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空山犹在,暗换年华

(一)

密函自洛都飞传而来,但商之“事出”之处,却非洛都,而是在河东闻喜。

且说在元宵那夜,商之接到北帝密旨后,次日清晨便与郗彦同出云中。郗彦向北,他自往南。而阮靳见漠北事已了,也想南归江左,便与商之一路同行。

纵是北朝政局有变,西北起乱,姚融调兵,然而慕容氏、苻氏辖管的北方三州仍十分安稳。慕容虔已自范阳回洛都,商之未东去幽州,经冀、并二州,取道太行山脉,过雁门、晋阳、上党,直下洛都。此番南下,商之身份不同往日,在宇文恪、贺兰柬的竭力劝说下,商之方同意除族老石勒与狼跋外,另由段云展带领三十名侍卫乔装跟随其后。

南下的路程初时并无任何不妥,直到元月十九日晚,一行至并州最南的重镇平阳,方发生了些许意外。

此意外,对商之而言,最初绝非是什么坏事。

豫征二年元月之末,塞外苍原犹是千里飞雪、长河冰封,而北朝的山水却在此间早逢初春,琼装素裹的天地间萌发出清浅诱人的绿意,于料峭寒风、霏微细雨间盈盈拔长。

平阳为并雍二州交界的通衢之地,南扼济水,右控绝塞,地势中平外高,境内气候素来温暖怡人。在此时的早春季节,郊野山峦叠翠,湖水青碧,更是一派风致楚楚。商之一行至平阳地界已是傍晚,微风凉雨,暝色四合,一路无暇顾赏身旁景色,沿着长湖水光,只管踏岸急驰。

待赶到平阳城下,天色已全然黑透。商之勒马,正要凭官牒文书入城,城门却在此刻大开。

数十盏灯笼络绎而出,一绯袍金裘的公子走在诸人之前,灯火映照着他绣满瑞枝绚纹的锦袍,愈见让人叹为观止的花哨妖娆。

“见过主公。”绯袍公子走到商之马前,肃然一揖到底。

“子野。”商之好气又好笑,下马将他扶起。

慕容子野起身,面容仍是端肃非常:“多谢主公。”抬眸望见商之微僵的笑意,促狭得逞,他这才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之恣意豪放,与他精致的面容完全迥异,只看得旁人愈发啧啧诧舌。

石勒与狼跋见怪不怪,下马牵过商之的坐骑,与守城将军寒暄过,先入了城中。

“一出平阳,便是雍州。此后的路途非我们辖制之界,父王担心路上有变,命我前来接应。”慕容子野道出原委,正待与商之转身而行,却见一旁仍有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气度温雅,双眸静深,正望着自己,微含几分探究。

“这位是——”

“在下陈留阮靳。”不待商之介绍,阮靳已揖手而笑,自报上姓名。

“阮靳?”慕容子野想了一想,目色一亮,似终于想起什么,只是打量阮靳的神色却与那日拓跋轩毫无二致,颇为矜持地点点头,“听沈伊提过先生大名。”

“我亦听沈伊说过慕容小王爷。”阮靳目光淡然瞥过他花哨的袍袂,言词含蓄,“小王爷风姿之盛,果然是传闻不如见面。”

慕容子野面色顿变,冷笑:“沈伊那厮口中的话怎有可信之理?”

“正是这个道理,”阮靳接过话,仍是风波不兴的淡定,“你我就当初次相识吧。”

慕容子野闻言微笑,看向他的目色不禁缓和许多。

商之自知道沈伊口中那些人鬼殊途的话,也忍不住笑了笑,对慕容子野道:“这次云中战事,幸赖义垣兄相助,于鲜卑而言,他可是首功之人。”

“嗯?”慕容子野一诧。

商之与二人联袂入城,边走,边大略说了战事经过。慕容子野听罢,步伐一转,靠近阮靳身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遍,诚恳揖礼:“义垣兄啊义垣兄,比之沈伊,我今日总算见到了真正的江左名士,原来是这等的气度与风华,只恨此前虚度这二十年。”

阮靳容色依旧淡然:“小王爷谬赞。”

慕容子野满怀一番热情,却遭遇阮靳的七分客气和三分疏冷,聊了几句,不觉索然,转而又对商之道:“今晚歇在苻氏别苑。那里正有两位故人,听闻你今日你要到的消息,已等候多时了。”

“故人?”商之不无疑惑。

“到了你便知道了。”夜下细雨迷蒙,三人在内城门前上了马车,慕容子野拂了拂湿漉漉的衣袖,叹道,“那两个家伙只顾闭门谈牲口的事,黑天瞎火,还下着雨,只管撺掇我出来接你。”

牲口的事——

商之瞬间明了:“是子徵回来了吧。”

“猜对一个,”慕容子野执起茶杯,唇边笑意不可捉摸,“还有一个,怕是难猜得很。”

岂料话音一落,便听商之微微笑道:“少卿何时来的北朝?”

“咳,咳,”茶汤呛在喉间,慕容子野平抚胸口,瞪着商之,“怎么猜到的?”

商之饮着茶,声色不动,笑问:“既是猜,还需要理由吗?”

“无趣!”慕容子野一扔茶杯,甩手道,“总是这样高深莫测的,可知慧极必伤的道理。”

“还不至于慧极必伤的地步吧。”上车后一直阖目靠着车壁休息的阮靳淡淡一笑,“天下间如今要找苻子徵买战马的能有几个人呢?小王爷想想便清楚了。西北兵动,姚融和苻氏是死敌,又自营马场,自不会寻上苻子徵。江左烽烟,殷桓与苻氏素无交往,眼下能与苻氏有瓜葛、且需要战马的故人,唯有萧少卿一人。”

慕容子野横睨商之:“原来如此。”

“此去别苑的路怕是很长,”阮靳睁开眼,“小王爷方才说无趣,在下倒有个有趣的主意。”

“什么主意?”

“小王爷可会玩这个?”阮靳从袖中摸出五枚木骰,献宝般的笑容可掬与方才云淡风轻的超凡脱俗浑然两人,“我们七局定输赢。待有结果,估计也到了别苑。”

沈伊的话还是可信三分的。发现这点,远比发现阮靳的伪清高来得让人沮丧。慕容子野无可奈何地接过木骰,心中一阵长吁短叹。

别苑堂上已备好食案,一侧暖阁火光融融。

听闻马车辚辚驶入的动静,暖阁里走出两人,一者高冠玄袍,一者银裘潇潇,望见自车中而下三人,皆是笑意微微。

几人都是相熟之人,唯有阮靳与苻子徵是第一次见面,又是寒暄一番,方入席落座。一室五人,俱是朗月般的气宇轩昂,玉山般的俊美姿容,明烛高照之下,愈发溢彩生辉。伺候宴席的侍女一时都是面粉耳热,目光含水,心跳无措。

“都下去吧。”东主苻子徵道,屏退出仆役,又命人关阖门扇,几人这才得了自由和随意。

平生难逢知己,在座五人虽说彼此之间多多少少仍存着些无法言明的隔阂和警惕,但在这顿席上,于情义深重之下,却是真正的宾主融洽,相谈甚欢。

“你离江州北上,战事无碍吗?”商之压低声音,询问邻案的萧少卿。

席上萧少卿一直寡言少语,只望着杯中酒水出神。听闻商之的话后,他才一笑抬头,原本清透的双眸间暗色重重:“正是战事紧要,我才北上。除了战马紧缺,还有几事——”他顿了顿,仰头饮酒,“稍后再与你详说。”

他生性洒脱无羁,这样的欲言又止着实难见,商之看他一眼,颔首:“也好。”

晚膳后,阮靳言明聊赖无事,请求与人对弈三局。慕容子野趁醺装醉,回室休息。商之与萧少卿另有要事相谈,独剩下别苑主人苻子徵。碍于初逢的情面,苻子徵生平第一次受制于人,不得不在棋案边撩袍坐下。

(二)

内庭深处,假山上亭阁幽静。

石勒入阁掌灯,奉上热茶,关门退下。萧少卿负手站在窗旁,楼外雨细如丝,夜下润物无声。他长久不说话,商之放下茶盏,启唇道:“之前精铁箭弩运送云中,多谢你帮忙。”

“应该的,”萧少卿转过身,“只可惜弓弩好运,战马却难办。”

“确实,”商之道,“子徵说你向他买了五千战马,这等庞大数目,从幽州到东朝,该要如何南下?弓弩可藏于货物之间,战马却是无处可掩。”说到这里,商之看了眼萧少卿,问道:“你和小姨父商量过没?”

萧少卿笑了笑:“怎么没有?苻子徵钱财分明,买战马非要现钱,江州王府哪有这么多积蓄?一半都是云阁出的。”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地图,摊在案上,对商之道,“我盘算过了,若是私行,纵是北方三州可得通行自由,如此马群南下,路上保不准会滋扰生事,如有人趁机告发至洛都,对慕容氏、苻氏皆会有影响。我想,如今只能公开求助于北朝朝廷。我回东朝后将谏陛下国书北上,请求北朝通行自由。”

商之道:“即便国书到洛都,北朝朝堂却非陛下一人能做主。就算我和义父、老师力保,只要丞相裴行一人否决,也还是行不通。他就是勉强同意了,先不谈雍州如何,战马南下必要经过裴氏辖界的兖州,到时也会麻烦不断。如此一来,战马要到达东朝,难比登天。”

萧少卿叹道:“正是症结所在。”他想了想,又道:“还有姚融,趁西北匈奴流民的乱事兵动,却是暗地里私助殷桓。如今殷桓兵器充足,战马精良,士气颇盛,更有姚融源源不断的辎重接济。而东朝国库前些年为养荆州军耗财巨大,如今的战事开销多赖云阁私助。江、豫两州如今战事煎熬,比之初时预料的,更要严重。半月前,殷桓更借巴南蛊虫之毒派细作洒于马粮中,江州战马受损大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自寻难处,想着北上买马。”

“目前东朝战局如何?”

“两军本对峙于汉阳,鏖战一月,寸土必争。”萧少卿黑瞳间冷光闪动,“战马出事后,殷桓纠聚大军逼上,我们不得不退守江夏。”

商之想了想,皱眉道:“殷桓何人?你和我俱在他营中待过,他手段之卑劣你该最清楚不过。而且你行事向来谨慎细致,这次为何会让他有此可乘之机?”

萧少卿苦笑:“我怎没有防范?不过这次的细作……确实难料。你还记得韩瑞吗?”

“韩瑞?”商之道,“昔日青翼四虎之首韩弈之子。他是阿彦派去殷桓身边的,怎么了?”

“正是他下的毒。”萧少卿声音冰凉,面容却又格外冷静,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半月前,他狼狈投诚来我营前。魏叔认出他是故人之子,劝我收留。我为此还特意写信问过……云阁主,他也认可了韩瑞的身份。纵是如此,我也不敢在大战关口将他放在身边。岂料只给他一个行走自由,他便潜入辎重粮草要地,埋下了蛊毒。”

商之豁然起身:“他人呢?”

“逃走了。”萧少卿闭了闭眼,叹息,“此事一出,我也不敢告诉澜辰。”

“云阁消息通透,瞒也瞒不了多久,他迟早会知道……”商之手指揉额,“韩瑞本机智而又忠心,性格隐忍,我从未想到,他有一日会沦为殷桓的棋子。”

萧少卿道:“所谓人心难测,便是如此了。澜辰纵是谋事如神,却还是算漏了人心。”

因战马的事纠结而出姚融的问难、裴行的阻断、殷桓的咄咄逼人、韩瑞的反间叛离,确是当前大难。商之也是无计可施,两人静立阁中,一时皆默然无言。

“主公,”石勒敲门进来,看了看两人暗沉的脸色,小心翼翼递上一狭长的锦盒,“别苑外方才有人送来,说是给主公的。”

商之打开锦盒,里面只一卷素净丝绢,绢上字迹清秀柔弱,分明是女子手笔。

“谁的信?”萧少卿饮着茶,见商之半晌不语,抬头一看,正见他眉宇间流露出的愁色。

商之抿紧唇,轻轻叹息一声,将锦盒盖上。萧少卿诧异于他神色间的为难,正待再语,不料魏让也步履匆匆而来:“小王爷,有密函。”

萧少卿放下杯盏,接过密函阅罢,思了片刻,忽对商之一笑:“我知道盒子里是谁来的信了。”他递上密函,话语骤冷:“你看看这个。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有什么好愁好为难的?”

商之看过密函,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我是得走一趟闻喜。”他放下密函,竟如此说道。

“什么?”萧少卿却是大吃一惊。

商之微笑道:“为了你的五千战马。”

萧少卿闻言一怔,转念思过,竟干脆颔首,似全然忘记其中危险,透澈的眸间笑意清浅,对商之道:“若真要去,耽搁不得,请速速启程。”

闻喜?石勒心绪一颤,他不知道锦盒里是谁的信,也不知密函上写着什么,他只知道,河东闻喜素乃裴氏郡望,几百年的门阀盘踞,纵是裴氏嫡脉曾一度侨迁江左,闻喜仍有不少裴氏族人留守,兼之如今裴行多年经营,闻喜已可说是裴氏巢穴之地。

对商之而言,那是万险之地。

“那密函哪里来的?”跟随商之出阁之前,石勒忍不住拉住魏让,低声询问。

魏让本欲不答,但看他一脸的祈求,只好道:“是我们安于裴行幽剑使里的细作传信。”说完,他还不忘好心提醒一句:“裴行此刻正在闻喜。”

“多谢告知。”石勒一霎头昏脑涨,跌跌撞撞出了亭阁,扬手放出袖箭。

赤焰冰冷,划过雨夜。藏伏城外的段云展等人见之戒备。约莫半个时辰后,果见商之冒雨夜出平阳,急驰南下。

(三)

次日傍晚,雨霁晴空,霞晖万束。

闻喜境内唐王山脚,平湖如镜,桃树成林。湖水中央有寂寂阁楼,白墙青瓦,挂满了松萝垂藤。阁楼上的红绫窗纱在夕日下如血染的殷殷夺目,本是平淡清秀的意境里突出如斯妩媚,倒叫人见之难忘。

湖边渺无人迹,唯有飞鸟掠水,静得安详。

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踢踢踏踏,停在湖畔。来者三人三骑,为首的公子银面黑袍,身姿修俊,一时下了马便要沿水上长桥去阁楼,却被身后一人拉住。

“主公?”

“放心,无事。”公子回首,“你们先去山外等候,稍后带前来的人到此处便是。”

“来人?”听者一愣,“谁?”

“稍后便知。”

石桥伏波,黑衣飘然而至,候在阁楼下的侍女温宛微笑:“商之君果然来了。我家郡主正在楼上。”

商之踌躇了一刻,回望披山霞色。晚风吹过湖边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他轻笑移开视线,转身上楼。比之红绫窗纱的耀目,阁里帷帐皆是一片雪白素洁。璃纹鼎炉里燃有龙涎,兰花四处环绕,丝丝药味飘散在如此清雅的香气里,淡若不存。

天色渐暗,华灯初掌。

帷帐间环佩叮当,身着华裘罗裙的女子缓缓走出,望着商之,眸如秋水,苍白的面颊上浮出一丝罕见的血色。她双手垂落腰前,有些局促地绞缠着:“你……商之君别来无恙?”

“我很好,”商之问道,“萦郡主最近身体如何?”

裴萦道:“你留下的药还有,冬寒时我便搬出洛都,住来闻喜,这里是丘陵垣地,气候温和,我未曾病发。”

商之衷心道:“那就好。”

裴萦凝视着他的双眸,红唇动了动,却不说话。

商之道:“萦郡主若有吩咐,交代便是。”

“我听外面的人说,你……真实的身份是……”裴萦想要质疑,却又心中慌乱,深深呼吸,正鼓足了勇气,然而一遇见商之凤眸间暗冷的锋芒,还是忍不住脚下失力,坐在一旁榻上。

商之望了她片刻,扬手拿下银色面具。烛光下的容貌轩华灼灼,俊美之极。

裴萦目光流连于他的五官间,倒不复之前的紧张,只黯然了双目,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果然是独孤玄度的儿子。”

商之道:“当年逃亡在济水之上,多谢郡主相救之恩。”

“这就是你这些年关心我身体的缘由吗?”裴萦目光有些凄凉,“因为当年我为了你失足掉入江水,落下这个病根,所以你关心我,只是为了报救命之恩?”

商之不语,应是默认。

裴萦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又问:“既是记得恩情,为何先前又向姑母请辞婚约?走之前说是北疆战乱,不一定能回来。如今回来了,婚约还算数吗?”这些话她说得一气呵成,抛却了女儿家的羞涩娇弱,问得大胆而又勇敢。

商之从未料到病弱娇柔的她还有这样的一面,愣了愣,方低声道:“抱歉,郡主。”

裴萦一直盯着他,没有丝毫怯怕和后退。但待他的话一出口,她的目光便瞬间暗下去,低垂了头,轻笑:“是因为我姓裴吗?是因为我不但是你的恩人,更是你的仇人,对不对?”

“不仅因为这个。”

“还因为什么?”裴萦轻笑抬头,“因为你的心中已有了喜欢的人?”

商之张了张口,还未回答,忽听楼外脚步声嘈杂,透过殷红的窗纱,已可见夜色下火光明燎。湖风忽盛,将红绫吹开。商之伸手握住窗纱,望着楼下密集的火把,铀光冰凉的弓弩,轻轻一笑。

裴行负手站于一众幽剑使之间,浅碧长袍,清俊如玉。

“国卿大人,商之君,独孤尚!”他微笑,“当年的漏网之鱼,叛臣逆子,终不逃今日。”

商之闻言无动于衷,只是回眸,注视着裴萦。

裴萦面容惨淡,声色幽凉:“二叔说,唯有这样,你才能留在我身边。”

“这便是我们的距离,”商之叹息,“虽是恩仇难解,却还是太过遥远。你不懂我,我也无法靠近你。郡主今后好自为之,你当年救我一命,今日又存心再害我一次,算是扯平。”他按住窗棂,正待跃身下楼,却发觉腿脚一软,筋骨松散,气息闷滞于胸前,近乎窒息的难受。

裴萦忙上前扶住他,颤声道:“你怎么样?”

“龙涎香藏毒?”商之冷笑,迅速自腰间锦囊里取了药丸吞下,拂开裴萦的手,扶着墙壁,转身下楼。

楼底靠近门边的幽剑使拿着绳索木枷上前,商之眸光一瞥,笑道:“裴相是要缚我吗?”

裴行道:“负罪之人自要按法问罪。”

“是吗?”商之悠然望着远方沿湖岸迅疾而来的一队人马,缓声笑道,“怕是陛下却不这么认为。”

裴行见他面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扬了扬唇:“本相早该料到,商之君怎会这般束手就擒?”裴行转目望向商之,夜色深远,将他的眸色映出幽深无底的黑暗。

夜风中商之黑袍飞动,脸色从容。不过须臾,湖岸边的人马已匆匆赶来楼前。为首的是个年轻将军,紫衣铠甲,英气勃勃,双目顾盼飞扬,扫过在场诸人,最后落于裴行身上,含笑上前:“车邪见过丞相。”

裴行面容无澜:“将军不好好守卫禁宫,来此处乡野有何贵干?”

谢澈自怀里取出明黄卷帛,肃容道:“陛下有命,让车邪前来迎商之君回朝。此乃陛下旨意,丞相可要过目?”

“不必,”裴行一甩衣袖,“人在那里,带走便是。”

谢澈望向商之,商之一笑,整了整衣袍,对裴行揖手道:“商之前来闻喜,除却探望郡主,还有一事想请教裴相。”

“何事?”

商之抬目,慢慢道:“此事话长,怕是要从十四年前的安风津之战说起。”

湖风湿寒,夜凉起雾,裴行的面容僵冷一瞬,清俊的眉宇间忽起峥嵘锋芒,良久,才从商之脸上挪开目光,转身向湖边桃林走去。

“请商之君移步一谈。”

(四)

桃林深处,曲道悠长,直通向一座山间幽谷。

山头冷月斜照,山下青松成荫。恰是新雨过后,微风清凉,湿润的泥石间,碧草初生。峭岩上更有一脉净泉冰澈,在月华下漾起银碎水光,环绕起一拢翠竹、两间茅舍——早料到谷中别有天地,却不知是如眼前温润静美的惊人夜色,竟一反先前剑拔弩张的对峙,如瞬间斗转星移,突兀之极。

说是客随主便,商之在入谷之前,还是驻足停了一刻。

裴行在黯冷的山阴间静静回眸:“鲜卑主公面对千军万马尚不知变色,难道在裴某这座山谷前,倒有退缩了?” 

商之淡淡道:“裴相见笑。便是洪水猛兽、千军万马,其实又怎及裴相千分之一的难测?”话虽如此,黑衣飘行于狭道盛风下,依旧潇洒入谷。

谷中寂静,风声过耳,传来一阵竹叶沙沙声。商之目光流盼,于掩映茅舍前的修竹林间略微停留,见到飘忽人影拂动翠竿,不由一笑:“原来山中还有人。” 

“不碍事的闲人。”裴行端坐于泉边岩上,撩袍掸袖间,意态一如既往的清贵雍华,“商之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是,”商之于松荫下转身,开门见山道,“敢问裴相,可知当年裴氏于安风津惨败的真相?”

裴行侧首,目光藏于暗色深处,漫不经心道:“两军相对,势必会有战败的一方,商之君以为还有什么真相?”

“裴相心知肚明。”商之不愿兜绕圈子,直截了当道,“安风津之战即便是败,本也不该落得那样的惨烈,裴氏一门除裴伦将军外,父子兄弟有去无回。那一战,东朝统帅为大将军郗峤之,他是令尊裴道熙于东朝为司徒时的亲传徒弟。师徒相对,纵是两国纷争、利益分途,也不该是裴氏一门全都魂归怒江的结果。再者,以尚熟悉的郗峤之,若非特殊状况,绝不会如此狠心,亲手将曾有师徒恩义的人逼上绝路。”

“你熟悉的郗峤之?”裴行悠悠一笑,“很是有理,倒确实提醒了本相。只是不知商之君指的特殊情况为何?”

“有人从中挑拨离间,故意陷害。”

“陷害?”

裴行稳坐岩上的身体终于微微一挣,似在某种束缚下竭力抑制的艰难。他望着商之,目光寡淡却又弥远,唇角的笑意更异常地深刻。

商之避开他的目光,缓缓道:“先帝晚年,北有匈奴为乱,南与东朝交恶。当年先父率师北上抗击匈奴之际,令尊裴道熙为分君忧,请缨领裴氏亲军南下,二十万精兵饮马怒江。江左朝野惊骇,郗峤之奉旨对敌,两军交缠于安风津,时逢盛夏水汛,战事因此分外艰难。东朝为此战举国动员,粮饷不绝,援军不断,而北朝的后方支援却迟迟不至。据令狐淳所言,朝廷上有人故意苛刻粮草,不调援军,他当时奉裴老将军之命回洛都请援,诸臣皆置之不理。而裴相那时为御史大夫,留侍洛都,为此跪叩宫门外三日三夜,也不曾落得一兵一草支援怒江。这些往事,不知尚说得对不对?”

“的确不差八九。”裴行冷笑,“令狐淳果然是在国卿手上,枉本相调教这么多年,他竟还是这么不开窍。”

后面一句商之只当不闻,问道:“既是不差八九,那差的那一分呢?”

“本相当时跪叩宫门外的时候,倒是有人理了此事的。”裴行于夜风中略微扬眉,“当时的丞相慕容华,他亲口告诉本相,大司马独孤玄度于塞北战事也很吃紧,要家父裴道熙在怒江再支撑半月,朝中才会有粮草援军调拨南下。”

言罢,他眸底添上几许惆怅的嘲讽:“商之君,你不会告诉我,所谓的真相是这个?”

“若只是这些,尚何必有闻喜一行?”商之不为所动,轻笑道,“当时南北皆有战事,洛都的确是由丞相慕容华和太傅姚融坐镇,供给粮草,拨调援军。只是不知裴相可还记得,先帝晚年病重,移驾华清宫,在他身边侍奉的人是谁?”

“贤妃姚氏。”

“请恕独孤尚大不敬。”商之对北略一拱手,“先帝生性谨慎,敏感多疑,从不深信他人,更遑论放手将军国大事交给外臣处置?当时他虽病重,调兵虎符却并未授予丞相慕容华。不错,当年裴氏于怒江艰难时,家父于北方也确遭逢了一段困境,原因是战前保持中立的柔然突袭后方。大军受匈奴柔然前后夹攻,所以一时失利,处境窘迫。然而那时洛都也没有援军和粮草北上,全靠鲜卑一族于后方补给,如此才维持下来。是时安风津、塞北战事不顺的战报频传洛都,先帝受激昏厥,当年独孤皇后早已殡天,由姚妃掌控后宫,明令外臣于特殊时期皆不能轻易出入,甚至连嫔妃探望也有限制——这些,想必裴相也是知道的。”

裴行似认真回忆了番,才冷冷淡淡道:“如你所说,那当时唯一有希望调拨援军给裴氏的,不是慕容华,而是姚融。”

“不错,”商之道,“听闻裴老将军领兵南下之前,还曾与先帝有过密谈。说是密谈,在耳目遍地的禁宫却难保机密。据我所知,那次密谈事关储君之位。不知是不是?”

裴行面色沉静如水,没有回答。

商之料知自己所言不差,继续道:“当时先帝有三子,先独孤皇后嫡子景王司马豫;姚妃之子、赵王司马徽;还有裴太后的幼子、康王司马坚。我父亲和裴老将军各领战事,实也是一次为储君之位争夺的博弈之局。丞相慕容华才可堪国,又无北朝祖训的后妃外戚之约束,是以无论择哪个皇子继位,他都会是首辅大臣。而司马氏历来提防鲜卑独孤,更担忧鲜卑内部纲伦,就族规而言,慕容亦属独孤一族的家臣。是以先皇为防独孤、慕容同气连枝,初始并不属意景王继位。他心中宠爱刚出生的小皇子康王,与裴道熙的密谈,其实也是下了密旨吧?我听令狐淳道,他那时是裴老将军的贴身侍卫,知道裴老将军虽叛南降北,且身负东朝对裴氏的灭族之恨,可是心中却还是不愿真刀明枪南指江左。我想,使裴老将军改变初衷、下定决心挥师南下的,该就是先帝这一道密旨承诺。不知是不是?”

又是一句“是不是”问出,连带被世人史书埋没于深渊、掩饰了多年的阴谋和贪欲,此刻正要破出重重枷锁,趁着万缕幽风飘飘腾升。那么一股子腐朽透了的黑暗气息,正临风狠狠扑来,让裴行无法不动容,眸波轻颤的刹那,不禁低叹了口气。

商之紧追着问道:“尚还听闻,当年裴老将军欲挥师南下,裴相的五位兄弟俱是支持,却唯有裴相持反对意见,为什么?”

为什么?

裴行望着身侧缓流的泉水,恍惚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夜,自己劝说父亲推却帅印时,兄弟们俱是这般问自己——

为什么?

山头的冷月被烟云浮蔽清华,山谷间一片阴暗。

数丈之外的年轻人分明与自己有血海深仇,裴行却在这一刻突然松弛下来,任谷风吹旋修长衣袂,卷入泉水。碧色的衣裳,湿漉漉于水面飘荡,正如碧色的浮萍,所不同的是这片碧色有了牵连,无法自由地孤行远方——正似掌控自己一世的牵绊,喜怒哀乐,俱在此间。

一霎的失神间,裴行忍不住细嚼起当年的苦痛和徘徊,目中酸楚无法自拔。而商之也无声无息地站在树荫下,仿佛体谅着他的心情,默默无语,唯剩风声萦回在二人耳侧。

长久的萧寂,在商之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淡凉的声音却从夜色下飘出,阴寒细微,却通透有如明镜般的水面,不存一丝波动。

“安风津之战,注定是场败局,何必徒劳牺牲?”

往事夕烟,在不适当的时间凭吊顷刻都是奢侈和盲目。残月在裴行的声音中探出云层,将那张清秀的容颜照出素日的鲜明。裴行慢慢转过头,仍是静静地望着商之:“你不必接着问了,十四年前的事,你确实察得深入。不过有些关于深宫密庭、权臣私斗的勾当,中间的原委对错,纵是大罗神仙也分不清。本相只想告诉你,如今离真相大白的那一日还很远。若能等到那一天,你了解了所有,却还可以找出理由来质问本相,本相将洗耳恭听、一一答复。”

他整理衣袍从岩上站起,负手而立,接着说道:“若本相猜得没错,商之君这次将计就计来闻喜,是想借往事与本相联手,共同对付姚融?”

商之不否认:“正是如此。”

裴行笑了笑:“孰不知你我之间还有恩仇未解,如今商之君身份败漏,除本相外,姚太傅想必也是要将你除之而后快。这个渔翁之利得来轻松,本相何必费事插手?”

商之大笑:“除之而后快?果真能如此吗?”

裴行不觉半分征兆,鬼魅般的黑袍忽从深暗阴霾中雷霆夺出,本是怡人的夜色下,骤有煞气滚滚,犀利寒意更是直透肌肤。裴行心中一惊,还未及退后,眼前猛现雪亮冷光,锋利的剑刃瞬间直指自己的胸口。

裴行瞳仁微缩:“那龙涎……”

“有散功的毒性,但方才那么长的时间,也足够我自解了。”商之笑若朗月,勃发的杀意凝聚在眉宇间,让人不寒而栗的凛冽,“丞相,你觉得尚这剑刺下去,能体会到什么叫除之而后快吗?”

裴行面容冷肃,一言不发。

商之扬眉,衣袖飞扬,凌厉剑光刹那如游蛇没入腰间玉带。

“丞相,世家大族之间的纠葛若只关系区区一条人命,当真是除之而后快,那在你动杀意之前,自身已死了千百次了。你们既做了九年前的事,就早该料到,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远远不止独孤尚一人。权掌北朝二州的慕容氏,拥有千里草原的鲜卑一族,蛰伏而后发,如今孰敢小觑?姚融他早料到这点,所以自白阙关战事后,便已兵动西北。如此棋先一着,摆明要以此来威胁陛下与鲜卑交恶,意图掌控全盘独占制高点。西郡姚氏素来是乌桓贵族的领袖,连司马皇族也不得不对其顾忌礼让三分。丞相去年的一波新政早已将整个乌桓贵族得罪,在姚氏眼中,如今不仅无法容纳鲜卑,更无法容纳的,怕是似丞相这样的汉家士子。朝堂上的博弈弱肉强食,利益纷错下从来都是朝秦暮楚之变,丞相想要获渔翁之利,可谁会让你坐得其成?尚本以为凭丞相的精明,既知晓十四年前的内幕,新仇旧恨交织,早该明白其中利害。却不料你竟迟迟看不透此局,怎么就说出像袖手旁观这样的糊涂话来?”

“是吗?我糊涂?”裴行闻言轻笑,“如你所说,本相怎样才算不糊涂?”

商之从袖中取出明黄帛卷:“此乃陛下的密旨,裴相不妨一阅。”

“又是密旨……”裴行语气说不出的古怪,捏着帛书,却不浏览,只打量着商之,若有所思。

眼前这年轻人,美玉一般的俊颜中竟有如此昭朗轩昂的锐气,不同于他父亲的清毅、不同于慕容虔的锋利、也不同于苻景略的傲骨。平静的面容间,唯有一双凤目清寒幽凉,透着藏也藏不住的仇恨和怨怒,尽管如此,他居然还能这般平心静气地与自己谈判——静谧隐忍下那种罕见的超然气度,不正如他母亲生前?

阿绋……往昔花影间的秀华绝伦瞬间掠过脑海,清晰宛若昨日。

追思似流水,不可斩断,温馨入肺,却也有若针锥刺心,那样刻骨的钝痛经年累月,早成了无限疲惫。

裴行撇开目光,叹了口气:“也罢,你便在闻喜再住两日,随后与本相一同回洛都。”不待商之说话,话音落时,他拍了拍手掌。清脆的掌声并不张扬,随之而起的却是茅舍前竹林里鸣响的尖锐长啸。

啸声中,急促的步伐如乱潮拍岸,衬着谷间四壁的回音,铮铮震撼——刹那间,不仅自谷口涌入了数百横臂持剑的幽剑使,便是谷顶,也是密密麻麻、放眼望去一片鸦色的冰冷铀光。

商之冷笑:“丞相此举何意?”

“我信不过你。”裴行说得直接,又望了眼手上的密旨,神色无奈,“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争斗纵然心思难测,君王的喜怒又何尝不是朝夕更改的无常?连这卷密旨,本相也信不过。本相信得过的,唯有自己。等安排好一切,本相自会与你回洛都。这两日,且委屈你先住在这谷中,不要妄想逃脱,此谷上下两千人围守,你纵是武功盖世,也出不得半步。”

他收起密旨,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至于姚融的事——本相等候商之君多年,终等到这一日,自会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机会。你既想与我联手,有所图谋定要有所牺牲,不妨借这两日,好好想想你我之间的恩怨是否能真的可以暂且放下,而不是三心二意,再次被有心人利用……”

他走得并不急,但当商之从最后那句话的深长意味里回过神时,却见山间狭道的尽头,碧色长袍已悠然远去。

“商之君,夜已深了,请入茅舍休息。”身后忽有人轻声开口。

商之吃惊回头,这才见一暗灰长袍的清癯老者在他面前弯腰行礼。商之心道: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竟没有一丝察觉,即便方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疏忽,但此人轻功之佳、内息之稳,端是难得一见。

商之道:“丞相方才说的闲人,便是你?”

“老奴闲散了几十年,丞相没有称呼错。”老者抬目一笑,右手扬起,指间夹着一片竹叶,凑近唇边,徐然吐气。此刻的竹叶啸声与方才同出一辙,却洗褪了刺耳的尖锐,转而轻缓平和,透着飞入云霄的清畅。山间几百名幽剑使闻声退出山谷,山顶上,映暗了月色的冰凉铀光也于竹叶啸声中顷刻不见。

“好技艺!”商之叹道,“一片竹叶,也能吹出这样的百转千回。”

“商之君过奖,老奴之前有幸听过商之君吹笛,那才是真正的佳音妙曲,绕梁三日。”老者揖手而笑,“如今杂人都退去了,商之君请入舍歇息吧。”

如今形势确是进退两难。商之一声苦笑,只得随老者入了竹林。

竹林之后,茅舍里燃着灯烛,晕黄光色穿过半开的门扇,疏疏一络洒在阶下青石上,滑鉴可见人影。

茅舍门梁稍矮,商之弯腰而入,只见室中家徒四壁,摆设简单,不过一榻一案,两块坐毡。虽则简陋,却是处处纤尘不染的洁净。书案上除有书帛竹简,还放着一张古琴,案旁暖炉烧有茶汤,雾气氤氲,想是方才还有人在此待过。

“此间茅舍是相爷在闻喜的居所,他素来喜欢清静,除了我之外,尚公子还是第一个进来此间的外人。”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案边坐毡半旧,虽干净不见瑕疵,他还是以衣袖拂了拂,才请商之坐下,又盛出沸腾的茶汤,恭敬递到商之面前。

老者微笑道:“是用这两日新雨煮的茶,茶叶还是丞相去年夏初亲手捻揉的庐山云雾。若老奴记得不错,尚公子的母亲生前最爱喝的,便是丞相泡的庐山云雾。”

“什么?”无缘无故提及母亲,商之自是大吃一惊,皱起眉,微微笑道,“恕尚不敬,阁下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老者白发苍苍,双目却清明得很,仍是和煦笑道:“奴确实是老了。六七十年的记忆堆杂,都快混淆了。不过刚才看到公子的一刻,老奴还是记起了那一日……二十多年前,那时还在江左,老奴从主公身边调去服侍相爷时,那一日正逢郗家女君绋之及笄,相爷让老奴在宴上以竹叶即兴吹了一曲庆贺,郗家女君十分欢喜,和公子方才一般,也赞了一句好技艺。那是老奴第一次见郗女君,印象倒是分外清晰。”

“是吗?”商之面容冷静,努力压抑住紊乱的气息。

“是啊,”老者对他的冷淡浑不在意,含笑打量着烛火下商之清秀孤冷的容颜,叹道,“公子好容貌,眉目间,依稀就是当初郗女君的风采……”

他话未说完,但闻“哗啦”一声,商之蓦地推开窗扇,将茶盏中的汤汁尽数洒出。老者神色惊愕,目中锋芒毕露。商之悠然笑道:“对不住,我累了,想要先歇息。”

“奴真是老了,碰着谁,都喜欢念叨几句往事,商之君莫怪。”老者复又笑容满面,“请随老奴来内室。”他推开嵌于左侧墙上的门扇,入室燃了灯火,铺好被褥,转过身时,却见商之僵立在门外,双目紧紧盯着正北墙面上的一卷画绢,眸底思念深深,却又有怒火熊燃。

墙上画绢间泼墨流畅,线条细腻,素白的绢绸虽已微微倦黄,却仍挡不住画里薄暮日冷的逼真,红叶积地的明媚。赤云青霭之下,那也是一座山间空谷。深潭边有女子云裳翩然,衣袂纹边,绣着清雅蔷薇。纵然画里那女子只见侧面,但秀美绝伦的容色却是呼之欲出的灵动。那眉,那目,那嘴角的温柔笑意,正是商之再熟悉不过、母亲的容颜。

“丞相大人果然才德旷世——”商之忍无可忍,咬紧牙关,怒极反笑。

老者却不以为然:“郗女君已然去世多年,相爷不过是睹物思人……况且,作这副画像时,郗女君已与我家相爷有了婚约,并没什么逾越伦常道德的。便是后来,也是郗女君违背了婚盟,相爷却是一生孤家寡人,至情至信,不曾忘怀她半分。”

“什么婚盟!”商之厉喝,目光赤红散乱,面容更是在一瞬间苍冷无色。

(五)

“什么?婚盟?”

三日后,济水之南,雍州重镇安邑的云阁庭院里,午后微风徐徐,正值春光明媚,慕容子野懒洋洋坐在藤架下,本来正与阮靳喝茶说话,骤然惊闻裴行与郗绋之在二十五年前的婚约,顿时被茶汤呛得半死不活,面红耳赤咳嗽半晌,喘着气追问:“尚的母亲怎么会与裴……裴行有婚盟?高平郗氏不是和闻喜裴氏素来不合,怎么会有婚约一说?”

“是阿彦信中写的。二十五年前,你我还未出世,你如今问我,我也是不知内情。”阮靳耷拉着脑袋,言词慢条斯理,神色颇为矜持。

扑-—簌-—,白鸽在阮靳怀中扇了扇翅膀,转过细软的脖子,直直瞪向石桌上的茶盏——从柔然王城到济水之南,飞了两日两夜,它已经是筋疲力尽。谁料落到此人怀中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喂它一口水解乏。

“乖。”阮靳温柔抚摸鸽羽,终于拿过茶盏,细细喂它。

慕容子野独自噎了良久,忽然叹气:“尚却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他没来由地一个寒噤,摇摇头,不敢去想。

“灭族之仇他都能忍,何况是这些,你尽管放心。”阮靳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细作那边有消息来吗?”

“有,裴行已离开闻喜南下,今日渡济水,傍晚时会到达安邑,歇在驿馆。”慕容子野放下茶盏,心中揣思几番,还是不放心,“不行,今夜子时,我要走一趟驿馆。”

“你去?”饱存质疑的声音从藤架后的书房里冷淡传来,萧少卿坐在书案后,正疾笔给郗彦写回信,头也未抬地否决,“裴行身边高手环卫,还是我去的好。”

慕容子野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的身手,一时横眉怒目,但想起上次在邙山白马寺交锋时的狼狈落败,又觉脸上无光,气短三分,哑着声找不出话去反驳。

萧少卿写完信出来,只觉春阳已将慕容子野花哨的绯衣照成一团艳火,艳火之间,却是一张气得铁青的面庞,忍不住斜了斜眸,失笑:“生什么闷气?尚这次孤身去闻喜,一半是为了我,所以此趟夜行,自然是该我去。”边说边将手中写好的信交给阮靳。

阮靳从一旁的鸟笼里又取出一只信鸽,将丝绡卷起塞入鸽腿上的细竹筒,封存好后,扬臂将鸽子放飞。

眺望许久,见信鸽隐入云层不见踪影了,萧少卿方收回目光,转而对慕容子野道:“说起来,你眼下倒是应该走一个地方。”

“哪里?”

“许昌。”萧少卿慢悠悠道,“听闻裴太后将康王送去了许昌行宫静心念书,你身为北朝卫尉卿,掌管半个北陵营,成天与我们呆在一起无所事事怎么行?总该点上几千兵,去许昌保护皇子才是正道。”

“去许昌?”慕容子野想了片刻,醒悟过来,急急起身,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如今才正是时候,不早一分,不晚一分。此刻各方眼线都聚集在安邑,无人东顾许昌。”萧少卿轻声叮嘱道,“切记暗中行事,掌控分寸,不可张扬。”

“自然。”慕容子野健步如飞,走得太快,袍袂绊住花间荆棘,脚下一个踉跄。“敢拦小王爷我的路?”慕容子野骂咧咧,索性撕了衣袍,一声大笑,扬长而去。

阮靳摇头,看着那远去的跋扈绯影:“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尚也不怕坏事。”

“哪敢全靠他?”萧少卿叹出口气,“北陵营里还有伐柯,尚说此人一向沉稳,自会配合子野行事。”

“那就好。”阮靳一展衣袍起身,“如果小王爷无事吩咐,我在安邑城里有位故友,想去探望探望。”

“先生请便。”

出乎萧少卿的意料,裴行傍晚到达安邑时,入城的马车只有三辆,随行住入驿馆的侍卫,也仅有十几人。倒是谢澈带领的五百禁卫军寸步不离,将并不大的驿站围得密密麻麻,如同铁桶坚牢。他本意是保护商之,却不想为萧少卿的夜行无端添了不少麻烦。

“有刺客!”黑衣刚伏上梁檐,便在禁卫军的火把下无处遁形。

谢澈飞剑而上,未过十个会合,便将所谓的“刺客”逼得失足落地,一众禁卫从后扑上,将黑衣人绑缚。这方喧哗纷乱间,却有一道暗影飘过墙下,直夺偏门缺口入了内庭。

自以为声东击西得逞的暗影躲在墙角,屏息片刻,想要转身拐向长廊时,却见前方火光耀目,年轻的紫袍将军自甲衣岿然的禁军间缓步而出,微笑殷然:“阁下是否迷了路?怎么能直直撞到本将军面前来?”

他问得和颜悦色,那暗影却是激灵一闪,顿时遥退三丈,只是抽身再迅速,却也不及黑夜中青锋剑遽然刺出的猛利。

惨叫声中,血雾弥漫,两条手臂齐齐抛飞半空,谢澈冷冷收剑,望着地上不断痉挛抽搐的人,轻轻举了举手:“带下去。”

“是。”

血光剑影后,周遭安静。无人行走的驿馆,在淡淡飘洒的血腥味中,多出三分让人沉闷的死寂。

“如小王爷所说,今夜探行驿馆的不速之客果然多。”驿站东庭外的参天大树上,魏让观望许久,低声感慨,“谢家的那位长公子,模样温润如玉,不想出手竟是这般狠辣。”

萧少卿抿紧了唇,只静静坐在茂密的树枝间,一言不发。

直到子时过后,又是几声凄厉的哀嚎声传来,驿馆四周才落得真正的平静。过得一刻,中庭廊檐下却多出两盏缓缓移动的灯笼,正向东庭而来。

萧少卿目光一动,点足跃上树冠,登高望远,看清两名侍女引带而来的那袭修俊黑衣后,不由扬唇微笑。

“魏叔,我们也该行动了。”夜风忽盛,吹动他身上的玄色绸袍,猎猎飞扬。

“是。”魏让系上面巾。

萧少卿扔了一面金牌给他:“把这个系在腰间,谢澈看到令牌,自会明白你的身份,你和他动手趁机引开禁卫的注意,我将直入东庭。”

魏让点了点头,飘然而下,身影落在瓦檐上的一瞬,果然有紫衣似长烟袭来,杀气寒烈,直逼心口。魏让不敢大意,挥刀抵挡。刀剑相触,铮鸣声尖锐刺耳,四溅的锋芒下,对方精纯的内力一霎如海潮般澎湃翻涌,魏让被击得气血大乱,忙借力落地。魁梧高大的身躯一旦落入禁卫的包围,便被四面拢来的火把照得一清二楚。谢澈的长剑奇诡如追魂幻影,试图自屋檐上方追灌没顶。魏让大惊,足尖划过青石地面,急速倒退,电光火石间,游龙走蛇的剑势在近身三分时,却突然缓了一缓。

腰间的金牌在火光下灿然生辉,魏让知晓他已看到,随手挥了几刀,向西面窜逃。一众禁卫紧追而去,谢澈立于原地,回首朝萧少卿的方向微微扬眉,随后掠身飘去,让东庭落得满地萧索。

“辛苦了。”萧少卿暗自一笑,心中却有些无奈——不过是一次夜行私会,此刻竟被弄成如闯宫城的周折。轻微的叹息声中,玄衣掠过浓浓夜色,落上东庭最高处的飞檐上。

飞檐之下是座雅致的阁楼,是安邑驿站专为来往路过的大臣女眷所设。而今夜歇在这座阁楼的,正是裴萦。

“……郡主半夜忽然不适,驿站没有医官,只得麻烦国卿大人。”

萧少卿趴伏在勾檐上,只听侍女的声音细细传来,却久久不闻商之的回答,忍不住轻轻揭了片青瓦,往下望去。

阁中琉璃灯盏七彩斑斓,照得一室桃红帷帐如扑水霞色。绚烂的光华中,裴萦仍是苍白着脸、病恹恹靠在软褥上,对侍女道:“你先下去吧。”

“是。”侍女依言退下,随手扣紧了门扇。

商之远远站在门边,从萧少卿的方向看过去,只能望见他冰冷的侧面。

“商之君。”裴萦咬唇下榻,几日不见,她身体似更为瘦弱,行走间愈发如扶风弱柳。只是那盈盈似水的眸光间,此刻竟透出几分坚毅,她望着商之道:“你走吧。”

商之略为一怔:“走?”

“是,”裴萦面露愧色,柔声道,“三日前是我的错,不该引你入局,我听说过叔父与你母亲的往事,以为他……”

“郡主!”商之厉声打断。

他的面容如此冷肃无情,裴萦黯然,顿了顿,才继续道:“你放心,叔父在我这里安置的眼线最少,我也已设法为你暂时引开了孟道,你现在要走,应该很容易。”

商之道:“我没想过要走。”

裴萦愣住:“什么?”

“抱歉,萦郡主。”商之微微垂首,“实话说,这局并非只由你二叔设下这般简单,如今形势,其实也是我心甘情愿入的局。我与他之间另有约定,在到达洛都面见陛下之前,我不会走。”

裴萦听得怔忡,商之细察她的面色,又道:“郡主今夜是装病吧?碍于郡主清誉,尚不能多待。就此告辞。”

“尚!”他转身之际,裴萦却娇呼而出。

腰间突然被一双纤细的胳膊缠住,贴在背后的身子更有着异样的温热柔软——商之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忙扳开她的手臂,夺门而出。

“商之君……”裴萦低声啜泣,声音极轻,却透着无限伤心绝望,“我都知道。你喜欢的是明嘉郡主,是不是?”

那四个字落入耳中时,商之心中如遭重击,又惊又痛,微顿了步伐。

“不是。”他说得果断迅速,不存一丝迟疑。

裴萦瞪大眼睛看着他。檐上的萧少卿也呆了片刻,苦笑着将青瓦覆回原处。

“萦郡主你多虑了,我与她……并无过深的情谊。”夜风中只听商之在叹息,“尚自知并非萦郡主良配,此事不关他人,郡主今后,好自为之。”

言罢,商之疾步出了东庭,回到自己房中,坐在案边喝了口茶,方冷笑道:“梁上君子做够了没有?还等着看什么戏?进来!”

“啪嗒”窗扇开合,玄衣潇潇而入,那据案而坐的恣意骄傲,天下只一人能有。

萧少卿眸色清透,对商之一笑:“你不必不自在,只管当我刚来,方才什么也没瞧见。”

此话说了比不说更让人着恼,商之面无表情:“你冒险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是废话吗?好吧,你就当我闲得无聊。”萧少卿眉宇朗朗,自倒了一杯茶,在彻底引出商之的怒火之前,慢条斯理地道,“今日收到了澜辰的信,我师父、还有夭绍……都有了消息。”

商之垂眸,目光敛于密长的眼睫下,让人察不出半分情绪,只低声问:“那雪魂花呢?”

“关于雪魂花,澜辰……”

才开了话头,萧少卿却忽然止住话音,与商之对视一眼。商之皱眉,默然摇头。萧少卿却悠悠叹息,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了一会,道:“梁上君子一个接一个,此处还真是龙潭虎穴,叫人防不胜防——”话音未落,玄袍顿似出鞘的利剑,撞开窗棂飞跃而出。窗外灰影随之一闪,片刻的功夫,风振衣袂间,两人掌风来往已不下数十回合。

“孟道!”商之于室中唤了声。

“是,尚公子。”灰袍人自密缠的掌风下抽身而退,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萧少卿心怀坦荡,自然顺势收手,待看清与自己交手的竟是位年过花甲的清癯老人时,心中不无诧异。他目光不经意一落,瞥见老者腰间系着一根色泽幽谧的宝蓝玉带,顿时了然大悟,笑道:“素闻幽剑使首领神出鬼没,世人不得其真颜。不想萧少卿今日却能巧遇阁下,荣幸之至。”

“小王爷过奖。”孟道声音温和,“不过可惜,老奴今夜只见识到了小王爷的掌力,却无缘得见挟剑绝伦的意气飞扬。”

萧少卿道:“以你我的身份,还愁将来没有机会再切磋?”

孟道微笑,却不回答,转身对商之道:“老奴答应过相爷,只要尚公子不擅自离开,老奴一切都听尚公子的。如今这位东朝豫章王——”

“让他走。”商之依旧端坐室中,未动分毫。 

孟道没有一丝迟疑,对萧少卿揖了揖手:“小王爷请回。”

萧少卿此行一趟已功德圆满,潇洒转身,玄袍飘飞夜色下,瞬间不见。孟道在外为商之关上窗扇,自转身去了隔壁。

室中烛影晃动,商之望着桌案上萧少卿以内力刻下的几行字,默思良久,方运劲缓缓擦净——

父辈纠葛皆成过往云烟,勿要太过忧思。

子野已去许昌,石勒等皆已到洛都,贺兰柬来信,鲜卑铁骑十万兵发凉州。

另,雪魂有望,阿彦与夭绍不日南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