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征二年的三月,云萧索,风拂拂,柳坞花白,春色无常。
西北战火已经燎原,递送洛都的军情密报每日急传不断,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司马豫与群臣为战事昼夜廷议,难有安心休憩的时刻。岂料正当前朝军政紧迫之际,后宫竟也突生波澜,给这位年轻的帝王平添重重忧患。
初十深夜,急雨滂沱,冷宫之中骤起婴儿啼哭,宫人夜奔紫辰殿,报晓皇后,先前被陛下贬黜的淑仪令狐氏诞下一男婴,问是否要禀知前朝。
明妤惊疑难定,当即派人去文华殿告知司马豫,又让贴身侍女前去冷宫接出令狐氏,另置宫殿。谁知侍女到达冷宫时,望见裴媛君已领着御医守在令狐氏的榻侧,不得不止步殿外。
令狐氏产后血崩,御医回天乏术,只灌了参汤让她能挨住一口气。司马豫冒雨匆匆赶至,看到令狐氏苍白虚弱的面庞,本是喜悦的心情一霎沉落。帝妃二人无言相望。弥留之际,令狐氏的眸光凄楚异常,嘴唇翕动,却终究一句话也未曾交代,便闭目而去。
冷宫之内,帷幔素白,光烛寡淡,诸人皆是黯然神伤,唯有那刚出世的男婴不解世故,于裴媛君臂弯中无所顾忌地嗷嗷啼哭。
司马豫难忍令狐氏唇边留下的最后一丝冷笑,跌跄退出殿外,长廊下痴然静立一夜,只觉风雨沥沥眼前,往事如烟,人也如烟。
直到天色发白,夜雨停歇,中常侍黎敬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司马豫方才回神,启唇道:“传旨去云中王府,召回令狐淳,即日入洛都。”
黎敬领了旨,转身吩咐了侍从,又掉回头来,在司马豫身边轻声叹息:“陛下不去看看皇后?方才紫辰殿侍女来报,皇后也是一夜未歇,拂晓头晕昏厥,御医前去诊治,说是动了胎气。”
司马豫慢慢转过身,黎敬望着他的面容,暗自一惊:形销骨立,憔悴如斯。
黎敬不由想起初逢令狐淑仪的时候,那时的君王年少懵懂,那时的少女豆蔻娇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相伴光阴,纯洁美好,可惜却无长久。
生于权利斗争下的感情,最终也是沉没于权利斗争之中。
纵是在宫里见多了这样的伤痛无奈,黎敬心中还是说不出的失落,沉默着跟随司马豫的身后,晓雾迷蒙,主仆二人在叠起的殿阁之间茫然而走,一时竟不知去往何方。
十一日傍晚,鲜卑铁骑于羌沧河得胜的消息传至洛都,不仅满城百姓为之欢腾,沉沦于悲痛中的帝王也因此事及时清醒。司马豫亲自布置好令狐氏的灵堂,拜过离去,再无留恋。文华殿当夜烛火通明,司马豫看过堆积的奏折,翌日一早如常召见大臣商讨战事,言词举止较之以往,不见颓废消沉,反倒更为沉稳从容。
三月十五,姚融大将乞特真密出阳武关的谍报送达尚书省时,司马豫正坐在掖池水畔的宣阁,与远道南归的苻子徵纹秤对弈,谈笑生风。
“朕记得你去了河曲牧场已逾五年?”司马豫望着对面乌衣金冠的年轻公子,微微而笑。
晴空丽日,照得掖池水波潋滟,碧沉沉的光泽染透宣阁雪白的绫帐,浸生出幽凉无限的意味。苻子徵迎着司马豫深邃难测的目光,安然坐在锦毡上,扬唇浅笑,一贯地清贵优雅,明俊温和。
他不紧不慢落下指间的白子,回道:“臣十七岁去的塞北,至今五年零三个月。”
“一去这么久,难得你还记得回来。”司马豫执子观望棋局,“你是苻氏的长子嫡孙,世袭公爵,如此日日逍遥塞外,算起来,是白吃了朕五年零三个月的俸禄。”
苻子徵含笑道:“承蒙陛下宽宏,臣……”
“你不要想着拿话堵住朕。”司马豫打断他,敲着棋子道,“听说你们商人来往都讲究利益盈亏,朕今日想和你算算,除了那笔俸禄以外,河曲的草原牧场交给你们苻氏经营百余年,更是从不计较得失。这笔钱财数目,该是多少?”
苻子徵长声叹息:“数目太过巨大,臣又是个守不住钱的纨绔,此刻就算倾家荡产,怕也是还不了。”
“你的家产朕不稀罕。”司马豫将黑子利落按入棋局,“只要你回朝替朕办事,这债便从此两清了。”
“回朝?”苻子徵眼睫略略低垂,敛笑正容道,“不是臣不识好歹、不接恩典,只是苻氏祖训从来都是长者朝中为官,少者经营马场。先父在世时为先帝太尉,臣叔父那时便久居塞北草原,直到先父离逝,叔父才南下任职。臣如今也是如此,叔父于朝中,臣于塞北,合乎祖训。何况……大才槃槃商之君,陛下身边已有尚这样的社稷之才,何须臣还归朝中?我孤身在外,反倒更加容易给陛下办事。”
“大才槃槃,社稷之才——”司马豫望着阁外水波,徐徐道,“尚的确是朝廷之望,至于社稷,却未可知。”
苻子徵抬起眼眸,不看司马豫,只盯着棋局,似是陷入了深思。
“有什么可为难的?”司马豫回过头,看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禁失笑,伸手指点棋盘,“白子行六九路,你便胜了。”
苻子徵却弃了棋子,俯首道:“臣输了。”
司马豫皱眉:“为何?”
苻子徵道:“臣纵然还有子,也不敢赢君上,论棋中气度,臣折服于陛下,所以输了。”
“你自小如此,太过谨慎小心了。”司马豫轻叹,“尚与朕对弈,却从无这般退退缩缩的时候。”
苻子徵笑道:“所以天下人所称的大才槃槃唯他一个,而不是臣。臣若在朝中,位在人下,约束受制,不会有什么作为。若在塞北,眼观沙漠草原之广,耳听飞鹰骏马长啸,反倒身心旷达,耳聪目明。陛下觉得呢?”
此话之下含意深远,司马豫沉默了一刻,继而风轻云淡一笑,道:“你父亲苻太尉当年是乌桓贵族心中的英雄,这次的朝政革新,多数乌桓贵族心生不满,你叔父又从来是独断独行、六亲不认的顽固之人,乌桓贵族大都与他疏远,朕本想你回来能为朕在此事上分忧,不过……如你所说,此事也不急在一时,毕竟目前战事为重。你留在塞北,当下的确比在洛都合适,是朕考虑失当了。”
他伸手将苻子徵拉起,又命黎敬领着侍从们退出阁外,问道:“朕年初让你筹备的十万战马,如今可有着落?”
“战马已俱在河曲草原,不然臣也不敢回来见陛下。”苻子徵道,“不过二月鲜卑出兵陇右时,尚已向我调出一万战马。”
“这是朕的意思。”司马豫起身,负手走到栏杆旁,风吹开帷幔,正露出远方的碧空烟岚。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道:“子徵,你与朕皆是乌桓子孙,此次姚融叛逆朝廷,乌桓人自相残杀,祸难不可避免。不瞒你说,其实在姚融真的行逆举之前,朕还曾幻想会出现侥幸之局,能让此次家国的中兴、朝政的革新尽量不付诸武力、不牵连百姓苍生、不至于动摇到社稷根本,然而街亭一役骤起烽烟,令朕如今别无退路。”
他话语顿了顿,转过身注视苻子徵,语重心长道:“此次的战事不同以往,无论是姚融的烈风营,鲜卑铁骑,抑或是其余诸州的军队,俱是出塞绝漠、来去如风的胡人骑兵,充足的战马后援是此次战事的取胜关键。自百年前立国之初,你们苻氏便与姚氏各占翼北、秦陇两处牧马沃野。如今姚融既反,战马之事,朕能指望的唯有你。”
苻子徵忙道:“臣知晓利害,不会辜负陛下的托付。”
“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司马豫微微抬首,本是俊毅分明的五官被和煦阳光照得有些模糊,慢慢道,“朝野上下如今只知你苻氏马场有战马五万,并非十万。”
苻子徵怔了一怔,随即恍悟,自软毡上起身,揖手低头:“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放心,此事绝不会泄漏出去。”
司马豫这才笑得畅快明朗起来,道:“此番战马自河曲南下分拨各军,中间杂事繁复,又要长途跋涉,未免你忙碌起来两边难顾,朕会安排一人与你分忧。”
“不知陛下所指何人?”
“令狐淳。”
“魏陵侯?”苻子徵讶然抬头。
“不再是魏陵侯,是代国公。”司马豫持稳的声音不露一丝波澜,“当日令狐淳渡济水北上时,虽遭逢行刺,却大难不死,被慕容虔的人羁押看守于并州。令狐淑仪前几日在冷宫中生下皇子,却不幸辞世,朕……有愧于她,也感恩于她,因此赦免了令狐淳的罪过,暂擢为代国公,让他镇守代郡。”
苻子徵颔首道:“原来如此。”
司马豫道:“如今西北战局已然势如水火,想来中原不久也将遍地战火,你到时只管按朝廷的旨意将战马发放代郡,以那里为中转之地调遣战马。与诸州军队交洽的事,便交由令狐淳负责。”
苻子徵道:“代国公久经沙场,于军中甚有威名,协调诸州兵马的事由他担当,想来是比臣方便许多。”
“朕也是这么想。”司马豫放缓语气,微有伤感道,“淑仪去而不安,如能趁着现在朝中用人之时,让她父亲将功补过,或许能让她在九霄之外放心一些。”
苻子徵叹道:“陛下如此情深义重,令臣感佩。”
“陛下,”黎敬细长的声音于阁外飘入,“苻大人有急事求见。”
“想必是西北又来了军报。”司马豫轻抚翠玉栏杆,有些疲累地闭了闭眼,“宣进来。”
“臣先告退。”苻子徵揖手而退,对刚入阁的苻景略微微躬身,盯着他手里木盒上插着的赤红羽翎看了一眼,方移步出阁。
踏上阁外的石阶,未走几步,身后蓦然传来无数棋子哗然落地的脆响。
苻子徵将步伐略略放慢,倾耳留神,只听黎敬声音惶恐道:“陛下请息怒。”
“好个朕的姚太傅!”阁中年轻的帝王盛怒至极,咬牙冷笑道,“朕已给足了他颜面,若他只是想要和鲜卑人一计恩仇也罢,无论胜败,朕倒也不会为难他的族人,如今他派遣乞特真出阳武关,密连梁州军马,剑指洛都,觊觎九鼎,分明是要将他所有的族人推上死路——”
阁中半晌悄静无声,苻子徵于树荫下驻足,日光穿透枝叶落入他的眼眸,一阵明晃晃的刺眼。
“陛下!”苻景略突然出声,话语如常冷静,“陛下三思,这卷旨意发下去可是关乎千条人命!姚氏留都城的族人三百八十二人,连带三族之内的亲眷……陛下真要全部诛杀?”
帝王的声音冷硬嗜血,寡淡无情:“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朕。”
“陛下难道忘记了九年前的冤案?”阁中扑通一响,似是苻景略跪地的动静,劝谏道,“姚氏嫡系都在西北,都城的族人与姚融的逆反全然无关,你如今降罪他们,无疑是在乌桓贵族们的心中再划一道伤痕,他们本就质疑陛下的新政,如今一来,只能更为寒心。而且……若杀了姚氏三族的人,雍州的赵王殿下得闻此消息,又该怎么想?”
阁中再度沉寂下来,良久,方听司马豫慢慢透出口气:“苻卿所言有理,是朕气昏了头。你起来吧。”
“谢陛下。”
“传旨,姚氏族人中素来与姚融亲密者暂时关入牢狱,其余诸人,派北陵营的将士看守府邸,密切注意行踪,一有异动,立即收押。”
“是。”
苻景略领了旨意走出宣阁,望见负手闲立道侧的苻子徵,对视一眼,皆是沉默。叔侄二人一前一后绕过掖池,直到宣阁遥遥在后,苻子徵悄然一笑,低声道:“方才陛下还说叔父是六亲不认、独断独行的顽固之人,如今却是不动声色救下了姚氏三族千余人,大圣大贤莫过于此。”
苻景略脸色冷淡,没有说话。
“只是我却觉得奇怪,”苻子徵故作疑惑地道,“尚有飞鹰传讯,而且最接近阳武关的人是鲜卑铁骑,为何此消息却是叔父先通知了陛下,而非尚?”
苻景略猛然停下脚步,盯着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苻子徵笑意深深,轻道:“叔父和我都是久居塞外的人,鲜卑斥候的严密灵活,飞鹰传信的万无一失,陛下或许知之不详,但你我都该清楚。”
他的眼瞳是清浅温柔的褐色,向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怡然,只是此刻,苻景略却从中望到了沉沉浮浮的莫测暗影,心中忍不住隐隐发突,皱眉道:“你是说……”
苻子徵揉着额,慢吞吞道:“依我看,乞特真之所以能顺利出阳武关,想必是鲜卑的斥候无缘无故打了盹。叔父之所以能比尚快一步禀告陛下并救下那千条人命,想必是尚的那些飞鹰迷了路。”
苻景略迅即体会出他的言外之意,日照如烟、细柳飞琼,眼前分明是春光明媚,他却忽觉一股奇异的森凉正自四面八方浸透入骨,连扑面而来的微风也幽冷起来,缕缕沁入心肺,让人神思凛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尚还是不够心狠啊,可惜,可惜。”苻子徵似笑非笑地感叹,长袖飘飘垂落,随手将捏在指间的白玉棋子丢入掖池。
水起涟漪,澜纹不定,对岸宣阁落于池面上的倒影顿时幻化成空。
某些事物的变化素来莫测,世间人心,天上风云。
暮晚时分,云翳遮霞。
一日的晴好未曾换得此夜的月华照城,墨沉天色笼罩下来,洛都几乎是在瞬间暗淡入夜。本是柔暖的东风更不知何时夹飞起一缕凉冽的湿润,微雨悄然而至,飘洒长街深巷,润物无声。
夜色阴郁蔓染,满城华灯明照。采衣楼后的云阁庄园花树成荫,雨雾漫溢四周楼台,墨青的石径、素色的栏杆,到处沉沉寂寂的,愈显清幽。
长廊蜿蜒的清池尽头,有阁楼于此处雅致独处,其间燃起的烛光比别处稍亮一些,室中人纤柔的身影倒映在雪白窗纱上,几分朦胧,却非虚渺。阁楼外,一袭黑衣飘然而至,于廊檐下默然止步。望着窗纱上静谧的人影,那人伫立良久,方提步而入。
阁外细雨淅沥,阁中声息悄静,明紫帷幔飘动温柔,满室玉兰香淡。
书案旁灯烛摇曳,夭绍俯首书卷间,执笔专注,似是不知有人进来。直到黑衣男子在案边坐下了,她笔下才顿了顿,抬头微笑:“今晚迟了些,朝中有事?”
“是。”商之一脸倦色,慢慢吐出一个字,随即抿紧双唇,显然是不愿多说。
夭绍也不以为意,转身盛了一盏茶汤给他,又将书案上的一卷信帛递到他面前:“我今天收到阿公来的信,不知为何,中间夹了一卷密封锦书,是给你的。”
商之淡然接过,打开卷帛阅过信上内容,微微蹙起眉。
夭绍忍不住问道:“阿公所书何事?”
“西北的事。”商之一言掠过,避开夭绍探究的目光,将信帛靠近烛火,丢入博山炉间燃成灰烬,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该治你的腿伤了。”
“嗯。”夭绍刚刚点头,商之便伸臂将她抱起,走入里阁。
灯烛之下,不时有金针湛芒,一闪而过。
夭绍闭上眼眸,静静躺在榻上,任商之轻轻捻动腿间穴道上的金针。
细碎的疼痛渐自骨骼间荡漾而生,熨至经脉,渐成燎原苦楚。这样的煎熬每日都得挨一次,纵然是习以为常,夭绍却还是咬紧了嘴唇,悄悄在锦被下握紧了双拳。
好不容易等商之终于拔出金针,撤离内力,夭绍松唇,长长吐了一口气。商之转眸望去,正见她额间的汗珠、彤红的面庞,不禁有些无奈:“还疼吗?我已经尽量将力道放轻了。”
夭绍忙睁开眼眸,摇着头道:“不疼。”
商之闻言微怔,收针的动作缓了一缓,唇边笑意略略淡去。
夭绍坐直身,望着他愈见疲倦的容色,轻声道:“阿彦这两天寒毒发作,劳烦你日日过来,我……”
“我有时间。”商之的面容彻底清寒,背过身,言词生硬地将她的话打断。
夭绍自知失言,不再出声,着履下榻,待要起身时,方想起代步的轮椅此刻还在外室,迟疑了一会,只得自己扶着墙壁站起身,踉踉跄跄刚走了一步,忽有一双温暖的手掌从身后绕过来,托住了她的双臂。
“不必着急,慢慢来。”商之也觉出方才语气的冷漠,此刻再开口,未免有几分不自在。
“好。”夭绍唇弧浅浅一扬,放开扶在墙壁上的手,在商之的搀扶下于室中缓慢而行。
自从那日在白马寺中的谈话之后,两人总是刻意避开对方,即便再见,彼此之间的话语也很少。这几日虽说商之每晚皆来为夭绍治疗腿伤,但相处时仍是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似是万事了然已无话可说,又似是各存戒备地难以开口。此刻虽携手相行,却不曾给日渐疏离的二人之间添上一丝温度,相顾依旧默然。阁中能听闻的,除了沉重的步履声,便是扑簌的风雨声,沉寂如此,仿佛连空气也被凝结。
门外栏杆旁的暖炉上正煮着汤药,夜风吹拂火焰簌簌飞动,清苦的药香弥漫四溢,掺和入室中的兰香,两味相冲并不突兀,反倒生出缕缕相依的缠绵,自成隽永妙曼。
“阿彦的药!”忽听到门外暖炉上的药壶传出“噗噗”声响,夭绍忙转过身,想要疾步走去,却忘腿脚远非自己想象的灵活,长裙绊着脚步,一个趔趄便狼狈跌倒在地。
商之忙扶起她,摇头苦笑:“腿疾如此,竟想要飞?”
“不可以吗?”夭绍揉了揉摔疼的手腕,衣袖轻扬,紫玉鞭哗然而出,卷来书案上的青玉葫芦。随即挣脱开商之的手,长鞭再度飞出,钩住门外栏杆,纤影衣袂就此飘离,瞬间到了廊下,手忙脚乱地揭开药壶盖子,将青玉葫芦里的晶莹水汁倒入壶中,眼见那沸腾的药汁慢慢平缓了,方松了口气。
“这雪莲要添水三次,如今这是第二次了。”夭绍漫不经心地盘算着,又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两粒雪魂丸,混入药汁中,覆上壶盖。
她转过身看着商之,轻声道:“尚,你告诉我,阿彦的寒毒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以前唯有每月十五方才发作,这个月却自十三就已全身冰寒无力,医道上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
商之不堪她眸光紧迫,又不忍谎言欺骗,只得移开视线,没有言语。
夭绍目光黯淡下去,再度借着紫玉鞭的力道回了室内,坐在书案后,卷开面前的画轴,提笔沾墨,于画绢左下方慢慢题字。
商之默然站在廊下,沉思深深,不觉时间流逝。等药汁再次沸腾,他添了第三次水,走入室中待要向夭绍告辞,望见她笔下的画卷,轻轻皱了皱眉。
那卷画原本甚是简单,金羽灿烂的凤凰自天际游飞而至,翩然停歇于广道之上的梧桐树冠,自是“凤栖梧”的寓意。只是画中的梧桐绯红似火,倒是难得一见。商之看向夭绍落于画卷下的题字,心中了然,不禁微笑:“这是给子野和晋阳的贺礼?”
“嗯,”夭绍收了笔道,“我别无所长,想不到送其他什么,不过阿彦却比我有心思多了。”
她将画移到一旁让风吹干墨迹,又打开书案边的一个锦盒,自里面取出一对淡黄玉石,对商之道:“这是云氏商旅从西域带回的灵犀石,有传说说,若是由相爱的两人各执一枚,这对玉石便会绽放五彩光芒。阿彦在石头底下刻了子野和晋阳的名字,晋阳她素来喜欢稀奇古怪的小东西,若见了这对玉石,一定会高兴。”
“是吗?”商之扬了扬唇角,待要去拿玉石细细观赏,手指伸出,却顿了一顿,望了眼夭绍,慢慢将手臂收回。
夭绍抬起头问他:“你要送子野什么?”
“我——”商之噎了半晌,愧然道,“还没想好。”
这些天朝事繁忙,西北烽烟初起,来往谍报数之不计,更何况还担忧着郗彦的病体、夭绍的双腿,至于三日后慕容子野的婚事,他倒的确没有细想。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即将要成亲,商之似乎是到了此刻,才明白出此事的非同寻常。
夭绍笑意盈盈道:“还需要想吗?”她指着商之佩于腰侧的宋玉笛,扬扬眉,“这不是手到而来的事情。”
商之抚摸着玉笛,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只道了声“我明日再来”,转身便出了阁楼。
商之走后,夭绍一人坐在廊下看着炉火,派去找药的云玳迟迟而归,夭绍将药揉碎了放入壶中,再等了半个时辰,方将浓稠的药汁倒入翡翠碗中。
微风斜雨,吹湿面庞,她撩开左臂衣袖,揭下包裹在腕上的纱布,洁白的肌肤上伤痕细长。夭绍咬了咬牙,狠心将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划破,鲜血蜿蜒而下,滴落药碗。
云玳在一旁不忍看,别开脸道:“郡主,这样有用吗?”
夭绍抿着唇不语,眼见原先的半碗药汁被血液不断充盈,即将满溢而出时,她才以碗盖遮住药汁的热气,自己拭去血迹,却不敷药,只用纱布再度绕裹伤痕,宽长飘逸的长袖一旦落下,不露半分痕迹。
云玳推来轮椅,夭绍起身,忍住脑中一瞬的昏眩,道:“去书房吧。”
钟晔守在书房的内室外,见夭绍到来,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阿彦怎么样?”
“少主运功调息了一日,还未出来。”
夭绍自轮椅中站起,推开门扇,扶着墙壁缓步走入内室。内室不曾燃灯烛,一片黑暗,夭绍只隐约瞧见静坐榻上的身影,摸索着向前,靠近他身边的刹那,只觉有冰雪寒气扑面而至,让她不禁一个冷战。
钟晔跟随而入,将药碗放在书案上,望了一眼郗彦,轻步退出房外。
夭绍在榻上坐下,燃了火折点亮灯烛。
郗彦在光亮下睁眼,冷似冰封的双眸、雪白无色的面容,竟让夭绍一霎想起塞北绵延无垠的雪地,那里处处苍冷,处处萧瑟,冰雪消融的声响,从来是那般地悄寂安然。
夭绍目中酸涩,低头捧了药碗,递给郗彦,柔声道:“喝药。”
郗彦接过药碗,抿唇饮了一口,如昨日一般,再度皱起双眉。
“还苦吗?”夭绍心中惴惴,不安道,“我今日是用花露煮的药。”
郗彦不语,神色有些怔忡,垂眸之际有意无意看了眼夭绍的双手。夭绍的左手指尖轻轻而颤,忙拢于袖中,郗彦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他的掌心寒似冷冰,她的手指竟也凉如夜水,郗彦声色不动盯着她的面庞,夭绍似是被看得羞怯,赧然低头:“药快凉了,还不喝?我费心煮了三个时辰。”
“我喝。”郗彦闭眸,慢慢将碗中的药汁饮尽。翡翠碗落下,他松开夭绍的手,将身旁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你在发抖。”他轻声道,话语如水,不辨什么语气。
夭绍裹着狐裘,靠入他怀中,眨眼而笑:“如此就不冷了。”
郗彦微微一笑,灯烛映照下的容颜似乎有了几分暖色。
榻侧的书案上卷帛堆积如山,郗彦拿了左侧几卷机密紧急的谍报看过,又默不作声地放下。
夭绍在旁瞥了几眼密函上的消息,却是惊疑难定,正想开口询问,不料书房外脚步声仓促响起。偃真的声音在外传来,禀道:“少主,苻公子领着迟空和柔然郡主到访云阁。”
“苻子徵?”夭绍有些奇怪,“密信上说迟空和柔然的郡主南逃北朝,凭云氏玉令一路皆由云阁的人照应,只是自安邑过了济水后便再无消息,怎么如今竟是和苻子徵一起?”
郗彦静静想了片刻,未言只字,起身下榻,刚走一步,身体却忽然僵滞。夭绍忙扶住他,郗彦捂着胸口,一记猛咳,唇间倏然涌出夺目血色,悉数洒落夭绍的衣袖。
“阿彦!”夭绍的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两人望着灯烛下那片被血渍浸染发黑的深紫衣袂,一时俱是怔怔发愣。
长久的静默下,风吹窗扇,夜雨飘摇,满室悄然流动着的,唯有支离破碎、沉沉死寂的幽光。
夜色已深透,前庭堂中灯烛悠晃。苻子徵临窗静坐,慢条斯理品着云阁侍女递上的茶汤。
堂中一侧素青纱幔环拢净玉屏风,里间有少年焦切问道:“云公子,她怎么样?”
短促的沉寂后,有人缓缓出声:“无大碍,左肋的剑伤并不深,只是落水久了,寒气入体,所以昏迷不醒。”
那少年没再说话,纱幔后脚步声响起,白袍包裹下的孤瘦身姿被烛光投照出修长的阴翳,慢慢来到堂中。
郗彦对苻子徵揖手道:“今晚有劳苻兄了。”
“举手之劳而已。”苻子徵意态清闲,笑道,“那姑娘既无大碍,我便放心了。早知这对姐弟是你的熟人,我昨夜就该将他们送来云阁,险些误了人命大事。”
郗彦淡然一笑,唤道:“迟空。”
少年应声走出屏风,俊秀的面庞毫无表情,站到郗彦身侧。
郗彦道:“昨日幸亏有苻兄路过援手,救了你们的性命,恩情弥天,可曾谢过?”
少年望了苻子徵一眼,二话不说伏地叩首,在苻子徵弯腰想要搀扶时,他又迅速抽袖起身,避到郗彦身后,双眸清寒似月,竟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昨夜南渡济水时无意救起这对只凭借一根浮木随浪漂流的“姐弟”,不想两人身上皆受了伤,又曾受长河寒潮侵体,因此一直昏迷,直到今晚这少年才苏醒过来,张口便是说“云阁”。苻子徵难得一次善心大发、送佛到西,只是不知为何这少年对自己总是冰冷难亲的疏离,举止言行间更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仿佛他不是救他们的恩人,而是追杀他们的仇人。
如此不识好歹的人苻子徵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奈何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年,他想计较也难以下手,一时意兴阑珊,辞别郗彦,寥然离去。
郗彦支撑到此时已极是疲累,靠着软毡在案后坐下,凝神调息片刻,才在案上写过药方,交给钟晔:“去把药煎了,找人收拾一处清静的庭院,长孙姑娘需要静养。”
“是。”
见钟晔捧着药方离去,迟空慢慢挪步至郗彦面前,低着头道:“多谢公子收留。”
“应该的。”郗彦望着他,“你和长孙姑娘为何会离开柔然?”
迟空迟疑片刻,问道:“师父曾说云阁眼线遍及天下,想必公子已听说了柔然的动乱?”
郗彦道:“此事我是听说,只是不太明白内里情由。长孙将军既然是柔然长公主的驸马,身居要位,又素来受女帝恩宠,为何要起兵包围柔然王城、软禁女帝?”
迟空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知之不详,那日王城突然大乱,师父被长孙将军从宫中接到公主府,匆匆忙忙地,便让我陪着郡主南下。师父给了我一枚云氏玉令,说凭此令沿途可得云阁照应,一路本是无事,不想渡济水南下时,遇到了长靖公主。郡主见到她很是高兴,邀她同舟,未想公主却是剑刺无情,我一人不敌诸多高手,只能趁夜色迷蒙、水浪高涨,以柔然武士不通水性之故,毁了轻舟,拖着郡主漂浮孤木上,方才保得性命。”
“长靖?”郗彦目光微动,“她也来了北朝?”
“是,以我揣测,公主应该只是想带郡主回柔然,以此挟持长孙将军,所以并未有杀意,也不曾对我们下狠手。”
郗彦静默不语,迟空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卷锦帛,低声道:“师父本有两封书信让我交给公子和鲜卑主公,不过……我们在济水上漂流那么久,等我醒来后……信帛就成这样了。”
他话语愧疚,面容间的冷傲神色也淡却了几分,郗彦叹了口气,接过帛书打开,只见上面的墨迹果然浸水湿透,早已模糊不辨。
“你不必太自责,”郗彦淡淡道,“信上写了什么,我大致能猜到。”
迟空眼眸一亮,稍觉释然,又道:“不过有一件事,长孙将军倒是曾亲口嘱咐过我。他让我问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郗彦怔了怔,微微移转面庞。
迟空道:“长孙将军说,若公子还记得当初的承诺,那么请代他照顾好那个人,此生不要让她再受伤害。”
此生?郗彦没有言语,只是皱紧了双眉。
灯火融照着那抹白衣秀影,沉静深泓,宛若是化成了一尊玉石雕塑。
雨后晴日,春风和暖。
正是花好明艳时节,前朝虽因战局紧迫而气氛压抑,然后宫之中却是殿阁雍容,牡丹盛放,一如既往地富丽辉煌,又因两日后晋阳长公主的大婚,侍从们捧着红绡到处垂落,喜色满目,笑颜欢欢,与前朝的肃穆庄严全然分作两方天地。
延嘉殿里此刻更是笑语融融,外殿堂上,裴媛君端坐软榻,看着妃子们兴致浓浓地逗弄襁褓中的小皇子,咿咿呀呀的稚声奶气间或传出,让她听得眼眸含笑,满面温柔。
裴萦方自宫外而至,于阶下款款行礼。
“萦儿的气色比之年初,似乎好了不少。”裴媛君望着裴萦,唇边笑意又深了几许。
日照脉脉,裴萦细白的肤色透着股奇异的莹润,远远望去,不见眉目间含带的三分病容,只觉得那张面容似雪玉一般,娇怯楚楚,分外惹人生怜。
“上来坐。”裴媛君招着手道。
裴萦依言坐于她身旁,接过茜虞递来的茶盏,默不作声地饮着。
殿里众人热闹着,独晋阳一副处身事外的模样,坐在裴媛君膝旁,捧着一卷长长的帛书,心无旁骛地浏览着。裴媛君用指尖轻戳她的额角,笑着道:“哪有公主如此不懂规矩的,还未出嫁,就闹着要看自己随嫁的礼单?”
晋阳抬头,笑颜伶俐动人:“我要看看母后和皇兄是不是真的怜惜我。”
裴媛君失笑:“那依你看呢?”
晋阳心满意足地合起卷帛,抱着裴媛君的腰肢,撒娇道:“我知道母后最疼我了。以后晋阳不能在宫中时时陪伴,母后要自己当心身体。”
养在身边十多年的女儿就要出嫁离去——裴媛君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不想此刻被晋阳的几句话就轻易哄得柔软,将她搂入怀中,嗔道:“你还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哀家看你嫁人嫁得十分乐意。”
晋阳微微红了面颊,轻声道:“嫁的是子野嘛,都说帝王家的女儿从来是命不由己,晋阳好命,虽然母妃早逝,却有母后和皇兄一如既往的关爱,能够与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晋阳心中是真的快乐。”
裴媛君有些唏嘘,抚摸着她的长发,抿唇不语。
坐在一旁的明妤也是感触颇深,望着殿外团簇雍容、争相斗艳的牡丹,一时怔忡。今日的阳光应是过于熠然,不一刻便刺得她眼中酸涩,温热的泪水悄然涌出,视线模糊时,她忙侧过身,掩袖遮脸。
晋阳自然不知旁人复杂的心情,红唇凑近裴媛君的耳边,悄声央求:“不过母后,晋阳出嫁前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母后能否答应?”
“小小的要求?”裴媛君审视晋阳眸间闪闪缩缩的光芒,不动声色道,“你且说说看。”
晋阳看了一眼裴萦,以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之前母后不是想把血苍玉赐给萦姐姐做贺礼吗,晋阳……其实心中也极是喜欢那对玉佩。如今阿姐婚事未成,母后你可不可以……把那对血苍玉赐给我?若是有那对玉佩,我可以不要所有的随嫁……”
话未说完,殿间“哐当”一声脆响,却是裴萦控制不住颤抖的指尖,失手掉落茶盏的声音。
“阿姐!”晋阳望着她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的面庞,忙住了嘴。
殿间诸人都收敛了欢笑,连摇篮中的小皇子也瞪大了眼眸,似在凝神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裴萦柔美的眉目从未有过此刻的冰冷无温,晋阳与她对视之际,凛然一个寒噤。裴萦离榻站起,欠身行了一礼,道:“姑母见谅,萦儿不是有意冲撞慈驾、惊扰各位的。”
“晋阳,母后的确宠爱你,或许也是太过宠你,让你愈发不辨人情世故,不知规矩方圆。”裴媛君接过茜虞递来的锦盒,平心静气对晋阳道,“人说内尽其心以事其亲、外崇礼让以接天下,这个道理,对你而言怕是向来远得很。正如你方才所说,人世间女子期盼的愿望,美貌、权势、亲人的娇宠、夫君的爱恋,所有的一切,你已经应有尽有,却偏偏还是不知足。这对血苍玉母后早已赏给你阿姐,你明知她的身体虚弱,婚事也是微有挫折,如此还要从中横夺,是不是不该?”
晋阳双唇无色,心中既懊恼又委屈,眸中涌起泪光,嗫嚅道:“母后,我……”
“什么?”裴媛君极有耐心地等待她的解释。
晋阳却未再言语,只是咬紧了嘴唇,慢慢低下头。
“母后很失望,也很后悔。”裴媛君长长叹息,将锦盒交入裴萦的手中,对晋阳道,“你这样的脾气,哀家如今也不放心你就此嫁入慕容王府,即刻起佛堂闭门思过,不得哀家准许,不得出来。”
“太后,”茜虞于一边轻声劝道,“公主就快出嫁了,且留三分颜面吧。”
裴萦跪地道:“茜虞姑姑说得正是,此事都是因萦儿引起,若姑母为此罚了晋阳,萦儿自觉罪重。其实晋阳喜欢这对血苍玉,但可……”
“阿姐,”晋阳抹去眼泪,打断她道,“是我不好,母后罚得没错,你不必为我求情。”她站起身,淡黄宫裙轻云般掠过殿间,奔入里殿佛堂,紧紧阖闭了门扇。
裴媛君慢慢透出口气,日光渗透窗纱,在她紧抿的嘴角落下深刻的阴影。
此刻延嘉殿意外而生的波澜,对于前朝正忙于军政之事的君臣而言,自然是无暇顾及。
午后未时,商之奉旨前往伊阙巡视北陵营,策骑到营中时,正逢伐柯在平野上操练军队。
伊水蜿蜒,丛岭青秀,商之纵马经过校场时,但见广阔的苍原上战马横驰,银槊荡空,数万人步伐岿然凛凛,随着飞扬的令旗不断变化阵型,或冲锋陷阵,或退守城池,行止之间,井然有序。
北陵营向来是北朝帝王的直系亲兵,将士皆为北朝军队中的精锐,武器装备更是各州府兵不能比拟的精良,百年来护卫都城,从未有失。纵是见惯了沙场风浪,商之目望眼前的军队,还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慕容子野和裴伦闻讯早已赶到营前,商之将携来的御旨交给裴伦,领着随行的十几轻骑,自与慕容子野回到左军行辕,歇下来喝了口茶,这才对子野说了北帝命他即刻回朝的口谕。
“不是十八日才成亲,怎么陛下如今就让我回去?”慕容子野不甘不愿脱下甲胄,换上艳丽夺目的绯色绫袍。
自姚融兵动以来,慕容子野与裴伦常驻北陵营,这半个月都在没日没夜地操练军队。此番辛苦下来,往昔俊美风流的小王爷肤色黑了不少,减了几分妖娆,添了几分阳刚,眉梢眼角也浸染了兵戈争锋的英烈,摇身一变,赫然是一位英朗无双的年少将军。
商之正对着帐中悬挂的战图研究,漫不经心答道:“谢澈今日被封卫将军,即将北上渭水,代表陛下辖制冀、并二州的兵马,禁卫首领一职空下来,正该由你顶上。”
“那北陵营呢?”
“暂交由裴伦独掌。”
慕容子野皱眉,抚摸着帐中帅案上的令箭,依依不舍:“为何不是我留下,让裴伦回去领禁军?”
商之转过身,微微而笑:“你在军中是待上瘾了?”
“这里可有环卫都城的五万精锐将士,”慕容子野低声道,“你就这样舍得?”
“有舍才有得。”商之言词沉静,难见喜怒,“何况这里总归是皇帝的亲军,不是你我说了算,想要宫廷、北陵营两头都抓在手中,别人肯给你这样的好处?退一步说,你是走了,伐柯还能留在北陵营,裴伦也不像裴氏其他人那样工于心计,我们还能暗中掌控一半的军队,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话语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手中茶盏,又道:“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麻烦,老师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闻,不再和从前那样信任谢澈,此次让谢澈北上,便是老师为陛下出的主意。”
“我不明白,”慕容子野正将案上的书卷一一扔入包囊中,闻言停下动作,疑惑道,“你不是说谢澈北上代表陛下的权威,怎么见得苻景略就开始怀疑他了?”
商之轻笑:“谢澈北上,前有冀州刺史冉青的掣肘,后有刚封为代国公的令狐淳虎视眈眈,他这个卫将军,到时能有什么作为?”
慕容子野不无担忧道:“如此说来,苻景略既然对谢澈存了这么大的疑心,子绯她……”
商之摇头叹息:“裴太后已赐下了封妃的旨意,不过,老师还没有答应。”
慕容子野不再言语,一时辨不清什么感受,只是想起自己即将面临的婚事,却再无一丝春风得意的飘飘然,心绪微堵,难以欢颜,甚至隐隐地开始怀疑,自己这桩战乱中勉强成事的婚姻,是否真的可以得到期待中的美满?
商之并不知晓他的顾虑,犹豫片刻,还是歉然开了口:“子野,你的喜宴我可能参加不了。”
慕容子野这才回过神,努力不露出失望的神色,只笑了笑:“有要紧的事要办?”
“对,”商之道,“我今夜要启程去趟永宁城。”
“永宁?”慕容子野恍悟,“是去见赵王?”
“也不尽然。”商之侧身,微扬长袖,修长的手指掠过战图,凌厉犹如剑锋所指,牵引着黑绫衣袂自东南向西北,缓缓覆盖住凉、梁二州,“此行南下,是去为陛下借一把东风。”
语声清淡,没有波澜。
然而指间的一张一合,已然是风云吞吐,江山变色。
慕容子野未曾想到,自伊阙回到洛都,第一个听闻的消息便是晋阳被罚佛堂思过的事。细问过宫人其中缘由,方才知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想要赶往延嘉殿求情,宫门已是落锁的时候,他只得先随慕容虔回到王府,在书房找到当日从白马寺带回的柔然古书,未曾细想,便急鞭赶往云阁。谁知偏偏来晚一步,商之为夭绍疗过伤,已经出城离去,而郗彦依旧闭门房中静心调息,慕容子野在门外望了眼他苍白似冰雪的面容,踌躇片刻,手持古卷离开。
经此波折,慕容子野再想起先前自己的忧虑,不禁暗嘲自己一言成箴。而他此时又如何能料到,原来天命对世人的捉弄远不会适可而止。
三月十八,北朝长公主与慕容小王爷的大婚喜日,有密报自渭水急传洛都,乞特真十三日入关给战局带来的隐患如今终于成了现实——一直按兵不动的梁州刺史延奕突然挥师出秦川,沿着渭水屯兵千里,与冀、并二州兵马隔岸对峙,中原的战事已是迫在眉睫。
本以为朝政如此紧要,婚事必然从简,不想北帝司马豫却宣旨满城欢庆,长公主的亲事规格不减反而更为隆重,本是设在王府的婚宴也改为宫中的瑶光殿,都城的公侯贵胄,无一不收到宴请。
近晚酉时,暮色降临,天空霞云一半红光铺染,一半青暝幽淡。还未入夜,满城灯火却早已璀璨,宫城一方,烟火绚烂,礼乐飘飞。
霞晖之下的云阁却是素净如常,清池之畔的阁楼里悠然流淌着雅正琴声,伴着东去的柔风,慢慢浸入明月似水清凉的光泽中。
一曲终了,抚琴的素衣少年垂落手指,琴声杳然而歇,余韵却犹然绕耳。
“静郡主听得这么入神,想必我的琴声还不至于不堪入耳。”少年清傲的面容略带挑衅,望着栏杆旁软榻上虚弱半躺着的少女,“你是不是输了?输了,那就该拜我为师。”
“拜师?”丑奴瞪着他,重伤初愈之下,俏丽的眉目不比往日的灵活生动。她眨了眨眼,扭过头,望着阁内灯火下静静看书的夭绍,轻声道:“谢姐姐,我想拜你为师。”
夭绍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了眼廊下互相斗气的两人,笑道:“迟空你就让一让她,又何妨?”
迟空嗤然一笑:“谢姐姐不知,有些人的脾气,是宠惯不得的。”
“尉迟空!”丑奴盛怒之下坐起身,牵动胸前伤口,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迟空冷眼旁观,抱着琴径自回到房中,在夭绍对案坐下,细细端详她一会,忽然道:“我听说你和我师兄有婚约。”
他冷不防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不知道是多久没人提过的事,夭绍捧着书简的手指颤颤一抖,唇动了又动,还是觉得这问题着实艰难不可答。
迟空不知情由,只道她是默认了,素来冷淡的神情间露出几分笑意,隔窗望着宫城方向漫天明灿的烟火,微有出神道:“要是谢姐姐和师兄成亲,想必场面也是如此盛大。”
“你想得太远了。”夭绍好心提醒着。
迟空心道:慕容子野都成亲了,师兄还会远吗?又见夭绍的面色的确有些奇异,少年难得热情的心思勉强压下,转开话题道:“谢姐姐怎么不去慕容子野的婚宴?”
“我倒是想去,可惜腿脚不便,身份也不便。”夭绍很是遗憾道。
栏杆旁煮着的茶汤正沸腾作响,夭绍放下书卷,挪着轮椅行到廊下,盛出茶汤,递了一盏给丑奴:“这茶能清气去瘀,多喝一些,对你的伤有好处的。”
“谢谢姐姐。”丑奴接过,眼睛盯着夭绍,目光有些飘忽,显然是心不在焉想着什么。
夭绍想起她离家南逃的颠簸,以为她心里苦楚,柔声道:“澜辰说你父亲长孙伦超曾是我阿公的弟子,想必当初和我父亲也是情同兄弟,过几日我们就回东朝,你与我回谢府,阿公和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丑奴抿着唇轻轻饮了一口茶汤,低声道:“澜辰哥哥说……他会照顾好我。”
夭绍闻言怔了怔,随即微笑道:“都一样。”
长夜漫漫,此刻才过戌时。夭绍抬起头,今晚的夜空明朗清澈,难得不见一丝纱云,冷月微圆,星光隐隐,倒映入阁下清池,碧波荡漾,银光浮闪。本是难得的良宵美景,可惜——
利箭破风而至,杀气凛冽。
丑奴正想着心事,忽觉眼前紫袖飞扬,柔清的掌风猛然将她卷入室中,脚下未曾站稳,倒入急步赶来的迟空怀中,惊愣之际,只听廊下突起长鞭哗然扫空的烈响,两人探头一看,才见迎面射来的数支长箭皆被鞭风所振,力道骤减,悉数落在地上。
丑奴垂目,冷月下,那些箭镞铀黑的利刃阴森怵目,让她不禁一个激灵,手脚发凉。
“是阿姐来了……”她喃喃道。
“迟空,保护好丑奴。”夭绍低声嘱咐,阖闭门扇,随即掌拍轮椅的扶手,借力起身,凭栏而站,一道袖箭倏地飞出衣袂,嘭然一声,在夜空中绽放出明紫色的火焰。
“今夜烟火这么多,你以为他有双火眼金睛,能从宫里赶回来救你?”柔冷的笑声遥遥而至,赤色的鸢鸟临空而至,傲然落在清池对岸的高楼檐角,竹林旁的高墙外悄然飘入几十条黑衣身影,弯刀在手,箭囊在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锋芒湛人。
夭绍凝目,望着赤鸟身旁,那一袭在夜风下烈烈飞扬的谧蓝长裙,微笑道:“长靖公主远到是客,明月当照,清风在旁,何不下楼一叙?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刀剑无情,不觉得无趣?”
“我无空与你多言。”长靖举起长剑,指向室中,“我只要带阿奴儿离开,明嘉郡主若就此放行,我绝不会伤及无辜,也绝不会在此地多留一刻。”
“不行,”夭绍缓缓摇头,“唯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
宝蓝色的丝绡遮住了长靖的面容,光洁的额下,长眉飞扬,双眸寒彻,显然再无耐心。她挥了手臂正待发令,却见阁楼下剑光飞闪,留守采衣楼的偃真领着百名云阁剑士,早已将清池四周团团围住,于楼下仰头看着夭绍,高声问道:“郡主可无恙?”
“无恙,”夭绍神清气闲道,“长靖公主做客云阁,我们不可无礼。”
“郡主以为,区区几把长剑便能拦得住我们柔然武士,便能吓退我长靖?”长靖冷声一笑,扣指唇间吹出尖利的长啸,停歇身旁的赤鸢勃然展翅,迅疾俯冲,直扑云阁剑士。
与人斗尚有经验,与鸟斗却是生平首次,云阁剑阵一时大乱,黑衣武士趁机攻入,厮杀声由此弥漫,激散了远方传来的鼓瑟钟鸣。
长靖临风而下,长剑倏然脱鞘,寒利的剑锋直指夭绍。
夭绍腿脚难行,只单手扶着栏杆,紫玉鞭挥出的劲道不过平日的一半,勉强抵挡住长靖的剑风,正想着就此拖延时间便好,谁料在长靖身后,还如影随形跟着一身飘逸的白衣,淡如轻烟,直飘阁楼。
由此人的轻功便可知他身手的不凡,夭绍蹙眉,心绪一霎有些不稳,紫玉鞭被长靖的剑锋卷起,险些脱手而去。
“小夭,别怕。”熟悉的微笑声中,那白影掠到夭绍身边将她扶住,暖玉箫的光华凌空夺飞,瞬间封住长靖的剑气。
夭绍望着身旁那人俊朗的眉目、含笑的唇角,有些不敢置信:“伊哥哥?”
楼阁上的几人在刹那陷入奇异的怔静,楼下池畔却依旧是刀光剑影、血色飞溅,月华被争锋对阵的煞气惊得粉碎,银色的流光战栗洒上清波,水间迭起暗潮,碧沉沉的池色正悄无声息地湮没无数汩汩暗红。
夜色不知在何时更深了几分,长靖望着沈伊,终于一振衣袖利落撤剑,眸中蓦然而起几分柔媚入骨的笑意,然而语出齿缝,却是忿然嗜骨地:“沈伊,南下北朝前,你答应过小舅舅什么?”
沈伊不语,只是低头瞅着夭绍的双腿,扶着她的手指微微紧了几分。
“你答应了师父什么?”一刻的沉默后,夭绍也道。
四道目光齐齐射在身上,沈伊却依然是不急不慢地调整面上的笑容,双目澄清映月,注视着长靖,情真意切地言道:“对不起。”
长靖和夭绍俱是一怔,微风吹过,廊下纱灯轻晃,覆在长靖面庞上的蓝纱飘拂而落,如玉的容色在月光下冷冷淡淡毫无表情,对着沈伊,长剑再度提起。
“叛徒!”音如玄冰,其间寒意再难消融。
沈伊一脸的无可奈何,叹气:“何以见得我背叛了你?我只答应小叔叔护你在北朝平安带回长孙静,却未曾答应他要与你一起打打杀杀的,再者说……你如今要伤的人,是小夭啊。”
“原来如此。”长靖轻声冷笑,横眸扫过夭绍的面庞,分不清是什么眼神,“我今日定要带阿奴走,你若不想我伤她,那就看好了她。”
眼见蓝裙一转便要夺窗入室,夭绍当即挣脱开沈伊手指的钳锢,紫玉光泽清澈浮飞,鞭声的清脆划破夜下清风,劲道惊人,令长靖不得不退后三步。
“沈伊!”长靖恨得怒喝,“你说话究竟还算不算话?”
夭绍飘身而起,倚着窗棂站稳,笑盈盈道:“公主想必不知,从小到大伊哥哥都看不住我,你方才的要求,却是为难他了。”
长靖脸色清寒,一言不发,剑气如秋水震荡,刺夺夭绍全身的命脉大穴。
沈伊欲再度闪身过来,夭绍却引着长靖的剑光游离三尺,笑道:“伊哥哥不必帮手,免得又有人说你言而无信。”沈伊见她对敌之际仍能笑谈自如,略略放心,执了白玉箫,含笑观战。
夭绍鞭法再精妙绝伦,然而终究是被双腿牵累,对手数招,鞭势便已渐渐凝重,长靖的剑锋却仿佛此刻才焕发出嗜血的生机,身影更是灵活似幽魅飞逸,远望去,但觉一缕蓝烟紧紧环逼着清澈紫云,直入死角。沈伊拍打玉箫的节奏不由微顿,笑意慢慢敛收,正待欺身上前,电光火石间,却见夭绍身影倏地落出一个破绽,让长靖直攻向左,紫玉鞭清影如风,瞬时抽出沈伊腰间的软剑。剑入素手,鸣声铮然,自右侧抡起数道雪芒,杀气惊湛星辉,迅疾抵住长靖反攻回来的剑势。
沈伊夸张地倒吸凉气,抚掌而叹:“了不得,身手又精进了几分。”
夭绍微微一笑,任由长靖如何想着法子攻陷城池,她由此凭着一鞭一剑,固守一隅,沉着应对之际,洒脱自如,全无方才的慌乱局促。
此时缓过气来,夭绍以眼角余光顾盼左右,正瞥到迟空领着丑奴逃往竹林,偃风领着十余名剑士断后环护,看来已脱险境。提心吊胆到现在,夭绍才稍稍松了一分心神,谁料不经意回眸,却触及长靖微扬的红唇,那双肃寒的眸间已悄然而起一丝奇异的亮光,分明是难以掩藏的得逞笑意。夭绍心中暗自一突,脑中念光闪动,额角蓦起冷汗。
长靖自然发现她心念不稳,于是愈发从容,只管将长剑绵绵不绝攻来,缠住夭绍的身躯,轻笑道:“想要回去救?晚了!”
在打斗中凋散无数翎羽的赤鸢此刻夺出池畔的战圈,仰首对月,长声呼啸。竹林里顿时飘出凄冷似幽魂的黑衣身影,看不清他手上持着什么武器,但见竹林间树荫婆娑一片,血雾飞扬,遮掩清光。十几名剑士几乎是顷刻毙命,唯有偃风勉强抵挡住那黑衣人的快攻,但双方实力的悬殊显而易见,两招之后,偃风便被黑衣人的掌风逼退三丈,按着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夭绍看得心中骇然,焦灼之间看了眼沈伊。沈伊望到她的目光,想也不想飘身跃下。
长靖喝道:“什么盛德日新的江左名士?连小小的承诺也弃而不守,全无道义可信!”
“你刚知道?”沈伊放声大笑,“对不住,公主便当此次信错人了吧!”
说话之际,白衣如同离箭之弦,玉箫流光宛若银月出云,拨散竹林间浮动的阴影,遽然对上黑衣人的席卷偃风胸口的掌风。
砰然闷声,各退数步。黑衣人并不恋战,身后早有藏伏的几名暗士替他绊住沈伊,他飘然转身,直追迟空和丑奴逃奔的方向。丑奴大伤初愈,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无力虚软的脚踩着道上一颗石子,轻易摔倒倒地。迟空着急回身,刚拉住她的手,身后那道黑影已如乌云压顶,落在身前。
“赫伦?”丑奴瞪大双眼,“你也来追杀我?”
赫伦在她面前躬身:“郡主,老奴不是来追杀你,只是来带你回柔然。”
“我不回去!”丑奴站到迟空身后,坚定地,“父亲说了,要我留在澜辰哥哥身边。”
赫伦抬起脸,月光下的面容道不尽地苍老慈祥,微笑道:“若是长公主要郡主回柔然呢?”
“母亲……”丑奴喃喃着,捏紧拳头,迟疑了一刻,随即摇头道,“不可能,父亲说,如果我回去,就会害了他和母亲的性命。”
赫伦望着她,不再劝说,黑袖飘起直罩迟空的头颅,迟空本能避闪,赫伦手掌一翻,顺势提起丑奴的衣领。竹林尽头便是围墙,赫伦提着手足乱挥的丑奴,正待翻墙而出,一道长鞭自身后掠来,卷住丑奴的腰肢,重重一挣,赫伦防备不及,手指更被一股狠力震得发痛,不得不松开了手指。
丑奴后倒,跌入一人柔软的怀抱,灵动的馨香扑入口鼻,是这几日她熟悉的味道。
“谢姐姐……”丑奴茫然转身,一望之下,大惊失色。
夭绍自阁楼上飞身而下,只顾夺回丑奴,自然无暇顾及身后紧追不舍的长靖。飘行空中犹有紫玉鞭可借力,一旦抱着丑奴落回地面,却是连转身也艰难。长靖的剑锋擦身而过,夭绍闪身不及,脚下一拐,身影拖滞,裙裾破碎的裂帛声清晰传来,紫色绫纱顿时被涌出的殷红染湿。
长靖似是未曾想如此容易伤到她,显然一怔。夭绍咬牙忍痛,单臂抱着丑奴,趁机以长剑抵住地面,脚跟划过沙石,急速后退。然而她再快也快不过赫伦的掌风,浓烈的阴冷袭面而至,夭绍无力可挡,耳畔只听沈伊盛怒之下的暴喝:“你敢伤了她!”纵是心焦如焚,他此刻被数名高手纠缠在十丈之外,根本分不出多余的手脚能够救人。
夭绍心思如电,将丑奴撂到迟空身旁,手掌用力将剑尖插地三寸,运劲一振,紫裙就势摇升半空,堪堪避开赫伦的一掌。赫伦掌风虽未及她的身体,却击中了软剑,剑身震荡脱手,夭绍失了凭借,身子无力下垂。赫伦左袖猛出尖利铁钩,右掌掌风更是澎湃待发,夭绍心生绝望,只道无路可退。千钧一发之际,竹林长风猛地咆哮而起,仿佛出自地域的森寒杀气狠狠卷至,青袍一扬一展间,夭绍缓缓落地。
天地间顿时有飞叶轻沙迷眼,赫伦只觉双眸一黑,根本不曾看清来人的动作,一只冰凉如玉的手掌已轻轻扼上自己的咽喉,迎面而来的寒气宛若游蛇流窜入四肢骨骸,那样的痛楚,能直直侵入人的脑髓。
脚步后退,不断后退,直到避退至墙角,冰凉的温度贴上背部,与体内的寒流相激,让赫伦脑中有了片刻的清醒,竭力睁大眼睛,望着身前的夺命修罗,有些迷惘——月光下乘风而至的,竟是如此淡逸如仙的青衣男子。
“你敢伤了她?”他声音极低,只落入彼此的耳中,此话和方才沈伊的暴喝并无二致,然而话语中夹杂的柔静叹息却似乎透着无限悲悯,蕴入一双冷如冰湖的眼眸,望定他,不动声色地、决绝地、慢慢地将五指收拢。
“你要杀他?”长靖忽然开口,话中毫无温度,“他可是你们师父的师父。”
“公主言笑,我早就没有师父了。”郗彦扬了扬唇,笑意沉宛怅然,指骨一动,干脆利落地将赫伦的呼吸扼杀于胸膛。
庄园里对斗的诸人皆惊异于眼前的一幕,愣然停下攻势,看着那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心中俱有毛骨悚然之感,这一刻,在他们的眼中,那袭飘动绝尘的青衣,恍如死神降临世间。
沈伊奔来扶起跌倒在地的夭绍,低声道:“腿上的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夭绍抬起头,抹去额角的汗水,看向郗彦时,愣愣一怔。
丑奴不知何时靠近郗彦身旁,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衣袖,紧紧不放。郗彦转身,望着她的目光很是温软,柔声道:“你无事吧?”
“无事,”丑奴看了一眼长靖,怯怯道,“阿姐说要带我回柔然。”
郗彦道:“你要回去吗?”
“不!”丑奴死死握住他的手。
掌心传来的炙热触感十分异样,郗彦有些不适,轻轻蹙眉,却没有推开她,移转目光,望着长靖道:“公主远道而来,不妨坐下与澜辰谈一谈。”
“谈?”长靖看了眼那双紧密相扣的手,冷笑,“除了第一次你存心骗我外,我和你每次的商谈,哪一次不是不欢而散、无功而返?”
郗彦静静道:“或许这次是例外。”
长靖望着他不语,心念微摇时,但闻一声嘹亮的鸢啸鼓荡长空。长靖皱眉抬头,促唇吹出哨声应和,鸢鸟飞落,左爪松展,将千里携带的竹管丢入她怀中。
长靖就着月光看罢竹管间的密函,面容僵冷青白,蓦地抬头,眸光厉若荆棘,盯着丑奴,长剑铮然一振,飞掠而出。
剑势半道受阻,长靖望着出手的那人,并无意外,只是抿紧了双唇,目色冷得彻骨。
郗彦叹息一声,不留痕迹拉开丑奴的手,对长靖道:“请公主移步书房一叙。”
此话落下,他便转身离开,长靖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咬了咬牙,快步跟了过去。
钟晔不及郗彦的轻功,此时才赶回云阁,目光掠过遍地狼藉的清池,又看了看竹林间的诸人,视线停留在夭绍血污蔓染的裙裾上,忙唤住郗彦:“少主,郡主受伤了。”
郗彦脚步顿了顿,淡淡道:“她近来看了那么多医术,想必自己会治。”玉青衣袂在清冷的话音下飘然出林,没有回头,没有担忧,没有停留。
林中寂寂无声,沈伊盯着郗彦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眸望着夭绍苍白下去的面色:“小夭,他……”
夭绍微微摇头,紧咬着嘴唇,直到血丝溢出,也浑然不觉。
沈伊不再言语,袖袂翻卷,将她背在身上,慢慢走回阁楼。
书房清幽,先前的杀气和血腥仿佛在瞬间遥如隔世。郗彦燃起灯,自书架上取下一只锦盒,递到长靖面前。
“那卷盟书?”长靖拿出锦盒里的卷帛快速瞥过,冷冷一笑,“先前柔然未乱,我是王储时,你却为了东朝的郡主不肯给我盟书,如今柔然大乱,母皇被软禁,你纵然舍得给我,又有何用?”
郗彦摇了摇头道:“不是先前那卷,公主仔细看。”
长靖狐疑,将盟书凑近灯火,看清卷帛上细微的变化后,顿时大怒:“北柔然?什么时候柔然分划国土,有南北之分了?”
“现在或许不是,将来马上就是了。”郗彦话语似水,一字一音,在烛火下散发着悄然的寒意,“长孙伦超的身份,想必公主已经知晓?”
长靖眼角飞扬,傲然一哼:“不过是先祖手下的败军之后而已,借着阴谋诡计深入我柔然朝堂,凭着母皇的宠信篡朝夺位,如今软禁我母皇不算,还要押着她在群臣面前细数过错,如此行径,简直再卑鄙无耻不过!纵然他祖上曾战功赫赫、威震柔然南部诸族,如今也全被他玷污了,又有什么好提的!”
“夺权篡朝从来不讲仁心仁术,素来如此,公主难道还不明白?”郗彦盛出两盏茶,一盏放在案上,另一盏自捧在手中,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公主如今不屑长孙伦超的作为,又可知道,你祖母在位时,是如何收服柔然南部百族的?”
长靖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郗彦轻笑道:“史书上写的,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无外乎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公主长久处于臣子们恭维的假话中,想来是早已忘记当初的杀戮了。你祖母当年诛除柔然南部诸族的领袖长孙氏时,何尝不是凭的阴谋诡计,又何尝不可称是卑鄙无耻?”
“云憬!”长靖目光如剑,声色俱厉道,“你找我谈话,就是为了羞辱我的祖先?”
“澜辰不敢,不过实话实说罢了。”郗彦有些疲惫,在案后坐下,慢慢道,“话已至此,公主应该是可以理解柔然今后为何必然是南北两分了?长孙氏如今要讨回公道,无可厚非。”
“公道?”长靖尖声一笑,“长孙氏或许是从此有了公道,那么他们可曾想想,柔然族人的公道又在何方?好不容易家国一统,硝烟荡除。如今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的狼子野心,柔然的族人才又要再次陷入纷争和战火。纵然我母亲答应了分划南北而治又如何,边疆从此冲突不绝,杀戮弥漫,何谈治世和平安,又何谈什么公道?”
郗彦道:“即便家国统一了,就能断绝纷争?公主是天真了吧。九年前正是柔然百废待兴的绝佳契机,你母亲却要劳师动众西征鲜卑。乘人之危,师出无名,那一战死了多少的鲜卑族人,你们柔然族人又牺牲了多少?血迹斑斑,犹在眼前。论国,论家,论个人,天下无处不存利益冲突,世道如此运行了几千年,不存变换。没有变换,即便是平乐安康的盛世,那也只是一时,九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血腥中崛起的权利争斗永无止境,公主身为柔然王储,迟早是要明白这个道理的。”
此话深刻长远,长靖未免在沉思中怔忡起来,不知不觉坐在案边,捏着手里的卷帛,转念一想,心中又兀地发寒,盯着郗彦道:“这卷盟书看来是早已备好的,你和独孤尚知道我会来这里?”
郗彦不置是否。长靖冷道:“二位既是如此的神机妙算,想来柔然大乱也与你们逃不了干系。”
郗彦想了想才道:“柔然事发突然,尚与我的确不知其中究竟,纵然是长孙伦超的身份,也是前几日接到贺兰柬的传书才明原委。但柔然的动乱发生在如此局势下,不可否认,华伯父此趟与长孙伦超联手,目的之一必是为鲜卑在西北的战事上断绝后患,所以……归根到底,也不能说和我们无关。”
长靖对着烛火沉默片刻,道:“我信你。”她转过头,目中寒色依然不减,又道,“不过长孙伦超既存了这样的心思,为何不与我母亲说明,非得通过你们来和我说此事?”
“不过留给双方余地罢了,由此才可各退一步。”郗彦道,“诚如刚才公主接到密信得知的,柔然国中情势已然不比当初,矛盾激化,战局不可挽回。公主不是一直不舍族人的无辜牺牲吗?你携盟书回去,长孙伦超必会放你入王城见你母亲。想来世上也只有公主,才能劝说女帝承认你祖母当初的过错,归还长孙氏百部族人,从此言归和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长靖出神片刻,忽地咬牙轻笑,“好个慕容华,他以丑奴故意引我南下,千里迢迢,日夜追奔,原来只是换得如此结果。”她豁然起身,睨着郗彦,仍是一脸寒意:“如今看来,你是铁定不让我带走丑奴?”
郗彦未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我若非带走不可呢?”
“我也不会强求,长孙伦超不舍他的女儿,我和她素昧平生,没什么可留恋的。”郗彦一笑索然,“只是北方的局势不容公主破坏,因此我能让你带走的,不会是活人。”
长靖晶莹似玉的乌瞳在惊悚中地猛地收缩,望着郗彦,如看鬼魅。
郗彦站起身,云淡风轻,烛色下的俊颜不尽出尘:“盟书和丑奴,公主请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