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四处风动,千里之外的柔然其实也不平静。
自长靖封王起,众部族心态各异。眼见元月即将流逝,而派遣使者至王城恭贺的部族竟不过三分之一,柔然女帝异常恼火,面上虽依旧豁达从容,私底下却是雷霆手段,先从云中战场果断调回阿那纥,又将朝贺之日借鬼神之说推后至二月中旬,并在暗中遣派能言善辩的大臣游说中间观望、举棋不定的部族长老。明中利诱、暗中威迫,不少部族经不住此间压力,元月二十五日之后,到达王城的部落使者已是络绎不绝。宫城外弯顶丹穹下,每日皆可见诸族使者华衣穿梭的盛景。剩余诸族见形势大转,虽有强硬之辈矢志不移分毫,但多数却是使臣虽未至,折子已纷纷递上,恭贺祝愿之词洋洋洒洒,自是昭明一番耿直忠心。
夭绍在柔然皇宫为女官已有时日,每日陪在柔然女帝身侧,也能高居明殿之上望着诸族伏地叩拜,听着他们朝礼颂歌。眼见这四方朝拜的盛世气象一丝不输大国威仪,夭绍心中也是暗暗吃惊和佩服。
“已站了一天,累了吗?”又一批使者退出朝堂,柔然女帝接过夭绍递来的热羊奶,和颜悦色地问。
她的汉字咬音颇为清晰明润,正如她秀雅端丽的容颜一般,极是能打动人心。夭绍来她身边多日,在遍布陌生异域话语的柔然宫中,每每听到这般干净纯正的汉语,总是忍不住生出亲近的渴望,闻言轻轻摇头,笑道:“不累,承蒙陛下提携,能让夭绍见识到这般的赫赫威严。”
“中原自是见不到的。”女帝话语骄傲,“南方礼制束缚,尊卑迂腐,行举古板。再者,谁说天下女儿不及男人?”
夭绍抿唇一笑,也不回答,接过女帝递来的杯盏,示意一旁的侍女拿下。
长靖坐于龙座下首,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夭绍身着女官的彩衣,午后的阳光斜洒入殿,灿烂的金辉正与她脸上嫣然的笑意相映,钟灵毓秀,清美如斯,让长靖也有了瞬间的晕眩和沉迷。待回过神来,望见夭绍正对自己微笑,长靖立即掉开目光,寒着脸吩咐侍从:“传白檀六族使者入殿。”
“是,”侍从舒展清亮的嗓子宣唤,“白檀使者入殿觐见。”
一拨又一拨的觐见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日暮时分,女帝方揉了揉额角,疲惫道:“今日便到此为止,长靖。”
“是。”
“酉时宴请诸族使者的宫宴朕就不去了,由你主持。”
“女儿……”长靖有些讶异,本能便要拒绝,但抬头时看到女帝眸中含着的那丝轻微笑意,分明是对自己的信任与慈爱,不由心生鼓舞,起身应下,“母皇放心。”
“朕的女儿,朕自然放心。”女帝笑声明朗,搭着夭绍扶过来的手,款款起身,离殿去向后宫。
女帝拐过夹道,屏退身后迤逦追随的仪仗,只携了夭绍的手:“随朕去个地方。”
夭绍不知究竟,但看她在前殿时犹是仪态万千的雍容,此刻却任由倦色添上眉梢眼周,只是说话时,那双素来波澜不兴的微蓝瞳仁间此刻竟闪亮着一团光火,破出冰雪凝封的深远幽谧,显得犹为明媚动人。
这般的异样……夭绍想了想,一时醒觉,不由悄悄扬了扬唇。
“你笑什么?”女帝目光犀利。
“没什么,”夭绍顾盼左右,指着西边天际,“这日落美得惊人。”
“确实如此。”女帝也是微微一笑。
夭绍此言虽是搪塞,倒也不是虚话。极北之地的日落景象素来气势磅礴——长空寥廓,烟岚没霞,日与月齐聚交锋,天地易色的一瞬涌出万道华彩,如同神光降临。如此壮阔绝伦的黄昏下,让居高而筑的柔然皇宫也似凌云驾雾,俯瞰着整个塞外蛮荒,那样的宏丽绝尘,远非中原钟鸣鼎食的富贵可以媲美。
比之北朝、东朝占地千顷的华丽宫阙,柔然皇宫并不算大,也不算精巧。前朝殿阁的构造一律仿照中原古制,大开大合,肃穆端庄。直待到了后宫,一汪湖色凝碧深深,岸边点缀着几座圆顶殿阁、白石寺塔,这才让人感觉有异域胡风扑面而来。
女帝领着夭绍越过湖上铁索长桥,在那座白石寺塔前止步。寺塔庄严,高达八层,塔顶上盘踞着一只由红色晶石雕成的硕大鸢鸟,展翅翩翩,神态灵动。寺周侍卫来回巡逻,看守严密。听闻女帝驾至的呼声,守护白搭的侍卫统领忙自一旁殿阁里疾步而出,跪迎道:“陛下今日怎么来了此处?”
女帝挥袖让他起身,漫不经心道:“他怎么样?”
“这个……”统领脸色有些为难,斟酌一番,才道,“陛下嘱咐臣等不可进去打扰,臣也从不曾见过华公子出塔,只有那小侍从日日出来传膳……应该还好吧。”
女帝冷笑:“还是这么倔强!终日不见阳光,他是真想当自己已活埋在了地狱不成?”
统领闻言大惊,忙道:“陛下,这塔里……可是保护柔然王室的神灵所在。”
“神灵?朕活了数十年,可惜还不曾见到神灵的模样。”女帝的笑声十分清澈,看了一眼身旁的夭绍,不紧不慢道,“你替朕传话,就说故人之女求见慕容华。”
统领却有些不情愿,言词悻悻:“陛下若要见他,让臣带人押出来即可,何必要对那个不识抬举的人这般客气?”
“朕自有道理。”
“是。”
统领在女帝凛然的颜色下难有坚持的立场,急步入了白塔,半晌后出来,若有所思中略带一分不敢置信,望着夭绍:“华公子请这位姑娘进去。”
夭绍虽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观其神态,已猜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欣喜,眸间也不掩期盼,只是脚下却驻足不动。女帝瞥着她,淡淡道:“你入宫来的原因之一不就是要见他吗?怎么这会倒不去了?”
“夭绍现在是陛下的女官,自随着陛下同进同出,不敢擅离半步。”
“聪明的孩子。”女帝赞叹,由夭绍扶着一起入了白塔。
慕容华被软禁于塔阁第六层,夭绍搀扶女帝一路攀登,到了第六层转弯的狭道,遇见一模样清秀机灵的小侍从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口中念念有词,神色似乎很是气馁。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侍从没好气地抬头,自昏暗的光线里依稀辩明女帝的华衣,不觉一个激灵,忙扑过来跪地,抖嗦青白的嘴唇道:“陛……”
“住嘴!”女帝低声打断他,“为何不在里面伺候?”
“先生不让。”
女帝观察他的脸色,蹙眉:“你做错了事?”
“没有,没有,”小侍从慌得乱摇双手,哭丧着脸解释,“先生嫌弃奴婢身上有股味道,他受不了。”
女帝诧异:“什么味道?”
小侍从泫然欲泣道:“说是……妖孽的味道。”
“什么!”女帝目色猛然一变,面容煞青。
妖孽……
眼前塔里的一切都在奔腾的回忆中倒流回九年前那个冰冷无情的黑夜,他的双目刚刚被人害瞎的时候,她千辛万苦将他救出,心疼地擦着他脸上的污血时,却被他狠狠推开,咬牙切齿地骂:“妖孽!”
他那时刚从牢狱出来,身上遍布伤痕,气血不足,连带声音也是低沉沙哑,微微颤抖。即便是如此,“妖孽”两字却如晴空霹雳闪过她的脑海,惊得她全身冰寒。他话里的恨,他心里的怒,她不需去想,也知道两人之间从此是难以挽回的断崖深渊。
可笑的是,她虽心如明镜,却还是止不住去幻想。这些年他一直活在她的掌握之中,无论是劝、是辱、是远隔万里、还是近在咫尺,无论她做什么,都已换不回他对自己的一分顾念。那样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漠然,比之当初的痛恨和愤怒,更让她觉得心如刀割。然而六天前,他却派人送来一封信,虽字里行间仍是冰冷疏离如陌生人的口吻,却毕竟是求着她将夭绍放离柔然。
夭绍——她抚摸着信帛上的那个名字微笑,于那一刻明晓,原来自己身边还是有能让他牵挂的地方。她早该料到,当年他们那群人年轻时的情义该是多深。她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虑,立即将夭绍召入宫中,她知道,只要夭绍在自己身边一日,终有一天他会低下头向她俯首称臣——二十二年前她能做到,二十二年后,也一样会得到。今日带了夭绍来此处,她心中本存着志在必得的信念,这样幼稚的想法一如年少时初见他的怦然心动,欢喜而又紧张,却是多年冰封的心底从未遇到过的暖流。
只是不曾想刚到此处,他便毫无留恋地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瞬间狼狈,险些便要失了分寸。
“怎么了?”夭绍小心翼翼开口,不得不懊恼自己对柔然话一窍不通的障碍。
“无事。”女帝秀眉飞扬,青白的面容一霎镇静,方才因怒火而起的锋利戾气也在明媚的微笑下荡然不存,亲手推开面前的厚重石门,步入里间。
白塔石壁为墙,无处可通光。慕容华又是瞎盲之人,自是不用燃灯。四周黯黑不见五指,夭绍凭借内力视物,只见正北方的书案后隐隐约约有人端坐,当即扶着女帝上前,轻声唤道:“华伯父?”
“夭绍。”慕容华声音清冽,似乎含着笑意。他衣袖猛地一扬,案上灯烛遇风而燃。
夭绍这才看清案后的白衣男子竟已是华发披肩,灯下他微微仰着头,漆黑深沉的双目映着烛光,如同琉璃灼火,漂亮得惊人。虽看不见,那双眼眸却又准确望着夭绍的方向。室中诸物都是白玉所制,然而他的肌肤却比周遭的玉色更为雪白透明,不见血色的空灵。
“许多年不见,你该长大了。”慕容华放下指间棋子,招了招手,“过来。”
夭绍看了女帝一眼,女帝一言不发,渐渐松开了紧握住她的手指。夭绍望着手腕上那一圈深深红印,苦笑无奈,走了几步坐到案边,看着棋盘上疏落有致的黑白棋子,“咦”了一声道:“华伯父是在自己下棋?”
“觉得无聊,借此打发时间。”
“如今夭绍也在宫中,华伯父若觉得无聊,夭绍可以时常来陪你解闷。”
“可以吗?”慕容华依旧微笑,似是自言自语。
“当然可以。”女帝这才轻轻开口,声音一出,其中的幽怨和深情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忙正了音色道,“这丫头我也很喜欢,会在宫中再留一段时日。”
慕容华黯然摇了摇头,并不与她说话,只摸索着揉抚夭绍的长发,黑眸眺望远处,一片朦胧:“我还记得,当初在东山第一次见你,你才七岁。”
“是,夭绍也记得。”
“当时你和阿彦合奏过一首曲子,叫……”
夭绍笑道:“月出。”
“对,月出。”慕容华沉沦于当日听闻月出一曲后难以忘怀的感触,声音低柔惘然,“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那时你们小小年纪,技艺已很了得。”
“伯父夸奖了,”夭绍取下腰间宋玉笛,一笑,“伯父若喜欢,我再吹一遍如何。”
“好啊。”慕容华欣然而允,唇边笑意的温暖终于使他的面容看起来不再如魂魄般缥缈。
女帝看着他二人一副享受天伦的安乐,也不出声打破,默默坐在一旁,清蓝色的眼瞳却是慢慢黯淡下去。宋玉笛纯净悠扬的乐声缠绵在耳畔,满含情意的曲调让她在伤感之余不禁也想起了往昔那些飞扬无忌的芳华岁月,忍不住朝慕容华望去,却见他双目怔怔对着烛台,仿佛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正竭力寻找着光明的影子。
直到出了白塔,女帝犹在咀嚼方才慕容华冷漠神容间的那丝怅然,心中愁肠百转,难以舒解。夭绍跟在她身后,忙着顾盼流连,暗中记下四周的形势和守卫分布。两人一路寂寂无语,回到女帝寝宫时,望见等候在玉柱旁随风飞扬的金色袍袂,才一瞬俱清醒过来。
沈少孤不动声色将二人的失魂落魄看在眼底,微微一笑,对女帝施礼。
女帝这时的面容已极其平静:“这么晚了,怎么还未回府?”
“正要回,不过……”沈少孤递上手中的卷帛,“姚融从凉州来了信。”
女帝展开阅过,肃容转身:“去偏殿谈。”
“是。”沈少孤望着跟随在女帝身后垂头低眸、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的夭绍,不由苦笑。
入了偏殿,掩上殿门时,却见夭绍仍不离开,反而跪在案侧静静研墨,沈少孤不禁皱了皱眉,在一侧坐下来,良久不语。
“你不是说她听不懂柔然话?”女帝斜眸,“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沈少孤暗自叹了口气,道:“鲜卑已然兵动十万赶赴凉州边境,姚融来信请柔然出兵挟制,阿姐以为如何?”
女帝没有直接回答,抬起面庞,从回忆中感慨了一句:“以往他确实帮过我们不少大忙。”
“是。”
“可是如今局势却不同往日。”
“阿姐的意思是?”
“鲜卑与我柔然素来仇敌,有他无我,无法和睦并存。若是往日,与姚融联手夹击云中本是好事,可惜,如今柔然也是内忧频频,无法安定。”女帝缓缓道,“就算是要动兵,也必须等到下个月中旬,在长靖封储的朝贺之后。”
“那回给姚融的信该如何说?”
“实说,他那样聪明通透的人,自该知道如何拖延战事。”女帝道,“此信便由你替朕写了,中原礼俗多得很,朕不耐费许多周折地委婉说话。”
沈少孤笑了声:“好。”
见他兀自坐着不动,女帝道:“你还有事?”
“臣弟听说阿姐将色楞格河开采矿石的文书批给云阁了?”沈少孤不无忧虑,“那里可是柔然的龙脉。”
“龙脉?世人以为而已。”女帝在烛火下徐然一笑,注视着对面墙上的柔然地图,双目明亮,“不说那是一条假龙脉,便是真的,放在那里敬着守着,可以为柔然带来成千上万的财富吗?柔然世代居在东北一隅,孤塞不通,商旅罕至,纵是我们有令兵强军威的精铁,也还是在贫穷的家国之下无法伸展。云阁掌控中原财脉,却素来和鲜卑交好,朕其实等他们踏境柔然、商旅来往很久,如今既有机会,朕自然不可放弃。”
“阿姐既想得这般明白,臣弟唯有支持。”
关于色楞格河,沈少孤心中那点隐秘的不安根本无法在此刻说与她知晓,遂撩袍起身,走到仍在专注磨墨的夭绍身边,俯身在她耳边笑道:“送师父出宫,如何?”
夭绍自小记忆力过人,方才他们的柔然话她虽听不懂,却一直凝神记了下来,此刻正在心中默默背诵,却被沈少孤突然而起的汉话吓了一跳,记在脑中的那些奇怪发音顿时失了大半,手中墨汁更是溅出几缕,污了身上的彩衣。
她抬头瞪着沈少孤,沈少孤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的怒色。
女帝不知其中原委,这一日下来她已疲惫至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夭绍道:“你便送他一程,不必回来伺候了,自去休息吧。”
夭绍领命,随沈少孤退出偏殿。
出了殿门,沈少孤有意放慢脚步,夭绍无声无息走在一侧,夜风吹拂拽地彩裙曼妙飞扬,愈发衬得那抹纤细的影子仿佛是凌空飘行的孤弱。直到这时,她才从那张巧笑嫣然的面具下释放出来,这样漫不经心的敷衍神色,一丝也藏不住她心底里的忧虑忡忡。
行到僻静处,沈少孤轻声道:“你不是该有话问我吗?”
“是。”夭绍一转目光,那明净眼瞳间的冰冷竟刺得沈少孤心中发颤。
夭绍道:“女帝寝殿里供奉了一朵红莲般的花朵,那是不是雪魂花?”
“算是,”沈少孤道,“不过雪魂花从来都是并蒂而生,一朵为白,一朵为红,红白一起,才是真正的雪魂花。一旦失去任何一支,另外一朵都不能独自存活。早年那牧人偶然得了两双,其余三朵都用完了,如今只剩下阿姐寝殿里这一朵,却也是在九年前就已精华丧尽。阿姐将它放在匠人造的密封水晶里,才保持了花色的长久鲜艳。”
夭绍停住脚步,问道:“如此说来,当年有意害我母亲的,是她?”
此言一出,沈少孤在前方也停了下来,背对她站了半晌,才转身道:“我若说不是,你信不信?”
他眼中诚意分明,夭绍却摇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
沈少孤叹了口气:“别胡思乱想了。”看着她疲倦落寂的面庞,他拍了拍她的肩,“不必送了,回去早些休息,为师明日再入宫看你。”言罢收手转身,金袍于雪地间飘然离去。
夭绍站在原地想了想,却未回寝宫,彩衣夺过黑夜,飞过秀海碧波时恰若浮光掠影,在白塔四周侍卫最放松的一刻无声潜入。
“华伯父,我又来了。”夭绍轻笑,随手点了靠在门边瞌睡的小侍从睡穴,轻车熟路燃了灯烛。
慕容华也是一笑:“无论中原还是云阁的事都很急,我也猜想你等不到明日,今夜就会来。况且,”他抚摸着手上的宋玉笛,“你不该这么不小心,把尚儿送给你如此贵重的礼物遗忘在这里。”
夭绍提过茶壶想给他倒茶,谁知壶中已空,便在旁悠然煮茶,笑道:“若是明日来,怕还是和女帝一起,说不了什么。”
慕容华放下玉笛,询问:“你要说什么?”
夭绍道:“阿彦和伊哥哥目前都在柔然王城,华伯父若想离开此间囹圄,眼下正是时候。”
“离开吗?”慕容华喃喃道,“让我再想想。”
“好,”夭绍料想这其中的恩怨定然难解,也不勉强,只又笑道,“夭绍今日听了几句奇怪的话,华伯父见多识广,劳你一解。”
“但言无妨。”
夭绍认真回忆着方才女帝和沈少孤的谈话,因记得不完整,未免贪多出错,索性弃去那些模糊的,凝思一刻,择了脑中印象深刻的几个发音念了一遍。
“姚融……出兵……凉州……云中……朝贺……拖延……色楞格河……龙脉……”
慕容华在她断断续续的音节之后迅速说出对应的汉文,想了想,道:“这大概是两件事。凉州兵动和色楞格河毫无关系。”
“是,”没想到自己记住的东西是这般乱七八糟,夭绍不禁脸颊一烧,尴尬道:“方才我们回去后,正逢融王来禀事,我在一旁听了,就记得这么多。”
“如此……”慕容华不辨她羞惭的神色,在案上敲着手指,琢磨道,“鲜卑胜了匈奴后,尚儿的身份已大白天下。姚融断不会任鲜卑如此复兴,一定会趁机发难。兵动凉州,是他迟早会走的一步,以此才能胁迫北帝如九年前一般再次与鲜卑为敌。柔然和姚融素来暗通曲款,大概他们方才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依我猜测,想来是姚融要求柔然出兵助他一臂之力,不过柔然如今形势也艰难,女帝需要等到长靖朝贺之礼后,才能放心出兵。那句拖延,该是对姚融的回复之话。”
夭绍在一旁听了,惊讶不已:“华伯父凭这几个字就能猜出这么多?”话一出口,猛然想起他之前北朝丞相和首辅的身份,暗骂自己糊涂失言。
慕容华却不知她的心事,笑了笑:“女帝的心思,当前的局势,其实不想也可知。”他说这话时,清俊的容颜间一派淡然,指点江山,成竹在胸,却丝毫不见骄狂和浮躁。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淡薄,夭绍对他模糊的认知到此刻才愈发清晰——残身之下竟是如此的心志和智慧,风姿奇如天人,不由让她想起了阿彦,心中对慕容华敬重的同时,悄悄添上几分亲切。
“还有别的事吗?”慕容华见她许久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夭绍沉吟一番才道:“我需要出趟宫,本想请长孙大人帮忙,却不知到哪里去找他。”
“是想去见阿彦?”慕容华心中了然,从怀中取了一枚玉牌给她,笑道,“不必去找孙超。子时之后,出右银台门,持这张令牌,会有人领你进出自由。”
此时茶已煮好,夭绍给他倒了一杯茶汤,收了玉牌,谢过告辞。
慕容华拿宋玉笛敲击掌心,唤道:“莫又忘了你的笛子。”
夭绍脚下一顿,回身将笛子接过,默默执在手中。
“宋玉笛可不是能随意置放的闲物。”慕容华神色慎重,语气也格外严肃,“我虽不知道尚儿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你,但宋玉笛素乃鲜卑族中隐秘的权令之一。旁人可能不知,可诸族老见到宋玉笛都会如见主公的尊敬礼拜。尚儿既将它给了你,你便要妥善珍藏。”
鲜卑权令?夭绍闻言心神发颤,唇间苦涩,突然间开始分不清自己对那个人还存着的那丝念想到此时究竟是为恨还是为悲。
呆立良久后,她才垂了垂头,轻声道:“谢华伯父教诲,夭绍知道了。”
慕容华叹了口气:“去吧。”
元月二十九日,萧少卿的密信由白鸽疾飞千里送至柔然王城时,已过子时。那一刻的夜空乌云密布,柔然王城静谧如深渊下的冰潭,风声凛冽,寒霜凝冰,却不见一丝浪起。
采衣楼后内庭书房里此时依旧亮着烛光,钟晔在外望了一眼,知晓郗彦还未安寝,转身去找了些糕点,一路上神思有些恍惚,忍不住又念起白天自江左传来的那卷案宗,心中一会是心灰意冷,一会又是愤怒悲伤。
韩瑞……
他在心中念叨起这个名字,深深叹息。
“钟老!”冰冷刻板的声音陡然耳边响起,毫无生气的幽冷气息夹风扑面,惊得钟晔眉毛乱颤,回过头,才发觉云阁主事笔直站在道侧,正定定地看着他,怀中还不伦不类抱着一只冻得奄奄一息的白鸽。
钟晔勉强压下心中余悸,却克制不住话中的恼怒:“鬼一样地站在这里,什么事?”
主事垂头,恭恭敬敬递上一根青细的竹管:“钟老,安邑来信。”
“安邑?”偃真四周巡逻一圈,闻言闪了过来,“莫不是尚公子的消息?”
“大概吧,”钟晔心不在焉道,“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俱想起今日江左密报里韩瑞的事,一时又是默然。
两人各揣着重重心事到了书房前,上了台阶,钟晔忽觉眼角有彩衣飞动,惊喜之下抬头,果见夭绍斜靠在栏杆上,正对两人微笑。
“郡……”钟晔如逢救星,刚张口,夭绍便将细白的指尖竖在唇边,嘘声眨眼,笑出狡黠之色,又上前接过钟晔手里的食盒,提步便要进书房。
偃真眼明手快,忙将她拉到一旁,塞给她一个竹管:“是安邑密信,请郡主一并带给少主。”又压低声音道,“少主今日心情可能不佳,还请郡主从旁劝解一二。”
夭绍讶异:“出了何事?”
偃真长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在元月之初,江、豫两州屯守在汉阳江北的大军被殷桓骁勇精悍的水师逼退至江夏,此战况云阁三日内便飞报郗彦知晓。当时的急函中只言江豫二州虽败阵而退,将士伤亡却并不严重,又提及江州前线战马吃紧、粮草短缺,殷桓更借此战吞并了江豫二州大量船只辎重等等诸况。郗彦随即便传信与云濛商议,暗中命各地云阁筹措战马粮草诸事。至于韩瑞假借投降、暗中置毒引发了祸源,致使瘟疫横行,江州铁骑营几千战马旦夕而亡的事因被萧少卿严命压下,细作未曾探得其中事发突然的微妙,郗彦也无从知晓。
直到元月十八日,自荆州军驻扎于乌林的帅营里竟陡然传出一条惊人喜讯:贺阳侯帐下司马韩瑞立了奇功,贺阳侯异常开怀,传命于二月二龙抬头的喜日,将在军中操办其独女与韩瑞的婚事。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荆州军所有营寨。云阁密遣荆州步兵营的细作掂量此消息,心中觉得怪异,当夜又发现原先为云阁收传密函的一处酒肆被人焚毁,这才紧张,借机混入帅营探得密实口风,忙将此间详情连夜报至邺都云阁。云濛收到密信后,思虑再三,只觉再隐瞒下去必然坏事,便将萧少卿先前告知的战马一事如实写出,与细作送来的密报一并传至漠北。
钟晔收到密报后是痛心与盛怒并存,郗彦看完后只淡淡搁置一边,似乎毫不动容。只是他越是这样的云淡风轻,越叫钟晔与偃真心中难安。是以两人忐忑了整个晚上,直到此时还是无限忧虑。
夭绍听罢,蹙眉怔思一刻,才轻声道:“我明白了,交给我。二位劳累一日,暂歇歇吧。”言罢转身,轻轻推开房门。
书房里灯烛明燃,书案上卷帛堆积,这几日中原江左局势动荡,谍报自各方源源而至,郗彦几乎整日都在忙着查阅密函、复信各地主事,此刻听到有人入室的脚步声,以为是如先前一般送密报进来,于是只管埋头疾书,不曾理会。那人跪坐一旁,毫无动静,等了半晌开始不耐烦,竟大胆到将一碟碟糕点自作主张地推到案上,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不说,还将周遭的密函扰得一团乱。郗彦这才一怒抬头,岂料却望见烛火之间的盈盈笑颜,不禁一呆。
“少主,”夭绍一本正经递上竹管,“安邑来信。”
郗彦叹了口气,伸手将竹管接过来。密封其间的薄丝绡上字迹细小紧密,勾画峥嵘嶙峋,透着几分咄咄逼人的骄傲潇洒。萧少卿叙事冷静沉着,将商之的用心和北朝的政局说得一清二楚。见他们谋划缜密、步步为营,手中又持有必胜的筹码,郗彦自是没有了牵挂,阅罢便将丝绡送向烛火,刹那燃烬。
“是好事?”夭绍笑嘻嘻,料想北朝的事已无大碍,松了口气,这才将糕点捧到郗彦面前,“钟叔说你未用晚膳,不饿吗?吃点吧。”
郗彦不动,看着她的目光分外严厉。
夭绍脸皮却厚,依旧笑容灿烂:“你别担心,是华伯父指引我出宫的。”
郗彦闻言神色一缓,夭绍对着他连连点头,扬眉间自是得意:“你猜得不错,我与他见面了,自然也知道他被囚禁在何处。不过……”她笑容中微微添了分无奈,摇头道,“阿彦,你想想,我今夜都是靠他的安排才能出宫的,依他在柔然王宫的力量和部署,若要离开也不会很困难,看起来……他似乎是心甘情愿留在宫中的。”
郗彦抿了抿唇,深思中,自是不觉夭绍悄悄递来一块雪糕,那混在她身上独有馨香中的清甜味道微微触动了被自己忽略长久的食欲,情不自禁张了口,将柔软的糕点咬入嘴中。
夭绍又说了姚融来信求助柔然一事,郗彦认真聆听,不知不觉地竟将一碟糕点吃完。夭绍就此满意收了食盒,递上清茶给他,自己则执了笔,找出一张空白的藤纸,三下两下,便在上面描出一朵状似芙蕖盛开的千瓣花。不同芙蕖的清雅高洁,那花的叶瓣如流苏飘动,又兼深深浅浅的刺痕布满其间,美则美矣,却是媚姿百态的妖娆。
“这便是雪魂花了。”夭绍道,“不过只是其中一朵。师父……沈少孤说,雪魂花并蒂而生,一白一红。红色的正如画上这般模样,白色的我也未曾见过。不过两朵花总是生在一起的,如今认识红花的模样就不难寻找了。对了,”她抬起头看郗彦,“我们何时去燕然山?”问过之后却不等郗彦回答,她又问他:“三叔和离歌的下落清楚没?”
郗彦唇边微微一扬,自一旁抽了一卷信帛给她。
“伊哥哥的字?”夭绍皱着眉从那龙飞凤舞得不像话的狂草间辨别半日,终于笑出声,“原来是在融王府被烧的地下密牢里……他说他想办法?”她清眸飞扬,看着郗彦,“阿彦,我怎么觉得还是不放心呢?”
郗彦慢慢饮了口茶,才写道:“我会想办法。”
“甚好。”夭绍正容颔首,卷起沈伊的信帛,放到一旁时,目光落在案边锡火密封“邺都”二字的锦盒上,心念一转,便伸手去拿。
锦盒刚打开,触摸到帛卷的手指却被忽然覆来的冰寒手掌压住。
郗彦目色冷冷望着她,其中锋芒之凌厉深刻,让夭绍也忍不住毛骨悚然。
“阿彦。”她柔声道。
郗彦眸波一颤,看着盒中的卷帛,面色慢慢青白。那神色不是愤怒和恼恨,更不是狠心和绝情,而是无比的自责和后悔。夭绍以温暖的指尖握住他愈发寒凉的手,轻轻道:“江左的事,暂且还不见得明朗。即便真相的确如信中所说,这也不是谁的错,更不是谁造下的孽。人各有志,韩瑞他既然选了那条路,我们也不可以勉强。”
郗彦望着她,静柔的目色在烛火下显得异常地澄澈,但其中那孤远难测的意味,却又比素日不知深了几分。
到了二月初,离朝贺的吉日越近,柔然王城越显出异常的平静,但在安详融洽的表面之下,却是掌权者谨慎谋划、小心翼翼疏散着的无数激烈暗流。这其中之一的棘手事,便是在元月三十的深夜,自西南部族传至王城的密函——十八位部族长老聚议上谷,联兵整军,欲逼师王城。风起浪动,矛盾已是一触即发,为免已到王城的诸部族使者受此事的影响而左右摇摆,女帝令长孙伦超严控四面城门的人流,一面封锁消息,一面命柱国阿那纥调兵遣将,在王城以南布下七道防线。
“好在是南面,”接到军中细作的谍报,钟晔由衷觉得庆幸,“要是北方的部族反了,我们去燕然山的一路必然奔波劳累。”
素来铁面心冷的偃真却伤感起来,叹道:“此一战不知又得累死多少无辜百姓。”
钟晔冷笑道:“既非圣人,又非贤人,何必这般装模作样?南方十八族长老受你恩惠多少年,如今能这样顺利联手,柔然百姓的战争之苦,多少拜你所赐!”
偃真难得抓住他的话柄,看了看书案后的郗彦,低声在他耳边笑道:“你不妨再说说,这始作俑者是谁?”
钟晔面色一变,顿时住了嘴。
偃真慢条斯理整整衣襟,至郗彦面前请示道:“如今柔然大乱在即,我们是不是也该早些离开王城,去燕然山寻求雪魂花?”
钟晔道:“这之前还得想办法去融王府救出沐奇和离歌。依我们如今在王城的境遇,硬抢肯定不行,须得智取。沈公子既然已探得他们的具体所在,如今我们只要引开沈少孤,盗取令牌,便可救出人。”
“引开沈少孤有的是办法。”偃真琢磨道,“至于盗取令牌……以他那样谨慎的人,那令牌必是贴身收藏,他曾是少主的师父,一身功力出神入化,想要靠近他难比登天,除非是……”那个名字已经在唇边呼之欲出,偃真却故作沉吟,朝钟晔递眼色。
钟晔也很为难,垂眸不语。
郗彦听着他二人言谈,不动声色地阅罢一卷密信,这才将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书案,思索片刻,落笔道:“明日二月初二,是龙抬头喜日,柔然皇宫酉时后将有宫宴。如今正是风吹草动的关键时期,女帝必然宴请诸使臣大肆庆祝以粉饰太平,沈少孤想必会去宫中赴宴,我们就明晚行动。钟叔去右银台门找人传信夭绍,让她明夜戌时三刻出宫。”
钟晔道:“少主的意思是,硬抢?”
“不算,”郗彦淡然落笔,“沈少孤的贴身令牌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样子,偃叔让人连夜赶制一个假的出来便是。”
此消息传至沈伊那里,次日傍晚,他自然是密切注意沈少孤的行踪。
眼见已过了酉时,融王府书房依旧是灯烛明照。沈少孤安然坐在灯下批阅奏折,看上去竟毫无赴宴的意思。沈伊在书房外的竹林里徘徊,望着窗纱上倒映的那抹孤秀侧影,想了半日,终于定下心神去煮了一回茶,以透着兰芝芳香的茶汤迷惑守在书房外的侍卫,道:“小叔叔看了这么久的奏折必然累了,这茶能提神醒脑,我特地为小叔叔备下的。”
他看上去一片孝心拳拳,侍卫们没有理由阻拦,自是让他端茶送入书房。
沈少孤正为当前局势费思忧心,没空搭理沈伊,接过茶盏放在一旁,仍是看着书案上的卷宗。
沈伊含笑道:“叔叔怎么不去宫中赴宴?”
“太吵了。”
这话一语双关,沈伊只当听不出其中厌烦之意,撩袍坐在书案旁,紧追不舍问道:“听说今晚诸族使者都会赴宴,叔叔身为亲王,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沈少孤斜眸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我自有分寸。茶既送来了,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沈伊一生从不认得知难而退四个字,厚颜道:“我想陪一会儿小叔叔。”
沈少孤看了看他,不再强求,捧着沈伊送来的茶饮了一口,道:“还不错。”虽是被沈伊连番打扰,他却静谧如旧,聚精会神地翻阅书卷,似是刀枪不入。
沈伊今时才知自己遭遇了克星,也不禁头痛,撑着额在旁不住沉思。眼看与郗彦约定的戌时将至,沈少孤却坐在此处稳如磐石,沈伊一筹莫展,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忽然又打开窗,望着无月的夜空,轻轻叹了声:“今夜倒挺像以前在东山上,小叔叔教我们读书的时候。”
沈少孤终于笑了声:“哪里像了?”
“我也不知道,总之觉得眼前夜色似曾相识,也或许是太久没陪着小叔叔一起看书的缘故……”沈伊的声音陡然变得深沉惆怅,对着夜色怔忡片刻,转过身盯着沈少孤,却是少有的正容矜色,“叔叔还记得,九年前你离开时与我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哪里吗?”
沈少孤的目色倏然如冰封凝,烛火下墨瞳深幽,望不见底的黑暗。
“是在阿公的书房前,你被当时的沈府总管祁振自胸前刺入一刀、贯身而过。”夜风拂入窗扇,将沈伊清淡的话语吹出几分缥缈,仿佛是自悠远的天际飘来,既不真切,也无温度,平淡如水流出,“我当年十三岁,第一次见杀戮和血腥,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沈少孤剑眉冷冽,笑道:“我却忘了。”
“当真忘了?”沈伊坐回案边,用凤箫指了指沈少孤胸前昔日被刀痕划过的伤处,微笑道,“伤口正在心头,叔叔居然说能忘就能忘,真是非常人能忍。阿公当年那样对你,不惜让祁振杀了你也要保得沈氏万全,你背负无辜骂名,受世人的诅咒唾弃,人不人鬼不鬼活了九年,如今只能避居柔然无法南归,甚至连小夭也不肯原谅你,你心中对阿公难道就没有一丝怨,一丝恨?”
沈少孤垂眸,身前的凤箫被烛火映照得光泽流转,而在他的眼中,那却尽是往昔寒凉的光影。
少孤,少孤。
少无人怜,怎能不孤?
执有凤箫的沈氏男儿才是武康沈氏宗祠香火的世代传承,而他呢,那时候随身携带的,唯有一把六岁时从父亲书房暗自偷来、珍惜不已的寒铁弯刀。他不过因父母一场意外的邂逅而出世,没有感情的沉淀,没有名分的认可,只有在利益和诱惑之间不断冲突的矛盾和周折,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他被遗弃过多少次,自己已记不清。直到遇见那位华绡柔婉的公主阿姐,他从此才被沈太后收留宫廷,度过几年不再孤苦的时光。
回忆的点滴无不如刀剑刺人,沈少孤苦笑一声,轻轻挪开胸前的凤箫,手指捂住胸口的伤痕,慢慢阖眸。
恨谁?怨谁?那一夜风急雨急,陵容阿姐和谢攸双双离逝,祁振的致命一刀让他在疼痛之余更忍受着太多的绝望和愤恨,那样毁灭撕裂的苦楚怎能轻易忘记?自己无力阻止父亲,无力保护陵容,无力扭转时局,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只能在最后的关头,以一命抵消所有恩仇,护得沈氏嫡脉的声誉。可谁知他经逢劫难却命大不死,被女帝救回柔然,等他再度返回东朝给夭绍送解药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恶名昭彰、罪大恶极。那一日匆匆在承庆宫放下雪魂花,在沈太后镇静而又怪异的目光下,他离开得狼狈而又无奈,从此再无法东顾,从此也不敢南归——
“小叔叔……”沈伊看着他青白的面色,忍不住道,“当年那些事,究竟是你做的,还是阿公……”
“闭嘴!”沈少孤怒喝,一时声色俱厉,“滚出去!”
“不滚。”天下也只有沈伊才能说出这样赖皮的话。他抚着凤箫微笑:“我说过要留在叔叔身边伺候一段时日的。”
沈少孤再无先前的从容不迫,“啪”地合起手上书卷,正要命侍卫进来拿人,谁知阿那纥却在此刻匆匆而至。
“殿下,南方有军情急奏!”阿那纥一身戎装佩剑入室,刚要详说军情,却见书案边还有位白衣公子悠然端坐,愣了一愣,问沈少孤,“这位是?”
“不相干的闲人,”沈少孤起身道,“我们里阁商事。”
“来不及商事了。”阿那纥没有心情多做停留,拽住沈少孤到室外低声说了急奏内容。沈少孤神色一凛,当即吩咐侍卫道:“取我的战袍来。”他转身盯了眼书房里正翘首眺望的沈伊,挥了衣袍,与阿那纥联袂出了王府。
见他急急离去,沈伊今夜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了一半,只是看着那夜色下飞扬的金色衣袂,他却一反常态地黯然神伤起来。
戌时在西侧偏门等到了郗彦,夜色下独他一人前来,沈伊很是纳闷:“你要一人去劫狱?密室前十几道机关守卫,你一人去破?也未免太自大了。”
郗彦闻言驻足,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沈伊体会到他笑容下的深刻含义,顿时跳起来,连退三步,摆手道:“别算我,我只负责引路。我一身白衣,很容易被认出来,何况我还准备在柔然多陪小叔叔一段日子……”望着郗彦愈发明朗清澈的目光,沈伊嗓子一哽,剩余的话哑在喉中,垂头丧气道:“走吧,看在你这段日子偷偷送来两坛美酒的分上,就陪你走一趟。”
郗彦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扔到他怀中。
沈伊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早有预谋,先前是耍我呢。”
他忿忿念叨几句,却是一刻不敢懈怠地领着郗彦到了那片被他一把火烧得精光的废墟前。沈伊触动冰湖边凉亭里的机关,青玉石地顿时破开一方暗格。沈伊当先走入那片通向地底的狭长石阶,过了一条冗长暗道,往前行了片刻便有火光耀眼,八名侍卫持剑上前,一脸警惕和疑惑地打量这两位气定神闲闯入密室的人。
沈伊咳嗽一声,举了举玉佩:“王爷命我们来提人。”
玉佩在束束火把下灿然生辉,为首的侍卫接过细细看了两眼,恭敬递还,说道:“令牌没错,不过两位令使倒很是面生。”
“面生?”沈伊将脸凑上前,“你再仔细看看,不觉得我和王爷长得有几分相像吗?”
侍卫首领犀利的目光迅速飞过他的五官,一笑:“确实。”
“我乃王爷的亲侄子,”沈伊傲然道,“如此还有问题?”
“有,”侍卫在沈伊微变的脸色下不慌不忙道,“不知公子要提的人是谁?”
沈伊道:“那两个王爷从歧原山带回的人。”
侍卫首领犹豫了一会,再看了看沈伊脸上骄矜无畏的神色,揖手道:“公子稍等。”一时领着人进去押出沐奇和离歌,四人见面,眼色流转,自是心领神会,俱不作声,只当初见陌生人的漠然。
沈伊上前推了推沐奇和离歌:“还不出去?难道要让本公子扶着你们走?”
“是。”沐奇和离歌对视一眼,这才踏上石阶离开。
沈伊转身将走时,见郗彦依旧负手不动,低声道:“怎么还不走?”
郗彦望着那八名侍卫,目色微冷。仅是那一抹轻微的寒意沈伊便知他杀意已起,忙在他耳边轻声道:“我骗你的,我和你一起出城。只要我不在沈少孤身边了,这些人断然指证不了我,莫要杀人。”
郗彦看了他一眼,沈伊涩然道:“他们也是无辜的,也是有妻子儿女的。”
郗彦轻声笑了笑,眸色一霎如常静柔,飘然飞上百层台阶,走出石道帮亭中沐奇和离歌解开枷锁。
“多谢两位公子相救之恩。”等沈伊封锁了石门,沐奇和离歌忙下跪叩首。
“快起来吧,”沈伊催促道,“此处不宜久留。”
“确实不宜久留!”冰冷的笑声自湖边梅林里随风传来,“阿伊啊阿伊,亏你方才没脸没皮地口口声声地叫‘小叔叔’,原来尽在背后做对不起我的事。”
迷蒙的水雾中有金色衣袂飘然而出,沈少孤负手静静站在湖畔,看着亭中四人,目光最终落在郗彦的身上,笑道:“一别九年,我们可是许久未见了。”
“小叔叔,”沈伊最怕的便是他和郗彦见面,忙跨步上前,将三人挡在身后,赔笑道,“你不是出府去了吗?”
“心里总觉得什么放心不下,所以回来看看。”沈少孤将深刻的笑意敛入眸底,依旧盯着郗彦,“看来我的感觉却是没错的。不过你们能如此快速安然带出此二人,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世上知道我贴身令牌是什么玉、什么图案的人,并不多见。除了这地下的几个侍卫外,貌似只有一个故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却是死了。”
“叔叔!”沈伊按住腰间的软剑,已是神容冷肃。
郗彦对着沈少孤锐利的目光,伸手分开护在自己身前的沐奇和离歌,青衣借风飘起,掠过梅树时随手折了根枝条,淡然站在沈少孤面前。
沈少孤再打量他一瞬,忽地微笑,身影疾如旋风,骤然掠至郗彦身侧,凌厉掌风拍向郗彦胸口的一刻,却被一股冷柔力道轻轻化解。沈少孤有些惊讶,没想到郗彦年纪轻轻,功力却已入臻境,再霸道的内力使出,也如沉入了无底的深渊。青衣旋绕如烟淡缈,枯瘦的树枝竟能划出万千锋芒,顷刻刺向沈少孤周身。掌风剑光的纠缠难分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在内力相抵时却迅疾撤手退开。
沈少孤泰然站在梅树下,梅花受方才的剑气和掌风所振,纷纷飞落,沾上他的肩头。他抬起手臂轻轻拂开落花,笑道:“这些年为师不在身边,你的功力还能进展如此神速,为师很欣慰。”
欣慰?郗彦垂眸望了眼手中断裂的树枝,摇头苦笑,将树枝抛入冰湖。
沈少孤在他悠长的沉默中细细思量,再看了一眼远处的沈伊,终于叹了口气:“你去吧。”
郗彦和沈伊皆是吃了一惊,沈少孤慢慢转身,离去前,只如此说道:“想必你今夜也通知了夭绍,不要让她久等。但愿当年谢攸的话你没忘,只因为你还活着,所以为师才放心放手。去吧。”
族人的血光模糊眼前,渐渐淡却了那金色的衣袂,郗彦心神激荡,诸多情绪的交杂纷乱让他几乎就要失控,忍不住紧紧握住了五指,闭上眼眸努力调息紊乱的呼吸。
“有些往事,想必也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沈伊走到郗彦身边,语中透着无尽愧疚,“无论如何,却都是我沈家造的孽,只是那个罪魁祸首……却另有其人。”
郗彦睁眸,在他话语的余韵下深入思索,自惶惑的揣测中清晰辨明往事流影的刹那,不禁心弦轻颤,突然分不清这些年纠结在那些冰冷意识最深处的苦痛,究竟是悲哀更甚,还是可笑更甚。
融王府遭逢变故的时候,夭绍正在女帝的寝宫里思量逃离的机会。
内忧外患的夹击下,女帝连日忧思未免疲乏,今日的夜宴刚过一半便先行回了寝宫休息。夭绍身为贴身女官,当然也是领命随行。再过半个时辰会有焰火歌舞,夭绍本想着在宴会最热闹时趁乱离开,如今这计划却不得不搁置,此刻她被困在静寥的宫殿里,且正处在女帝的眼皮底下,动一动也难。
女帝宴上多喝了几杯酒,些许醺醉,喝了醒酒茶后便躺在软榻上,留下夭绍一人在身边伺候。虽是疲惫,女帝却无睡意,看了会折子,转眸见夭绍站在那块封藏雪魂花的晶石前发呆,不由一笑:“你在想什么?”
夭绍默然片刻,才道:“这些天我在宫廷里翻查过当年史官留下的汉字札记,九年前那牧人将雪魂花献上之后,被陛下定为国花,是以供奉在寝殿。昔日的两对花如今却唯剩下这一朵,其余的那三朵呢?”
女帝从榻上缓缓坐起,此刻她眉宇间已不见一丝迷蒙的醉意,蓝眸一如既往地清亮深远,淡淡道:“你是想问朕,当年拿了雪魂花想下毒害你母亲的人是谁?”
被她一下点破心思,夭绍倒也无意隐瞒,颔首道:“是,确实想知道。”
“你不怀疑是我吗?”女帝漫不经心地拨弄起腕间珠链。
“沈少孤几日前告诉我,不是你。”
“是他说的?”女帝眸光飞转,畅快笑起来。
夭绍无声无息站在殿中角落,神色冷冷。许久,女帝才忍住笑意,说道:“你不是很恨你师父么,怎么还信他的话?”
“他是可恨,但从没有骗过我。”夭绍声色不动,注视着女帝道,“不过,不管当年下毒想害我母亲的人是谁,都该与陛下逃不了干系。”
“说得不错,我和他倒是关系匪浅。”女帝莞尔,抚着额角的鬓发,“郡主认为,天下能有谁可以从我手里拿走被我如此珍视的雪魂花?”
夭绍思索着她的言外之意,怔了一怔。女帝笑道:“自然只有你的师父,我的弟弟,沈少孤一人了。如何?阿融是不是告诉过你,他没有害你母亲?”
夭绍面色猛然一白,咬唇不语。
女帝道:“你方才不是说他从不骗你吗,这么快就开始怀疑了?”她步下玉阶走到夭绍面前,打量她清冷的容色,微微点头道,“朕的那个弟弟素来被人冤枉惯了,你方才还能这样信他,比你母亲当年清醒百倍。要是你母亲早听了阿融的话,何至于九年前你便成了父母双双离逝的孤女。”
夭绍冷道:“我母亲生前如何,不敢劳陛下感慨。”
“竟敢这样和朕说话?”女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叹息道,“念在你是一片孝心,朕暂且先不追究。”她转身望着红色晶石,微笑道:“不过阿融当年拿走了雪魂花,的确不是想害你母亲,而是想救你母亲。”
“雪魂花……救人?”夭绍却是无法置信。
“有些时候,退后一步才能保得诸事万全,枉你这般灵慧,还看不透这个道理?”女帝摇了摇头,又道,“你想想,中了雪魂花的人,你,郗家的小公子,还有如今的东朝皇帝,哪一个是因为雪魂花的毒而死了?”
夭绍愣住,女帝嗤然一笑,道:“你活得好好的,郗家小公子是被萧璋杀死的,东朝皇帝如今不也醒过来了吗?雪魂花是藏寒毒,中毒之人若无解药,必定昏睡不醒。若毒素存于体内不能散出,每月月半必定受寒毒之苦,如此折腾下来,不管内力多深厚,身体多强健,都活不过十年。这才是其害。”
活不过十年?——此话如雷霆劈闪脑海,夭绍大惊失色。
他为何从不曾说,从不曾说……自己也是如此的糊涂,竟只当一切如旧。
心中隐忍的痛一霎到了极致,夭绍在惊觉的意识下急急转身。
“站住!”女帝喝住夭绍,“你要去哪里?”
夭绍浑身颤抖,垂眸屏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斟酌了说辞刚要开口,却听殿外有人叩门轻呼道:“陛下,融王殿下和柱国大人在前朝求见。”
“何事?”
“据说南方来了紧急军情。”
“终于动手了?”女帝冷冷一笑,再没心思去管夭绍瞬间失态的缘由,换了衣袍,匆忙去了前朝。
夭绍心急如焚,见女帝舆驾远去了,忙闪身出殿,疾步穿过重重甬道,来到右银台门。那夜领他出宫的郎将正在树荫下等候,看见她到来松了口气:“姑娘怎么到此刻才来?云公子他们在外等了半个时辰了。”
夭绍不欲解释,只欠身道:“又麻烦郎将大人了。”
“哪里的话。”
郎将当下引着她过了前朝的侍卫防守。因这夜宫宴既有四方来朝的使臣,又有诸多贵族公侯,是以宫门守卫不比素日的森严苛刻。一路检查腰牌,核实身份,夭绍有惊无险出了宫门,站在夜风下回首身后的宫阙,只觉这几日如梦般惘然。
夜下积雪犹在,北风冰凉刺骨,久违的自由气息却在此刻袭漫周身,夭绍心头一阵轻松。停在远处宫城墙下的马车这时也悠悠驶来,夭绍快步迎上,驾马的钟晔望着她微笑:“郡主,上车吧。”
“且慢!”车厢里忽然有人开口。
车门猛然一开,白衣公子从里面跃下,对钟晔笑道:“我和小夭有几句话要说,钟叔请稍等。”他拉着夭绍走去一旁,笑了笑,“我们边走便说。”
夭绍如今心里另有牵挂的事,闻言蹙眉道:“伊哥哥有什么话?”
沈伊难得地肃容道:“自然是要紧的话。”
夭绍摄于他慎重的表情,只得与他在雪地里慢慢行走,钟晔驾车跟随其后,车轮辚辚撵过积雪,咯吱的声音飘飞夜空,使得沈伊对夭绍的一番诉说模糊成旁人不可听闻的窃窃私语。
良久,沈伊低沉的声音终伴着冰雪一起消融,夭绍驻足当地,怔忡的眉目间清灵不再,唯有愧疚和苦楚,嗫嚅道:“师父……竟是我们错怪了他。”
“却也是他甘愿的。”沈伊叹道。
夭绍回首,望着墨沉天色下那连绵飞翘的宫檐,眸色黯然。
沈伊抚了抚她的肩,劝慰道:“我告诉你这些,是担心阿彦的心结不得开解,不想你也因此多出一个心结。你先放心离去,陪着阿彦去找雪魂花,我便在此再留一段时日,为你,当然也是为我自己,陪着小叔叔。”
“多谢伊哥哥,”夭绍勉强微笑,“如有机会,回途时经过王城,我想亲自和师父说对不起。”
沈伊笑道:“也不必如此,他不见得会原谅你,因为他从不曾怪过你。”他牵过夭绍的手,转身将她送上马车,关上车门时笑意温和,说道,“一路小心。”
“沈公子,我们走了。”钟晔甩下马鞭之前,辞别沈伊时难得的恭敬。
沈伊抱臂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懒散,笑道:“北上一路若逢好酒,钟叔可不能忘记给我带回来。”
钟晔刚起的一丝转观瞬间消散,冷哼一声,驾着马车急驰入沉沉夜色中。
车厢里微弱的烛火随着马车的前行不断摇曳,小书案上卷帛累积,郗彦闭目扶额,满是昏昏欲睡的疲惫,忽明忽暗的灯火映上他的面庞,照得那肤色近乎透明的苍白。
夭绍坐到他身边,卷起衣袖,擦去他额角渗出的薄汗。郗彦在烦躁中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柔滑温暖的肌肤沁入掌心,这才让他意识到了什么,睁开眼眸,茫然望着眼前的人。
夭绍笑意柔婉,轻声说道:“终于可以去寻找雪魂花了,我在王宫的这些日子,翻查过不少的记载,据说色楞格河以北是柔然人信奉的神仙居所,那里白雪皑皑,山川俊秀,是人间的灵境。如果那里真住着神仙,不管我们有什么忧愁,或是什么难事,都可以求着神仙给我们指示,你说好不好?”
郗彦不置可否,只望着她清美的容颜,沉在眼瞳深处的烦乱和厌恶终于渐渐散去。夭绍见他神态如初,这才微微放下心,转身从暖炉上盛出两盏热茶,笑道:“不过在遇到神仙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有些往事无法停留,有些道路不可改变,再回首也没什么意思,即便错过,只要如今清醒,还是可以挽回的。阿彦,我说的对不对?”
郗彦抿抿唇角,似乎是无动于衷的淡然神色,接过夭绍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便放在案边,拿起一卷谍报开始翻阅。
夭绍悄然一笑,静静坐于一旁为他整理满案的书卷。
郗彦此刻阅览的正是慕容子野的密函,信中先是浓墨重笔讲了一番他去许昌顺利劫持康王的事,接着又一转笔锋,恢复此信作为密函的简明扼要,三言两语提了提商之和萧少卿各自部署的成效。
元月二十八日,商之果然与裴行一同入宫见了司马豫,裴太后因康王被困许昌的缘故,不得不同意兄长的选择。迫于朝中乌桓贵族的舆论压力,司马豫下令将商之暂时软禁在慕容王府,本是只待姚融一旦兵动,便趁机翻转朝局,谁料西北那边迟迟没有动静,甚至姚融还将先前的匈奴流民一举赶出了凉州边境,呈上朝廷的奏折再不提商之为鲜卑主公的身份,只道凉州寇乱已平,境内安稳。
而萧少卿和阮靳一行却另有意外收获,阮靳当日在安邑所见的故人竟是昔日雍州刺史令狐淳的主簿石进。原来石进当年是阮靳祖父的学生,因早年孤苦流浪至东朝,被阮靳祖父收留,在阮府呆了十余年,视为养育大恩。令狐淳领兵多年,当初在雍州为刺史时政见方面多听从石进的见解,是以他知晓事关雍州的密情太多,本来在令狐淳被流放之后石进意图归隐,但此番受阮靳亲自相邀,不得不再次出山。如今的雍州刺史、赵王司马徽乃姚融的亲外甥,北帝虽与赵王兄弟情深,但帝王的心思却终究深晦难测,九鼎之位也素来透着超越生死亲情的诱惑,经遇姚融挑起的风波后两人竟又俱是沉默,在等着对方先行一步的试探之下未免彼此猜忌,嫌隙渐生。这次萧少卿一行刚到洛都,便逢北帝微服出宫,在苻景略府召见石进,细谈了一日关于雍州的军政事务,方才满意回宫。而萧少卿借此机会也请得了战马南下的旨意,入宫与明妤见过一面后,便匆忙赶回了东朝的烽烟战场。
郗彦看罢密函递给夭绍,夭绍的目光在信中某处停留了一会,而后若无其事地扬起脸,掐着手指计算时日:“此去燕然山来回大概要半个月,然后南下东朝,估计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能在邺都了。”
会这么顺利吗?郗彦心有忧虑,但看着夭绍灿烂明媚的笑意,受她感染,不禁也怀着美好的期盼憧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