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分途

(一)

此夜长公主的婚宴如此隆重,不过是在粉饰太平。前梁州刺史、今西平王姚融手下的大将军延奕想是要存心与朝廷难堪,十八日傍晚,集铁甲重兵踏渡渭水,攻占并州西陲的城池池阳。

池阳并非重镇,驻守的五千兵马不敌梁州军的强猛攻势,弃城而逃。延奕挥师入城,引火燃薪,将筑于青山秀水间的池阳行宫付诸一炬。岂料深夜东南风盛,火势控制不及,顺着四面起伏的丘陵树丛绵延数十里,殃及大半城池。这一夜红光浓烟倾覆天地,旦夕间生灵涂炭,中原大战的序幕,由此焰炎扬天、悲啼哀嚎中迅疾拉开。

战报在拂晓时传至都城,朝鼓朝钟嗡鸣震荡,本该休憩的日子,却破例宣百官廷议。

中原的战况不比西北局势的旗鼓相当,延奕乃北朝难得的一员良才猛将,率梁州二十万大军并凉州南方诸镇府兵七万,已成洛都的心腹大患。眼下时局,谢澈的北上之行已是当务之急。

巳时含元殿前,于百官恭肃瞻仰下,北帝当阶面南,将节钺亲授紫袍黑甲的年少将军。谢澈授命而跪,誓言铿锵,自表一番平扫烽烟的心志。

君臣将戏做足,一番繁琐礼节后,时过正午,日照如烟,百官赴往城门送别。北帝登高遥望,待瞧见那一缕明黄旗帜顺着流云飘飞天际了,忧忡不定的心才稍有了一刻的平静。他闭上双眸,借着被艳阳久照后的微微晕眩,恍惚中只觉正腾云驾雾,俯瞰着战火蔓延中原战场——疮痍遍地,血满山河。能有什么时刻,可以比现在更能让他体会到作为君王的殚精竭虑和战战兢兢?水深火热之中权柄在握,冷与暖的极致,无人得知。

风过,云过,人心再烦再乱,日色流逝依旧如常。

暮晚东风熏暖,绮云霞光下的文华殿异常地金碧辉煌。司马豫忙了一日的政务,此时未免生出些许困倦之意,于是半躺在龙榻上,静静闭目养神。

入得浅梦之际,脸颊传来柔软的触感,司马豫迷糊中睁眼,只见明妤坐在榻侧,正温柔地望着自己,又以丝帕拭着自己的额角,温言软语道:“梦到什么,出了这么一头的大汗?”

司马豫神色木然,眼眸里透着童真的懵懂,盯着她半晌,牵起嘴角笑了笑,顺着她伸来的胳膊依入她温暖的怀抱,闻着她衣襟上的清香,再度闭了眼眸,困意中轻声咕哝:“朕有些累了。”

明妤见惯了他英朗伟岸的帝王之气,却从未见到他这般虚软无力的时候,心中微微一疼,手指抚着他疲惫的面庞,柔声道:“那就睡吧,臣妾陪着你。”

斜晖晕黄,照入殿间,光阴如幻。

“陛下!”帝后难得的温馨之时,中常侍黎敬却甚无眼力地闯进来,“大司马求见,说赵王殿下自永宁传来奏报。”

司马豫当即觉醒,被人扰梦的一丝不愉也顷刻忽略,忙坐直身道:“快传。”

明妤不及回避,起身站在御案边,偷偷握紧了手中的丝帕,抑住心中所有的情绪,不至于流诸于色。

慕容虔入殿,双手递上卷帛,素来清冷的紫眸难得含笑,禀道:“尚儿此行不负陛下所托。乞特真离开梁州后,果然密行雍州暗中劝说赵王,到达永宁城当夜暴毙刺史府。此前雍州府兵的一半将领已收到令狐淳的亲笔信函,前几日聚众大闹军营,举勤王旗帜,求西进梁州,并趁乱杀死了赵王府上长史、姚融的小儿子姚珣。雍州境内大势如斯,赵王殿下如今退无可退,再不能两面徘徊,日前已经发兵梁州。延奕后方生乱,必然手脚大乱,雍州兵马与冀、并二州的军队前后夹击,中原战局脱离困境将指日可待。”

一日烦忧的阴霾在此间骤遇曙光,司马豫合起卷帛,大笑起身:“独孤尚,商之君,果然是朝廷之望,朕之股肱。”

明妤在一旁望着他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心中留存的愁虑慢慢化作沉静的欢喜,浅浅微笑,由衷而生。

(二)

雍州府兵出师梁州的消息,郗彦也在傍晚收到的密函中得知。只是他的心神却未能在此事上多搁,因为随雍州谍报一同而至的,另有一封来自东朝的匿名信函。飞鸽传书,书到鸽亡。

书房明烛下,钟晔仔细察视白鸽腹部的伤痕,微微皱眉,对郗彦道:“想来发密信时情况极险急,这白鸽身上的伤痕乃箭镞所擦,坚持飞这么远送来洛都,失血过多,落下的一刻,当即断气。”

他想了想,又续道:“少主,依信中的内容看,此白鸽必然是自荆州飞来,只是荆州那边经过韩瑞的背叛,云阁细作死伤大半,这段日子的密信来往无不是迟滞受阻,可此这封密信中所说的南蜀与殷桓暗中盟约、将要发兵江州的事天下皆无风闻,此人又从何得知这样机密紧要的消息?而且……这白鸽身无暗记标识,并不是云阁训练出的信鸽,可它却认得洛都云阁的线路,岂不怪哉?”

说到此处,钟晔心念猛地一闪,颚下胡须无风自颤,故作镇定地放下白鸽,虽则心怀失而复得的期冀,嘴里却依旧是装糊涂地推算:“还有信中这些云阁的暗语,此人又是从何得知?少主,如此种种看来,想必送信之人和云阁的关系定然匪浅。”

任凭他如何旁敲侧击,郗彦只是抿唇不语,垂眸盯着信函上暗带殷红的墨迹,脸色渐渐凝重。

钟晔心中已然是明镜般地清楚,也不再出声,用麻布包裹住白鸽,交给书房外的仆役另觅安身之地。他再度返回书房时,还未坐定,忽闻一缕箫声在竹林中曼然飘起。钟晔望向窗外,只见月色如水,倾照竹林间那袭胜雪白衣上,四周翠影凉冽,风拂起,碧叶动如波浪,愈发衬出吹箫之人的翩翩潇洒,卓然于世。

难得见沈伊如此清雅的一面,钟晔在愣神中刚升出一丝欣慰,那缕婉转悠扬的箫声却陡然一变,凄苦悲凉,诉尽哀愁。

“假模假样。”钟晔两耳许久不经此非人的折磨,因此眼下愈发难熬,待要上前关窗,却不抵那道白影掠来的飞速,修长的身躯就此倚着窗棂慵然斜坐,含笑的目光横睨钟晔,顽劣如初。

钟晔无可奈何,忿然离室。

郗彦一如既往地不为所动,将荆州送来的密函靠近烛火,慢慢燃尽。跳跃的火焰映入那双沉如静水的眼眸,片刻的明亮之后,灰烬成暗,幽深莫测。

云玳此时捧着两盏热茶进来,先递了一盏给郗彦:“公子用茶。”又站起身,觑着凭窗吹笛、自命风流的沈伊一眼,微笑着持盏上前,啧啧而叹,“我听惯了主公的笛声,郡主的琴声,却从未听过如此鬼哭狼嚎的箫声。沈公子方才可是和郡主说,要来吹曲超度昨夜刀剑相争中逝去的亡魂?怎么如今我听着,不似超度亡魂,倒似生生要将活人超度成死人?”

“嗳?”沈伊气息一窒,脸色发黑,箫声当即消散。

云玳笑意不减,将茶盏给他,温柔地:“沈公子是吹箫吹累了吧,请用茶。”

沈伊收起暖玉箫,跳下窗,笑意又是如常的优雅,盯着云玳打量几眼,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赞道:“姑娘人美,素手含香,煮出来的茶汤也是清澈灵秀,非同一般。”

此话听起来实在轻佻,云玳不觉一怔,而后轻笑:“公子慢用。”素色裙裾冷冷一飘,拨了帷幔转身离开。细碎的脚步声在廊下未曾去多远,忽听她扬声言道:“尉迟公子,沈公子夸你人美,素手含香,煮出的茶汤也是清澈灵秀,非同一般!”

“噗——”沈伊含在嘴中的一口茶当即喷了出来。

书房外半晌无声。沈伊平稳了心绪,抑制住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廊下却蓦地而起哐当一声裂响,却是茶壶落地的破碎声。

于是此夜愤慨奔走的,再不止钟晔一人。

室中,沈伊抚着胸口一副受惊的模样,喃喃不已:“这小子的脾气比他师兄还要厉害。”事已至此,他也再无品茶的心情。在书案边坐下,想了想,又不禁轻笑:“好个牙尖嘴利、聪明机灵的丫头,真是有趣,难怪夭绍那么喜欢她,此次南下,想必是离不得了呢。”

离不得?郗彦若有所思,良久后回神,淡淡一笑:“阿伊,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沈伊别无他想,因此并不以为意。

郗彦斟酌了一会,才慢慢说道:“我方才收到荆州密报,朝廷派去南蜀招降的大臣被杀,南蜀国君与殷桓已暗中定下盟约,不日将出兵江州。荆州军虽然骁勇,但此番东进却无想象的顺利。与江、豫两州兵马对峙湘水,正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但若有蜀兵南出岷江,江州的战局便会岌岌可危。虽则当初义垣兄曾答应过阿憬,徐州北府兵将西行援战,只是如今……此间却有两处麻烦。”

“两处麻烦?”沈伊瞥了眼书案上的战图,沉默片刻,低声笑道,“北府兵彪悍善战,历经烽火,如果真能与江州军携手对敌,不喾为前线佳音。只可惜,北府将士大半为你父亲郗峤之的部下,这些年与朝廷素有隔阂,怕是难以接受别人的调遣,更不论,这个人还是曾经有‘杀你’之过的湘东王萧璋之子。你担心的麻烦,是不是这个?”

“此是其一。”

“其二……”沈伊略有沉吟,皱眉道,“难不成你是想恢复郗氏少主的身份,回东朝重握北府兵?”

“是,”郗彦扬了扬唇,望着沈伊,眸色澄澈,“知我者,武康沈郎。”

“你别以为这样说就能糊弄过我。”沈伊丢下茶盏,思虑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微弱的借口,“你的身体……”

“你放心,我自会调理。”郗彦温言打断他,又道,“我此行南下江州,若要恢复郗彦的身份,统掌北府兵,必要得朝廷的认可,因此当年的旧案……纵然是为免多生风波暂不平反,也须有人在朝中为我周旋。当年父亲在怒江受困,一来纵然有水汛天敌之故,二来,也与朝廷有人在后方故意克扣延运粮草有关,因此北伐不成,这才遭奸人的诬陷。如今我却不能重蹈覆辙,朝廷中,太傅和丞相即便肯相助,但他们为国为族各受利益牵绊,此事朝夕能变,我不能完全相信。”

沈伊笑了笑,脸上的颜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所以,你想让我回朝入仕途。”

郗彦默然长久,缓缓出声道:“我只相信你。”

“就凭你这一句,我还能有什么做不得的?赴汤蹈火,死也甘愿!”沈伊抚箫轻叹,眉梢眼角全无素日的浪荡不羁,浮华遮蔽,浩然沉稳,慢悠悠透出口气,又微微笑道,“只是两手空空的,叫我如何入朝?”

郗彦自案边拿出三卷书简,两卷帛书:“这些书简是北朝御史台平反独孤一案的副卷。两卷帛书,一是令狐淳当初所述的九年前南北勾连的密情,还有一份,是我给陛下的亲笔书信。”

沈伊将书简帛书通通揽入怀中,站起身,将要走时,又掉回头,一本正经地指责:“不过阿彦,有件事你却做得十分不厚道。”

郗彦莫名之下不免微怔,沈伊扑眨着眼睛,视线斜挑向上,瞥着书架上的酒壶:“宫酿赤雪醇,你从哪里搜寻来的,竟是只顾自己享受了?”

郗彦轻笑,长袖一扬,暗风携带青玉酒壶落入沈伊满满当当的怀中:“本就是为你备下的,一时忘了。”

木塞未开,馥郁甘醇的酒香已然满怀,沈伊功德圆满,转过身用脚踹开门扇,离去前笑声纵肆:“箫千曲,酒万觞,几曾正眼看侯王?昔为梅花醉不归,而今却欲金阙眠——”一生醉心红尘之外,今夕何夕,从此坠入凡尘。声音飘远之际,他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叮嘱:“阿彦,莫要忘了去看看小夭,她已等了你整整一日,再忙也不该是这样忙的。”

夜风满室,月光湮没烛火,冷锋沉落眼底,凌割眷念,恍惚中而起的疼痛和苦楚,丝丝而来,直击心房,避无可避,于是不再逃避。

郗彦心思落定,提笔写罢一卷信函,出门交给等候在外的钟晔:“送往江州浔阳,给阿憬。”他转身正待去夭绍的阁楼,却见长廊深处两人迎面而来,偃真在前,沐奇在后。

偃真上前道:“长靖公主一行已渡了济水,一路通行的牒文我也交给了她,想来不会再出差错。”

郗彦点点头,看着沐奇:“三叔不是随谢澈大哥北上,怎么回来了?”

沐奇病恹恹的面庞上笑颜文雅,回道:“公子思来想去,觉得我还是留在郡主身边照顾的好,他身边自有老四跟着,应当无事。只是郡主——”他刻意拖长了音调,颇有几分耐人琢磨的意味深长,“听偃总管说,她昨夜又受伤了。郡主此番北上,接二连三地伤痕累累,回去东朝,沐奇还真不知如何向太傅交代。”

郗彦轻轻抿唇,廊外月色凌乱,竹荫深浓,也衬得他的脸色模糊不辨。一言未发越过沐奇,玉青衣袂流逝似水,朝夭绍的阁楼走去。

偃真看着他默然远去的背影,心中叫苦不迭,不断诅咒发誓,将沐氏十八代祖宗悉数问候过去,一转头,又望见冷冷站在阶下的钟晔送来刀剐般的眼神,顿觉沉冤似雪,郁结横生,当即恨不能够剥心明志,以告苍天。

(三)

清池畔此夜的月色不比昨夜,池水粼粼闪烁,一如刀光剑影的沉淀。岸边花草凋败,血色残留,百转风吹露寒,无复生机。

阁楼上,夭绍倚栏而坐,对着面前一盘残局,正想得入神。

昨夜她救了自己的命,丑奴知恩当报,这一整日都黏在她身旁,端茶奉水,乖巧十分,此刻又捧了糕点蜜饯过来,讨好道:“谢姐姐,晚膳放在那都凉了,我让人先拿下去热了。你若饿了,先吃些糕点吧。”

夭绍也不拂她美意,随手拿过一块,慢慢咀嚼。

丑奴在她身边盯着棋局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枯燥之下游目四望,不经意发觉楼外池边静伫的淡青衣影,顿时欢悦:“澜辰哥哥!”她踩着木梯蹬蹬跑下楼去,拉着他进阁楼,数落道,“谢姐姐等你用晚膳呢,怎么现在才来?”

语气亲热,浑然不分彼此。夭绍这才从棋局上收回视线,转过头,看着郗彦,似笑非笑。

不知是她的眼神太过通透,还是丑奴的举动太过亲密,郗彦突然间有些难堪的恼火,抽出被丑奴紧攥住的衣袖,飘身上楼,揽过夭绍,直入内室。

砰地关上门,避绝一切干扰。

丑奴怔怔地站在楼下,云玳捧着热好的菜肴过来,正见这一幕,撇撇唇道:“又要先施针,再用膳了。想必这些菜肴还得再热一次。”

“施针?”丑奴恍悟,又高兴起来,接过食盒,殷勤地,“没关系,交给我去热就好了,姐姐歇一歇。”她扭过身,浅绛色的裙裾便在月光下翩翩远去,哼着婉转的歌声,脚步轻快,无忧无虑。

阁中内室,烛火映着珠帘明光流转,照得两人的脸色都透出几分难得的红润来。郗彦自案上取来针囊,回过头,但见夭绍坐在榻上,捧着卷书简,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走到她身边,她丝毫不为所动,只对着书简,愈发地心无旁骛。

郗彦微微皱眉,握着针囊在榻侧静站了半晌,终于出声道:“躺下吧。”

夭绍并不理会,举高书卷,遮住脸:“做什么要躺下?”

明知故问,问得蹊跷。

郗彦默然无声,夭绍等了一会不见有人答话,又慢慢将挡在眼前的书简落下,瞥了眼郗彦手里的针囊,嫣然笑道:“我正在看医书呢。有人说,我这些日子看了这么多医书,想来知道怎么治自己的腿疾。郗公子大驾,今日又何来的操心?”

郗彦定定看着她,目光沉静似古井之水,波澜难兴,唯有暗潮在深处涌动,看不明晰的晦涩。

“夭绍,”他缓缓启唇,温润的笑颜一如当年对她不离不弃的清俊少年,柔声道,“躺下吧。”

夭绍笑意凝住,眸中隐隐浮出湿润的雾气。

她微微低头,娇嗔不再,眉眼依旧是往日的温柔。依言躺下,依言闭眸,只要是他叮嘱的。金针刺穴,柔力通脉,此刻都不是痛,重重的心事又莫名添了一件,辨不出来由,分不出喜怒,却平白夺去了她所有的心情。

他对她如此的忽冷忽热,似曾相识。

以前是为什么?如今又是为什么?她不住思索着。

施针半个时辰的相对,两人都静气屏息,各自沉默。待郗彦取下所有金针,夭绍睁开眼,望见郗彦额上的汗珠,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拭。指尖刚触碰到那冰雪般寒冷的肌肤,郗彦身体一挣,略略侧身避开。

夭绍的手顿在半空,良久,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缓缓将手臂收回,又撑着胳膊坐起身,想要下榻,不料双腿如灌冰铅,沉重,僵硬,丝毫挪动不得,顿时大惊失色,瞪着身旁的人:“阿彦!”

郗彦轻垂眼眸,肤色雪白得几乎透明,此刻任珠帘光色摇闪,也无法再将他的面庞映出先前的红润。他收好针囊,淡然一笑:“夭绍,我方才接到了东朝的密报,南蜀与殷桓私连,江州战事紧急,不得不尽快南下。”

夭绍起伏的心绪终于自腿上的禁锢转移,此时不需细想,已然明白其中原委,盯着郗彦看了好一会,还是抑不住惊怒,冷笑道:“所以,你要舍了我独自南下?”

郗彦沉吟了片刻,抬起双目,望入她努力掩饰慌急的眼眸,慢慢道:“你腿上的剑伤虽然不深,但因先前的旧患本就未好,如今再添新伤,未免沉疴难养。我此行南下须日夜不断赶路,纵马疾驰,等不得你乘马车。”

“腿伤!腿伤!”夭绍懊恼难当,“你能再找个好一点的借口吗!”

郗彦注视着她,半晌,微微而笑:“这里,洛都,有你舍不得的人。”

目光相对,毫不避忌,他竟说得如此坦然。

夭绍的面庞瞬间褪去了所有的颜色,浑身冷颤——是什么逼得他如此无情,冰凉的剑刃所指,竟要这般利落地直戳她的心口?曾经在那里留下的伤痕刚刚结疤,薄纱罩着,朦朦胧胧,心肝灵慧的两人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触,等着它痊愈,等着它淡却。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要这样迫不及待,狠心将她的心伤再度撕裂,让她猝不及防、无路可逃。

“我不是……”语出唇齿,虚弱颤微,话已不成音。

不是什么?她倏地有些茫然。

殊不知烛火却照清了她眸中的情绪,从未有过的羞惭,从未有过的黯淡。

怔忡中,只听他如释重负般轻声叹了口气,淡淡道:“明知不可为,偏偏任性而为,从小到大,屡屡如是,该改了。你留在洛都养好腿伤,再图南下,又有何不可?”他说得如此的平静,又是如此的漠然,仿佛两人中间隔着的,是万里山河、九重天阙,那样的遥不可及。昔日的耳鬓厮磨、生死与共原来只是水月镜花,但凡一丝微风吹来,便可如约而逝。

夭绍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轻声一笑。

这笑声太过突兀,有着透穿一切的蛊惑,趁着他微怔的神思长驱直入,清晰而又温柔地,触摸着他心底的苦和恨。

他不免微生狼狈,只是言尽于此,他也再无解释的必要,移开目光,站起身。青衣隐没于紫纱帷幔中,没有一丝的踟蹰。好像只有这样无情决然地离开,才能带走一帘的风月、满眸的柔情,然而步履迈出,四肢百骸无不沉哀生疼,如被冰封、如受火炙,喘息、挣扎,脱离不出,心中竭力压抑着那样激烈的情绪,让他连喉间何时涌出了腥甜也不自知——

早知如今的离别,又何必当初义无反顾地深陷。

“阿彦,等等!”帐后蓦地扑通一声闷响,艰难的呼唤迸出唇间,终归还是牵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回过身,拨开幔帐,僵立片刻,才俯身扶起无力倒地的夭绍,冰冷的指尖慢慢伸出,抹去她眼角沁出的泪珠。

夭绍唇边挽起一丝微笑,指了指一旁的雪魂花:“别忘记带走它。”

“好。”

夭绍就势握住他的手,待要再语,郗彦却不容她开口,手指微动,点上她的睡穴。那双明净的眼眸犹含着来不及诉诸于口的不舍,却只能就此忿忿不甘地、阖目而睡。

梦中不知人间岁月,清风吹入室中,卷起紫色绫纱,包裹住两人的身躯,柔如东山的春光。

郗彦低下头,寒凉颤抖的唇,终于碰上那温暖的柔软。微甜,微苦,深深一吻,久久难离。嘴角溢出的血丝沾上她的红唇,浓浓一缕,瞬间染成触目惊心的妖娆。

如花美眷,如玉容颜。

到底不如似水流年。

我给不起——

郗彦将她抱上软榻,盖了锦被,慢慢抹去她唇上的殷红。

就此别了吧。

(四)

夜过亥时,天河明净,宵禁下的洛都灯火寂灭,正是万物俱籁之际,城南定鼎门却哗然而开。十二匹骏骑自城洞下飞掠而出,城墙上火束明照,映着当先一人高举的金箭权令,夜色下格外地张扬刺目。马背上,十二人俱是一色的黑衣斗篷,随着响鞭急作、铁蹄如风,飘逸流绸滚滚振飞,宛若是深水暗潮惊浪而起,绝尘奔往东南官道。

这队南下的人马,正是连夜出城的郗彦一行。此行东朝贵在神速,又免打草惊蛇之虞,因此偃真只自云阁剑士里挑了八人随行,马匹行李一切从简。轻骑疾驰,凭着大司马慕容虔的令箭夜出洛都,在月色下沿着敞直平坦的官道连赶数十里,方在枫岭之西踏上漫漫崤山道。

迂曲萦回的古道在寂静中逶迤无尽,波雨般的铁骑声一旦深入丛岭,回声不绝,飘荡群谷,瞬时捣碎了宁深的山夜。又行三十里,在崤山道与菱册道交汇处的驿站换过马匹,诸人毫无喘歇,再度急奔。初时月色洒照满途,迎风驰骋,倒也畅怀。直到月过中天,缓缓西沉,道侧隆峻的峰峦将清光遮得一丝不漏,徒剩无尽的森郁叠压眼前时,诸人方才感慨深山嵯峨、层林森郁,端是深不可测的险峻。

钟晔让人点了火把,黑暗中摸索向前,再无方才的电掣风驰的神速,越过最为狭窄的云台隘口,再过十里,眼前终于豁然开朗。远处的平原强压山色,崤山道于此处转向雍州庐池,官道笔直宽广,夜色下一望寥落,毫无阻拦。

诸人都是松了口气,唯有郗彦忽然一勒缰绳,对着前方道途生出几分犹豫。他一停下,随后的人马俱是挽辔而止,钟晔驱马上前,疑惑道:“少主,为何不走了?”

郗彦理着缰辔,还未出声,懒洋洋走在最后的沈伊突地一拍双手,大笑道:“妙极,此处竟有酒庐当风!”不管不顾地,他已驰了马向西奔去。

诸人这才将视线从正南方收回,转头望去,果见壁岩下有茅舍连排,酒旗飘展。深夜如斯,道上行客早已杳然,此间酒庐却依旧门庭大开,粗陋的窗牖间透出摇烁的烛光,照在慵慵倚在门框的小厮身上。似是久不逢客经过,小厮正瞌睡连连,见着沈伊奔来,这才如梦初醒,揉着眼睛,站起身。

“可有酒?”沈伊抚摸腰间空空的青玉酒葫。

“自然,公子请进!”小厮不住躬腰,又看着远处停驻不动的人马,高声招呼道,“诸位连夜赶路必是劳累了,何不停下歇会,买些酒喝?”

钟晔似乎是被说动,望了眼前方无垠的广道,言道:“少主,不如停下歇会?”

“也好。”郗彦掉转马头,朝酒庐慢慢行去。

小厮的同伴听闻动静,忙从庐间迎出,挑起竹帘,恭请诸人进屋。半夜迎到这么多的客人,而且沈伊抛出酒葫后便扔出两枚金铢,两个小厮喜从天降,伺候在诸人案前,不住赔笑招呼。

郗彦静静坐在窗旁,望着夜色,自有沉吟。云阁剑士们分坐四周,一张张面庞遮蔽在黑纱斗笠之下,也是僵石般的沉默。满室沉寂,只有沈伊倚在郗彦身边,软趴趴地如没骨头一样,口中不住抱怨:“为何就不能明天走?昨天劳累了一夜,今天又是这样奔波,赶了一百里路毫无停歇,我浑身骨头都散了!”

“百里路?”为他倒酒的小厮笑着道,“原来公子们是从洛都来?”

沈伊目光清亮,望着他,含笑道:“你倒清楚得很。”边说着,边得寸进尺地将浑身重力都压在郗彦身上,极舒服地闭目养神。

郗彦皱了皱眉,伸手将他推开。沈伊顽石一般,纹风不动。刚刚走入酒庐的钟晔看不过眼,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襟,随手丢在一旁,将携身而带的水囊递给郗彦:“公子。”

郗彦接过水囊,并不急着饮,只看了眼对着他的佩剑偷偷打量的两个小厮,忽然问道:“两位多大了?”

小厮们怔了须臾,一个笑答“十八”,一个依旧懵懵地,说道“我十五”。

“可惜了。”郗彦轻声叹道,这时方解开系在脸上挡风避尘的黑巾,慢慢饮了一口水。墨色绫绸映衬的肤色白得怵目,小厮们却盯着他如画的眉眼,一时仿佛看得失了神。

郗彦放下水囊,缓缓笑道:“劳驾两位,给我热两坛文君,我路上带着喝。”

“是,公子稍等。”两个小厮交换了视线,挑起竹帘,齐齐闪身里面去了。

酒庐间顿时是一片沉寂,连沈伊也是默默地喝着酒,不再吭声。

“偃叔,”郗彦微微垂眸,话出唇齿,恰似静水无澜,“你也去后面帮帮忙吧。”

“是。”偃真身影如风,飘入竹帘。

须臾,便有两声凄厉的惨叫悚然传出。沈伊握着酒盏的手指僵了僵,瞥了眼无动于衷的郗彦,慢慢沉下一口气。偃真从内舍出来,衣襟磊落,神色从容,全无杀戮后的煞气,手提一笼子的白鸽,将一卷墨迹未干的丝绡呈在郗彦面前。

“少主料得不差,这两个小厮果然是殷桓的细作。”偃真道,“且依这丝绡上所写,前去庐池的路上怕是埋伏重重,不可再行,须得另择旁道。”

“旁道?”钟晔拧眉,“说得轻巧。眼下除了南去庐池的路外,已别无旁道,除非返程,西行菱册道,再折转南下。”

“太过费时了。”沈伊翻眼。

钟晔瞪了瞪他,转过头,随着诸人无声的目光,看着郗彦,等他定夺。

郗彦垂首思索片刻,烛光下目光淡如水波,忽地微微一动,抬头朝谧蓝的夜空望了一会,言道:“阿伊,借你暖玉箫一用。”

“啪嗒”一声,玉箫飞落案前。郗彦执箫近唇,气息悠然吐出,凭借深沉的内力,将清越的音色送去九霄之外。偃真等人无不狐疑,只有钟晔在箫声下恍悟过来,仰头望着天宇深处,瞧见那道优雅展翅的白色飞影后,不免轻轻“咦”了一声。

白色飞影旁另有黑影流空,顺着长风齐齐俯冲,落在酒庐窗棂上,一鹤一鹰,俱是神采奕奕。

“这是……石勒的鹰?”偃真盯着黑鹰,有些不确定地问钟晔。

钟晔没出声,只看着白鹤,略有怔愣之色。

郗彦止了箫声,白鹤跃入窗内,长颈贴上郗彦的肩头,不住厮磨。郗彦微笑,抚摸它的羽毛:“九年了……你依旧长寿,我,也还未死。”白鹤似有感触,晶莹水意淌过眼眸,就此落了下来,又将尖喙轻轻啄着郗彦的衣袂。郗彦默然片刻,低声道:“你是想她吗?她……这次未随我一起,下次再见吧。”白鹤终于抬了脖颈离开他的身子,轻声啾鸣,如在对语。

“知道了,”郗彦站起身,笑道,“请鹤老带路。”

鹤与鹰再度振翅,盘旋高空。诸人出了酒庐,翻身上马,顺着两只大鸟指引的方向,驰入深岭小径。

路上,沈伊再无先前的懒散,全身紧绷,似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只是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郗彦:“那是不是你和小夭当年在东山养的白鹤?”见郗彦点头,他立刻一个寒噤,觑着天上那道白影,面色如土。

“它怎么还未死?”沈伊咬牙切齿道。

“鹤都是长寿的。”钟晔一路郁闷的心情刹那间霁朗起来,横了眼沈伊,调侃道,“事隔这么多年,想必鹤老也已经忘了沈公子当年是如何折磨它的了。”

话音刚落,一粒石子从空中落下,正打在沈伊的额头。

“畜生比人还要记仇!”沈伊倒吸凉气。

钟晔瞧着他紧捂额角的痛苦模样,不禁笑得开怀。

然而与他的心情相悖,山间的道路却是越发坎坷难行起来。此刻冷月虽还未尽数西坠,丝丝凉光透过壁岩缝隙斜射入墨黛的山色里,更显得前途凄恻幽清。狭长的小道在嵬崔山峦间折转无尽,走到最艰难处时,不见径道,全是乱石峭坡,众人不得不下马,牵辔步行。如此折腾下来,等再度出山时,望见东方天际曦光暧昧,方知此刻已是拂晓时分。

山外长风广漠,清流蜿蜒,鹤与鹰犹不停歇,拍翅徜徉,引着诸人在浅滩上急驰数里,直到完全穿越出崤山山脉,到达一片浩荡湖泊。白鹤引颈,飞鹰长啸,这时才自云端缓缓飞落下来。

郗彦举目远望,晨天之下水色茫茫,云兴霞蔚,几只轻舟泊在汀渚上,桃荫夹岸,碧波锦浪,景致安静宁和,宛若是世外瑶池。

渡头,古亭寂寂,两人相对坐于其间,白衣清雅,黑衣沉着,正专注于盘中弈局。石勒与段云展领着鲜卑武士候立亭外,听闻远处的马蹄声,忙道:“主公,彦公子他们到了。”

白衣公子闻言转头,商之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黑子落入棋盘。

“我又输了。”白衣公子掉回目光,望着局中一片狼藉的形势,勉强撑到现在,已是退无可退,只得弃子认输。他站起身,落寞长叹道:“九赌九输,我阮靳一生从未输得这么惨过。”眼见商之脸上微起了愧色,他又得意一笑,“不过这样才玩得尽兴,倒不枉我千里迢迢来永宁城帮你杀人放火,为你费尽口舌。”

商之笑道:“是。”

阮靳挥袖拂乱惨不忍睹的棋局,轻声咳嗽道:“话说回来,我也是因为在永宁城为你奔波两日两夜的劳累,精神倦怠,所以今日对弈才难免有心无力。”

商之依旧笑道:“是。”

阮靳转瞬一想,又飞速换过话锋:“当然,今日我的确也是技逊一筹,此回东朝必当静心钻研,日后再来与商之君切磋时,你可不能推诿。”

“是。”商之忍不住抚了抚额角——通宵达旦的九盘对弈,比之永宁城之前的风波浪潮,似乎更容易让他心力交瘁些。

此刻郗彦一行已到达渡口,两人迎出亭外,郗彦与沈伊下马上前,见到阮靳时,俱有些讶异。

阮靳并不提永宁城的事,只这般对郗彦解释:“日前北府兵由我兄长和沐坚率去江州,阿公料想你会借机回东朝,因此让我北上与你会合。岂料北上的途中遇到不少乔装改扮的荆州士卒,方知殷桓也在提防你南下。尚已派人探查过,由庐池南下的官道埋伏重重,皆不可行。昨夜派了飞鹰去洛都报信,谁知带回来的却是你已出洛都的消息,因此只能遣出飞鹰和鹤老途中追寻你们的行踪。”说到此处,他略有感慨地看了看停歇身旁的白鹤:“鹤老果然不负众望,时隔多年,竟还能在深夜里认出你来。”

郗彦望着那几只轻舟:“如此说,需要取水道南下?”

“是,”阮靳道,“我们取水道往东南去官渡,看似是缓一些,但可经许昌、颍阳直下豫州。比之庐池南下的险阻,这样反倒更快,且能出其不意。”

郗彦颔首,转身嘱咐钟晔和偃真:“即刻飞信传去官渡、许昌、颍阳三地云阁,让他们提前备下换行马匹。”

“是。”

岸边,段云展领着鲜卑武士正帮云阁的人牵动绳索将轻舟拉入湖中,商之目光掠过随行诸人,眸色轻轻一沉,望着郗彦:“夭绍呢?”

“留在洛都。”郗彦话语微顿,思索片刻,方道,“尚,能否借一步说话?”

商之默然片刻,转身朝亭中走去。

阮靳目送他二人远去,若有所思,回过头,瞧着一旁默不作声的沈伊,轻笑道:“小时候从未见你这般安静过,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沈伊顶着额角的青印,冷冰冰板着一张脸,全神贯注与杵在他面前的白鹤眼对眼互瞪,双唇紧抿,一时分不出心神理睬阮靳。

“乖,”阮靳像是丝毫不知其间情由,抚摸着白鹤,柔声道,“一边玩去吧。”

白鹤老气横秋地横了眼沈伊,方掠去汀畔饮水,阮靳站直身,再度对沈伊道:“多年不见,我听说你是大有长进了,名冠江左领袖,人称盛德日新。”

沈伊长出一口气,瞬间嬉笑如常:“义垣哥哥还是从不仰头看一看的吗?”

“什么?”阮靳不曾明白。仰头而望,无垠青天。

沈伊话语深长道:“你不仰头,如何能知天之深广?”他上前一步,微笑,“譬如你眼前的我,不近前看一看,如何能知盛德日新、从无断绝的道理。”

阮靳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盛德日新,果然是名不虚传。”

“过奖。”沈伊坦然接道,又目光犀利地盯了眼汀畔悠闲散步的白鹤,“这老家伙这些年都是你养着的?”

听他口吻不善,阮靳抿了抿唇,微笑不语。

“你给它吃了些什么?”沈伊鄙夷道,“如此丰姿,亏它还能飞得动!”

“我喂他的不多,常就两样,酒和蟹。”阮靳道,“鹤老最贪此二物。有蟹横行,不分尊卑;有酒发狂,疯疯癫癫。”说完他横眸睨着沈伊,笑了笑:“闲暇时我为它作了一首诗,你要不要听听?”

彼时沈伊正解下腰间的青玉酒葫,烈酒倒入口中,滑过咽喉,火辣辣直烧入肠,还未来得及吐出话语,已听阮靳长声念道:“左擎蟹螯黄,右执酒杯青,拍浮酒池中,了此慰一生。”言罢,拂袖转身,大笑踏上轻舟。

“阮义垣!”岸上,空留沈伊勃然大怒的喝声。

此边唇枪舌剑、烽烟弥漫,古亭中,凭栏而立的两人对着眼前浃渫扬波的湖色,却是良久无声。直到听闻沈伊的怒喝,商之方掉转目光看了眼岸边,微笑道:“有这两人陪你南下,一路不愁寂寞了。”

“是。”郗彦轻轻扬唇,也是微笑。

商之道:“阿伊何时从柔然回来的?”

“是随长靖公主一起南下的。”郗彦顿了顿,说道,“鲜卑的盟书,我已交给她了。”

商之颔首:“如此也不会让华伯父太过为难了。依柬叔那天南传的信函看,华伯父与柔然女帝曾有那样难解的恩怨,如今此举,只怕也并非是全无余地的狠下心肠。”

郗彦不置可否,缓缓说道:“不过夭绍为了从长靖手中夺回长孙伦超的女儿,却受了伤。”

商之怔了怔,负在身后的双臂慢慢落下来。俊美的面容映在初阳东升的璀璨光华中,有些倦累,有些苍白,却不见什么波澜。

“伤得很重?”半晌,他很是疲惫地透出口气,“不然依她的性格,绝不会独留洛都。”

郗彦并不回答,只道:“她要留在洛都养伤,这段日子……劳你照顾。”

商之终于转过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一笑:“阿彦,你和她的事,为什么总要扯上我?”

“你说什么?”郗彦颤声道。他注视着商之的眼眸,这才发现那深邃的眸底此刻是那样沉静的黑暗,不见风动,不见心动,毫无留恋的冰冷,一如当初在云中战场时的取舍。

“当初为什么要将月出琴让给我?”商之轻声叹息,“很多事其实早就注定了,不可相让,不能相让。”

“你知道……”郗彦雪白的面容瞬间惨淡,“谁告诉你的?”

“谁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商之苦笑,“你早应该明白,即便是没有月出琴,没有婚约,她依然依恋你,心甘情愿陪着你。你又为何还要伤她的心?”

“依恋?”郗彦轻轻笑出声,“还能依恋多久?一年?不对……是九个月。”

商之低声道:“即便是只有九天,她也是开心的。何况——”他望着郗彦,慢慢道,“待天再暖一些,这寒毒或许会有转机……”

郗彦摇了摇头,此刻并不想听他说那些劝慰的话。“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他阖上双眸,筋疲力尽道。湖上晨风寒冷,拂面而来,早让他有些承受不住,此刻抵在胸口的一口气松散开来,更是忍不住地咳嗽。商之看他手指哆嗦着从袖中拿出药瓶,忙上前接过,帮他倒出一粒药丸。

郗彦吞下药,竭力平缓气息,垂眸瞥着商之腰侧的宋玉笛,唇边缓缓浮出一丝笑意,轻道:“她想必是爱极了这支笛子。上次在燕然山遭遇雪崩,她不顾腿骨断裂、积雪压身,即便昏迷着,也将这支笛子紧紧护在胸前,不愿让它受半点损伤。尚,你说她这样傻不傻?”抬起头,望着商之早已失去血色的面容,他无声微笑,转过身,慢步走出亭外。

商之僵立亭中,只得这般静静望着他远去。阳光将岸边桃色照出万般妖娆,但当那袭黑绫斗篷包裹下的瘦削身躯走过时,落花纷纷,孤寂横生,世间万物,仿佛都在瞬间黯淡下来。

既然是这样地舍不得,又为何不自私一些?商之长叹一声,取下宋玉笛,横在唇边,吹出离别的曲调。

婉转的笛声入耳,依稀有些耳熟。待终于记得那是年少时她最喜欢的曲子,郗彦已走上了舟头,身影微微一滞,却未再回头,也没有必要再回头。

白帆竖起,晨风催发。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沈伊早已仰卧在舱中榻上,沉睡之际轻舟颠簸,不耐烦地转了个身。恍然一梦,轻舟已过数重山。

待帆影隐入湖色,渐渐不见,商之这才收了笛音。石勒拾掇好马匹行李,入亭道:“主公,我们也该回洛都了,子野小王爷的飞鹰急信方才又送达一封,接二连三地催促,却不知是什么要紧事。”

商之走下石阶,牵过马匹,望着北方晨雾萦飞的叠叠山脉,隔着那片并不明朗的天际,却似陷入沉思般地,扶辔踟蹰。

硝烟战火、刀枪剑林中,从未有过的踟蹰。

(五)

烈骑卷风,暮晚时分到达洛都。赶在宫门尚未闭合之前,商之入宫见过北帝,禀述了永宁诸事。司马豫早已备好嘉奖勉励的说辞,君臣互以委蛇一番,这才发现已找不到当初推心置腹的亲密和默契,不可抑制的一丝失望之下各有微妙的感触,未免气氛继续尴尬沉寂下去,遂在最适当的时候,客客气气分了手。

商之出宫时天色已暗,宫城墙外华灯初燃,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当朝长公主的驸马慕容子野手扶佩剑等在宫门口,眼见商之的身影,慕容子野急急上前,将他拉入宫城墙下阴暗处。

“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商之皱眉,“你一路急信让我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阿彦的事。”昏暗的光线下,慕容子野的容色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慢吞吞将一卷书简递给商之,“你看看这个。”

商之不解他的用意,走到光亮处打开书简,目光掠过上前的字迹,见是柔然古字,先是一怔,接着看下去,却是脸色一冷,忍着怒火转过身,问道:“什么时候找到的?”

“竺深大师圆寂那日,夭绍托我找的。”

“她知道了?”

“不知道。”慕容子野道,“她知道也没什么办法,必然是求你帮忙。可这是血苍玉,关乎你和裴萦的婚事,若她开口求你……”

商之蓦地一声冷笑,慕容子野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商之侧过面庞,目光沉浸在暗夜深处,缓缓出声道:“她不会。”

“不会?”慕容子野却是难以相信,望着华灯下那张冰寒的面庞,愣了片刻,接着低声说下去,“我当日原本就想告诉你的,不料竺深大师突然仙去,你那样的心情下,诸事烦忧,我也不想再给你负担。又想着我和晋阳将要大婚,而且晋阳曾说这血苍玉还在宫中,于是便自作主张,让晋阳去向裴太后求赐,只不过……”

他突然不再言语,商之却十分明白,看了他一眼,道:“那日晋阳被罚就是因为这个?”

“是,”慕容子野露出羞惭的神色,“而且裴太后还将血苍玉赐给了裴萦。裴府高手如云,对我们而言,怕是比禁宫还要难行,如今想要取回这血苍玉,却要更费周折了。”

商之抿唇,望着眼前无尽的夜色,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却只是道:“我知道了。”

他的面色永远是这样的平稳冷静,慕容子野看不明白其间的深刻,懊恼起来,咬着牙道:“这事是我一手弄砸的,若阿彦有什么万一,我罪责难恕。只要能拿回血苍玉,赴汤蹈火……”

“不会那样艰险。”商之终于被他逼出话来,慢慢道,“我有办法。”

慕容子野追着问:“什么办法?”

商之叹息:“你放心,反正断不会如某人一般,尽出下策。”飘然转身,黑衣在华彩宫灯下一掠而过,落上烈焰坐骑。

慕容子野茫然望着他远去,好不容易从迷雾中恍过神来,顿时恼得血冲头颅:“你说谁尽出下策!”

那人却不再能听到,黑衣策行夜下,直奔云阁庄园。

昏睡一日,当晚间寒风吹入阁楼之际,夭绍才沉沉醒来。梦中的凄惑留存心底,纵只是浅浅一缕,却也宛若无形的游丝捆缚了她全部的心神,沉惫疲乏,异常艰难地才睁开双眸。她环顾空寂的楼阁,还未理得清脑中纷乱的思绪,目光却停留在榻侧翡翠台上,怔怔移转不得——

红色晶石置放依旧,室中烛火早已燃亮,将它耀得流光夺目。

雪魂花。

夭绍猛地坐起身,撑着胳膊时,又觉手臂上触感不对,捋开衣袖,方见那道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伤痕,此刻却被纱布重重包裹着。

她呆了片刻,指尖抚过纱布,又抬眸望着雪魂花,望得久了,视线便慢慢模糊起来。她垂落眼眸,许久,轻轻苦笑,喃喃自言道:“原来如此啊。”眸中的湿润在烛火的光晕下慢慢凝结,她阖上眼眸,泪水沿着脸颊悄然淌落。

寂静中,耳边清晰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寒冽的香气在晚风下淡淡送来,触动她心头的伤口,不禁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他并未走近,只站在窗旁,隔着重重帷幔望着她。

“你何时回来的?”夭绍抬手擦干泪痕,轻声问道。

“一个时辰前。”商之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今晨在庐池城外送别阿彦,他们取水道往东南,想必此刻已到了官渡,不出五日,便可抵达江州。”

“嗯。”夭绍微微颔首,默默倚回榻上,望着翡翠台上的雪魂花,怔自出神。

“这花并未死绝。”商之慢慢出声道。

“什么?”夭绍似未听清,睁大了眼眸。

商之在窗旁静立片刻,终于撩开帷幔走入内室,将手中的书简递给她:“这是子野那日和你在白马寺藏经阁找到的柔然古书。”

“是,”夭绍迷茫接过,“可是子野说并无记述救活雪魂花的方法。”

“他骗了你,”商之微微一笑,烛火温和,照入他澄清的黑眸,都无纤翳,“这书上写明了方法。”

夭绍竭力沉住气,小心翼翼地确定:“什么方法?”

商之道:“以血苍玉熔于南海沉香木,以血玉之液浇灌雪魂花,便可救活。”

“血苍玉?”夭绍念着这三个字,思绪一闪,握着书卷的手指轻轻颤了颤,仿佛是被寒风侵体一般,忍不住朝软榻里面侧了侧身子。她思索了片刻,这才浅浅扬起唇角,仰头看着商之,目色明亮沉静,微笑道:“我明白了,多谢你来告知。”

商之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你有办法?”

见夭绍连忙点着头,商之一笑,也不在此话题上多说,只转眸看着四周:“我方才路过采衣楼,听管事说,南蜀来了商旅经过洛都,明日将来云阁拜见他们的少主。阿彦这次南下行动隐秘,且正是为了南蜀兵动的事去江州,殷桓那边也是提防重重,因此难保这支商旅中不会有存心不轨之徒骤生异变,所以……”

他话还未说完,夭绍已道:“我随你回独孤王府。”她看着他,神色坦然,笑了笑:“想必这也是阿彦嘱咐的。如今丑奴也在这里,我一人照看着,他肯定不会放心。”

商之抿唇,烛光下徐然轻笑的容颜冰清璧润,未再言语,伸出手,扶着她缓缓下了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