑好玩吗?”

沈伊说完便已后悔,此刻看着夭绍黯淡下去的双眸,更是坐立不安,讪讪转开话题道:“你想到方才在你父母坟前上香的人是谁了没?”

提起此事,夭绍难免再陷沉思,隐约间总算想起一个人,抬头看一眼沈伊,迟疑一瞬,还是摇了摇头。

沈伊将她的犹豫看得清楚,微笑道:“谢叔叔和陵容公主生前帮助过那么多人,其中总有知恩难忘的,或正巧夜里经由兰泽山,便上去拜了拜。”

夭绍浅笑颔首:“或许吧。”

且说他二人自离开荆州以来,除在江夏城中探望晋阳、辞别萧璋耽搁了一日外,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回邺都。至此日清晨,抵达邺都城外,本该从西城门入城,但夭绍想起离邺都一年不曾为父母扫墓,心中愧疚难当,说什么也要在入城之前去兰泽山拜祭父母。

此事沈伊自无劝阻,遣走一众随侍,二人单独绕道去了城南。兰泽山上,二人在坟前方要焚香叩首,意外却见碑前炉中香雾缕缕,正是有人刚刚拜祭的痕迹。二人心中起疑,下山时询问慧方寺守在山脚的小沙弥,谁知那沙弥却说夜间山路封闭,并无人行走。二人满怀困惑地离开,一路绞尽脑汁地猜测,却也想不出连夜上山拜祭者为何人。

直到此刻,夭绍方才想起曾在江陵城中与沈少孤定下的一月之约,想到那日他匆匆离去,至今日已逾半月,或先她一步来了邺都也说不定。而世上能如此记挂着她父母的,谢粲尚在荆州,谢昶忙于朝政,除了沈少孤,也无他人可想。

车厢中一时沉寂下来。夭绍心事重重,也无心化解气氛,探头看着远处静静蜿蜒的曲水。

华光夺目的宫阙正筑在曲水流经的最高处,烈日照耀下愈显奇伟瑰丽——那是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夭绍如今望着,却觉无限遥远,无限陌生。她想着即将要面对的人和事,那仍心心念念牵挂在荆州的神思却难以回转,蓦然间只觉手足无措,急欲逃离。

“小夭,”拐过长街,沈伊忽道,“看看这边。”

夭绍转过头来,看着沈伊所指的方向,愕然一惊:“郗府?”眼前门庭轩然,松柏傲立,虽未入庭中,却也可以想象其中焕然一新的景象。

沈伊笑着解释:“陛下在三个月前就令度支尚书和左民尚书修葺郗府,其间池馆部署、内外庭的划分均未改动,一切皆如九年前。”

夭绍怔怔看了好一会,才移开目光,轻道:“要是改了布局倒还好。阿彦回来如住进去,看到旧景必然想起旧事,怕难免伤心。

沈伊却悠悠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彦又不会一人住郗府,到时新人住入,自有新的气象。”

“什么?”夭绍一时反应不过来。

沈伊忍无可忍地叹气,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没好气地道:“陛下用意是为免你们新婚无所居住,这才重修了郗府。”

夭绍闻言脸色红透,微微掉过头去,轻抿住双唇。

沈伊无限倜傥地一笑,拿起竹丝扇,替夭绍扇风:“脸这么红,是热了吧?”

夭绍瞪他一眼,沈伊促狭得逞,得意大笑。

直到谢府外,夭绍脸上红晕仍未褪去。沈伊送她至府前,与迎出来的沐冰点头招呼过,对夭绍道:“你是明早去见太后吗?要不要我为你掠阵。”

夭绍微微一笑:“不需惊师动众,婆婆不会为难我。”她弯下腰,福身一礼:“谢明嘉也不敢劳沈大人再奔波。”

“何必这么挤对我?”沈伊故作咬牙切齿,言罢却又无奈轻叹,“明日要小心应对。”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眼看沈伊的马车已遥不可见,夭绍却仍站在府前,目光落在一处,略有怔色。沐冰等了一会,忍不住催了声:“郡主为何还不入府?月出阁一切都准备好了,郡主赶路必然疲乏,去歇会吧。”

夭绍却轻轻蹙了蹙眉,视线仍停留远处,有些迷惑地问道:“阿公不在府中?”

沐冰道:“主公一早去上朝,还未回来,想必被陛下留在宫中商事。”

“这就难怪了。”她轻叹道,“五叔稍等我片刻。”言罢不顾沐冰疑色,疾步朝对面深巷中走去。

一辆车帷华丽、钩膺玉瓖的马车正停在巷口,驾车老者乌袍皂巾,五官深刻异于常人。待看到充盈暗淡窄巷的明媚紫色,老者皓眉微展,下马行礼道:“见过郡主,我家少主已等候郡主多时了。”他打开车门,揖手道:“郡主请上车。”

“不必。”夭绍负手立在车外。等过须臾,那从来都带着温和微笑的修俊男子终于缓步下车。

夭绍红唇一扬:“苻公子,久违了。上次你找阿彦是为谈买卖,今日等在谢府之前,却不知又为何事?”

苻子徵谦和地笑:“自苻某南下东朝以来,郡主一直不曾看我顺眼。想当初在洛都,若非是我穿针引线,郡主可能顺利见到子绯?可能为谢澈一诉苦衷?就算你我不曾有过深交,却也不该是今日这般疏远吧。”

夭绍微微一笑:“公子说得对。若非明嘉记着你的恩惠,若非你曾是阿彦的朋友、尚的兄弟,若非你曾帮过他们许多忙,我也不会前来见你。你若有事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不推辞。”

“曾?”苻子徵自然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目光转深,也不辩驳,笑道,“郡主行事既如此爽利,苻某也不必惺惺作态了。此番前来,是请郡主为在下引见谢太傅。”

夭绍摇了摇头:“不行。”二字决绝,倏然转身。

“且慢!”苻子徵拦在夭绍面前,俯首之际,笑容明润温和,“郡主何故决然回头?难道此事是你做不到的?”

夭绍笑道:“公子聪慧之人,难道竟不明白我的立场?尚和阿彦都是鲜卑之后,如今中原争战如火如荼,若你是为北朝求援而要见我阿公,势必伤及鲜卑利益。让阿彦为难、让尚受困的事,我怎会去做?”

“郡主言词倒是磊落。”苻子徵看了夭绍良久,才一字字道,“谢太傅和郡主看来都是习惯拒人千里的人,如此说来,你们对谢澈的安危是彻底置之不顾了?”

听他话语不无威胁,夭绍不禁眉心一颤,袖间双手也是一凉。心思飞转,随即又镇定下来,她从容微笑:“大哥是奉阿公之命北上的,我信阿公疼惜子女的心,必不会让大哥步入危局。我也信我大哥的能耐,他会无恙回东朝的。”她看了苻子徵一眼,目光极为深刻,慢慢道,“我还相信苻公子爱妹情深,我大哥若遭不幸,子绯姐姐断难苟活。为了子绯姐姐,苻公子也会竭力保全我大哥性命的,是不是?”

苻子徵无言可答,视线落在夭绍面庞上,一时倍觉无奈,过了一会才笑道:“也罢,那我退一步。”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向夭绍:“我已多次登门拜访谢太傅,皆被拒之门外。太傅是百忙之人,无空见我,我也能理解。只是此信重要非常,必需太傅一览,若是旁人我也信不得,只能劳烦郡主将此信亲手交给太傅大人。”

信?夭绍低头去看。密封在帛书之外的字迹遒劲潇洒,熟悉非常。夭绍面色一变,忙接过来,确定是那人所书之后,再抬头看着苻子徵时,不由有些茫然:“你……”

苻子徵笑道:“此信也是他人托我的,我素来重信,不得不为。今日这件重任便转交郡主了。”不等夭绍再语,他颔首谢过,施施然转身。

纵然眼前这人举止之间依旧是优雅随和的风度,但夭绍看着他的背影,却觉模糊且神秘。

此人的真面目自己只怕从未相识——直到蓟临之缓缓地将车驾退出深巷外,夭绍仍立在原地,怔然有思。

(三)

果如沈少孤所料,荆州战报正午送达洛都。八百里加急捷报在猛如泼雨的马蹄声中传入前朝,火红色的翎羽飞扬一路,骄阳之下如流动的火焰瞬间烧灼全城。而后,朝鼓敲动,“大捷”之声更如同雷鸣,彻底惊醒了城池的每个角落。洛都的巷陌长街被潮涌欢呼的百姓拥挤成患,一时间山呼地动,响彻九霄。

萧祯自然是喜不自胜,由此却苦了一众大臣。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本该悠哉歇于自家内庭慵懒浅寐,此时却要披上厚重的深衣官袍,入宫称贺议事。其中最叫苦不迭的莫属沈伊,在丞相府临水幽静的后庐中不过才刚入眠,便满城喧闹的欢笑吵得难以入睡,而后宫中内侍奉旨传命,祁连难抵圣意,冒死将沈伊从榻上拽下地,让他迷迷糊糊地裹了官衣,交由内侍送入宫中。

沈伊到达尚书省时,官署里外虽则官员林立、折书如山,但在沈峥和赵谐的主持下倒也不显忙乱。沈伊懒洋洋倚着门框听了半晌,大胜之下要做的事虽则繁杂,但好在人手足够,他就此心安理得地寻了一个旮旯继续瞌睡,不料才刚阖眼,就被眼明手快的赵谐抓个正形,推入一旁静室,用丝帕湿了冰水丢到沈伊的脸上。

沈伊一个激灵,神思清醒了三分,看一眼赵谐清冷的面容,心知他素来不苟言笑,也不嬉皮笑脸惹他讨厌,直接问道:“何事?”

赵谐撩袍在他对面坐下,道:“北府兵护送南蜀三皇子明日到虎林,因从江陵出发,一路水路向东,倒也不曾多生事端。只是近日庐江太守上报虎林一带忽有许多佩剑携刀的武士出没,形迹十分可疑,怀疑是南蜀救兵。因自虎林之后便走陆路,为免途中出现万一,朝廷要遣一大臣领兵前往接应。”

“要我去?”想着青天烈日下寸步难行的高温,沈伊暗暗叫苦,“这种事情应该派位将军才是。广霁营洛将军就很有空。”

赵谐淡淡看他一眼,话语无温:“洛将军要守卫邺都安稳,东朝建国以来,除非是跟随陛下出行,否则广霁营将士从不离西郊一步。还有——”他言词微顿,朝静室外看了一眼,缓缓道,“有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建安王这次入朝带了明宓郡主同行,听说太后对郡主甚为喜爱,半月前就留郡主在承庆宫,正等沈公子回来引见……”

“我去虎林!”沈伊在他未尽的话语下乍起一身冷汗,灵台也清明彻底,大叫起身,“我去虎林!赵大人放心,路上定不会出差错。我即刻动身!”

赵谐看着他踉跄奔出静室,扶了扶额,唇边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这般蓬勃热血、自由任性的意气风发,自己却是许久不曾体会到了。

他怔思片刻,低下头,拿起案上的明黄帛书,再阅了一遍。这是宣萧少卿与郗彦回朝封赏的圣谕。如今年轻的一辈已崭露头角,风采之盛不下他们当年,只愿他们能够善始善终、情义永存,不要再像自己这一辈,到头来竟落得生死别离、恨怨难消……

祈愿如此,然而他又深切地明白:命运之轮推动下的风云变幻,却是从无止境的。想到今早萧祯提及中原战事时难以掩饰的骄傲和野心,赵谐叹了口气,将圣谕放入锦盒,交由外面等候的官员发往荆州。

胜报传到邺都,众臣正忙碌于前线封赏、荆州各府任命、南蜀质子到京的诸事,内患平定、神清气爽的萧祯袖手于外,闲暇之余不免寻思起心里另一桩隐秘的牵挂。只是这事暂时还无法摆上朝堂廷议,除了太傅谢昶外,萧祯一时也想不出该和谁一吐他欲大展身手的雄心壮志。

于是谢昶正与中书省诸中丞、舍人商讨荆州新任官员的备选时,却被许远传入文昭殿,叩拜落座,等待良久,终于听萧祯缓慢问道:“苻子徵在邺都遍访群臣的事,太傅想必已有所耳闻?”

谢昶颔首:“是。”

萧祯本欲让谢昶顺着此话延展议题,但见他甚为吝啬言词,不得已,只得自己续道:“听说他是为司马豫求援而来,白日黑夜都和朕的重臣们勾连一起,还有那班清流名士。此人长袖善舞,其心其举可谓明目张胆。先前因荆州战事一直吃紧,朕无法分心他顾,且前方战事还有赖此人的战马,一时也不好深究。只是如今荆州战事已定,怕不能再任凭他在邺都胡闹下去。朕今日找太傅,是想问问太傅对此事有何看法?”

谢昶垂首想了一刻,说道:“苻子徵为北帝南下求援应是事实,先前不递国书求见怕也是和陛下顾虑一般,那时朝廷内外皆忙荆州战事,无法他顾。如今捷报到朝,如此人诚心求援,想来近几日便会求见陛下。”

“如此……”萧祯故作沉吟。身下龙榻宽敞,无处可依。谢昶说话又是这样的模棱两可、真心难辨,萧祯忍不住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轻声道:“那依太傅之见,若苻子徵上朝求见朕,北援之事该不该做?”

谢昶捋着胡须微微笑了笑:“陛下鲜有这般心急的时候。想来北援之事背后的利害关系,陛下早已想得通透。”

萧祯但笑不语,谢昶低声叹了口气,道:“鲜卑反叛,中原战火纷飞,司马皇室纵能逃过此劫,也将是苟延残喘、元气大伤。而且依老臣所看,北方形势还很莫测。司马氏军队虽多,将士虽广,却不及鲜卑精锐善战。而且北朝经历了九年前鲜卑逆案、诸王动乱,以及不久前的姚融之祸,早已外强中空,朝中贵族争斗又素来成风,彼此相轧,打击汉人士族,难得北方民心。因此,老臣认为,中原大战的胜负,最终还很难预料。如今苻子徵南下求援,我们无论出兵与否,今后五十年内,怒江南北的对峙将不再如十四年前、九年前那般平分秋色。当然,这只是司马氏得胜之后会有的局面。”

萧祯道:“若鲜卑夺得中原之鼎呢?”

“那情况就复杂了。”谢昶言词顿了顿,目光看着玉石地面,微有恍惚,“鲜卑之主独孤尚虽则年少,却是世间难得的英雄人杰。且自古至今,鲜卑一族历经磨难,无尽血泪之下,自成就了誓死不屈的士气。如今鲜卑一族众志成城,满族上下都是骁勇善战的硬汉。前些时候,鲜卑横扫拢右战场的气势比之百年前乌桓胡骑南下之时更胜三分,那样惊若雷霆的煞气,着实让人心骇。难怪——”

他忽然止住不说。萧祯追问道:“难怪什么?”

谢昶淡淡一笑,喟叹道:“难怪北朝建国以来,司马皇室虽任用鲜卑贵族,却从不曾放松一丝警惕。非如此顾忌,也没有九年前的巨祸了。”

“原来如此。”萧祯却是第一次听说司马氏暗藏的用心,同为帝王心性的他不禁琢磨起其间驭人的取舍和难以为人知的考量,想了片刻,才道,“太傅说了这么多,还不曾告诉朕,北援之事到底做不做得?”

谢昶微笑道:“虽然是说出于道义而行,却也是开疆拓土的难得机会,陛下可以把握。只不过有件事陛下心中要有底线,我朝的军队也刚自荆州烽火中解脱,如今这个时候,将士亟须休养生息,纵是北上,也不能大举出兵……”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才又续道,“而且挥师北上需渡怒江,按眼前局势来说,与北朝接壤的荆州、豫州、徐州中,荆州乱刚平,豫州水师不及徐州。若出兵,还是北府兵为先,只是目前北府兵的统帅郗彦——”

萧祯了然接过他的话:“郗彦是独孤尚的表兄弟,血缘情深,不可不顾虑。”

谢昶不慌不忙道:“除此之外,陛下还需考虑,我们北援能有多大作用,若司马氏政权一旦倾覆,我们便结了鲜卑这个大仇。虽则中原战定后鲜卑必然忙着恢复元气,我们短期无忧,长远却难预测。且如今北朝与鲜卑一南一北对阵中原,我们若援北朝,军队如何北上?想必不过是边角一番厮磨,难成大事。若是与鲜卑联手,倒可以里应外合,攻城夺地,以图霸业……”

萧祯听到最后,微微一惊,忙打断他道:“太傅的意思竟是援助鲜卑?”

谢昶看清萧祯竭力掩饰下的惊慌,虽则是早预料到的,内心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老臣的意思,北援是可以的,但眼前形势,我们既不宜劳师动众,也不能不考虑长远将来,需以最小的牺牲博得最大的利益,除此之外,也要适当顾忌荆州之战首功之臣郗将军的心情。因此老臣认为,援鲜卑好过援北朝。当然,等苻子徵递上国书,此事还要陛下做最后定夺。”

萧祯犹豫起来,沉思良久,皱眉道:“即便我们愿助鲜卑,却也是一厢情愿,鲜卑人并没有邀我们联手的意图。”

“此事难说……”谢昶眼帘低垂,一笑道,“陛下放心,等郗将军回到邺都,此事自然会摆上朝堂的。”

萧祯却不再言语了,谈话延伸至此,绝非他事先所料。先前自己的筹谋还是太过天真和简单了——他忽觉挫败,然羞恼之外却又是另一种心动,因而就放任自己陷入漫长的沉默中,慢慢沉淀萦绕心头的诸种思绪。

(四)

自东朝开国以来,承庆宫素为历任太后居所。因殿阁筑在宫阙最北,正紧依盛载桂树的僖山,这里便终年沉浸在桂叶遍满山岩的浓郁翠色中。虽则冬日难免肃冷了些,但每逢夏季,承庆宫内外便可得一番喜人的幽凉。永贞元年始,沈太后住入承庆宫,因她一向畏热,萧祯命人在宫殿之后挖掘活渠引入曲水深流,清波环绕间的殿阁由此愈发清静渗凉,难比皇城它处。

六月十七日清晨,一早入宫求见沈太后的夭绍跪在承庆宫正殿已过两个时辰,重重帷帐下的殿阁深暗如同冰潭,墨青色的玉石地面更是凉意森森,跪得久了,只觉一身繁复宫衣也难抵如此寒气。夭绍悄悄揉了揉膝盖,想起昨日入城时沈伊的戏言,忍不住暗想:碧枫池再是世人称道的避暑胜地,又怎比此刻承庆宫的冷意入骨?

正觉煎熬时,忽见帷帐中袅袅而出一缕窈窕彩衣。那少女姿容明丽,行止端庄,走到夭绍身前将她扶起:“阿姐,太后刚醒,让你入寝殿说话。”

“明宓?”夭绍嫣然微笑,“你何时来的邺都?”

“半月前,陪父王来都城看望太后。”明宓见她久跪之后脚下虚浮,便紧紧挽住她的胳膊,让她半个身子都靠着自己,悄声道,“阿姐,我们两年未见了,你还是那样爱惹太后生气。好像我每次进宫见你,你都跪在这边。”

夭绍愣了愣,回忆良久,才不确定地道:“我原来总是这样不懂事吗?”

明宓一笑,不再说什么,两人相携而行,走入寝殿。

寝殿的光线比外殿更为幽暗,帷帐悬罩四壁,烛台明燃。满殿都弥漫着汤药的味道,清苦得窒人呼吸。

沈太后虽已睡醒,却没有下榻,慵然靠着软褥,于榻前垂落的红色珠帘后望着入殿的那抹紫裙,沉默一刻,才低声叹道:“丫头,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自入殿的刹那起,夭绍眼前就已雾气蒙蒙,此刻那温柔疲惫的声音一旦入耳,泪水夺目而出,竟是止也止不住。明宓松开双手,夭绍跌跌撞撞地奔向榻前,拨开珠帘,看着榻上双鬓银白、面庞清瘦的沈太后,忍不住折膝再度跪地,泣道:“是夭绍不孝。”

“你原来还知道不孝?”沈太后目中亦起泪意,冷冷笑道,“哀家也想不到,你倒是真狠得下心,不过为了一个男人……”

夭绍双肩瑟然一颤,慢慢抬头看着沈太后。“婆婆……”她轻声喃喃,面孔苍无血色,漆黑的眼瞳间更是空茫一片——愧惭与自责早已入骨,却不知何处才是自赎的出口。

“罢了。”沈太后轻喟一声,终是不忍再责苛下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

那个姓氏的男人自己纵是再厌恶,可惜今后却注定要和自己最爱的孙女纠缠不休了。沈太后恨极上天的残忍,也难免怨及自己当初的一念之仁,然而所有的恩怨到此却非了结的终点,前途漫漫,另有轮回。想着此事绵延下的种种可能,以及未来的莫测局势,沈太后无法不自久别重逢的感伤中抽出神思来,朝明宓看了一眼。

明宓低了低头,悄然退出殿外。

夭绍伏在沈太后胸前,正闻她牵动肺腑的咳嗽声,不由心惊,指尖按住她的手腕沉吟了片刻,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你还学会了医术?”沈太后轻笑道,“哀家是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婆婆切勿胡思乱想。”夭绍轻垂眼帘,柔声道,“婆婆福泽绵长,定会长命百岁。”她自榻旁起身,歇灭烛火,拉开帷帐,推开窗扇,让殿外的日光和新鲜空气透入室内,这才重回到榻旁,轻声道:“夭绍知道,婆婆日渐病重与夭绍难逃干系。夭绍今后定会诚心补过,常侍奉婆婆身边。”

沈太后悠悠一笑:“不遭人嫌弃遗忘就已是上天厚待了,常侍奉身边的事,哀家怕不能再妄想。”

夭绍不安道:“婆婆还是不愿原谅夭绍?”

沈太后摇头,虽则重病卧榻已久,容颜老去,难有往日的风华,然一双眼眸却一如既往的亟须明远,凝望夭绍良久,才叹道:“你长大了,心中也有了一辈子难以割舍的人,太傅迟早要把你嫁出去,哀家又怎敢强留你在身边?”

此趟回邺都,所遇诸人都会提及婚事如何,夭绍早以被捉弄为常,只是此刻从沈太后口中说出来,想到沈氏与郗氏的几世纠葛,她却难免心中一凛,抿紧双唇,不敢妄言。

沈太后明了她的心事,握着她的手,缓缓笑道:“陛下之前来承庆宫和哀家商量过你与郗彦的婚事。哀家没有想到,原来在你们小时候双方父母就已定下了婚盟。你母亲陵容从小便是爱玩笑淘气的,此事说不定也只是她一时贪玩所致。但陛下和太傅却都当真,你也为郗彦屡屡违抗哀家的旨意,哀家如今也什么都明白了……”她目色转深,盯着夭绍的面庞,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以下的话,“既是双方情投意合的事,哀家于婚事上并无异议。”

“婆婆?”夭绍望着沈太后,却是不敢相信。

“不用这样看着哀家。”沈太后淡淡道,“哀家但凡能阻止得了,也绝不会这样轻易点头。”

夭绍从未想过能有今日两全的局面,心中既是感恩,又是欣喜,一时言语无措,只知道:“多谢婆婆成全。”

“原来你就这样迫不及待?”沈太后莞尔,将夭绍的手又握紧三分,“不过有件事,哀家求你答应。”

夭绍道:“婆婆切不可言求,但有懿命,夭绍万死不辞。”

沈太后眸光流转,蕴意难辨,微笑道:“这次郗彦立功荆州,于北府兵中威信无人可夺,朝廷也必会为他加官晋爵,依哀家猜想,陛下极有可能让他出仕徐州刺史。徐州镇于京口,虽与邺都相距不远,但来回路途也需数日。郗彦若赴任徐州,婚后你必然与他同行。哀家自知天命,如今身如残絮,剩下的时日只怕无多,不舍你再次远去。只是若留你一人在邺都,又势必要夺你新婚之乐,天下人议论起来,难免会笑哀家太过不识趣。”

夭绍愣愣听罢,沈太后话中深意不言而喻,她是想留自己在邺都。只是郗彦从战场回来后,也亟须戒除药瘾,更何况他的身体内寒毒还未全解,自己着实也不放心让他独自上任京口——先前一刻从天而降的皆大欢喜还不曾捂热心扉,此刻又再逢两难之局。夭绍苦笑,半晌无言以对。

沈太后却仿佛洞察她的心事,接着道:“哀家这几日也为此事苦思冥想,倒是想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夭绍道:“婆婆请说。”

“听说你们北上并没有求得雪魂花,想来郗彦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此时让你离开他,着实不通情理。而荆州战事平定后,朝廷内外呈祥,徐州军政方面也出不了大事。”沈太后道,“若陛下当真赐封郗彦为徐州刺史,哀家可以帮你向陛下进谏,让他暂留邺都一段时日,待养好身体,再赴任京口。”

话说到此处,夭绍心思再迟钝,也明白出情感牵绊之外的朝局变幻,想了想,顺从颔首:“一切都听婆婆的意思。”

“如此就好。”沈太后微笑。窗外一缕阳光穿透入殿,照上沈太后的面庞,病累的容颜竟悄然焕发出几分昔日的神采。

沈太后身处病中,对前朝诸事不比以往了解及时,只道此边用心良苦地与夭绍长谈后,未雨绸缪,前路障碍已除,却不知文昭殿里的萧祯因前日与谢昶的深刻谈话后,却另起一番心思。

数日后傍晚,萧祯携太子萧少陵来承庆宫探望,晚膳后诸人闲坐聊天,沈太后从萧祯无意道出的话语中听出几分意外的端倪,不免大吃一惊:“什么?陛下要留郗彦在中枢任职?”

萧祯不以为意地一笑:“人称郗澜辰独步江左,如此人物,朕岂能不留在身边让他大展才华?”抿茶之际瞥到沈太后紧绷的面庞,他忙肃了肃颜色,“母后放心,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定决心的。”

“深思熟虑?”沈太后语气清冷,慢慢道,“敢问陛下决意封郗将军何职?”

萧祯至此才知方才说多了话,追悔莫及,不得不抖擞精神郑重应对:“此番平定荆州,少卿和郗彦二人功不可没。且九年前的冤案如今已然昭雪,高平郗氏也是时候恢复江左第一士族的荣耀了。依峤之爵位沿袭,理当封郗彦为高平侯。”

第一士族?沈太后低头喝茶,掩住满眸寒色,说道:“此话不差。”

“至于郗彦在朝官职——”萧祯道,“大司马一职空置已久,朕看郗彦才堪此任。”

“大司马?”沈太后眼前一黑,周身气血紊乱,忍不住猛咳数声,紧紧捂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吩咐舜华,“你带着小辈们先出去。哀家与陛下有事相商。”

“是。”舜华听到此刻也是胆战心惊,忙自案后起身,明宓也拉着少陵退出殿外。夭绍本欲上前平抚沈太后的咳嗽,脚步刚出,又在沈太后冰冷的目光下僵住,须臾之后,转身出殿,关上殿门。

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烛光轻摇,将沈太后盛怒之下的容颜衬得愈发冷厉。萧祯皱了皱眉,低声道:“母后何必恼怒如此?儿子知道大司马一位对郗彦而言是太过尊崇,不过,这是朝廷欠那个孩子的,也是朕欠峤之的,何况……”

“欠?”沈太后凭着盈胸怒气自榻上站起身,白发苍苍,目中桀怨成恨,“你是九五之尊,早不是当年东宫学舍的文弱太子!天下子民对你俯首称臣,无论你杀谁斩谁,对他们而言都是天命,你谁也不欠!再者,朝廷又欠他们郗氏什么?世家之间争权倾轧,本就是血流成河的赌局。当年我们沈氏因裴氏叛逃而受牵累,谁又说欠了我们?要怪只怪他们郗氏先祖心狠手辣,不然九年前也不会落得如此报应!”

见萧祯低垂面庞,双颊在烛色下已泛出铁青的颜色,却仍紧抿双唇一声不吭。沈太后愈发怒不可遏:“你是无话反驳了?哀家知道你还想着郗敏之,却也不能因为儿女情长糊涂至此。朝廷的官职也不是给你论以恩义的儿戏!郗彦不过弱冠之龄,更是久病之身,从未有仕途经历,将大司马的重任压上他的肩头,他能受得起?用一个少年郎统领天下兵马,你也不怕拖垮了整个东朝!”

“母后!”萧祯豁然起身,隽永的眉眼竟透出几分鲜见的峥嵘,沈太后不禁一愣。

萧祯终不忍与她恶言相向、重蹈九年前母子几乎兵戎相见的覆辙,叹了口气,放缓声音:“母后言重了,还不至于如此。”

沈太后恨恨笑道:“你试试看便知道了!一旦此谕颁布朝廷,只怕满朝文武都会力阻。就是谢太傅,怕也没有这样力挽狂澜的胆魄!”

萧祯沉默起来,一瞬的心念摇动中,也开始疑惑自己的步伐是否走得太过急躁,思索良久,方道:“母后既如此反对,朕也不能执意而为。大司马一位是朕顾虑欠妥,朕会另封郗彦为中书令。”

沈太后又蹙了蹙眉,正待言语。萧祯轻轻摇头,叹息道,“母后,这是朕的底线了。无论郗氏先祖曾经对沈氏做过什么,峤之与阿彦,被扯入那样的波澜中,却是何其无辜?”

沈太后望了萧祯一眼,至此刻,吊在心头一口气才渐渐落回腹中,适才的滔天怒火也慢慢平息,转身在榻上坐下,问道:“哀家一直以为你会让郗彦学他祖父一般,以徐州为基经营郗氏家业,为何……”

“朕以为母后能明白。”萧祯不紧不慢地打断她,“时隔九年,北府兵仍对旧主忠诚不贰,郗氏在徐州的势力根深蒂固,外封郗彦只怕迟早会被有心人利用,给朝廷徒添不少麻烦。除此之外,朕也担心他和夭绍新婚后会因种种理由滞留邺都,由此被架空了权柄,倒空负他一身才学。”

沈太后不由深看一眼萧祯,似从未认识般,将他的眉眼重新打量。

“陛下决心已定,哀家也不再多说,只不过,有件巧合哀家却不得不提醒你。”沈太后语重心长地道,“先前北朝为独孤氏平反之后,独孤尚正领北朝中书令,却不过半年,就反了司马氏……”

她的言下深意,萧祯自然领悟,笑道:“那是司马氏容不下独孤氏,鲜卑不得不反,我萧氏正可引以为鉴。”

沈太后再望了会萧祯,目色变幻,似喜非喜,似哀非哀,最终却露出了由衷微笑:“陛下的确长大了。”

萧祯深深一揖:“儿子不孝,已近不惑之年,才得母后一句长大,此前三十余年,让母后操心太久了。”

沈太后精疲力尽道:“哀家无悔。”

(五)

六月二十九日,天青如洗,旭日如火。江左山水一反素日的钟灵毓秀,酷热席卷邺都,一草一木,无不在烈阳的炙烤下散尽生气。纵是如此,百姓迎接西征大军的热情却未有丝毫退减,由城外到城中,夹道数百里皆是人群密集的遮天鸦色。一路上飞花成雨、颂声成河,等到那两名传言中如天神般威武俊美的年轻元帅率领亲兵跟随圣驾进入邺都城的刹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更是惊得整个邺都地动山摇。

即便夭绍呆在深宫,也将那样的热闹感受得分明,想着正被万人瞩目的那人此刻会有的神情,她忍不住出了会神,才将刚自液池中摘取的莲花放入沈太后榻旁的白玉瓶中。

沈太后正在熟睡,似一丝也不曾被外面的喧闹吵到。夭绍用丝绢轻轻擦去沈太后额角的细汗,悄步去一边捧来盛满冰块的铜鼎,放在榻边。周遭的温度终于低了下来。见沈太后睡容更安详了,夭绍才松了口气,坐在榻边守了一会,将帷帐落下,退出殿外。

舜华今日没有入宫,承庆宫许多侍女内侍也各自找了借口跑到宫城墙头看热闹去了,连一向循规蹈矩的明宓也不例外。整个承庆宫冷冷清清,只有敬公公一人站在正殿门口,专注地看着无垠青天,似在努力寻找白云流动的影子。

夭绍在偏殿喝了口茶,想着今天萧祯将在三剑金台封赏郗彦和萧少卿的盛景,终是忍耐不住,戴上帷帽,从窗口飘身离殿,身影如烟,烈日下直掠去宫中视线最为广阔的高处——望天塔。

望天塔登临绝顶,可俯瞰整个邺都。只是三剑金台离宫阙不远,夭绍攀至第五层,便容自己喘了口气,走到塔檐下,看往曲水之畔。

想是日光太盛,今日的三剑金台华彩浓盛得直刺人眼。夭绍以手遮在眉宇齐平处,忍住了一瞬的头晕目眩,才望到金台上三柄利剑已夺目出鞘,帝王的金鹍车与两名年轻将军已抵达金台下。萧祯的面容刚从描绘有日月升龙的锦绣车帘中露出来,两旁百姓便争先恐后地拥挤上前,“万岁”的呼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苍生的敬仰无疑令萧祯愈发地从容不迫,衮服旒冕,肃穆立于金台中央,看着当朝两名最优秀的年轻俊杰单膝跪在面前,取过许远递上的黄绸帛书,告慰天地列祖,颁赏出师之功。

相距过远,夭绍难以望清那人俯首之际的神情,但看着他身着白甲的修俊背影,一时只觉柔情难抑,却又忍不住地有些心酸——从此之后,他解脱了吗?

金台封赏之后,萧少卿与郗彦又在百官的环拥下步入宫廷。明堂上萧祯自又是一番勉励,朝臣也是称颂连连,二人刚从炼狱战场而归,皆有些不惯眼前的繁华鼎盛,寒暄周旋之间,只觉不胜疲累。诸般礼序走完,直到午后未时,二人才奉旨各回府邸。

郗府纵然重建,家中仆役仍少,郗彦入府后直奔内庭休息,无人敢擅自打扰。只是萧少卿回到湘东王府时,不免又受一众家仆的恭贺,等到沐浴更衣后将萧祯的圣谕供奉至正堂上,才发觉暮色已降。因戌时在凝桂宫将有晚宴为西征军将领洗尘,萧少卿纵已累得周身骨散,一旁魏让却依旧催促如雷,不得已,只得换上华服,马不停蹄赶往宫中。

“浮华虚礼,折腾到现在,比打仗还累百倍。”纵是对英雄归来的礼遇早已习以为常,萧少卿进宫遇到懒洋洋歪在栏杆上看水鸟的沈伊,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

“谁让你们是当世俊杰,又生得一副誓死卫国的赤胆忠心?世人不敬你们,敬谁?陛下不青睐你们,青睐谁?”沈伊白衣翩翩,晚霞碧水间端得是出尘脱俗的悠哉,好心递上手中酒壶,“乏了吧?来,喝点酒,解解渴。”

萧少卿接过酒壶,酒是喝了,嫌弃也未减:“宫酿的酒,又是从哪里偷来的?”

沈伊好脾气地笑:“好歹我也是当朝重臣,想喝点宫酿的酒而已,还需偷?这是小夭拿给我的,太后的珍藏。”

“夭绍?”想到凝桂宫与承庆宫相距不远,萧少卿隔水望了几眼那边的殿阁,笑道,“许久未见她了,她好吗?”

沈伊没心没肺地道:“她吃喝不愁,受尽万千宠爱,有什么不好。”

萧少卿低头微笑,点点头:“也是。”

沈伊斜眼睨他:“阿彦没与你一起进宫?”

“怎么他还没到?”萧少卿皱了皱眉,“他午后离宫时有些迫不及待,我还以为他急着回府换朝服,赶来宫中见夭绍。”

“他可不是一心顾念儿女情长的人,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沈伊用白玉箫拨弄水波,让叼住自己袍袂的水鸟飞离,又道,“我刚自承庆宫来,夭绍还在为太后梳妆,应该是不曾见过他。”

萧少卿望着暮色下愈见深凝的湖色,却是若有所思了片刻。回过神来,只见沈伊目光灼灼地盯着对岸轩阁,脸色不复方才清闲,嘴中哼哼地道:“一天到晚都是乌袍覆身,穿得像个乌鸦般,偏行事上飞下舞地不安分,倒像凤凰孔雀,让人眼花缭乱得讨厌。”

萧少卿忍笑道:“谁人这么不长眼竟惹了沈大人的顾忌,引你如此恶舌?”他转过头,只见那边轩阁中华衣拥簇、喧闹非常,而阁中被诸人众星拱月环绕着的男子——

萧少卿略略一怔:“苻子徵?他也奉旨入宫了?”

沈伊翻眼:“得知你们今日回来,他恰提前一天递上北帝国书,时机掐得正准。”

不管沈伊语中另有何意,萧少卿淡淡一笑,却是无动于衷地移开视线,对着沈伊扬了扬眉:“听说明宓也住在承庆宫,我还以为你会为此事茶饭不思,如今看来,却好像逍遥其中?”

“你就不知道我要故作镇定的苦。”沈伊长叹,慢条斯理地收起玉箫,想起什么,又似笑非笑地望一眼萧少卿,“你得意什么?难道你以为这一战打完之后,你还能得置身事外的自由?我这几日常听小夭在太后面前说起江州有个奇女子,叫做苏琰的。你久居江州想必也认识的,是不是?”

萧少卿笑容僵在唇边。沈伊扳回一局,得意之下自不愿放过这等赏心悦事,添油加醋地道:“你肯定认识的,夭绍说苏姑娘是你的军师,女扮男装,常年随你左右,官至刺史别驾。太后对她也颇有兴趣,正和我母亲商量着何时宣入宫中瞧一瞧,看看是怎样不输须眉的巾帼颜色。”

“夭——绍——”萧少卿咬了咬牙,面色有些发白,神色似怒还恨。

沈伊一时欢乐得只想放声大笑,待要再语,却见萧少卿目光如冰剑,冷厉扫过自己的面庞。沈伊这才想起某人在此事上素来心胸狭隘得开不起玩笑,情不自禁一个寒噤,忙道:“冤有头,债有主,这是小夭惹的祸,别怪我。”夺过酒壶,大笑着逃之夭夭。

(六)

虽则正被人在背后嚼耳根,夭绍却一无所觉,为沈太后梳妆完毕,奉上宴前最后一碗汤药,看着侍女们环拥沈太后去了凝桂殿,她才松懈了精神,疲累地在栏杆上坐下。

天色已暗,夜幕遮蔽山川,晚间的微风终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而多了份宁静清爽。夭绍愣愣看着栏杆下水流哗然的沟渠,思绪远去,不知所想,半晌,才慢慢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往自己的寝殿。

不想殿前正等着萧祯的近侍许远,见到夭绍的身影疾步迎上:“郡主怎么才回来?”

夭绍诧异道:“许公公何事找我?”

许远道:“陛下宣郡主前赴晚宴,说这些日子郡主照顾太后辛苦了,虽不求赏赐,却也不要拒绝他的好意。”

“赴宴?”夭绍怔过稍瞬,想到方才的怅然若失,终于明白出心中牵挂何在。未有犹豫,入殿换了宫装,束起高髻,又让侍女在自己眉心点上花钿,这才出殿跟在许远身后,前往凝桂宫。

戌时方过,酒宴伊始,凝桂宫中灯火明灿,乐声隆盛。萧祯携沈太后也才刚刚入殿,群臣正齐齐起身举杯敬献祝词,觥筹交错间,无人瞥见自殿侧门内进来的许远和夭绍。

一巡杯尽时,正是侍女们上前添酒的时候。许远穿梭翩跹彩衣间,将夭绍领到殿右次座,默默看一眼她身旁仍空着的位子,躬身道:“郡主,请入席吧。”

夭绍不想也知身旁空位该属谁人,蹙了蹙眉,悄声对许远道:“公公,帮我去殿外瞧瞧。”

“郡主放心。”许远低低叹了口气,佝偻着腰,再次悄无声息越过人群,闪出殿外。

夭绍心中惴惴难安,总觉要发生什么事情,或将是自己不能预料的。她忐忑坐下,勉强镇定着倒了一杯酒,心绪尚未完全稳住,又在抬头时不经意碰触上方一人的目光时而方寸大乱。

沈太后将她惊惶的神色看在眼中,声色不动,趁着建安王上前敬酒的瞬间,移开视线,举起杯盏雍容一笑。

“阿彦怎么还没来?”清冷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夭绍转目,这才看见在她的席位之旁——右方首席上正坐着萧少卿和北朝贵客苻子徵。

夭绍眼光瞥过苻子徵,朝萧少卿摇摇头:“我不知道,今日我并没有见过他。”

萧少卿不再询问,端起酒盏浅抿,思索之际,忽记起什么,忍不住又朝夭绍的方向看了一眼。

夭绍心中正七上八落的,此刻被他这意味深长一眼盯得更是心中发虚,正胡思乱想时,却听萧少卿低低一笑:“来了!”

夭绍抬起头,但见暗夜深处一抹玉色衣影闲若白云,自殿外璀璨灯色间飘然而至。晚风卷飞他的衣袂,金色华光若隐若现。待他步入殿中,夭绍才看清那袍袂绣着一朵朵金丝线的蔷薇花。花开正盛,一如他今夜的气色,眉目俊美轩然,断不复往日苍弱之态。

他撩袍在殿中跪下,声音清冽淡远:“臣郗彦赴宴来迟,请陛下恕罪。”

众目睽睽之下,萧祯自不放过展现明君气度的机会,挥袖让他起身,和颜悦色道:“卿自荆州前线归来,路途迢远,舟车劳顿,必然辛苦万分,此时迟到一刻又何罪之有?入席吧。”

“谢陛下。”郗彦叩首谢过,振袍起身时,衣袂上的金色蔷薇在满殿华光的映衬下流彩如霞。群臣视线被其吸引,短暂的沉默后,唏嘘声浮蔽殿中弦乐。

时隔九年,那历经沉浮、盛冠江左士族的高平郗氏,终于再返朝中。九年之前,大概无人能够想到,一夜枯绝的蔷薇图腾,今日竟又以这样遮天的功劳、夺目的荣耀重现世上,让人难以逼视,却又甘心诚服。

夭绍虽对众人在她婚事的捉弄上一直羞于应对,只是此刻,她却不惧众人在她和郗彦之间打量的目光,见他朝自己望过来,坦然露出欢喜的微笑。谁料郗彦只恍恍惚惚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不再相顾。夭绍怔了一怔,望着他淡漠的神色,慢慢将视线收回。

等郗彦落座,萧少卿低声问道:“何故这般迟?”

郗彦淡然一笑:“睡过头了。”他伸手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

萧少卿看着他身旁垂首不语的夭绍,叹了口气,再次开口道:“夭绍她等你半天了。”

郗彦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垂眸望着盏中澄清的酒汁,目色飘浮不定,考虑了良久,他才朝身边的人望了一眼。入目的她不过故作镇静的模样,双目怔忡地看着腰间玉佩,面色更是白得异常。郗彦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左手伸出衣袂,想要去拉夭绍的手,却又迟疑在半途。

夭绍看清了他的动作,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夭绍。”郗彦唇角轻勾,笑容中满含伤感自嘲。今夜他一直沉静似水的面容这才露出一丝空隙,将视线认真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想确定什么般,纠缠住她的眉眼细细凝望。

夭绍只觉自己从未见过他这样怪异的目光,似是万丈深潭,又似无边暗夜,漫漫漆黑遮眼,挡住了人世间的一切光亮。

她猛然心慌,纤细的手指用力扣紧他的手掌,轻声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一直都在啊。”

“是吗?”郗彦却只是风轻云淡地一笑,任她紧紧牵住自己的手,企图用她的温暖,抚慰自己冰封的心肺。“我能相信你吗?”他声音缥缈,夹在满殿欢声中,轻若不闻。

夭绍却将他的疑惑听得分清,讶然:“阿彦,你到底怎么了?”

郗彦慢慢微笑,低头,温热的气息抚过她的面颊,落在她耳畔,轻轻地、缓慢地说:“夭绍,记住你说的,一直都在。”

(七)

沈少孤登访郗府,是在金台封赏之后的第三日夜间。此日傍晚,夭绍也好不容易得沈太后恩准出宫一趟,回谢府正与谢昶说话时,却被急匆匆赶来的沈伊打断。

“太傅,”沈伊堆着满面笑容对谢昶道,“容小夭与我暂离一会儿,两个时辰后,我定然将她完好无缺地送回来。”

谢昶皱眉:“这么晚了,你要带她去哪里?如今你们都大了,万不能再如以往那样胡闹。”

“是是是,”沈伊应声不迭,“太傅放心,我只是带夭绍去郗府。少卿明日离京赴任,与我约好今夜去贺阿彦正式任职中枢,再者,也是为少卿饯行。”

“郗府……”谢昶沉吟,捋着胡须,看一眼夭绍。

夭绍想了一会,才道:“阿公,我去去就回。七郎如今还在荆州,我收拾了些衣物正好托少卿带去给他,而且七郎这次受封为镇西将军,正在少卿手下办事,我还要拜托少卿多照顾七郎呢。”

谢昶这才颔首:“让沐奇与你同去,亥时前一定要回来。这个时候,不能落下话柄为他人诟病。”

“夭绍明白。”夭绍俯身应下。

沈伊嬉皮笑脸地道:“太傅放心,我会将小夭藏在车里严严实实的,断不为旁人见到。”

谢昶瞥他一眼,揉了揉额,无话可说。

沈伊欢快地带着夭绍上路,路上废话不住,夭绍未加理睬。在郗府偏门前,正见萧少卿骑着黑骊缓缓而来。暮色四合中,银袍潇澈,一张剑眉朗目的面庞着实是清美过人。沈伊艳羡地道:“这般绝色的皮囊,却长在一个诛杀万千生灵的冷血屠夫脸上,当真是可惜啊可惜!”

萧少卿虽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但听到“屠夫”二字难免心火流窜,但见巷间人来人往,只得忍怒不发,视线落在夭绍的脸庞上,深深一顾,当先驰马入了郗府。

夭绍却被他那一眼看得失了头绪,入府下了车,又见萧少卿一直背对着她站立,心中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我得罪他了?”未见郗彦,夭绍无人可问,唯有低声征求沈伊的见解。

沈伊摸着下巴高深地笑:“你难得得罪人,世人能被你得罪的也就是他了,自小不就如此?无妨无妨。”

三人由仆役引路至前庭堂上,一路所见池馆崇丽,细节坠饰处,无不与少时的记忆相叠。廊檐外一丛丛蔷薇攀附绵延,繁盛似火,魅姿百态。夭绍边走边流连,渐渐落在众人身后,经过一处清池时,听闻竹林间传来男子话语声,不由驻足下来回眸望了望。

只见林中凉亭里郗彦正与禁卫首领张瑾站在一处。郗彦凭栏而立,静静看着亭外竹色,张瑾神态恭谨,似正禀述着什么。夭绍不想偷听他们谈话,正待转身走开,入耳风声中却传来一句“……钟氏一族除钟晔外,当年仅有一偏房稚子逃过那次劫难,如今于桂阳太守府任功曹史……”

夭绍怔了一怔,望着亭中沉默不语的青衣男子,迟疑片刻,转身走开。

沈伊与萧少卿先至堂上,边喝着侍女奉上的热茶汤,边顾赏堂外花色,等了一会儿,既不见主人到来,也不见夭绍的踪影。沈伊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这世上竟也有他们夫妇这样的待客之道?我算是领教了。”闲坐之下百无聊赖,他又瞥向抱臂站在窗旁的萧少卿,忽道,“午后陛下宣你入文昭殿,谈了整整三个时辰,是为何事?”

萧少卿看着窗外青冥的天色,淡淡道:“不过为我出任荆州后,如何平定民心、整顿军政诸事。”

沈伊慢悠悠地在掌心敲打白玉箫,状似随意道:“不曾提到过苻子徵为司马豫求援的事?”

萧少卿目色一凛,这才回头看他一眼。

沈伊挥手令堂上侍奉的侍女退下,笑道:“不必这样看着我。我与你的交情满朝都知,此刻私底下打探一番,无可厚非吧?你是陛下如今最为器重的年轻俊杰,既知道你是昔日的白云之子,却也不肯让你恢复云氏后人的身份,让你身处郡王之位,出仕荆州刺史。陛下既能授你如此权柄,必是对你推心置腹。如此想来,北援之事陛下定会在你赴任之前听一听你的见解,不是吗?”

萧少卿看他良久,微笑道:“朝政诸事,你以往只会不屑一顾。”

沈伊道:“身处其位,无可奈何。且这次事态比以往也有不同,中原战事事关鲜卑一族。我们母亲都是鲜卑人,你我血液一半属于鲜卑,何况与北帝对峙的人是尚,难道你就没有丝毫顾念?”

“若你当真这么想,又何必再来问我?”萧少卿叹了口气,自窗旁转身,“依我看,虽则朝中大臣绝大多数赞同支援北朝,但只怕,到最后却是东朝对中原战事只能袖手旁观的局面。”

沈伊道:“此话何解?”

萧少卿道:“仔细想想朝局便可知:如今沈太后、我父王,不管是因士族之间的利益牵绊,还是因为我阿姐的缘故,都会不顾一切支援北帝;谢太傅、你父亲,却至今不曾对明示什么,他们或是中立,或是另有盘算,谁也不得知。但当朝太傅和丞相都没有表态的事,能很快定下吗?更何况,如今朝廷中枢又多出一个新的中书令,别人不知阿彦与尚的情义,你我还不知?此事上,阿彦定会是力阻出兵的一方。”

沈伊点点头:“不错。”

萧少卿缓缓一笑,在他对面坐下:“除此之外,还有陛下,只怕他也并不是那么想援助北朝,否则也不会让阿彦留在朝中,断了沈太后的诸般念想。”

沈伊在此话下忽沉吟起来,半晌,方道:“我怎么觉得,当前之所以出现这样势均力敌的局面,却是有人刻意为之?”

萧少卿冷笑道:“大乱东朝人心,令朝廷前后徘徊、举步维艰,苻子徵花了三个月布的局,算是天衣无缝了。我早该想到,当初他去江夏求见父王不过是个幌子,想来那一日,他就与阿彦见过面了。”

沈伊皱眉道:“你的言下之意,难道他南下与尚也有关?难道他得的是两家钱财,做的是双面间谍?”不等萧少卿回答,他已将白玉箫敲击长案,哭笑不得道:“这个贪财成性的家伙!”

“他难道只为贪财?”萧少卿摇了摇头,“北朝战事还很莫测,北帝不一定会赢,鲜卑不一定会输。苻景略全力辅佐北帝,苻子徵要想在乱世中保全家族,不得不冒险行事。何况依中原当前的形势,不论东朝援助谁,只要出兵北上,断不会无功而回,对于两朝而言皆为天险的怒江屏障从此只会沦为东朝的囊中物。尚和北帝都将这个道理想得明白,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苻子徵南下摆这个让东朝不上不下、左右为难的局。”

沈伊长叹,忽而盯着白玉箫上雕刻的兰花纹,一语不发地沉思起来。

难得见他这般一本正经地的模样,萧少卿忍不住问道:“想什么?”

沈伊赧然且诚恳地道:“在想民间流传的那几句俗谚,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郗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如今想来,你们的确都是百年难出的人杰,只怕我是最名不副实的一个,给武康沈氏的祖宗们丢脸了。”

“你好歹有些自知之明了。”萧少卿闲适一笑,“若不是苻子徵常在塞外,世人怎会拉你凑数?”

“什么!凑数?”沈伊瞪一眼他,咬咬牙,想要辩驳,却又无话可说。

郗彦来到前庭时,日色已落,华灯明堂。沈伊抱着酒壶坐在临窗竹榻上,面罩寒霜,一脸忿忿,看到郗彦到来狠狠剐一眼过去:“我二人虽与你们夫妇相熟,却也没有请客人来就这么晾在一旁的道理。如若不是诚心邀我们前来,尽管明说,不必这样勉强。”

“你也让侍女拿来郗府最好的佳酿了,像你这样喧宾夺主的客人,世上怕也鲜见。”萧少卿慵然斜坐,不急不慢地道。

沈伊横眼看他:“只知道句句刺我算什么本事?待会等夭绍来,你能惹到她,才算报了仇吧?”

萧少卿面色微微一冷,薄唇紧抿,不再言语。沈伊神清气爽,对郗彦粲然一笑:“待会晚膳,你得自罚三杯,以谢怠慢之过。”

“是,”郗彦心不在焉地环顾堂上,“夭绍也来了?”

沈伊讶然:“你难道没有见到她?方才从偏院来此的路上,她一人落后许多,后来就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她去找你了。”想起自己对谢昶的担保,他放心不下,站起身:“我去找找。”

萧少卿面无表情地一哼:“找什么?这里又不是林海无边的东山。在这座府邸,她走不丢。”

沈伊再度被刺到,脚下一顿,摸着胸口努力平稳呼吸。

郗彦轻声笑道:“想必她另有事,我们且等等她。”他撩袍在北首主位坐下,让侍女另呈上热茶汤。

自去年重逢至今,三人难得有今日的空暇,闲聊之际绝口不提军政朝事,席间言词来往随意且熟捻,一如往昔在东山的和睦舒心。

约半个时候后,有侍女入堂来请三人,说道:“明嘉郡主在观月台摆下食案,请主公和两位客人过去用膳。”

堂上三人都不免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沈伊与萧少卿默契一笑,转过头看着郗彦,目光俱是意味深长。

郗彦却是淡静依旧,微笑道:“既如此,就去观月台吧。”

沈伊装模作样地起身揖手:“但凭主人安排。”

观月台位在郗府内庭静湖之中,四面环水,视野开阔,又因湖岸上盛载林木花药,湖中芙蓉花色在这个时节也正妩媚,所以即便此夜月如丝云、难有银光铺地,周遭风光还是秀美异常。

三人来到台上,琉璃风灯环绕之下,只见夭绍微笑而立,临风处已设四张食案,上呈七八碟精美膳肴,青玉杯盏在侧,一切俱已安放妥当。

“你突然不见,难道是去亲手做晚膳?”落座后,沈伊盯着满案佳肴,随口戏谑了一句。

不料夭绍却微笑道:“只素藕鲶鱼羹、肉脍、芙蓉糕,是我亲手做的。”

沈伊不想戏言是真,愣了良久,才将不敢置信的眼神从夭绍脸上收回。

夭绍看着萧少卿和郗彦,柔声道:“让你们久等了,饿了吗?尝尝这些菜做得如何。”说话时见沈伊早已将勺子伸向鱼羹,她笑问道,“味道好不好?”

吃人嘴短,想着礼尚往来的美德,沈伊点头赞道:“很鲜美。”

萧少卿也饮了一口鱼羹,缓缓放下银勺,驳道:“鲜美何在?分明很咸。”

沈伊嗓中一噎,立即拿酒堵在嘴中,不便多言。

夭绍对萧少卿笑了笑,也不以为意,转眸见沈伊玉箸又伸向肉脍,忙问:“肉脍如何?”

沈伊脸色僵了僵,努力避开萧少卿的视线,认真咀嚼,点点头,笑说:“极为香嫩。”

萧少卿悠悠道:“沈大人尽说昧心之词,这肉如此焦老,何以下咽?”

沈伊无语,看看剑拔弩张的二人,识趣低下头,自食盘中餐,那碗芙蓉糕至此是碰都不敢再碰。郗彦更是将他二人置若不见,静静用着膳食,只唇边轻轻上扬,略透几分笑意。

夭绍终于看清了状况,见萧少卿慢慢吃着芙蓉糕,笑道:“这糕点也是我做的。”

“我说呢,这糕甜腻过度,难以消食。”萧少卿似是极为难地将糕点咽入喉中,剑眉紧皱,将芙蓉糕的盘子远远推到案侧。

“你!”夭绍忍无可忍,压抑怒火,微微一笑,“这些膳食我都亲口尝过,虽不说可口美味,也不见得就这么让人嫌弃。我为给你饯行,已经尽心尽力到这般地步,郡王却还挑三拣四,莫不当真是颐指气使惯了?”

这二人今夜相对早已是暗潮汹涌,却等到此刻才爆发——沈伊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预料中的争锋相对,拼命忍住眸中笑意,委婉地插上一句:“怎么又吵起来了?莫伤和气……”

夭绍冷冷道:“有人不识好歹,伊哥哥莫要多言。”

“是。”沈伊见好就收,忙撇清袖子避开烽火。

“你既做得不好,别人还不能说?每人的标准都不尽相同,我自有我的底线,要求如何高,所求如何过分,与你何干?”萧少卿放下碗箸,静静注视着夭绍,目中微有寒意,“总是标同伐异,可是小人之道。”

夭绍愠怒,盯着萧少卿:“你说谁是小人?”

萧少卿笑意微微:“你自不是小人,你是女子。比之小人,更为难养。”

“云憬!”夭绍双拳紧握,气得脸色发白,“我自问不曾得罪你,何必这般含沙射影地,句句伤人?”

是谁伤了谁?我伤了你吗?我并不想。萧少卿看着夭绍微红的眼眸,沉默下来。

如此争执实在不及想象得精彩,沈伊急欲火上浇油,轻咳了一声,故作老成地周旋:“二位自幼一处长大,总角之交情谊何等深厚,总是这般吵吵闹闹,有意思吗?”

夭绍此刻正闹心,闻言冷笑道:“沈大人说清楚,谁和豫章郡王情谊深厚!”

萧少卿也横瞥沈伊,慢条斯理道:“沈大人教诲甚多,是闲得慌?”

此顿晚膳才刚开始,已撑着了——被一句一个“沈大人”叫下来,沈伊才知故作聪明的苦,擦了擦额上冷汗,见郗彦在一旁仍是风轻云淡的,自愧不如。

郗彦等三人都不言语了,才转顾夭绍,轻声道:“别生气了。偃叔傍晚从采衣楼送来了西域葡萄,你最爱吃的。此刻冰镇在书房里,你去让侍女拿些过来。”

“好。”夭绍起身离开。

她走之后,观月台上依旧无声,只是水浪虫鸣声间,气氛微有缓和。萧少卿摇头笑了笑,似也觉得方才的争吵过于幼稚,看向放置案侧的芙蓉糕,夹起一块,细细品尝。

郗彦微笑道:“味道其实还不错。”

“是,芙蓉香气正清,不甜不腻,恰是怡人。”萧少卿慢慢吃罢,另有所指道,“却是味道太好了,不敢多食。若是暴殄待之,倒是辜负了这芙蓉糕的难得。”

郗彦点点头:“我会告诉夭绍。”

“我不是怪她。”萧少卿言词微顿,叹息,“可一想到她在太后面前说苏琰的事,却又忍不住恼火,还很头疼。”

“我明白。”郗彦默然片刻,言道,“夭绍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怕关于苏大人的事也是无意提及,却被太后放在了心上。”说着,他目色流转,看着沈伊悠然一笑,“沈大人,我说得是不是?”

沈伊低头专心酒膳,本欲潜出局外,不料被他一眼看穿,只得讪讪道:“是。”无视萧少卿霜刀冰剑般的眼神,他转身站到玉台栏杆处,望着水天之间光影变幻,一阵难慰胸怀地长吁短叹。

(八)

观月台上三人等待良久,不见夭绍回来。萧少卿想到少时争吵后夭绍总躲起来哭的事,渐有些坐立不安,正踌躇着是否要离席去寻她道歉时,眼光一瞥,却望见郗府家老手执一份名刺,踏岸匆匆而至。

“主公,有客人登门求见,自称姓沈,说是主公的师父。”

观月台上三人都是一惊,先一刻还倚在栏杆上感慨风月的沈伊立即回过身来,夺过家老手上的名刺,看也不看,用力掷入湖中。

这一连番的动作利落流畅,旁人都不及阻止。

做完此事,沈伊长舒一口气,只觉心中大快,对郗彦二人笑道:“小叔叔千里驾至,我这个侄子不曾远迎确实罪过,我先去迎融王大驾。至于你们想见不想见,请随意,万不要勉强。”言罢一整衣袍,领着家老疾步而去。

萧少卿看了看郗彦,既不催促,也不询问,暂时按下了寻夭绍的心思,继续气定神闲地喝着盏中美酒。

未过片刻,只听郗彦淡淡道:“融王既屈驾至郗府,我总不能避而不见。”

“好。”萧少卿放下杯盏,“我也许多年不曾见沈叔叔,便与你同去会会他。”

“多谢。”郗彦垂眸敛袖,轻声一笑,“其实也无须这般如临大敌,他所图为何,我心中大致了解。”

二人离开观月台,至前庭堂上时,只见沈少孤倨然端坐北首。沈伊于旁盯着他,一脸为难之色:“小叔叔,这是郗府主位,你坐在此处,是否……有些逾越?”

“逾越?”沈少孤唇角微勾,指尖轻抚案上的蔷薇花纹,“且不说我是柔然融王,本就位尊。便说我是阿彦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难道还坐不得此位?”

想想似乎是这个道理——沈伊无话可说,看着门外到来的二人,递上甚为无奈的眼色。

沈少孤听到脚步声,也抬起头,见郗彦和萧少卿联袂而至,缓缓一笑:“原来阿憬也在,我今夜来得倒是巧。快十年没见,不料今日又齐聚一堂,看来我们缘分匪浅。就是不见夭绍,有些可惜。”

沈伊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叔叔放心,夭绍今夜也在郗府。”

“是吗?”沈少孤目光微动,注视郗彦道,“阿彦,为师南下找你的事,想必夭绍早已和你说过了。如今我登门拜访,算不得上是不速之客。”他看一眼门外,唇边笑意极为深远,“至于你我要谈的事,你是要等夭绍来了,再和我谈?还是现在就谈?”

郗彦淡然一笑,在左侧案后坐下:“阁下直言无妨,此次是想用来年盛开的雪魂花,换取鲜卑什么盟约?”

未想他一开口便是直入正题,且话语如此惊人。萧少卿和沈伊闻言都不免一愣,唯有沈少孤不为所动,微笑:“你就如此肯定,我是来与你谈雪魂花的事?”

郗彦清寒的目中透出一抹孤深的笑意:“你我皆知,长孙静此刻已在云中,你早就无路可退。除了雪魂花,你手中还有别的棋子可用吗?”

“你既知道为师是无路可退,想来是能体谅我一二了?”沈少孤语气依旧温和,缓慢地道,“为师其实并不想辛辛苦苦南下走这一趟,更不想以雪魂花来逼迫你。只可惜长孙伦超太过咄咄逼人,鲜卑也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若坐看他们联姻,那我北柔然迟早遭受灭顶之灾。为求生存,我们也只能不顾一切、用尽方法。”

“不顾一切?”郗彦笑声冰冷,“说条件。”

“南柔然和鲜卑联姻之事已不可挽回,此事我心知肚明,不敢要求鲜卑毁约。”沈少孤话语略顿,自随身携来的锦盒中取出一卷锦书,示意随侍拿给郗彦,“不过我北柔然宗室也不乏貌美如花、贤惠温良的女子,愿与鲜卑独孤氏联为姻亲,从此两邦化敌为友,和亲永好。”

“什么!”郗彦还不曾言语,沈伊已横眉怒目,“与独孤氏联姻?独孤氏如今只尚一个!”见沈少孤一脸波澜不兴的沉稳,他终于恍然大悟,冷笑道,“小叔叔好手段,你是想强迫尚娶亲?”

“鲜卑主公如今名震天下,谁敢强迫之?”沈少孤慢悠悠地道,“不过男大当婚,世俗难免。据我所知鲜卑主公已过弱冠之年,早该娶妻了,不是吗?何况他已是一族之主,更在如此乱世下,难道还指望可以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一意孤行?”

说到此处,他眉眼含笑,视线流顾室中三个年轻人,语意深长:“连你们的亲事怕也都不能由自己掌控,更何况是独孤尚?国与国之间,族与族之间,和亲联姻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你们有何不可接受的?”

萧少卿不紧不慢地一笑:“可惜北柔然与鲜卑是世代仇敌,此时结姻,却非人事常情。融王殿下以雪魂花要挟阿彦与尚,以这等卑劣手段威逼来的盟约,岂知日后鲜卑不会反悔?”

“日后的事自有日后的说法,郡王又岂知,日后鲜卑一定会反悔?何况——”沈少孤言词稍歇,看一眼沈伊,微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说起世仇,东朝世族中还有比沈氏和郗氏更难相容的?”他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衣袖上的兰花绣纹,无限感慨地道,“九年前郗氏满门因沈弼一手谋划而受族诛,此等血海深仇之下,却也不曾见阿彦有将沈氏赶尽杀绝的意思,不是吗?”

“沈少孤!”沈伊咬牙切齿道,“别忘记了,你也姓沈!”

沈少孤冷笑,语气寡然:“天下姓沈的人何其多,可不止你们武康沈氏一脉。孤死后自入柔然陵寝,却绝不会入你们沈氏宗祠。”

“好……”沈伊倒吸冷气,强压满眸恨色,诡异地笑了几声,“其实方才你说的事也不是不可考虑,大家各退一步何妨?”见沈少孤颇为意外地扬眉看来,沈伊话语凉凉道,“那位柔然女帝不是一直倾慕华伯父吗?融王若将女帝送去云中,说不定尚可看在华伯父的面子上,与你定下友好盟约。”

“混账!”沈少孤厉喝,振袍起身,暴怒之下的掌风凌厉而出,却又在袭上沈伊胸口的刹那猛然收住力道。

掌风虽未及身体,沈伊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眼前这人的眼瞳幽黑透亮,似永远都看不透的深远。幽寒的异香随着他方才一瞬的盛怒而溢满堂上,少时的记忆又一次泛在心头,沈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硬着头皮道:“我的提议,小叔叔不妨考虑考虑。”

沈少孤盯着他看了良久,自嘲一笑:“长靖说那次南下洛都的途中你的确听了我的话帮忙甚多,我原以为你和沈弼他们有些不同,还有副诚心待人的心肠,今日看来,不过还是故作表面文章的虚情假意。我早不是武康沈氏的人,你心知肚明,不必这么委屈自己口口声称小叔叔。”

长靖?沈伊心念微动,想到什么,面容渐渐绷紧,转头看着郗彦,从来都是霁月一般明朗的眼眸忽然一片深沉。

郗彦一直不曾言语,沈少孤的帛书放置案上,他也不曾相顾。他静静坐在案后,注视着不远处的烛台,目光飘忽,似神思并不在此处。直到此刻堂上忽然寂静下来,他才抬了抬头,将帛书原封不动地递回。

沈少孤皱眉:“你看都没看,就退回来?”

郗彦道:“不必看,此事与我无关。雪魂花有或没有,我也无所谓。若融王坚持要以雪魂花去要挟尚,请亲自去拢右鲜卑军营与他谈。”

沈少孤端详他淡静似水的面容,轻笑:“我和他谈的效果,怎比你亲自求他?你有没有雪魂花无所谓,那么夭绍呢?你忍心让她年纪轻轻便要守寡,与你的墓碑过完这一生?高平郗氏还等着你振兴,蔷薇图腾刚刚重现世上,难道时不过久,又要沦灭?如果是这样,你之前九年的步步为营、苦心筹谋,又有什么意义?”

郗彦不为所动,撩袍起身:“家老,送客。”

“不必急着赶我走。”沈少孤道,“此事我不会催你,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不答应,我自回燕然山毁去所有雪魂花,并修书北帝,与他联盟,夹击鲜卑。就算在中原混战中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日后任人宰割而毫无还手之力。”他口吻恹恹,将几句满含祸心的话说得索然无味,说完,踱步走到堂外,下阶时脚步顿了一顿,缓缓弯下腰,从暗青石砖上拾起一颗深紫葡萄,凝思片刻,看着长廊深处一笑。

“有一事险些忘记。”沈少孤转身回到堂上,从怀中取出两枚玉佩放到郗彦面前,“这是为师给你和夭绍准备的新婚贺礼。无论如何,为师是希望你们二人能携手一生,不离不弃的。”他深深叹口气,将捡到的那颗葡萄放在玉佩之上,声色不动道:“方才在外面捡到的。”

郗彦面容如常,目光却猛然一缩。沈少孤知道所猜无误,正中下怀的同时不禁也有些伤感,怜惜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萧少卿一时无话可说,拍了拍郗彦的肩头。

沈伊怔怔地目送沈少孤踏下石阶,望着那袭金袍渐渐消逝在夜色深处,过了一会儿,才在满心的空茫下闭起眼眸,轻轻扬了扬唇:过往一切再美好,却也如行云流水,弹指一挥的红尘,不可挚维了。

(九)

沈伊和萧少卿皆没有再在郗府逗留太久的心思,二人一前一后离去迅疾,借口竟如出一撤:朝中政事未完。郗彦何尝不知他们的仗义之心,然而他们既不明说,他也无法相阻,亲自送二人出府后,他一人回到堂前,看着台阶上洒落一地的紫葡萄,不免一声苦笑,默思良久,才移步至书房。

书房中烛光轻燃,素白的窗纱倒映着房内那女子的身影,秀美温柔,令人不得不眷念入怀。

郗彦犹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推开门,轻步走入。

夭绍正坐在软榻上发呆,一旁勾嵌金丝的帷帐在烛火下折射出暗淡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隐约可见水泽轻闪。

郗彦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紧紧捏着的空盘子,低声问道:“葡萄这么快都吃了?”

“没有。”夭绍身子略略一侧,依偎在他肩上,轻轻道,“我都弄洒了,一个都没吃着。”

郗彦拿开果盘,将她抱入怀中:“没吃到葡萄,所以在这里伤心?”

夭绍微笑:“那葡萄肯定是酸的。我才不会为它们伤心。”

郗彦淡淡一笑,手掌抚摸她的面庞,缓缓拭去那些未干的泪痕:“那为什么伤心?”

“我刚刚在路上摔了一跤。”夭绍低声抱怨,“还是在前庭拐入书房的梅林旁,伊哥哥和憬哥哥在那里系着的冰丝线居然还不曾断,这次重修郗府,竟也没人发现。我都被那根线绊倒很多次了。”

“梅林?”郗彦莞尔,揉了揉她的长发,“修得好好的长廊你不走,为何偏走小径?从梅林走过来,也不会近多少。”

夭绍轻声道:“我习惯了。”她抬头看郗彦一眼,明眸似水,“往日你总在梅林溪边练字,我这样走,能快点看到你。”

郗彦注视着她,手指停留在她的颊侧:“可是现在是夜里,我也不在梅林。”

“是,”夭绍微笑,“可我还是不想走别的路。我就喜欢梅林旁的小径,就算被绊倒很多次,都没有关系。我总能找到你,看到你的,不是吗?”

郗彦目色渐深,看着她,默然无声。

夭绍温顺地伏回他怀中,开口说话时,气息柔软温暖,一下下熨烫着他的胸膛:“小时候并不知道每次都想要快点找到你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每一次在溪边看到你,总觉得温暖和安定是为什么,更不知道,我什么事都依赖你信任你是为什么。其实长大了我也不懂,因为那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不过今夜我再去的时候,虽然梅林中没有看到你,我却知道了。”

“什么?”

“我喜欢你啊。”夭绍红唇微弯,秀颜如明玉剔透,满足的笑意从心而出,“我从小就喜欢你。小时候的喜欢和现在或许不一样,但有一点一直没变,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说到此处,她扬起脸望着他,与他眉目相对,认真问道,“而且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是吗?”

郗彦手指正抚摸她的面颊,指尖所触,温柔滑腻,温度却似火在灼。他能清晰察觉到她深浓的心意和由心的喜悦,他从没有感受过这一刻的柔情刻骨,却又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他眼角微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低下头,以唇齿间的亲密碰触确认她的想法。

他和她一样。他比她更需要她。甚至生死都不能弃。

念光至此,忍不住便想起日夜折磨体内的寒毒,想到迟早有一日毒发身亡,要留她孤独至老,他就恨怒盈胸,耳边更重现沈少孤方才言词,一句句如冰刃割裂神思,令他全身发颤,下意识地用双臂将她紧紧锁住,温柔的亲吻转为狠力的噬咬缠绵,她早已不堪承受地蹙紧双眉,他却沉溺在锥心的怨恨和无法自拔的爱意中,难以自知。

唇上传来的痛楚越来越深刻,夭绍想要挣扎,但睁眼看着他的雪白苍冷的面庞,心中酸痛,只得沉默着将他抱住,再度闭上眼睛。直到血腥的味道啖在舌尖,胸前的衣襟被他用力扯开,夭绍这才一惊,忙将他的手抓住:“阿彦?”

“你不愿意?”他怔了一怔,微微抬起头,双目暗沉似有血色,冰焰流动其中,神思已难见清明。

见夭绍一直怔忡地看着他,他轻轻微笑,低了低头,唇自她的额头慢慢往下,呼吸滚热而又悠长,缕缕灼烧她的肌肤。夭绍忍着战栗,艰难地开口:“阿彦,你今晚是不是吃过寒食散?”

“寒食散?”他目色又黯了一下,额上汗珠渗出,似是体内极热,然而贴着夭绍面颊的肌肤却寒如冰玉,没有一点温度。

夭绍又惊又怕,抚摸他的脸庞,轻声道:“你怎么了?”

郗彦埋首她散乱下来的浓密乌发中,深深呼吸,想要抑制冲动,唇却忍不住去亲吻她的颈边雪白的肌肤。酥麻的感觉突如其来,夭绍蓦起一个激灵,全身瑟瑟地蜷缩起来。郗彦感受到她在怀中的颤颤发抖,愈发情难自控,将她越抱越紧,再度吻上她的嘴唇。

“夭绍……”她身上灵动的馨香犹如诱惑的蛊毒,他忍耐不住,却又在灵台留存的最后一丝清醒意识中挣扎踌躇,压抑地痛苦地低唤她的名字,一遍一遍,情意漫染。

夭绍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身子不住颤抖,急欲逃离,却又不忍牵累他毒发煎熬。肢体的纠缠之间,她背后渗出的细汗早已湿透衣裳,眼前因泪雾的充盈而朦胧一片,扑朔的光影之间,只有他清俊的面容愈发清晰。素日寒似冰雪的容颜此刻有些纵肆的张扬,眉目邪美,眼瞳深魅,诱得她的神思也不禁与之沉陷。

直到耳边一声裂帛脆响,她才愕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已正动情地回应着他的深吻,双臂勾在他的肩头。夭绍怔愣顷刻,双颊如同火烧,想要撤下双臂,手腕却被他用力握紧。他的掌心满是汗水,她肌肤又是如此滑腻,她再用力一挣,还是抽出手来。

他低低一笑,在她耳边念道:“夭绍。”声音柔软且深情,令她又是一阵恍惚,衣裳就此被他脱落,竟毫无抵抗之力。肌肤相贴时,他冰冷的体温令她寒噤连连,他忙轻声道歉:“对不起。”却不似以前那样将她推开,而是更紧地将她抱住。青色的锦袍离身的一刻,他五指轻拂,满室帷帐在他的掌风下皆垂落下来,灯火歇灭,室内顿时陷入黑暗。

那是黑暗中莫测的山水深域,一望无际,永无止境,颠簸不平地行走其间,似是痛苦,又似欢乐。夭绍闭着眼睛,耳边清晰闻得一声声沉重的呼吸、紊乱的心跳、低沉而又诱人的喘息、羞耻而又暧昧的呻吟……那样的感受,令她时而觉得海水湮没头顶的窒息难耐,时而又是从万丈高峰坠落的惊恐慌张,长久的刺激之下,心神大乱,万念俱无,只知紧紧依靠着他,拥抱着他,温柔地将他的不安与爱意满满包容。

许久之后,待到潮浪已平、飓风已过,平静下来的二人呼吸相缠,轻轻相拥。夭绍躺在他怀中,心弦依旧在剧烈跳动。他的肌肤不知何时已有了温度,她微微松口气,手悄悄地伸向他心口的方向,想触摸他与她一样难以平稳的心跳,指尖刚游移过去,就被他的手死死握住。

“夭绍……”他声音喑哑低沉,略含几分危险的意味。

夭绍身子一僵,忙不敢动弹,直到他无奈笑了一声,轻轻柔抚她的肩头,她才将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心中担忧既除,这个时候,她才感觉残留身体中的疼痛以及劳及筋骨的极致疲惫,在他轻柔的抚摸中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往事一幕幕浮现,那些清楚明了的喜怒哀乐,将她的心填得毫无空缺。安定,温暖,一生如此,再无缺憾。至于将来能携手共度几年,那又有什么重要?只要他疼爱着她,她也怜惜着他,就是幸福美满了。

然而这些往事之后,却总有一缕阴影飘浮不定,她望不清、看不明,却觉这阴影如同丝线,能将她此刻所有的欢喜一圈圈地束缚,令她难以心安,猛然惊醒。

睁开眼睛,帷帐内还是黑暗。身旁那人呼吸轻浅绵长,似还没有睡醒。夭绍轻轻动了动身子,想要从他怀里离开,不料这一动身子竟似散架了一般,四肢骨骸,竟无处不痛,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怎么了?”他揽住她,轻声问道。声音清冽淡柔,并没有丝毫睡意。

夭绍满面通红,低声道:“没什么,你继续睡吧。阿公……说让我亥时前一定要回府,不然他会担心。”边说,边挣扎着坐起,在黑暗中摸索散落一旁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身。

郗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现在大概已是寅时了。”

“什么?”夭绍一惊,继而脸上又火辣辣地烧起来,“怎么办?四叔还在前庭等着……”

郗彦缓缓坐起,轻声道:“方才你睡着了,我已让人带四叔去秋棠馆中歇下。太傅府也派人通知了,说是……你喝多了酒,要在郗府歇一夜。”

夭绍听罢,艰难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手上正拿着的一件外裳已被撕破,想来也难穿上身,她怔怔坐着榻上,一时不知该下榻还是该重新躺回去。

“夭绍……”郗彦在沉寂中出声,将她拉向自己怀中,想要道歉,却又难以启齿方才对她的侵犯。过了半晌,他才柔声道:“我从今日起戒除寒食散。”

“真的?”夭绍微笑,脸颊贴着他的衣襟,“那我每日傍晚来帮你行针渡气。”

郗彦笑了笑:“今后辛苦你了。”他手指抚摸她的发,又道,“陛下昨日已与我说了举行婚礼的日子,是这月二十八日。”

“这么快?”夭绍垂首,抿着唇笑了笑,心中正觉欢喜的同时,脑海中却又浮现梦中的阴影,笑意渐渐地消隐在唇角,沉默起来。

郗彦感受到她一霎低落的情绪,握住她有些发凉的手:“你在担心什么?”

夭绍想了片刻,才说道:“先前师父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郗彦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轻笑:“你在担心尚?”

“是,”夭绍坦然颔首,“我知道你绝不会因为要雪魂花而答应师父的条件。因为你当尚是最亲的兄弟。而尚与你一般,也对你情同手足,若沈少孤当真与他去谈此事,他会不答应吗?如果让他牺牲自己的婚姻来换回雪魂花,我们情何以堪?如若他不答应,北柔然和北帝当真连成一线,鲜卑的处境岂不更为危险?”

“你这么关心他?”郗彦淡淡一笑,不留痕迹地松开她的手,转过身,披上外袍,着锦靴下榻。

夭绍愣了须臾,拉住他的衣袖:“阿彦!”

郗彦似乎低声叹了口气,将袖子从她指间轻轻抽离,出了帷帐点燃一盏烛台,而后转过身,将亮光引至夭绍面前。他放下烛台,俯眸微笑,话语闲淡:“方才的那些话中,你只考虑他答应会牺牲什么,不答应又会有什么处境。却从没有想过,我没有雪魂花,我会如何。”

夭绍看着他深黑的眸子间压抑的怒火,终于明白他言下何意,一时又伤心又气恼:“时至今日,你原来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担心他不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是因为他是你最重要的亲人。难道你就不担心他?难道你就这么在乎雪魂花,在乎生死?”

郗彦看她半晌,眼中浮出无尽悲哀,微微笑道:“难道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夭绍断然决然的语气令郗彦面色怆然一白。夭绍赤足下榻,将他紧紧抱住,柔声道:“我们已被这雪魂花纠缠了这么多时日,喜为了它,愁为了它,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牵挂在它,凭什么?其实雪魂花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无论天命怎么定,我都和你生死与共。师父为迫你就范,总是危言耸听,你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必顾虑我的今后。”

“夭绍?”郗彦震惊,看着怀中目光坚定、神色毅然的女子,心中波澜起伏,不明是喜是哀。

也许人生所求,至喜不过如此,至哀亦不过如此。

他看她良久,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可我却没有活够,也不舍你跟我命归黄泉。雪魂花我还是要夺,鲜卑我还是要助,”说这话时,他剑眉斜飞,一贯清雅的面庞上露出的微笑竟有些飞扬恣肆的味道,看着夭绍道,“今后的日子依旧很艰难,你受得了这些苦吗?”

“你说呢?”夭绍反问,明眸善睐,笑颜娇美,执住他的手,一字字道,“无论甘苦,红尘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