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在夭绍到达江州的两日前,迟空与丑奴颠簸满程,终至江夏。
萧少卿与郗彦那日正于萧璋官邸禀述军务,晚膳前得云阁传信,二人忙赶至采衣楼,只见迟空二人正在用膳食,狼吞虎咽,吃相甚是不雅。偃风站在一旁,不住说:“慢些吃,还有呢。”
听闻有人上楼的脚步声,迟空立即放下碗箸回望,见是萧少卿与郗彦联袂而至,忙起身至萧少卿面前俯首,低声道:“师兄。”
萧少卿打量他一身褴褛衣裳,微微皱眉:“竟如此狼狈,难不成是流浪回来的?”又看一眼一旁仍在专心膳食的丑奴,摇头笑了笑,“还连累人家女孩儿与你一起受苦?师父没有给过你云阁的玉令?”
迟空神情窘迫,低着头不作声。
偃风上前见过二人,说道:“其实没有玉令也无碍的,郡主已通知各地云阁一路照看,只不过……尉迟公子大概误会云阁剑士要将他们捉回洛都,因此路上都不曾投靠云阁,途中还莫名打了几架,各地主事也都无奈。自函谷关起我本一直跟着他们,但过了襄江后却突然不见他们的行踪,也是入了江夏城才重新遇到,这才带他们来采衣楼的。”
萧少卿闻言再看看迟空,悠然一笑:“许久不见,师弟你愈发精明了,能摆脱云阁眼线的人,天底下还真不多。”
此话意味深长,迟空何尝听不出,尴尬不已:“我本不曾多疑,是丑奴……”
“我什么?”埋头米饭肉脯间的丑奴终于抬起头,无辜望向这边。迟空看她一眼,目光冷淡,嘴上却不再多说。丑奴这时才看见那袭云淡风轻的青袍,低呼了一声,小脸放光,丢下手中的碗,快步跑过来,笑容依旧盈盈然不知哀愁,说道:“澜辰哥哥,终于见到你了!”大起胆子,拉住郗彦的手,垂首轻轻道,“你知不知道,我一路走得好辛苦啊。”
郗彦微笑道:“平安便好。”说着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嘱咐偃风,“去找两套干净的衣裳,先带他们沐浴去吧。”
“是。”
偃风领着二人欲行,丑奴却望着郗彦依依不舍,再看一眼远处食案,喃喃:“我还没吃完……”
郗彦还未言语,一旁迟空蓦地冷冷出声:“饿死鬼投胎吗?”眉目之寒似涌冰流,看也不看丑奴,拂袖转身,快步离去。
丑奴怔在当地,茫然看着迟空的背影,片刻,飞速瞟一眼郗彦,低声道:“那……我洗干净了再来吃。”说完,匆匆追上迟空,言词小心,柔声细语,竟是再不敢得罪于他。
萧少卿目送那二人一前一后拐过楼梯,又转眸看看郗彦,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郗彦温和道:“郡王取笑够了没?”
“我何曾取笑你?”萧少卿神情端肃,然眸中却是如何也忍不住的笑意,“我又为何要取笑你?”言罢,轻轻喟叹一声,自走去一旁雅室。
采衣阁仆役至雅室燃了灯,送上酒膳,将一根细竹管呈上:“刚自洛都来的。”
郗彦点点头:“下去吧。”仆役闭门退下。
萧少卿见郗彦于灯下看着密函,便自去栏杆前挑起帷幔,俯望江夏城夜幕下寂静的街道。沉默良久,待听闻身后那人自斟酒水的哗然声,他方回首道:“阿彦,有一事我很怀疑,迟空南下的行踪,真的避开了云阁剑士的视线?”
郗彦笑道:“郡王火眼金睛,何事能瞒过你。”他饮了一口酒,续道,“迟空既不愿投身云阁,我也无须强人所难。何况尚信中说长孙伦超已派武士南下接回长孙静,迟空带着她离开洛都正是时候,而且一路上云阁的人忙着布障眼法,确实没有心思多顾那两个孩子。迟空灵活机变,带着长孙静尽走山野荒路,正能避开南柔然遣往诸城池拦截的细作视线。”
“原来如此。”萧少卿了然一笑,至案边坐下,“长孙伦超此刻必然后悔莫及,当初听信师父之言,放任长孙静逃入北朝投奔你,却是大错特错。”
“或许吧。”郗彦笑意清浅,“我们并没有多留长孙静的意图,待鲜卑困局得脱,便让人送回她。”
萧少卿看着他:“只怕小姑娘到时却舍不得。”
郗彦置若罔闻,垂眸,斟满一杯酒,递给萧少卿:“迟空来得也正及时,他生为荆州人,又久随华伯父身边,正可在荆州山川地势、殷桓治军部署上为我提点三分。”
“他提点你?”萧少卿扬眉,“可别折煞他了。”
郗彦轻笑不言,手指微动,将案侧密函推至他面前。萧少卿翻开阅罢,半晌无声。
“拓拔轩的胜报终于抵达洛都,姚融之败本指日可待,可洛都朝廷却称此前姚融已递上再度臣服司马氏的降书……倒是将鲜卑又逼入一个尴尬境地了。”萧少卿连叹数声,很是无奈,“如今北帝令尚回洛都述职,沿途遍布雍州府兵,与当年召回独孤伯父的手段还真是如出一辙。”
他冷笑,扬手将密函送入烛火间燃尽,看着坠落残烬中袅然不绝的黑烟,若有所思:“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此局已死,尚也再无顾忌了。”说到这忽想到一事,手指顷刻冰凉。
“只是阿姐还在北朝。”他低声苦笑,五指狠握住酒盏,清透的目色刹那沉落——却不曾想,原来整个局中,将来要夹在两边最过为难的,竟是自己。
郗彦轻叹道:“这正是我担心的。若连你都这般难忍明妤公主日后困局,那以湘东王爱女心切,怕绝不会坐看司马氏就此倾覆。而朝中沈太后——”
他止住言词,顿了良久,才缓缓道:“如北朝真的乱起来,只要鲜卑一旦占据上风,司马豫定会求援邺都,东朝怕难逃其间纠葛。”他唇边轻扬,笑意却不知是苦涩还是庆幸,“若非我命不久矣,将来怕势必要与自家兄弟沙场相见……”
“哪个兄弟?”萧少卿忽问道,声音淡凉,抬眸望着面前的人。
郗彦怔了怔,与他对望一刻,移开目光。
室中静默,而后再无人出声。一杯杯酒水无声入口,灼烧咽喉,攫住心脏。事情发展至此,皆非二人所愿,他们也才发现,原来天下所趋、大道所往,远非人力可驭。
杌陧生平,孰可强求?
是夜,安置好丑奴的住处,迟空暂随萧少卿至军中。丑奴送行时,望着已骑在马背上的三人,小脸沮丧,目中水雾充盈,似马上就要哭出来,拽住迟空的马鞭不肯松手:“你说过不丢下我一个人的。”
迟空涨红了脸:“那是路上。”想要抽出马鞭,又恐划破丑奴的手,皱着眉道,“快放开!”
丑奴紧握马鞭不放,回眸偷偷看一眼郗彦,又迅速垂眸,轻声道:“你说带我去澜辰哥哥营中的,此刻没到营中,便还在路上。”
“他便在这里,你何不自己求他!”迟空面色一冷,扔下马鞭,扬手折了道旁一根细柳枝,重重挥下,夺然而出。
“呵,脾气不小。”萧少卿看着盛怒离去的迟空,又瞥一眼愣愣驻足原地的丑奴,于马背上略略垂首,望着她微笑,“长孙姑娘,你是一个人在这里怕寂寞吗?”
“啊?”丑奴恍恍惚惚抬头。一夜下来,她至此刻才瞧清萧少卿的面容,冷月清光下含笑的面容竟如此俊美,眉目虽有冷峻之意,然唇边含笑,既无迟空故作矜持的冷漠,也无郗彦拒人千里的冰寒,银袍玉带,灯火辉映间的神采比夜月更耀人双目。
东朝的男子原都是这般惊人的风华吗?丑奴被他看着微有羞怯,点点头道:“嗯,是。”
萧少卿温言道:“这样吧,我认识一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让她明天来采衣楼陪你,如何?”
丑奴紧紧攥着衣角,踌躇不语,看向郗彦。
郗彦看着眼前这个尚不及马匹高的小姑娘,目光虽一如既往的明亮动人,但面容疲倦,却是无法遮掩。想她一路奔波来到江夏,途中艰辛怕是这位养尊处优的柔然小郡主从未能预料到的。他思绪略略飘飞,忽想起东朝至燕然山万里迢迢,不论刀光剑影还是风霜满途,那紫衣温柔的女子陪伴自己身旁,也是从无怨悔,从无退缩,即便是最辛苦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见她失去微笑与希望。
念及此处,坚如冰石的心似被什么重重一击,不可自抑地柔软起来。郗彦低头看了看丑奴,放轻声音道:“你先歇于此处,我有空会来采衣楼看你。”
“好,”丑奴终于展颜欢笑,抹了抹眼角湿润,上前一步望定他,“你莫要忘了。”
郗彦却被那清亮的目光刺得一痛,清醒过来,追悔莫及,忙移转视线,挥鞭离去。
翌日,萧少卿与郗彦听迟空说了对殷桓诸营部署所知,商讨至晚,拟了几条计策,谏与萧璋。折书送达江夏,未过两个时辰便批复下来。萧少卿与郗彦当下奉命调军,前者于夏口之南白潼浅滩再布三座水门,后者将赤水津防线往西南再拓三十里,东西水陆并行,其间六座水门首尾相连逾五十里,案上陆寨相应而动,仍沿西山结营,篝火相接,旗仗不绝。
夭绍至北府营当夜,正逢陆寨军队调遣忙乱之时。
谢粲领一万悍卒扎营中军左侧,虽是最早安置妥当的,但在四面马蹄疾驰、车轮滚动的杂吵声中,夜色仍无宁静。直至子时过后,四周方慢慢寂静下来,仅西山从谷中不断传出树木裂断之声,像有人在不住砍伐。
夭绍于谢粲帐中简单擦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男装,待一切收拾妥当,这才坐定歇口气,倒了杯温水,静静饮着。一时谢粲返回帐中,笑道:“阿姐,你的帐篷已弄好了,我带你去瞧瞧?”话毕,嗅嗅鼻子,目光发亮,“什么这般香?”
“我做了汤。”夭绍指着案上的碗,“这是留给你的,已凉了,快来喝了吧。”
谢粲忙上前捧起,看看碗中汤汁,不敢置信:“阿姐何时竟也会做汤?”虽问了却也不等夭绍回答,嘴靠近碗边,一点一点慢慢饮尽。
“好喝。”他舔舔唇角,放下碗,意犹未尽。
夭绍微笑看着他:“既是好喝,那以后阿姐便日日为你做。”
谢粲抬起头,望了望夭绍,有些恍惚。自江夏城外重逢起,至此刻他才感受到她的一丝温柔,想起方才路上她的严词厉色,又念起往日她待自己的关怀周到,心中诸感夹杂,难辨悲喜,轻道:“阿姐,待何时有空,与我说说北上诸事吧?”
夭绍稍稍一怔,望着他半晌,淡淡一笑:“好。”
是夜夭绍歇于新扎的帐篷,谢粲恐士兵送来的木榻夭绍睡不舒服,将自己随军而备的竹编软榻送来给夭绍,垫上细貂裘毛,配以锦被。夭绍皱眉道:“都拿来给我,你怎么睡?”
谢粲道:“我是男子,没那样娇贵。”他又想营中诸事纷杂,且西山伐木之声极大,怕她难以睡安稳,于是抱来许多书册,放在榻边,摸着脑袋讪讪道:“都是兵书,阿姐不要嫌枯燥,睡不着时,可以看看。”
夭绍抚摸书卷,感慨道:“不过半年,你也懂得照顾人了。”抬头对他笑了笑,“你明日还有诸多军务,快回帐早些歇息吧。”
“是。”谢粲环顾四周摆设,见无遗漏,这才与夭绍暂别,自回营帐。
忙至此刻,时已近丑时。夭绍连日赶路也是疲累,熄了灯,躺下刚阖上双目,便觉困意滚滚而至,一梦睡去,极是深沉。却不知是否日间思念太过,梦中恍惚有一缕微凉微苦的药香飘然而至,那人靠近身旁,气息如兰,令她忐忑起伏的心就此落定红尘。她在梦中也想微笑,只觉手被他慢慢握于掌中,肌肤温暖,再非往日骇人的冰寒。
“阿彦。”她喃喃,下意识便要收紧手指,可他的手却忽地一挣,再度离她而去,梦里只见那袭青衣如同烟云挥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一惊而醒,唤道:“阿彦!”坐起身,四顾无人,帐中空空寂寂,独她一人惊喘着,满头冷汗。
为何又是这样的梦?
她抱住锦被,缩在榻中角落,望着满目黑暗,心中既觉无助,又觉苦痛,茫然之下,一时只欲放声而哭。似自九年前祸事开始,她便噩梦连连,无论他是死是活,每一夜都纠缠在她的梦魇里,多是悲痛,鲜有温馨。而在梦外,命运仍残忍摆布着二人,叫他无时无刻不活于死神的阴影下,叫她心惊胆战日日夜夜地愧疚抱憾,即便二人相伴,他只当他已是人间的鬼,她又念念不忘他的寒毒,彼此之间生死相隔、歉疚障目,他和她又何曾真正开心过?
上苍的捉弄,当真要一生一世不罢不休吗?
念及此处,夭绍只觉一阵虚脱,慢慢靠上身后软褥,竭力让自己平静,待神思终于安稳下来,这才听闻外面隐隐传来水浪喧动的江潮之声。夜间长风鼓吹,不似寻常水涨潮起,却含带棹楫竞争的动静。夭绍心念一动,忙披衣下榻,正要燃起火烛,却闻帐外一声怒马嘶鸣,有将军声如洪钟,唤道:“前将军何在?”
“褚绥将军稍候。”却是沐狄的声音。
那将军放声道:“元帅有命,前线将有战事,谢将军快请出帐接军令!”
夭绍掀帘走出帐外,抬头一望,见谢粲已披着大氅快步而出,眸中惺忪仍在,神情却甚为恭肃,揖手于来将马前道:“末将在,不知元帅有何军令?”
褚绥手持金令,面容铁黑,道:“谢将军速自前锋营点五千射手,即刻至中军营前,随元帅前线督战!”
“末将领命!”谢粲接过令箭,正要询问何来战事,天际却突来一阵战鼓急奏,隆隆然翻滚而至。本是天将拂晓的时候,东方刚露出一道白光,然双方鼓声一起,雷鸣般震响水域之上,惊动百里潮浪,水汛怒涨,江天森冷无垠,顷刻将微露的晨曦吞入弥漫的阴翳间。
天色复又一片黑茫茫,军中篝火却大起,红烟燎腾。陆寨沉睡的将士直到这时才被惊醒,军中顷刻哗然。诸人虽惊,却不至于生乱,着甲衣提兵器,各自出营集结。褚绥军命传罢,即刻掉马离营,谢粲招来麾下副将,嘱咐几句,便朝夭绍帐篷走来。
见夭绍已披衣站在帐前,他怔了一下,上前道:“阿姐,我要去水上迎敌,你在帐中等我,军营重地,万不可随意乱走。”说罢,心中还是不放心,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给她,“这是我的令牌,若有变故,取此令通融。”
“我知道了,”夭绍接过玉令,“战场刀剑无情,千万小心!”
“知道!”谢粲眨眼一笑,自转身回营换行装。片刻再出营,少年将军明光铠甲、紫色大氅,肩负三尺狼牙剑,跃身高坐黑骊之上,领着两名副将,快马驰出。夭绍回帐重新穿戴好,跟着众人将他们送出营寨。
寨外空地上五千射手已列队完毕,为急速赶至水寨,俱乘骏骑,火光下铁衣生寒,阵势之威武夺人,令初至战场的夭绍顿觉凛然。
她踮足望向中军行辕,只见那边已等候着十几骑。当前一人白甲黑袍,夭绍凝目而望,看清头盔下那张清俊沉静的面庞,心弦一颤,胸口不由微微发酸。
“小心。”她于心中轻声道。
那人却如能听闻,转眸看向这边,目光飞速瞥过她的面庞,毫无波澜,毫无停留,便又静静望着前方。待闻谢粲誓师罢,他便提起缰绳,当先纵马而去。
夭绍看着大军离去,不自觉追随着飞扬的烟尘走了几步。身后有人悄悄拉扯她的衣袖,转过头,才见是沐狄,对她笑道:“郡主,回营吧,像这样的战事三天两头都有,我家小侯爷是常胜将军,郡主不必担心。”
“是吗?”夭绍微微笑了笑,然而这却是她生平首次与传说中炼狱般的战场近在咫尺,想到即将扬起的烽烟间会有她此生至亲至爱的人在搏命争斗,便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于原地望向江中,只见荆州军分四路而至,迅楫急流,飞棹乱响,纵横于怒江江面,无数火光蜿蜒而动,宛如巨大的蟒蛇,金鳞闪闪,血口正开,杀气勃然而至。
夭绍见得此景,一口气更是吊在心头,又觉平地难览全局,正要寻个高处观望战事,脚步刚移,袍裾却又被什么牵绊住。夭绍皱眉,回首一看,脚边竟是白羽翩翩。一白鹤伸颈修长,对着她不住唳鸣,似是欢喜至极。
“鹤老?”夭绍惊喜,弯下腰,双臂展开。
白鹤的确风姿不比往日,摇摇晃晃,扑入她的怀中。
“这般沉?”夭绍吃力抱住它,唇边笑意深深。
“为老不尊,还这样撒娇!”一旁忽有人笑叱道。
夭绍闻声望去,见中军行辕里走出一白衣男子,面目清雅,笑意温和,走过来捏住白鹤的双翼,将它丢回地上,嘴里道:“小夭不要太过宠了鹤老,它可从不知适可而止,日后只将你缠死烦死。”
“姐夫。”夭绍微笑,于他面前俯身一礼。
“不必多礼。”阮靳扶住她的双臂,打量她的面容,“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夭绍轻笑不语,看一眼地上忿忿难平啄着阮靳布靴的白鹤,弯腰摸了摸它的头:“乖。”而后站直身,忍不住又望向远处江边,脸上忧色难掩。
阮靳心知肚明,淡淡一笑:“放心不下战事?我知道一处登高望远的好地方。”
夭绍闻言忙看着他,阮靳转身道:“随我来。”夭绍快步跟上,白鹤展翅慢慢飞于她身边,不住贴着她的衣袂厮磨几下,自得其乐。
绕过中军行辕,阮靳领着夭绍攀上最近的一座山峰。至山腰壁岩,方瞧见茂密树木间哨台高立,巡逻士兵望见阮靳,俱恭称:“军师。”让出一条道,任两人一鹤登上哨台。
一至台上,夭绍便扶住栏杆,向西南而望,果觉视野开阔,非但可观全局,更可放眼双方战舰对阵的数十里战线外,江河浩漫难有边际,两岸一道道水门森严而筑,近万艘战舰屯寨水中,楼船林立,宛如一座座水上城郭,只是其间刀锋雪白、炮台黯黑,却是让人望而心骇。
彼时天色也终于有些明朗,夭绍遥见郗彦一行已至江边,弃马登船,几十条战舰穿过水寨内廓,随着外水域即将迎战的数百战舰迎浪而上,横档中流,分为三路,绕成弯刀一般的阵势,而那道锋利冰寒的刀口,正对着趋舟急进的荆州军,蓄势待发。
江中陈列无数战舰,阵势变幻又是匪夷所思,夭绍眼花缭乱中,已不知哪艘战船上站着郗彦和谢粲,不免心中焦虑,双手紧握栏杆,倾身探望。
“无需这般紧张,”阮靳含笑指着江中道,“七郎领着五千射手,要首当其冲杀透荆州军的锋线,该是在最前方的那条船上。阿彦为帅,居中策应,当中那艘悬挂着黑底金纹帅旗的船便是。”
夭绍点点头,目光注视着那相隔不远的两条战舰,不敢分心丝毫。而此刻耳边却隐约传来炮石齐发、万箭穿风的声响,随即呐喊厮杀声湮没轰隆战鼓,夭绍听得心惊肉跳,只是眼前战火还未起,这杀伐之声却又从何而来?
“看来少卿那边也有战事。”阮靳皱眉,望着下游冲天而起的火焰染红的云层,恰如血魄般瑰丽的朝霞冉冉东升。他神情一紧,低声自语:“火势竟这样猛?”俯首正要唤高台下的哨兵,却见山底一士兵飞奔而至,在台下道:“军师,夏口传来战报,殷桓亲率水师三万攻袭江州军水寨。”
“知道了,”阮靳言词镇定,“再去探。”
“殷桓亲率水师?”夭绍闻言吃惊,忍不住掉开目光朝东边看了一眼。然只这一瞬的功夫,江中一声鸣镝锐响,数万利箭离弦的嗡鸣强压风浪声,直撞人心。
夭绍忙又移转视线,只见荆州军战船已入赤水津水域五十里内,北府水兵应势而动,弯刀之阵如脱鞘而出般迅猛,前锋营射手万弩齐张,箭密如蝗,掩护东西二路水军杀入荆州军两翼。如此双方战船相距已近,千艘战舰垛口处炮台同出,飞石如雨,没顶而至,一时立在甲板上最外层的士兵应声坠入江中者不计其数,本该日出后风浪渐平的江面暗色滚动,浮尸破橹顺流而下,熊熊战火直透水深处,将一片丹青水域渐染成浓墨般的深邃。
夭绍乍见这般血淋淋杀戮满目的景象,周身血液凝结,胸口闷堵,眼前更是阵阵发黑,这才知高估了自己承受的底线,扶在栏杆上的手刹那冷如冰石。
“夭绍?”阮靳见她面色青白得异常,身子更是瑟瑟发抖,心知不妥,道,“别看了,回营歇会吧。”
“不。”夭绍摇头,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睁大眼睛,视线仍牢牢注视着谢粲与郗彦所在战船于风浪间的一进一退。
此一战自卯时战至未时,双方胶着不下。夭绍虽不懂行军布阵,但看战线已自赤水津水域慢慢逼入江心,便知战前的危机应已消弭。只是她站在山上,距江心太过遥远,只可勉强分辨双方旗帜的颜色,再想认出谢粲与郗彦所在舟舰,却是不可能了。
近申时,夏口传来战报:汝南王萧子瑜营中一万豫州水师午时援至夏口,防守白潼浅滩一带,本是岌岌可危的三座水门已然守住,殷桓见势难夺,已撤军退回乌林。
阮靳听罢一笑,看向江中:“主帅已退,看来我们这边的战事也快结束了。”他话音刚落,江心便传来撤军鸣金之音,然一声未曾响毕,便遏止于风中。
夭绍问道:“何故又停了?”
阮靳苦笑:“对方鸣金之人想是被我们某位年轻气盛的将军给射杀了。”
夭绍念光一转,恨恨道:“七郎!”目光投向江中,只见一艘战舰游龙般飘出北府水军,径攀浪尖,欲只身滑入荆州阵中,千钧一发之际,其后一条轻舟横冲而出,将它拦于半道,风浪中两船都停滞了一刻,而后齐齐后退,于铺天盖地的箭雨下急速返回北府船阵。
夭绍神色一僵,还未反应过来,已听身旁阮靳恼道:“稚子胡闹,竟想独闯敌阵!”
虽是怒极,却也庆幸此行被阻及时,江中战火由此渐缓,至日暮,荆州军再无心恋战,鸣金收船,双方各退营寨。
夭绍这才松了口气,转身与阮靳下高台时,方觉双腿有些发软。两人走到山脚,恰逢前锋营将士纵马归来。谢粲独行前方,战甲上血迹斑斑,早上披戴的紫色大氅此刻破碎不堪,脸庞被硝烟熏得发黑,目光无神,垂着头看着前方的路,看上去竟有些失魂落魄。
“谢粲!”夭绍冷冷唤道。
谢粲一个激灵,翻身滚下马,走到夭绍面前,神色甚是惭愧:“阿姐怎么在这?”
夭绍寒着脸不语,掏出一条丝帕,擦上他的脸。一旁阮靳斜睨着他,淡淡道:“我们一直在山腰哨台看你横扫战场,前将军果然威猛无双,竟敢以一人之力独闯千军。”
“我是看对方主将正在那条舟上……”谢粲讪讪辩解道。夭绍手下力道一重,丝绢正拭到额头,谢粲嘶一声倒吸冷气,避开夭绍的手指,道:“疼!”
夭绍这才发觉丝绢上殷红的血迹,心疼之下方才的怒气也消了一半,蹙眉道:“还不回营中清理伤口!”
谢粲忙答应一声,飞快爬上马奔回营寨。
阮靳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笑道:“想必是被阿彦怒斥过了,除了那次在石夔关,我还从未见过他得胜之后不兴高采烈的。”
夭绍无奈道:“他在战场上总是这般任意妄为吗?”
阮靳道:“其实自入北府以来,七郎已沉稳多了,今日之事也是他求胜心切,虽鲁莽了些,勇气却是可嘉。”说话时,他目光投向自远处驰来的几匹骏骑,微笑道,“我还有军文处理,先走一步,有事可来中军寻我。”不待夭绍言语,便疾步先行离去。
夭绍低头看看仍跟在脚边的白鹤,轻轻叹口气,俯身抱住它,正要往营中走,怀中白鹤却扑腾着双翅挣脱她的双臂,朝路边一骑飞过去。
夭绍惊愣之际,那匹骏马仰头嘶鸣,已停在道中。其后跟随的几骑本也要停留,却听钟晔苍老的声音含笑响起:“少主,我们先回营了。”招了招手,率领一众人迅疾驰向营寨。
马蹄声过,山道上转瞬一片清冷,独青岩下二人相望无声。道侧一株老槐树浸染暮色中,枝梢柔柔垂落,晚风间飘落无数细白花蕊,顷刻拂满二人的发际肩头。
日渐薄暮,二人静默相峙。晚风吹拂夭绍身上的衣袍,宽长的袖袂飞动如云,衬着她雪白微倦的面容,愈显柔弱无依。郗彦掠身下马,朝她走去。他刚自战场上归来,眉眼深处不可避免挟带刀剑争锋的寒意,夭绍近在咫尺地望着,不自禁心弦一颤。
郗彦道:“昨夜太晚不曾去见你,南下的路上一切可好?”
夭绍轻轻笑道:“元帅问我路上好不好?如此说,原来我隔日一发的书信你都没收到?”看着他静如止水的眼眸终起微澜,她的笑意愈发从容不迫,慢慢道:“既如此,我便再回禀元帅一次也无妨:自别后无甚大事,小女子只在南北之间碌碌奔波而已,私下闲暇,想到当日病残之身时不曾能随元帅南下,没有阻了元帅建功立业,暗自也为元帅庆幸不已。如今再见,元帅果然气色甚佳,想是没有我在旁烦扰的缘故。若知是今日情形,我也早无当初离别的纠缠不清了。”
说完,她直视郗彦,柔声:“如此答案,你满意不满意?”
她言词温软,笑容和暖,似无一分芥蒂,然称呼下疏离淡漠,字眼中的绵针暗藏,远非素日的取笑玩闹。郗彦心知肚明她的恼意何在,看着她道:“你是生气?”
“生气?”夭绍仰头望向风卷云残的江天,于心中默默细数过往一切,不禁一笑。记忆停留于洛都云阁离别那夜,彼时的怨怼于此刻再度盈胸,她想着自己周转北朝的尴尬为难,孤身途中的辛劳疲苦,心中艰涩难当,更有得知月出琴缘由之后难抑的羞恼愤恨,此刻也一并涌上,令她眸中一热,险些便要落泪。
“我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资格生气……”夭绍缓缓道,“之前不论被人如何驱赶,如何嫌弃,我却心甘情愿地追随过去,原是舍了一切自尊和骄傲的,如今谈什么资格生气?我是活该。”
此话平静而出,她轻描淡写道来,却听得郗彦周身血液僵如冰封,稍动一动,便似有碎裂之痛。
“夭绍……”他忍不住近前一步,下意识的解释还未冲口而出,又在她幽静的目光下及时清醒。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他心内微有茫然。暮色渐褪,夜色降临,槐树深浓的阴翳覆在她柔弱的面容上,晦暗光线间,只余一双眼眸明似秋水,仍清清楚楚地望着他。
他明了她的心意,却固执地冷冷微笑,避开她的目光,于心底先割一脉鲜血横流,而后淡然言道:“既如你之前所说,又何故还要来江夏?即便不留在北朝,也该回邺都才是。”
树荫下那双眼眸猛然一怔,而后视线支离破碎地散开。她咬住唇,心灰意冷之下只觉万念皆无,静静道:“这次你不必急着赶我走,我只要在这里办完了我的事,便回邺都。从此之后,与你两不相欠。”
如此便好。
郗彦唇角微张,还未说出最后一句狠心的话,却已筋疲力尽,寒流自四肢百骸席卷而上,经脉中更窜出万枚冰针,直刺心脉。气息滞于胸前,迫他低下头,抚住胸口喘息。
夭绍本欲冷眼看他,可是脚下却不受控制地靠近过去,双臂将他扶住。
“是不是寒毒发作了?”夭绍见他肤如寒冰,夜下竟似透明,忙将他扶至道旁石上坐下,急急问道,“药在哪里?”问时手已探入他甲衣内寻药,指尖径摸至他的胸口,郗彦身子一颤,忙握住她的手腕。
透骨寒意自他掌心缕缕传来,夭绍一个激灵,又急又恨,怒道:“又怎么?药不是放在这里吗?”
郗彦不语,眼眸低垂,夜色下面容模糊,不辨什么表情。他放开她的手腕,从袖中摸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送入唇间。
夭绍颊上热气一烧,这才知方才的鲁莽,转身自马背上取了水囊给他,又以指尖扣住他的脉搏,咬着牙低声嘟哝:“那寒食散果然是害人的药……”抱怨只这一句,她又沉默,以手紧紧握住郗彦的掌心,阖眸凝神运气,将柔暖的内力源源不绝送入他的体内。
待他脉搏渐平,气息渐稳,夭绍缓缓收住力道,睁开眼时,只见他背倚槐树,正安静地望着自己。那双冰冷的眼眸此刻透着轻微的血红,如遥遥无尽的雪地间渺渺而生一道绚丽烟霞,美得妖异,令她难以对视。
夭绍侧过脸,晚风拂面,这才想起刚说与他划清界限的话,自恨食言,忿忿松开握住他的手。
郗彦也不再说话,闭眸调息,待气力恢复了三分,方离石站起,招来坐骑至身前,拉住缰绳,勉力提气上马。
夭绍于一旁低头望着路边摇曳的野花,郗彦将手臂伸至她面前,轻道:“回营吧。”
夭绍不动,微微背过身。郗彦默然一刻,叹息:“你也别与我怄气,如今却不是我愿不愿留你,昨日你抵达江夏之前,邺都已有旨意至湘东王府邸。”
邺都来旨,自己却不知情。夭绍无须多想,便知其间缘由:“那旨意是被少卿扣住了?”
“是,”郗彦坦然道,“我并不赞成他这样做。先不说湘东王迟早会知晓,便说军营这般杀戮血腥的戾气之地,的确不适宜女子多待——”
“无需多言,”夭绍冷冷打断他,“我自知分寸。”
“如此,”郗彦无话再说,“上马吧。”
夭绍看着面前修长的手掌,不曾多犹豫,跃身而起,坐至他身后,而后又慢慢地伸出双臂,轻轻拢于他的腰间。
郗彦低头看着环在身前的素手,半晌,才拉紧缰绳,迅疾驰出。
远处营寨的篝火已起,飘摇的红光照清了这边道路,江风送至面前,隐约可闻炊烟之气,想是到了造饭的时刻。
夭绍一日观战不曾进半点膳食,又累又乏,此刻忽闻米饭香气,自是饥肠辘辘,忍不住道:“我饿了。”
郗彦道:“军中膳食很是粗糙。”
“习惯就行。”夭绍抿唇,悄悄收紧了双臂。
将至军前,郗彦放缓马速,迎面一骑飞冲而来,望见二人忙勒马停下。
“少主,郡主,”来人蓝袍飞袂,面容冷峻,正是偃真,看着二人欣慰笑道,“正想去找二位呢,原来已回来了。”
“偃叔。”夭绍掠身下马,颔首致意。
偃真向她揖手施礼,而后对郗彦道:“湘东王差人送信来,让少主与郡主即刻去江夏城中一叙。”
夭绍看了郗彦一眼,见他始终无动于衷,心内连连暗骂,道:“既如此,等我片刻,我去取些东西。”她疾步走回谢粲营寨,过了一会再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裹,沐奇牵着她的坐骑跟随而出,谢粲则低着头,默默走在最后。
郗彦仍骑马于道中等候,只是身上战甲已褪,着一袭素白丝袍,想也是刚回了一趟行辕。沐奇将马交给夭绍时,心中并不放心,问道:“郡主,真不用我同去?”
“去见舅父而已,也非什么大事,我最迟明早回来。”夭绍微笑,飞身上马,与郗彦齐齐策马离去。
还能回得来吗——谢粲目送她身影隐没夜色间,心中忐忑,却是不敢多存期盼。
二人急鞭赶路,行过大半个时辰,拐过一条岔道,竟见前方路上停着一辆马车。此处正是江州军守备森严之处,一旁从谷哨台高立,那马车却毫无顾忌地停在那里,颇为引人注目。
郗彦看清驾车小厮的面容,微笑道:“是少卿。”
驱马近前,刚至车旁,便听一人悠悠道:“总算来了,我已等了半日。”车帘半卷,露出一张丰神如玉的面庞。
萧少卿与郗彦点头招呼过,便将视线落在夭绍面容上,仔细望了片刻,长眉微挑:“就知道你没什么顾忌,又是男装。”他对她一扬下颚,语气懒散,“下马,上车来。”
夭绍皱皱眉:“下马做什么?我还急着赶路。”
“你要这样去见父王?”萧少卿打量她一身长袍,漫不经心道,“想必你是不愿在江夏多留的,今夜就要回邺都去?”
此话正刺心病,夭绍板起脸:“你也要赶我走?”
萧少卿笑而不答,只看着郗彦道:“比这女子还不识好人心的人,你见过没有?”
夭绍瞪目,郗彦叹了口气道:“夭绍,去车上换女装吧。”
夭绍这才恍悟过来,想起萧璋恪守礼制的古板性情,又望望身上的长衣,只得依言下马。萧少卿走出车中,夭绍与他擦身而过时,隐隐闻出一缕药味,目光一瞥,正望到他轻扬的衣袖下缠满绷带的手腕。
“你臂上受伤了?”她蹙眉道。
“无事,小伤。”萧少卿不以为意地笑,为她关紧车门,亲自驭车至荫蔽处,让随身侍卫走远,自己也和郗彦避退数丈外,于山岩下等待。
郗彦轻按萧少卿的脉搏,又察看了他左臂伤处,皱眉道:“箭伤透骨,若不静养怕从此留患,再也无法痊愈。”
“静养?”萧少卿笑意索然,拂落衣袖,瞥眸望一眼马车停驻处,“伤也不止这一处。待决战之后所有的伤一起养吧。”
郗彦于此话下默然一霎,没有再劝,只是道:“你也去见湘东王?”
“是,父王命我回复今日战事,除此以外,怕也要问罪我扣留御旨一事……”萧少卿微阖双目倚向身后山壁,疲倦道,“说起来今日一战着实惊险,你我前段日子猜测对岸乌林水师调动的去向皆是错了,原来殷桓早已知晓怒江东岸唯白潼易攻难守,也幸亏迟空早来了几日,熟知荆州军擅火攻,我们防备才没有太过失措。不过即便如此,白潼浅滩上竹林茂盛,殷桓借风引火,今日险些烧了三座水门。如今虽暂时守住了,死伤却是惨重。接下去该如何部署白潼一带,我正伤脑筋。”
“竹林?”郗彦念着这二字,斟酌不语。
一时二人各有深思,忽听那边车门一响,才回过神来。
夭绍换了裙裾走下车,等二人走近,笑道:“衣裳正合身。”又问萧少卿,“你军中何故有女子衣裳?”
“军中自然不会有,这是刚让人去城中王府取的,我阿姐的衣裳。”萧少卿目光微垂,注视她不曾被衣袂遮住的锦靴,须臾才续道,“还是略短了些,上次分别时我记得你和阿姐差不多高,如今看来,你又长高了。”
他语中透着说不出的怅然,夭绍不愿深究,只想起自己昨夜见谢粲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忍不住微笑,端然俯身一礼:“多谢憬哥哥。”
萧少卿看着她,心中悄然一叹。
夭绍又对郗彦道:“我穿成这样,骑不了马了。”见郗彦点头之际有如释重负的嫌疑,她冷冷皱眉,又道,“你寒毒刚发作,本也不该这样颠簸。让憬哥哥载我们一程吧?”
萧少卿道:“求之不得,我臂上伤了正不能骑马,有二位相陪,倒也免得孤家寡人的寂寞。”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郗彦,转身先入了车中。
夭绍自坐骑上取过随身包裹,弯腰入了车内,坐在萧少卿身边。萧少卿倒了茶汤递给她,盯着她护在怀里的包裹,奇道:“什么宝贝?”
夭绍瞥着刚入车中的郗彦,低声:“是能起死回生、救人性命的宝贝。”
她虽这般故作神秘,然眸中波光流动,正是微微的喜悦。萧少卿心中一动,目中也有喜色。唯郗彦闻言却只一怔,声色不动。待马车驶出后,他才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盒子,放在车内矮几上,打开,竟有香气扑鼻,引得夭绍更觉饥饿,看向盒内,却不过是几个裹蒸香药、松子、核桃仁的糯米玉带糕。
夭绍抿唇一笑,将食盒捧过来,挑了一块玉带糕递给萧少卿,便自挪去车中角落,微拨车帘,边看道旁夜色,边慢慢吃起来。
玉带糕嚼在唇齿间,芳香漫溢周身。夭绍低头微笑,只觉平生所食珍馐无数,皆不如今夜这盒寻常的玉带糕来得甘甜沁心。
至江夏城官署,酉时已过,等候在角门的仆役望见萧少卿,忙上前道:“郡王,临湖轩中晚膳已备,王爷让您陪郡主与郗公子先去用晚膳,膳后再至书房相见。”
萧少卿眸光略抬,望见前庭堂上灯火灿然,问道:“父王有客?”
“是,”仆役道,“王爷正在招待北方来的贵客。”
北方来的贵客?萧少卿与郗彦对视一眼,满腹心事不免又沉了几分。自几日前采衣楼叙过之后,二人皆知在此事上,对方顾虑并不与自己全然相同,于是各自沉默,并不多谈一字。临湖轩中用膳时,气氛悄寂沉沉,连夭绍也没有一句多话,只倚栏望着轩外清湖,欣赏星光天河倒映水面的粼粼波光。
终是官署总管的到来打破静寂,招呼三人道:“王爷已在书房等候。”
“知道了。”萧少卿起身,领着郗彦与夭绍至书房。
萧璋方才招待来客多饮了几杯,此刻在书房榻上闭目养神,连三人入室的脚步声也未察觉。直到萧少卿上前唤了声“父王”,萧璋方醒过神,睁眼望着面前三个年轻人,目色略显迷蒙。
“坐吧。”他揉了揉额,拿起肘侧放着的湿丝帕拭了拭双颊,被窗外夜风吹拂,才觉神思顿清。再抬头时,他目光便直视夭绍,面容冷肃:“夭绍,你此趟来江州……”
话未至正题,那女子竟盈盈一笑打断他:“舅父,阿姐有信让我带给你。”说着将一封书函呈至萧璋面前,未了她还不忘道一句,“千辛万苦送信来江州,夭绍终也不负所托。”
舅父——这九年来每次见她,不过是冷冰冰一句“湘东王”,何曾有过这样亲切的称呼?萧璋略有不适,一时手捏书函默然不语,面色阴晴变幻了一番,才道:“你抗旨不回邺都,就是要来江州送信?”
“这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夭绍微笑道,“不过我也另有几件放不下心的私事,需要来江州亲自处理。办完这些事,我便快马回邺都,自入宫省向婆婆请罪。”
“放不下的私事?胡闹!”萧璋将明妤的信函放下,冷冷看她,“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如今江夏战事频繁,来往之间皆关家国社稷,你一女子出没在军营重地,成何体统?此处不是邺都,不容你肆意乱行,一旦扰乱军心,便是罪无可恕!”话尽于此,也不容她有反驳的余地,萧璋直接道:“今夜暂住王府,明日一早便回邺都,此事无须再议。”
夭绍笑容淡去,不慌不忙道:“夭绍不回。”
“什么?”萧璋怔了怔。此生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违背他的命令,当下怒色已至眸底,将要发作时,萧少卿插话道:“父王,夭绍或有苦衷,您且听听她的缘由。”
“苦衷?”萧璋重重一哼,叱责道,“此大半年她南北之间到处游玩,随心所欲,行止无规,何时还有郡主的仪态,何时又顾念到宫中病重的外祖母?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夭绍闻言面色发白,看向郗彦,却只见他神容不动地安然饮茶,不由怒火中烧,双膝一屈跪在萧璋案前,自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呈给萧璋,笑道,“湘东王训斥极是,夭绍的确恣意妄行,贪玩成性,此前数次违旨,不仅行规举止不符郡主尊仪,抗旨的死罪也早犯了,夭绍心甘情愿领受责罚。只不过我游玩北朝时意外得到这枚血苍玉,听说可治百病,因我贪玩成性,又兼心中好奇,便携来江州,看能否一治郗元帅身上的寒毒。”
此话方落,身后忽有茶盏落地的碎裂声,有人颤声道:“夭绍。”
夭绍冷冷一笑,并不回头,只问萧璋:“敢问湘东王,一国郡主的尊仪和三军元帅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私心倒是觉得,以一人抗旨的死罪换一将康健,倒是能护卫东朝千万百姓性命的,您以为呢?”
萧璋望着面前的血苍玉,皱了皱眉,因不知其间底细,一时竟无言以对。
一室四人此刻独萧少卿面色如常,他早料到那包裹里必是血苍玉无疑,因此这时听夭绍道来,倒无讶异,只柔声对夭绍道:“起来吧,这样跪着做什么?”
夭绍一动不动,看着萧璋:“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在此跪等湘东王降罪。”
“你……”萧璋哑口无声。他见夭绍目中水光流转,显是委屈至极,却又倔强着不落一滴泪——记忆中陵容当年伤心时,也是这般的神情。他心中感慨,虽歉疚且怜惜,然碍于面子,唇动了又动,只是欲言又止。
他却不知,夭绍此刻的委屈皆因郗彦而来,心中恨意弥天盖地,萧璋斥责与之相比,根本不足一提。她一时只想破釜沉舟,叫那人后悔莫及,便又道:“湘东王不必觉得为难,刚刚那几句话不过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罢了,夭绍这次确实为私心而来。想王爷也知道,高平郗氏澜辰君乃我父亲生前为我定下的夫婿……”
话未说完,夭绍只觉一缕寒气袭背而至,还未反应过来,雪衣飘过眼前,那人拽住她的胳膊,猛地拖她起身,朝室外踉跄而去。她一言不发,看着他仓皇发青的面容,唇角微弯——原来他也有这般失态恐慌的时候。她想着他费尽心机誓要逃离一世盟约,兜兜转转,无限苦懑郁结之后,仍留在原地,不禁心生畅快,微笑道:“你还能避去哪里?”
郗彦脚下一滞,垂眸看着她,目色褪尽深暗阴冷,难得的清澈间,却有茫然顿生。夭绍伸臂将他抱住,轻声道:“我们皆是凡夫俗子,虽敌不过命运,却也无须处处躲避。坦然而对,俯仰无愧,岂不更好?”
那人良久无声,夭绍便静静等待。不知何时,她只觉身心皆要凉透,他却缓缓抬了双臂,慢慢将她抱紧。
“夭绍,”夜下悄然,他的声音低低响在她耳侧,淡如清风拂过,“我……无可奈何。”
彼此的千辛万苦,千言万语,终在这样疲惫的四个字中无声流逝。夭绍默然半晌,而后眼睫低垂,噙在眸中的泪水夺然而出——如今逼得他再也退却不得,自己也散失了最后一点骄傲和颜面,未至极喜,未过极哀,只是尔后将来,还能有什么奢求?她倾听他并不安稳的心跳,慢慢隐住抽泣声,柔声道:“纵只一枚血苍玉,我们还有希望,天无绝人之路。尚说,明年雪魂花会再开。”
“他这样说?”郗彦轻声笑了笑,语气也很柔和。
他略略低头,下颚抵着她的发,感受着她的温暖丝丝渗入肌肤,恍惚中忽觉岁月静好,别无所求。
然他至终无法忘记,两人相拥的廊外,夜色依旧苍茫无尽,沉沉阴影浮蔽住任何光亮,通往前方的每一条道路皆迂余委曲其间,若不可测——
他二人离去匆匆,余留书房内一阵沉寂。萧璋因方才与夭绍一番对话早就头痛不已,此刻更是被眼前局势搅得糊涂,未消的酒劲翻涌而上,令他愈觉昏昏然。端起案上凉却的茶喝了几口,冷意入肺,萧璋这才想起肇事之首,取过锦盒中的血苍玉,于灯火下仔细端详。
掌心绯玉殷红,如血魄凝化,贴肤处暖意微生。萧璋执览半日,虽觉此物确是块罕见的美玉,但说是什么治伤圣药,不免有些匪夷所思。
“此物果真能救阿彦性命?”室中已无旁人,他只能求证于萧少卿。
萧少卿道:“父王放心,夭绍再胡闹,也不会以此事玩笑。当时北上送亲时,我也听阿姐提到过,此玉确为神物,是治伤救命的良药。”
“如此。”萧璋点点头,收起血苍玉置于案侧,这才拿起明妤的信函,慢慢浏览。
看过许久,萧少卿见他低垂着眼眸,始终不发一言,忍不住问道:“阿姐来信何事?”
“她能有何事,”萧璋笑了笑,“不过闲话家常罢了。”他话语平淡,似毫无感怀,只是沉默了顷刻,却又忽然一声长叹,缓缓卷起信函:“不过从信中看来,北帝待你阿姐确见情深意厚,新政后的诸政也可称顺道应天、为国为民,胸襟气度也无一不为万人之上,如此明君,倒不负你阿姐一生所托。”
萧少卿含笑道:“确实。”
然话虽如此,萧璋脸上却无欣慰之色。
“只可惜……”他又叹了口气,想说什么,话至嘴边却又止住。
萧少卿心如明镜,自那日认回父母之后,虽与萧璋相处看似诸状如初,但在某些事上,却是难比往日的推心置腹。尤其是今夜,度萧璋表情,他虽掩饰极好,但言词间的踌躇仍可见其心内的两难。
心念于此,萧少卿苦涩一笑,望向萧璋,目色清透一如往昔:“父亲有话但说无妨。”
萧璋在他的称呼下明了心意,流露出几许欣然之色,问道:“北方战局如今一反初时危困,鲜卑一族于西郡大胜姚融之事,你想必已知晓?”
“是。”
“而姚融再度臣服司马氏,北帝下令止战,鲜卑军队却违旨继续围剿金城,姚融仓皇逃匿南下,未出陇右便被拓拔轩杀于荒野,凉州自此被鲜卑占据。这些事端,你可曾听说?”
“听说过一些。”萧少卿迟疑了一下,想到此时正是父子二人交心的时候,不该有一丝欺瞒,便如实告知萧璋,“只不过关于这些事,我知道的和父王所说并不一致。据我所知,鲜卑占据金城乃在姚融归降书送达洛都之前,北帝于此前也不过是暂缓战事的旨意,却非止战。至于此后,鲜卑军确遵从了北帝旨意,再未攻城拔寨。而姚融之死——”萧少卿顿了顿,言道,“这几日忙于战事,不曾顾及北朝事态,也是听父王说才知道。只是依我之见,姚融之死怕另有内情。”
萧璋道:“什么内情?”
萧少卿沉吟着道:“相比北帝而言,我更熟知鲜卑主公独孤尚。以尚治军之严、识人之明,既委任拓拔轩为帅,定是因为此人勇毅沉稳,顾全大局。即便姚融是鲜卑大仇,即便北帝降旨令鲜卑进退两难,拓拔轩再义愤填膺,也不会狂妄到在此刻挑衅帝权,置鲜卑全族于风口浪尖的地步。何况,如今坐镇陇右鲜卑军中的是我师父,以他的智慧谋略,绝无可能做出这样自断后路、落人口舌的糊涂事。”话至此,他言词稍歇,看了一眼萧璋,才慢慢道:“若我猜测不错,姚融之死,乃有人存心嫁祸。”
“嫁祸?”萧璋脸色一冷,沉默下来,再无追问,只转顾窗外夜色。室中静寂良久,他才又开口,嗓音微有沙哑:“北朝来的客人告诉我,北帝招独孤尚入朝述职,他却违了旨意,于雍州失了行踪,想是已北上陇右。”
“是吗。”萧少卿面无表情,低头喝茶。他掩饰得再好,目中一闪而过的宽慰之色却还是被萧璋看得清楚。
萧璋心中暗叹,一时诸感复杂,斟酌再斟酌,还是说不出话来。
萧少卿却借此延展话题,问道:“今夜父王招待的北朝贵客,想是北帝派来的使臣?”
“是,”萧璋道,“那年轻公子姓苻名子徵,说是你的旧识。”
苻子徵?萧少卿愣了须臾,微微一笑:“难怪……”
“难怪什么?”
“无事,”萧少卿道,“当初我北上买战马与他打过交道,确算旧识,此人锱铢必较,吝啬十分,很是难缠,且心智极高,手段极多,谁也不知其本性如何。”说完他放下茶盏,不等萧璋再问,便岔开言词:“夭绍暂留江夏一事,父王可想好如何禀明邺都?”
“依实相告,还能如何?”于此事上,萧璋心中仍觉不妥,皱眉道,“虽是情况特殊,但男未婚、女未嫁,就此纠葛难分,怕还是有些……”
他揣度着用词时,门外忽有人轻笑数声:“阿彦,你可知当年我大舅父迎娶阮氏为妃时,明妤阿姐那时几岁?”声音娇软,话语低柔,不想也知是何人。
门外无人应她的话,萧璋脸色发黑,萧少卿微笑抬头。门边衣袂飘然,方才匆匆而去的二人再现身时,面色大不比先前。郗彦已恢复如常淡静,只是看着身旁的女子时,眸色略显无奈。那纤柔的绛色衣影紧随白衣身侧,夭绍边走着,边扳着指头数,神情认真,似在努力回忆:“那时该是先帝昭和元年,一、二、三……”
“夭绍!”萧璋扶额,头痛欲裂。
夭绍一笑收住话,至书案前柔声问道:“舅父有何吩咐?”
她顷刻又是一副恭谨有礼的模样,萧璋待她无可奈何,冷冷道:“留江夏可以,但要知晓分寸,不可再住军营,待在我府上,或云阁都可。阿彦为北府之帅,身上责任极重,你断不可因病情之故烦扰于他,若有一日因你之故延误了军机,我便军法处置,无人可求情。”
夭绍点头:“舅父放心,夭绍明白。”她想了想,又微笑道:“舅父军务繁重,夭绍若住王府未免叨扰过多,我还是住去云阁吧。”
萧璋也懒得再管,道:“随你。”
“谢舅父宽容。”夭绍至一旁鎏金博山炉里燃了一柱紫檀香,轻声道,“舅父今夜饮多了酒,此香可凝神养神,比醒酒茶管用。”
萧璋见她神容宁和,确是乖顺懂事的模样,心头忽浮现往日明妤侍奉膝下的影子,恍惚一刻,又想起方才与萧少卿所谈,胸中顿有些说不出的烦躁,挥了挥手:“都去吧,我乏了。”
“是。”夭绍唇弧微弯,顺手取回案侧的血苍玉,与萧少卿、郗彦告退而出。
萧少卿送郗彦二人至府外时,石阶下,车马早已备好。郗彦扶着夭绍先入了车中,关上车门。夭绍心中忐忑,撩起车帘看着他:“你不与我回云阁?要连夜回军中吗?”
“我今夜不回军中,”郗彦笑道,“我与少卿还有几句话说,你稍等我一会。”
“好。”夭绍舒了口气,才要落下车帘,却见萧少卿打量自己似笑非笑的揶揄神情,脸上一红,自觉方才失态,忙放下车帘避在车内。
萧少卿这才转顾郗彦,笑道:“何事?”
郗彦道:“有关白潼浅滩的部署。”
“你有计策了?”
“谈不上计策,白潼险道狭路,难布水门,滩上林木繁密,荆州军所擅火攻正对其弊。如今我能想到的也只是一个笨方法,不过试试看也无妨,”郗彦言词一顿,问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迟空说起荆楚风俗时,提到的一个传说?”
萧少卿道:“武陵蛮祖,盘瓠?”
“是,”郗彦道,“正如迟空所说,荆楚之地自古为中原之蛮荒,除江陵等重镇之外,其百姓僻处山谷,多为武陵蛮人,嗜好、居处与汉人习俗全然不同,率多敬鬼,极重祠祀,尤其是对他们的先祖盘瓠。据传盘瓠初死,置尸首于树下,以青竹刺木,再接衣罗,谓之刺北斗,此景素来为荆州武陵蛮人敬仰忌讳。如今殷桓的水师兵众绝大多数出自荆州,性情虽劲悍决烈,却也难避鬼神之道。白潼一带竹木极多,只在浅滩处摆下北斗阵,令殷桓水师望而不敢妄进,也就解了战局之困了。”
萧少卿思忖一刻,慢慢道:“此阵布之不难,可以一试,不谈逼退荆州军,稍阻一阻他们的火势便可功成。只是这刺北斗究竟如何做法,你我皆不知,就连迟空怕也难说清楚这武陵旧俗。”
“无妨,如今有人知道。”郗彦微笑,扣指敲了敲车壁,“夭绍?”
那女子却不再露面,只于车中嗔道:“什么刺北斗?这叫茅绥。削竹为杖,杆长一丈许,上三四尺许带竹叶,着芒心接班布,绣带荆楚传说中的异虫奇草,而后刺竹于木间,凡十步一片明火,三十步一坛清水,五十步一处石堆,便是武陵蛮人祭祀鬼神的旧俗。”
萧少卿闻言记下,而后低声一笑道:“我却忘了,某人自小不肯好好读书,对这些狐诡奇谭,倒是上心得很。”
“什么!”车中人倏地拉开车帘,脸上飞霞未褪,却不知是因刚才的尴尬,还是因现在的愠怒。夭绍瞪着萧少卿,恼道:“这是耳濡目染,家学渊源,什么狐诡奇谭?”
萧少卿道:“谢叔叔可称博古通今,胸有丘壑,至于你,啧啧……”上下端详她,不住摇头,慢条斯理道,“也罢了,胸中柴棘三斗许。”
“云憬!”夭绍恨得咬牙,正待反驳,忽想起什么,神色一变,顿时很是欣喜,“你方才说什么?自小?难道你记得以往的事了吗?何时记得的?”
任凭她殷殷垂询,萧少卿却不再答话,对郗彦道:“既如此,我便连夜回军中及早部署。”言罢横睨一眼夭绍,“只是这烦人的女子,以后若真住在云阁,怕少不得日日起早贪黑地来回在江夏和赤水津赶路,想是极麻烦守城士卒。你再想个办法,及早打发了她吧。”
夭绍质问他:“我住在哪里,我去哪里,我怎么麻烦,又与你何干?”不等萧少卿再开口,她看向郗彦,并不忧心,含笑而问:“你要打发我吗?”
郗彦负手静立一侧,听他二人唇枪舌剑,只是微笑,并不言语,此刻夭绍问向他,方启唇缓缓道:“少卿说得不错,你若要天天去军营,也不是办法。在西山深处有个幽谷,谷中几间竹舍尚为宽敞,距离赤水津也不远,你可暂住那里。”
“甚好,”夭绍趴在车窗处,朝萧少卿一笑,“你还有意见没?”
萧少卿微笑不语,郗彦轻笑道:“夭绍,那竹舍是少卿帐下军师宋渊先生的别舍。”
夭绍怔了怔,再望向萧少卿时,他却已转过身,侧面清俊,长眉微扬处,笑意隐隐。夭绍明白过来他的心意,不由惭愧,讪讪然再无言语。郗彦与萧少卿辞别,刚要上车,空中忽起一声促啸,诸人抬首,只见白影流逝夜空,一只鸽子簌簌抖翅直坠而下,落于萧少卿怀中。
“恪成的信。”萧少卿取出白鸽携来的密函,阅罢,眉目稍稍一凝。
郗彦道:“何事?”
萧少卿揉碎密函,慢慢道:“苏琰已与交越达成盟约,四日前已启程北上了。本是好事,不过……”他叹了口气道,“恪成在信中说,他们南下交越一路频遭殷桓和祖偃刺客暗杀,苏琰受了重伤,为免令我另生顾虑,便一直不曾报信北上。如今启程回国,他才敢坦言告知我……这糊涂的小子!”
“苏琰?”夭绍对这个名字颇有印象,微微一笑,“当年我初读苏大人《青都赋》,观其诗文,便知其人重情重义,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萧少卿不语,目望黑夜深处,略有忧色。夭绍劝慰道:“恪成如今既敢告诉你,想来苏大人伤情渐愈。你既感念别人的情义,那待他回来了,定要好好谢他。”
“谢?”萧少卿无声一笑,视线流顾于她温柔的眉眼,半晌,无言以对。
夭绍还想说什么,郗彦却止住她的话:“我们走吧。”
萧少卿目送马车离去,然这次却不待夜色寒彻双眸,只是在久远而又深沉的留恋中从容退身,于四周寂静中,慢步踱回王府。
云阁庄园距离萧璋府邸并不远,未过一刻,马车徐徐而住。郗彦与夭绍下了车,正要入庄园,巷陌深处却传来踏踏清脆的马蹄声并着一缕车辕辗过石道的辘辘声。二人回首,只见暗夜中一辆马车缓缓驰出,风灯之下,可望其双骊并驱,车帷锦罗,钩膺玉瓖,极是华丽雍容。
夭绍看那马车直往这边而来,不由狐疑,又见郗彦驻足不动,眉宇微冷,心中更生疑窦,便也随他止步,静候车驾至府前。
驾车之人双鬓发白,身材瘦削,乌袍皂巾之间,有一张清癯的面容。他年纪虽老,动作却十分灵活,下车一拜,言道:“蓟临之见过郗公子,明嘉郡主。”
夭绍识出他的佩刀乃塞外胡人之物,而老者阔额深目,也非汉人的样貌,如今见他竟认得自己,不禁很是讶异。一旁郗彦对着老者微微一笑:“蓟老不必多礼。”
老者淡笑起身,回首唤道:“公子?”
晦暗的车厢内烛光燃起,车门打开,乌袍高冠的公子翩然而下时,车上悬挂的和铃悠然作响,衬着他优雅明亮的面容,确实是赏心悦目。
那人缓步至郗彦二人身前,含笑揖手:“二位,久违了。”
“苻子徵?”夭绍望着来人,忽而一笑,“今夜湘东王座上贵客,想必便是阁下?”
苻子徵并不否认,微笑颔首:“郡主聪慧。”
“谬赞,本郡主其实愚昧至极,着实看不透你此行何意。”夭绍看看他,再看看郗彦,不禁笑问,“难道北帝劳你南下游说的众人中,还有高平郗氏?”
“郡主真是快人快语,让人绝无回寰余地。”苻子徵连连叹息,然脸上笑意依旧温和清朗,问道,“若无陛下的旨意,我就不能来找故人叙旧?”
夭绍摇摇头道:“苻姐姐告诉过我,阁下从不浪费时间在折本损利的事情上。”
“果然女子外向,子绯竟这样说自家兄长,那郡主便当我来此谈买卖的吧。”苻子徵一笑置之,看向郗彦,“澜辰,可否借地一叙?”
“自然。”郗彦微笑颔首。
夭绍知他们要谈正事,不再作陪,自行至内庭。云阁侍女已知晓她的身份,将她引至郗彦常住的池馆。夭绍沐浴换衣后,仍不见郗彦回来,便请人去问云阁主事要了郗彦常日服用的药,而后一人坐在阁外廊下,煎熬药汤。
“澜辰哥哥,我听说你回来了?”池馆外忽有人叫唤,声音清悦,透着满满的欢喜。
夭绍抬起头,正见阁楼外沿途灯火闪烁,彩裙翩跹其中,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手拉着手,快步奔向这边阁楼。
“阿奴儿,”夭绍微微一笑,看着那气喘吁吁的二人,“上楼来吧。”
丑奴脸上的笑意早已滞住,愣了半日,才低声道:“谢姐姐。”语中沮丧显而易见,她不甘不愿,与身旁的女孩儿一起上了阁楼,至廊下,慢步挪到夭绍面前,轻声解释道:“当日我不告而别……”
“无事,”夭绍柔声道,“平安便好。”
丑奴看着她,忽想起郗彦当日也是此语,心中微动,目色又是一黯。
夭绍却不知她所想,只看向她身边的少女,疑道:“这位是?”
不待丑奴介绍,那女孩眨眼一笑,道:“我叫苏妩,你便是谢粲的阿姐吗?”
夭绍点头,笑看着她:“你认识谢粲?”
提起谢粲,苏妩眉飞色舞,目中甚是明亮,微笑道:“我何止认识他?我还救过他的命。”见夭绍脸上略有诧色,苏妩得色稍减,悻悻一哼:“那臭小子!当日在灵壁我为他挡箭一事,他没有告诉你吗?”
夭绍确不曾听谢粲提起过,心觉歉意,温言安抚道:“我也是昨日才见的他,还不曾说太多话,明日若再见他,我必好好问一问。”
苏妩脸色这才稍缓,目色流盼,上下打量夭绍,突然叹息了一声:“谢姐姐生得好美,难怪郡王这般喜欢你。可惜我阿姐……”
想来这便是童言无忌的可恨之处了。夭绍面上通红,忙打断她的话,竭力淡定语气:“你阿姐也在此处?”
苏妩这才意识说漏了嘴,忙捂住口。她看着夭绍,眨了一会眼睛,又释然放下手,笑道:“我阿姐素来仰慕谢姐姐,想必不会怪罪我说出她女扮男装的事。”她屈膝半蹲在夭绍身旁,托住双腮,向她详说道,“我阿姐名叫苏琰,是江州刺史别驾,如今去了交越为东朝续订盟约,不知何时能回来。谢粲曾说你极推崇阿姐的诗文,想必你也知道她?”
“苏琰?”夭绍心中诧异已难言喻,怔了好一会,才道,“苏琰原是你阿姐?”
“是啊!”苏妩兀自天真无邪地点头,“我阿姐早前就想见见谢姐姐,却不知今日我先见到了。待她回来,我必为她引见。”言罢,她歪歪头,问道:“谢姐姐,可以吗?”
“当然,我对苏琰大人也很神往。”夭绍垂眸,唇边轻轻含笑。
炉上壶中沸水作响,她揭开壶盖,添了半碗清水,又将最后的几味药材放入壶中,便起身让丑奴与苏妩至室中坐下,继续闲谈。
丑奴心情低落不愿多语,只余苏妩笑言不断,一丝也无与夭绍初识的顾忌,语中频频说起江州旧事,夭绍听罢心中了然,抚着茶盏微笑,心中一缕悬吊已久的牵挂,于此间谈话中渐渐安定下来。
子时过后,郗彦送走苻子徵,回内庭时,池馆清寂,上了阁楼,方见夭绍躺在室中软榻上,阖目轻眠,一旁廊下炉火明灭,其上药壶白雾袅升,夜风吹过,药香迷迭。
郗彦轻步至榻旁,手指轻抚夭绍的面庞,触碰处肌肤冰凉,便知她躺在此处受风寒已久,不由暗叹了一声,弯腰抱起她,走入内阁,刚要在榻上将她放下时,脖颈处却有一双胳膊绕了过来,柔柔缠住他。
“夭绍。”他无奈一笑,只当是自幼的玩笑,然而低头却见那女子双颊烧如明霞扑水,异样的温柔可爱。她仍闭着眼眸,长睫颤动,侧过脑袋枕在他的肩上,声音低不可闻:“你若不累的话,如此正好,不必睡在榻上。”
他于懵然中耳根一热,静静站了许久,方抱着她在榻上坐下。怀中身躯柔软如无物,馨香绕满周身,直欲将他溺沉其中。所有的刀光剑影一时竟似都远去了,他此生从未有一刻是这样的恍惚,冰冷的指尖触碰她身上的丝绡,在无措中渐渐发烫。他微微收紧双臂,悄然将她发凉的身子贴向自己胸口。她也极是温顺安静,手轻搁于他的背上,有些不安地发颤。她如此的靠着他,肌肤相贴若即若离,只需他稍稍低头,温暖的气息便可拂面而得。
这般亲密的依偎,即便是两小无猜情谊最厚时,也不曾想过。他心绪骤然有些起伏难定,更觉什么绵软炙热的感触正悄悄攀住了他的心弦,在一紧一缩的悸动中慢慢生出一种难耐的渴望,忍不住垂首,将唇轻吻上她绯红的颊侧,在她瑟然发抖时,他幡然醒悟,登时心中一凛,将她松开。
“你先休息吧。”他轻声开口,发觉嗓音有些莫名的喑哑,更不敢多待,起身欲行,然衣袖却被她紧攥不放。她此刻也终于睁开了眼眸,目中柔光流动,与他对视一眼,便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柔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说吧。”他静静注视着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她缓缓坐起,面上红霞难褪,低声道:“血苍玉与南海沉香木如何救活雪魂花,都在柔然古卷上写着,我不识柔然字,不清楚内里,你明日自己看。”
郗彦点头:“好。”
夭绍道:“那你准备何时用血苍玉解毒?”
郗彦微笑道:“自是越快越好。”
“那寒食散呢?”
郗彦移开目光,对着窗外夜色默然良久,轻声叹了口气:“夭绍,决战在即,我暂时不能戒药。”
夭绍也不愿过于勉强他,柔声道:“寒食散虽能活络气血,让人神明开朗,但终非良方,食多伤身,不可多依赖。你熟知医道,自知如何调理排解,不至于今后戒除时痛苦万分。尚已教过我帮你戒除药癖的方法,只是涉及针灸之术,我还得学一学。”
郗彦轻笑道:“你多学些医理也好,今后也不至于太过异想天开的胡闹。只是我军务甚忙,脱不开身,可让义桓兄教你。”
夭绍满腔柔情在这话下瞬时去了一半,不满蹙眉:“什么异想天开?”
郗彦一笑不语,只瞥了眼她的左臂,目色复杂。夭绍却是茫然,抚摸左臂,不经意触碰到一处疤痕,恍然过来,这才知他说的异想天开确有其事,想起当日流血时肌肤之痛、心中之苦,不由又是赧然又是心酸,勉强笑道:“那伤早无事了,只余一道疤痕很是难看,要是有去腐生肌的灵药就好了。”
郗彦道:“药在邺都,过几日让人送来。”
“还真有那样的药?”夭绍怔了怔,忽看向他的右臂,“你当日刺青便是那药除去的?”不等他回答,她已嫣然而笑:“既伤痕都能消褪不见,过往一切也皆能如云烟,我们只有将来。你还有什么顾虑的?”
郗彦无声看着她,她目光坚定,烛色映在其间,如有火簇轻燃,一双眼眸愈发地明灿绝伦。他在她的注视下缓缓一笑,刻骨的仇恨虽仍在血液中不曾淡褪分毫,然此刻却不再纠缠他的心,让他能难得地平静片刻,所有的思绪,只沉浸在她的温柔中,慢慢体会着——
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