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行礼重重,探路重重

(一)

朔方冬寒未褪,冰河雪川,白垣横天。

郗彦一行元月十六出云中,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二十日傍晚,便望见柔然王城霜絮素裹,寺塔尖耸,于苍茫山野间遗世独立。那一刻日没平沙,漫天绯霞,残阳余晖似鎏金倾泻,红色晶石雕成的巨大赤鸢飞临于柔然王宫之顶,肃穆庄严,气势夺人。

柔然王城与云中一样,也是座塞外孤城。不同于云中城的捭阖开阔,以黑石筑墙的柔然王城在落日下显得十分古旧沧桑,城外四野多是奇峰峻岭,险阙窄涧,天然成障。

风卷残云,因在极北之地,日暮之后天暗得迅速,入城时已是华灯满街。这夜皎月清湛,星河迢远,街市上张灯结彩,酒肆胡馆俱是宾客满堂,竟难以一见的热闹。

“莫不是有什么喜事?”钟晔与偃真交递眼色,皆是狐疑。

一至采衣楼,未及休息,钟晔便急急找来云阁于当地的主事,询问此间缘由。

偃真调教下的人俱是循规蹈矩的刻板之辈,此主事先对着郗彦恭恭敬敬行过礼,又向偃真、钟晔颔首致意,这才慢条斯理道:“长靖公主元月生辰,她已年过十九,女帝诏封公主王爵,赐其开府。为与民同乐,王城这一月皆无宵禁。”

柔然自长靖祖辈开始,已是连续两位女帝。如今长靖以公主身份封王,等同于中原颁诏储君之位,自是让百姓轰动振奋的喜事。

“原来如此。”钟晔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瞥眸看郗彦,只见他坐于书案后,正半靠着软褥阖目休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眉宇间隐露疲惫。

偃真坐在一旁温酒,随口问主事:“融王可曾回城?”

主事道:“属下接到总管密函后一直盯着融王府。两日前融王回城,不过是只身一人而归,未曾见郡主等人的踪影。且融王因云中战事失利,被女帝罚着闭门思过,不曾见他出门走动。属下也派人查过城中所有客栈,并没有郡主的消息,估计是还未来王城。”

“不可能!”偃风拎着行李进来,闻言质疑,“我和公子在歧原山问过那些牧民,他们说郡主早就前往王城。她比我们提前走了有七八日,纵使迷路也不该比我们晚。何况郡主身边还有离歌跟随,他可是识途老马。除非当真是——”

偃真一记狠厉的眼色盯过去,偃风舌尖哆嗦,立即闭嘴。钟晔抚着胡须,轻轻叹了口气。

主事依旧笔直跟木柱般站着,双眼低垂,态度恭谨。

室中无人说话,只听酒水在壶中噗噗的声响。不一刻,炉上酒热开。偃真倒酒递给郗彦时,才发现他已离案走去窗边,正静静望向楼下街市,而摆于书案的空白藤纸上却多了行字,墨汁未干,字迹犹新。

偃真抬头,又问主事:“融王回来后,可曾有人上门去找他?”

“有,”主事想了想,“柱国阿那纥,还有长靖公主。”

偃真心中微动,与钟晔对望一眼,皆是沉默。

郗彦身影未动,目光淡远,对着满街灯火怔思了许久,方转身于案上再写了一行字:“将先前江左送过来的百匹丝帛取出来,稍后拜访柱国府。”

“柱国?”偃真迟疑,“那事怕是与长靖公主有牵连吧?”

郗彦看着他,神色无动于衷。偃真只得垂首道:“我这就让人去取丝帛。”

柱国阿那纥接过家仆递上的名刺时,不由开始怀疑今天究竟是个什么黄道吉日。早知不速之客会一个个接连而来,他原该称病闭门才是。最不该是如此局面,上下不得,进退不得。

本来厅堂中酒席初摆,宾主双方各收敛方才在宫中议事的锋芒,正相谈得恰意。岂料家仆匆匆而来,高声通传,云澜辰三字一出,厅中宾主俱是神色一怔。

阿那纥捏着名刺,只觉烫如炙火。

可恨那“宾客”甚无眼力,勾唇一笑,和颜悦色问阿那纥:“云澜辰?是柱国在云中城外与之盟约的云澜辰吧?丑奴回来倒是和我多次提到过。我道柱国这次明明可渔翁得利,大功建成,最后却偏偏按兵不动,原来是因为——”语未尽,言却歇。他眸色深深,扫过柱国府家仆呈上来的丝帛,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愈发意味深长,叹道:“这些丝帛光泽如此鲜亮,侬丽似霞云,柔滑似秋水,塞北难得一见。比之那柄太阿剑,这些丝帛倒显得更加实在。柱国,你说是不是?”

云中一行无功而返,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兼之如今云憬又突然的来访,重礼摆足,倒似两人之间真有了无法明说的莫逆交情。此事若传出去,人们议起那份莫名其妙的盟约时自然又会有隐晦莫测的说法。然而偏生如此,阿那纥却不敢将丝帛扫出,大门闭阖——只要打过交道便可知,这位云阁少主世人只能交得、攀得、敬得、慕得,但如何也开罪不得。

阿那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沉思半天,才这般说道:“请云公子先去花厅,老夫……”

“是顾忌伦超在此吗?”宾客很是惶恐,立即起身作揖,“那伦超还是先告辞吧?”

“你……”阿那纥嘴角抽搐,一阵无语。

你一告退,真真是无事变有事了。可怜我阿那纥对柔然一片昭昭诚心,如今却遭受这般冰火煎熬,当真是折磨死这把老骨头了。

见阿那纥一直沉思不语,家仆忍不住小声催促:“柱国?”

“请云公子来前堂,”阿那纥决心下定,瞬间恢复常态,“再添三张席案。”他看看一旁的伦超,笑道,“驸马还是留下吧,云澜辰风华无双,值得天下英雄相交。”

伦超笑道:“为英雄二字,我留下。”

须臾,家奴领着郗彦进来,玉青锦裘,广袖翩然,厅堂里灯烛明照,映着那张冰雪净玉的容颜,让人仿佛可见孤山远水其间,清淡俊逸,浑然天成。

伦超心中暗暗喝彩,眼光再瞥过郗彦身旁的两人,视线与钟晔接触时,两人都微微愣了愣。

阿那纥离席迎上:“老夫慢迎,公子恕罪。”

郗彦微笑揖手,目光轻轻一转,看向伦超。

虽已年过三旬,伦超面庞却甚是俊秀,眸眼温润,笑意谦和,一丝不见漠北汉子的粗犷之气。见郗彦望过来,伦超起身,抱拳笑道:“在下与公子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第二次?郗彦想了想,不得其解。

“两年前在王宫,公子……”

“此乃我柔然大将军,长公主驸马,长孙伦超。”不等伦超话说完,阿那纥迅速打断,介绍道,“长孙将军可是熟读汉书的儒将,听闻他早先也曾游历江左,拜过名师,其义理精深,清谈之能,是我柔然第一。”

钟晔闻言,忍不住再将伦超细细打量,微微皱起眉。伦超却依旧笑颜清徐,举止大方,对郗彦浅浅颔首。

几番寒暄过后,再分宾主而坐。

阿那纥笑问:“公子是何日来王城的?”

偃真代答:“今日方至,不想正逢长靖公主封王之喜。”

“确是大喜。”阿那纥笑纹深深,自己的学生如今贵为储君,他当然是老怀宽慰。

“公子此番前来,是专程答谢柱国上次盟约之功。柱国言而有信,不愧柔然铮铮男儿的表率。”

“云公子过奖。中原人说一言九鼎,国之威严,将之威信,皆由此来。”

“柱国所言甚是。”偃真瞥一眼郗彦,又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中原人世代以男子为帝,只以为唯有阳刚之气方可正乾坤,不想柔然在女帝御治之下,教化愈盛,让人刮目。”

阿那纥与伦超闻言变色。

偃真话里藏真藏假他们不知,然而柔然两代女子为帝,朝中贵族不服生事的大有人在。这次长靖被封为王,更是触发了老贵族们的怒火。柔然女帝在位十五年,家国仍偏安一隅,更有九年前出征鲜卑惨败而回的奇耻大辱,令柔然贵族念念不忘。如今长靖以女子身份又立为储君,王城是女帝脚下,自是没有大风浪,然而四周部落却有违抗不尊者,奔波联络,整兵调将,蠢蠢欲动。这次阿那纥从云中如此快便撤回大军,一半以上,也有国内新近动乱的缘由。

此事日渐尖锐,已成燎原之火,一旦触及,便有如烈焰焚身,职高位尊者如阿那纥、伦超,也是避之不及。

伦超只当未闻,垂首慢慢饮酒。阿那纥放下酒盏,脸色凝重。

郗彦眸光轻掠过两人面庞,唇边微弯。

堂上无人说话,偃真一声轻笑打破静寂,说道:“其实我家公子这么急来拜访柱国,是有一事相求。”

阿那纥不复之前的爽利,沉着良久,方道:“偃总管请说。”

“云阁有商旅途经色楞格河时发现那里有异石可采,如经过云阁工序将异石打磨雕琢,可成精美的器具或首饰,而后再将这些异石南下北朝、东朝商市,将有巨利可得。云阁想请柱国代为向女帝请旨,许云阁商旅得色楞格河流域行走自由,以这些异石得到的利润来日将以七分还归给柔然。”

“色楞格河?”阿那纥一愣,“那可是柔然极北之地。”

偃真道:“柱国明见,要知如今世道,非极地难得异宝。”

阿那纥沉思不语,脸色为难。伦超抚摩酒盏边缘,面庞微仰,似是向往:“当真可得七分利润?”

“自然,”这次却是钟晔开口,“云阁以信为本。”

伦超对他笑了笑,转而对阿那纥道:“柱国若不方便讲,此事便由我来说。”说完他又看着钟晔,笑道,“若此事得成,云阁得利,柔然得财,在下是不是也该剩点什么?”

求财求疯了吗?阿那纥忍不住翻眼。

郗彦也微有诧异,不觉移目向伦超。钟晔霜眉一动,正待开口,伦超将酒盏置案,淡淡道:“在下要的东西目前其实还未想到,等想到了,希望云公子不要拒绝。”

宴后,阿那纥将客人送至府外。伦超单马而来,跨上坐骑,对郗彦抱拳拱手:“三日之内,必给公子消息。”说完微微一笑,极是潇洒地拍马离去。

郗彦望着他的背影一会,方转身与阿那纥辞别。

马车拐出街巷,前面道路幽静。偃真骑马行至车侧,好与赶车的钟晔交谈。

“长孙伦超说三日之内便有消息,你看可能不可能?”

钟晔目视前方夜色,轻叹:“听他的语气,该没有问题。你现下可以着手安排先去色楞格河探路的人了,得尽快找到贺兰柬说的那条秘道,我们才好北上。”

“这是自然。”偃真道,“方才瞧你看伦超的神色不对,倒似是旧识重逢。”

车顶悬落的风灯洒出微弱的光线,钟晔笑意朦胧:“我和他确是旧识。”他背靠向车厢,压低声音道,“少主,二十五年前,谢太傅有学生名孙超,在江左求学五年,后又离开。当年主公等人俱是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的伴读,因此常去谢府求教,与太傅感情深厚。孙超那时正住在谢府,我跟随在主公身边,曾与这孙超有过几面之缘。只是今日再见,他却成了柔然驸马长孙伦超,当真是世事难测。”

车厢里燃起灯光,片刻,一张帛书递出来。

“那沈少孤岂非也与他是旧识?”

“这我倒不是很清楚。”钟晔道,“沈少孤比主公他们要年幼七八岁,当时不过是个孩童,被沈太后养在宫里,很少有机会去谢府。”

此话一落,车厢里再无动静。

偃真忍不住问道:“公子,郡主的事……”

车厢里传出轻声叹息,帛书再次递出,却是写道:偃叔先回采衣楼,钟叔与我夜行一趟王府。

此王府,自是指长靖的新邸。

(二)

长靖从宫中搬住王府已有半月,每日登门恭贺的官员贵戚数不胜数,不过来访之人大都由女官和家臣挡下,身份地位重要到需让长靖亲自招待的人可称寥寥无几。

这日入夜,前府依旧贵胄盈门。内庭里,长靖办完政事,被丑奴纠缠不过,正教她下围棋。

灯烛下,丑奴对着棋盘咬唇苦思,一派认真。长靖边饮着茶,边端详她,笑道:“阿奴儿,你这次回来转了性啊,怎么突然对汉人的琴棋书画感兴趣了?”

丑奴想棋路想得入神,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长靖好笑,待丑奴慢吞吞落下一子,又将话问一遍。

“我,我这次在军中遇到了一个人。”丑奴脸颊轻轻一红,揪着辫发害羞半日,才轻声吐露出来。

“一个人?”长靖捻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

“是啊。”丑奴托起腮,唇角轻扬,明眸似水,斟酌半晌后,才这般说道,“阿姐曾去过江左,说那里烟雨山水,明秀隽永。还说那里的男儿是玉树临风般清俊,翩若惊鸿的优雅。他……他,便是这样的人。”或许比之方才的形容,那人风姿应该更甚。柱国说他是独步江左的云郎,那么风采也该是江左儿郎中的第一了?

丑奴想起那日营中所见的素袍俊颜,正自憧憬,却不知坐于她对面的长靖早已双目失神,脸色苍白。

“公主,”有女官疾步入室,禀道,“有客求见。”

长靖淡淡道:“何人?”

女官迟疑看了眼丑奴,俯身在长靖耳边低语了一句。

“啪嗒”,长靖手指一颤,夹在指间的棋子猝然跌落入盘。她怔了片刻,方深吸一口气,对丑奴笑了笑:“你先琢磨着,我待会再来陪你。”言罢,不顾丑奴一脸茫然,起身出门。

待到了偏厅暖阁,望见那玉身长立的身影,长靖纵是准备得再从容,却还是在一霎怔忡。俊颜温美,与百转千回的思念相叠。锦裘玉带,明月清风,人分明近在眼前,却透着遥不可触的虚渺。

这样的疏离,即便非他有意为之,却也叫她不胜心寒。

她和他之间,何止千里之隔?

“云公子可是贵客。”长靖含笑步入暖阁。

正欣赏着墙壁上图卷的郗彦闻言转过身,揖手行礼。长靖伸手虚扶,盯着他的面庞,轻道:“公子别来无恙?”

郗彦淡然一笑,垂落双手。

“看来我真是多此一问,公子孤身入敌营,雄辩柱国,以一柄宝剑轻易换得鲜卑后顾无忧,如此飞扬神采,又怎会不好?”长靖眼波流转,笑语深长,抬了抬手,“公子请入座。”又命侍女准备了纸笔,她才又问道:“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钟晔看了郗彦一眼,从旁递上锦盒,道:“我家公子是前来恭贺公主封王的。”

长靖望了望锦盒,目光沉着,慢悠悠启唇道:“云阁商事天下,盈利之道总是精通,似乎公子每次赠人礼物都不是什么好事吧。好比送剑给柱国,再好比……两年前。那时长靖也是一时不察,公子不过以区区一对玉珏的代价,便取走了我柔然王室的至宝熠红绫。以小博大,总是商人擅长的事,公子更是其中翘楚。长靖叹服公子的本事,但也害怕公子的手段,今日这贺礼,说实话,长靖还真不敢收。”

郗彦笑颜清浅,声色未动,只接过侍女递来的酒盏,低头慢饮。

“公主言重了,”钟晔垂揖,“除去道贺外,我家公子的确有句话想问公主。”

“什么话?”

钟晔直截了当道:“公主可知道我朝明嘉郡主的行踪?”

“明嘉郡主?”长靖语气倏忽平淡,避去了任何起伏,将话说得甚是寡然无味,“云公子今夜莫不是又来指责我的?上次离开洛都后,我可再未向她动过手。不错,当日我是跟随她到了范阳,不过后来母亲召回,便先离开了。”她看了眼郗彦,想了想,不禁缓缓笑起:“看你们这般紧张,她是出事了?怎么,东朝郡主一出事,云公子便来找我了?想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好得很啊。”

最后一句话字音甚重,几乎是咬牙切齿而出。

郗彦微皱起眉,将酒盏放下,抬眸望着她。

长靖毫无退缩地回望,眸色澄清,隐现厉芒,虽唇边仍噙着笑意,面容却已冷如冰霜。

钟晔上前两步,将锦盒打开:“公主请看。”

锦盒里不过一卷帛书,字迹俊洒苍劲,矫若游龙。长靖目光微微一亮:“公子这是何意?”不过一瞬,适才的锋芒已荡然不存。

“鲜卑与柔然休兵十年的盟书。”钟晔道,“此乃鲜卑主公亲笔所书,不比上次我家公子与柱国所签的临时盟约。鲜卑大败匈奴,千里草原,铁骑威盛,漠北已无部族可与之抗衡。公主虽被封为王,但柔然朝野似乎并不甚融洽。若内外皆敌,公主可曾想过,柔然因此或会在劫难逃?”

长靖面无表情:“阁下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们是诚心而来。”

长靖默然,忽一声冷笑:“你们为何就认定明嘉郡主在我这里?”

郗彦怔了一怔,看她良久,撩袍起身。

钟晔叹息,取回锦盒:“公主若改变心意,可来云阁找公子。”

长靖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想要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一时僵冷如冰石。烛光渐在眼前模糊,蒙眬中,她只望到那玉青的衣袂于门扇旁驻足一瞬,旋即又飘然而去,再未回头。一室漫长的静寂,成了锥心刺骨的煎熬。长靖枯坐室中,望着案上未曾着墨半滴的雪白藤纸,手紧紧握成拳,后又慢慢展开。

“阿姐。”丑奴不知何时走入暖阁,跪坐在她身边,手指摸过长靖的面颊。湿润,冰凉。

“你哭了,”她依偎着长靖,轻轻叹道,“阿姐你也喜欢他啊。”小丫头语气怅然,不知藏了多少忧愁。

“阿奴儿……”长靖动了动唇,却说不出多余的话。

丑奴看着她,踌躇道:“阿姐,三日前你从城外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就是云公子要找的人吧?”

长靖身体一僵,片刻后微笑垂首:“阿奴儿,你会去告诉他吗?”她话语轻柔,眉梢眼底溢满撩人的妩媚,魅惑入蛊,怨恨成毒。

那神情古怪得很,丑奴看得不禁一个激灵,连连摇头。

长靖叹了口气,望着烛火,喃喃道:“他若低声下气求我,我或许会考虑将人还给他,偏他要这般强硬……”说到这里,她摇摇头,笑靥如花,“我也无所谓,至多一拍两散,只要他舍得。”

阁外忽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侍卫急急闯入,神色惊慌:“公主……”

长靖蹙眉,侍卫的话顿时止住。

长靖转目看丑奴:“阿奴儿,你先回去吧。” 

丑奴一愣,只见长靖与那侍卫走出阁外,不知那侍卫低声说了什么,长靖面色顿变,忙朝庭中假山走去。

月色清浅,树荫深深,假山乱石堆砌,毫无章法,长靖与侍卫走入石间,转眼便不见身影。

丑奴心思一动,欲追上去看个究竟,岂料脚步刚移,便被暖阁里两名侍女铁箍般钳制:“公主交代,夜已深,小郡主该歇息了。”

石道狭长,九曲环绕,密封不见天日。当月光再次铺洒眼前时,已是半个时辰后。长靖走出甬道,身后石门轰然落地。身前陡坡,石阶百层,直通山顶楼阁。楼阁背临悬崖,青瓦银霜,飞檐上翘,烟云环绕四周,端可俯月摘星的玲珑。

石阶上横七竖八昏躺着几十名侍卫装束的男子,身上不见血迹,双目紧阖,似在沉睡。

长靖皱了皱眉,俯身去探其中一人的鼻息。

“都活着。”跟随她身边的侍卫忙补充,“她鞭法极快,身手也很古怪。我试了许多方法,都解不开她点的穴道。”

长靖冷冷起身,一言未发,径自拾阶而上。

阁楼前也倒着两个侍女,情况一如山下,只是被人用心挪靠至墙角,免受风寒。长靖脚步一顿,思了片刻,方才入楼。楼里灯烛未燃,漆黑一片,她点亮火折,走至顶楼。

顶楼室中窗扇大开,寒风阵阵,火苗狠狠一闪,瞬间熄灭。

月光拂照,风寒湿目,等眼睛适应了室间淡凉的光线,长靖才见到倚在窗棂边的少女身影纤瘦,黑发柔顺披肩,仅束以一根紫玉带。窗外是断崖沉渊,夜色如墨。少女临风而立,眉眼宁静,容颜清冷。她此刻不过穿着件普通的牧人裘袍,然而气度依旧清贵无双,莹白透明的肤色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绰约,让人见之倾心。

楼中空寂,长靖的脚步声纵轻也有回音。少女略微侧首,目光还未曾接触到长靖的面庞,便又再转向楼外。她将双手背负至身后,左掌轻轻握着一支翠玉笛。

“师父呢?”她淡然开口。

长靖听得一愣:“什么?”

少女微微叹了口气:“那侍卫大概没和公主说清楚,谢明嘉要见的人不是公主殿下,是沈少孤。”

长靖这次听得明白,冷道:“此处非融王府,小舅舅今夜无法来见你。”目光瞥过脚下散落一地的布条,她笑了笑,“郡主聪慧得紧啊,居然一醒来就可以挣脱束缚,还伤我那么多人。不过可惜,此阁位在悬崖,除了山下石道外,别无出路。”

夭绍依旧言词淡淡:“若我想走,山下那条石道并非什么屏障。”

长靖不以为然:“是吗?”

夭绍未再言语。

长靖想起山下残局,忍不住道:“山下的那些人……”

“对不住,我不知道他们是公主的人,一心想逼沈少孤尽快出来见我,不料错伤了人。昏迷这些天,我只模糊记得他身上的香气,并不知自己身在公主禁地。公主也不必担心山下那些人,三个时辰后,他们自会醒来。”

言罢,夭绍关上窗扇,点燃灯烛,走到长榻边坐下来,揉了揉额角,阖目靠上软枕。

长靖看着她处之泰然的模样,倒觉得不可思议:“你真不想走?”

“想。”夭绍道,“不过三叔和离歌还在沈少孤的手上,我想走但不能走。”说完,她拉了锦被盖在身上,将宋玉笛放在枕侧,吹灭灯烛。

“方才白耗了一番力气,我累了。此处是公主的地方,公主自便。”

长靖站在榻旁不动,竟鬼使神差道:“你只顾及着那两个仆人,就不管外面的人会怎样担心你?”

夭绍微微睁眼,望了她片刻,笑起来:“若真有人在担心,公主可否帮我转告,夭绍目前还活着。活得还不错,没人奈我何。”

“你!”长靖皱眉,良久,冷冰冰扔下一句话,“若非母亲的意思,我一刻也不想让你住在我府上。”话音未落,她已转身下楼。吱呀木板声不断震响,长靖刚至楼下,便听上方轻轻飘来一丝柔和的笑声:“公主善心,夭绍感激。”

这声音明净雅正,长靖却有如魔音绕耳,烦躁甩手,砰地关上门,掠身下山。

出了石道,有女官在外等候,见到她,吞吞吐吐道:“公主,那个人……又来了。”

“哪个人?”长靖怔了片刻,发觉女官一脸哭笑不得、异常无奈的神色,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半个月了,他还有完没完?府上还有什么好酒,统统丢他便是。”

女官却很为难:“沈公子这次来,倒不曾提酒。他想让公主为之引见融王。”

(三)

夭绍一觉醒来,已是拂晓时分。

朝霞彤燃,透过窗纱,照得满室盎然。守在山上的侍女侍卫俱已苏醒,听见楼阁上她推开窗扇的声音,不禁都是身体一颤,心跳遽然加速。昨夜的幽影紫鞭凌厉飘诡,着实是吓破人胆。

山上静悄悄,飞鸟不至,走兽无迹,侍女侍卫看到夭绍更是避犹不及。于是这一整日,夭绍除了坐在窗棂上赏望景致、吹吹玉笛外,无计消磨时间。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山下石门轰然一响,夭绍放下唇边笛子,遥望见夜风间一袭金衣飘然而至,不觉脸色微白,忙从窗棂上跳下。须臾,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满室骤有异香萦绕,似是夏夜凉风下,一湖清莲绽放的幽淡。

香气并不浓烈,夭绍却闻得窒息,待望见来人那双冰凉的黑眸时,面色愈发苍白,五指忽出窄袖,紫玉鞭光华浅湛,紧握在手中。

沈少孤负手站在门外,静静望了她许久。

“为何这般看我?”他冷笑,金袍似在云间飘行,瞬间逼近夭绍面前。冰凉的五指紧扣住她的下颚,墨色瞳仁愈发深沉,他盯着她的眉目,一字字道:“你父母已死,现在这世上,唯有我是你最亲的师父。”

“最亲?”夭绍唇弧微弯,“是啊,九年前,你不仅是我师父,还是阿彦的师父。你又是如何待他最亲的?沈少孤,莫说这些可笑的话了吧。我父母如今虽不在,但我还有七郎和阿公,有婆婆和……憬哥哥。可我的师父,他在九年前就已死了。”

“好吧,就算我不再是你师父,可你的命却是我的。”沈少孤手滑落几分,修长的指骨贴着她的脖颈,轻易将她咽喉掌控,“当年你中了雪魂之毒,可是我千里迢迢给你送去的解药。”

夭绍冷道:“如今是想要我的命吗?”

“想要,”沈少孤凝视着她的面庞,“但不想让你死。”手指松开,他轻轻抚摸她的发,突然叹息:“小夭绍,你长大啦。”

他说这话的声音十分温柔,笑颜淡淡,目光宠溺,全然变了个人。

夭绍看得一愣,仿佛时光倒转,眼前的他仍是九年前,那个站在枫树下对自己微笑的温润男子。那时的他再俊雅谦和不过,那时东山上,她与郗彦在花丛间练武,他静静陪在一旁,偶尔出声指点。山风微微,言清如水。那时秋阳灿烂,岁月静好。日光透过殷红的枫叶洒满那袭金色长袍,明媚,热烈,让人觉得无比温暖。

九年前的祸事夭绍几乎是在昏睡中度过,再醒来时天地失色,山河全非。父母的死、郗彦的死、甚至沈少孤的死,万箭穿心,痛得她猝不及防。在东山守孝三年,除了父母的灵位,她在枫树下也为沈少孤也堆起了一座衣冠冢。即便阿公说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在夭绍心中,他人已死了,罪孽也皆随之而去。她不是原谅了他的过错,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年幼时父母常不在身边,一直陪着自己几乎寸步未离的长辈,只有沈少孤。

然而时至七日前,他却又突然出现。雪地绵远,残阳似血,晚风下金袍张扬飞舞,他立于她眼前,纵是音容未变,身上那份冰寒阴冷的气息却仿佛是来自地域的罗刹,她只望一眼,便不寒而栗。

如今的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不是九年前的师父,也不是师父的魂魄。他只是沈少孤,那个陷害郗氏的罪魁祸首。

夭绍回过神,伸手将近在咫尺的他推开,脚下连连倒退,直待身后紧靠窗棂,她方透了口气,执鞭指着他:“我还未曾问你。雪魂花乃柔然所有,长靖公主称你是小舅舅,想必你是柔然的亲王了。那九年前,下雪魂之毒欲害我母亲的,是不是你?”

“害你母亲?阿姐……陵容……”沈少孤呼吸一滞,声音如寒冰碎裂,“可笑!我为何要害她?”

“那我父亲呢?”

“也与我无关。”沈少孤答得甚不耐烦,“我和你无冤无仇!纵是我沈少孤负了天下人,也不负你谢明嘉,更不愧你母亲萧陵容。我曾答应过你母亲一辈子照顾你,她虽死了,我也不会失信。九年前我可以不顾生死将解药送回东朝,九年之后我也可以为了你放弃云中。不错,我沈少孤确是个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偏要逆天而行的奸贼,天底下无论谁都可以来质问我,唯有你,却不能。”

“为我放弃云中?”夭绍怔了怔,下意识握紧腰间宋玉笛,“什么意思?”

沈少孤斜睨过去:“独孤氏的宋玉笛?你哪里来的?”

夭绍咬唇不语,将玉笛背至身后。

“竟这般珍惜?独孤尚送你的?”沈少孤嘴角微扬,眸光却蓦地一暗,“他以你为挟制迫我放弃云中,你却把人家一支破笛子当成宝?我辛苦教出来的徒弟原来就这么笨?”

以她挟制……

夭绍闻言愣了许久,双目间一片懵懂,似是没有听明白。宋玉笛暖玉融融,此刻却凉如冰箭刺得她掌心疼痛。愈痛,她却偏偏握得愈紧,而后望着沈少孤,勉强镇定道:“我不相信。”

沈少孤瞪着她,简直是怒不可遏。广袖微扬,手指轻动,不过是眨眼的刹那,夭绍手中的宋玉笛便轻易被他夺走。

“传说中因这支玉笛发生过不少故事,不过可惜,没有一个是好的。如此不祥之物,早不该存在世上。”沈少孤一声冷笑,挥袖间,窗扇大开,翠色玉华划过沉沉夜色,直坠深渊。

夭绍容颜失色,电光火石的一霎,竟是想也未想,点足飞出窗外,甩出紫玉鞭直勾宋玉笛。

身后沈少孤惊声厉喝,夭绍身子却已在瞬间掉落数十丈,长风过耳,早将他的声音吹散。

宋玉笛再次握回手中,夭绍微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的身子正直坠而下,渊底阴风扑面而来,吹得她一个激灵,忙将紫玉鞭再次甩出,钩住了崖壁上的古树,危危险险地悬在半空中。

底下是万丈深渊,深不可测,黑雾浓浓如瘴。夭绍不敢多看,抬头仰望崖顶。夜色遥遥,火光隐现,也是百丈之远。

她此刻悬在半山腰,且凌空吊在树上,无法借力提气而起。夭绍焦急,左右顾盼地势,不察头顶有丝线滑响,腰间忽而一紧。

“你……”夭绍望着下崖来的人,有些失神。

“你不要命了?他不过当你棋子利用,你却为了他的一根笛子连性命也不顾?”沈少孤脸色发青,不知是气极还是恨极。他右手抱着夭绍,左手手腕扣着金色袖套,袖套上连接三根白玉丝线,丝线长而细,坚韧稳固,牢牢悬在崖顶。

山风拂身,冰凉刺骨。夭绍抿紧唇,一声不吭。

沈少孤收拢白玉冰丝,两人飞身上了崖顶阁楼。才刚落地,沈少孤右臂一松,将夭绍狠狠扔在地上。

他转身喝了一杯茶汤,竭力压下怒火,又回头看着怔坐在地上的夭绍,定定瞧了良久,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她此刻双眸暗淡,神色孤清。沈少孤静静望着她,却已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似乎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夜,他回宫告诉陵容,他亲眼看见谢攸与裴媛君在林中幽会的事。那时候,陵容也是这般双目无神,手指发凉。

与夭绍不同的是,陵容当时流了泪,而此刻的夭绍,虽未流泪,眼神却更加空洞悲伤。

她是心伤了吧?

呵,自己还未来得及看她长大,她就会为别人心伤了?

和她母亲一样,等不及自己长大,就已经为那个叫谢攸的男子心伤了。

当年的恨骤然激荡胸膛,沈少孤忍不住全身发抖。

而僵坐地上的人此刻也终于有了动静,夭绍缓缓站起身,轻轻启唇,言词已是如常的平静:“方才多谢阁下再一次相救。不知阁下此次携夭绍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

沈少孤道:“徒弟陪着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师父已死了。”夭绍语气索然,“而且长靖公主说,将我囚禁在此,是她母亲的意思。如此想来,诸位留下我的原因怕不是那般简单。若我猜得不错,你们和那独孤尚没什么两样,也是想借我胁迫谁吧?”

沈少孤望着她,目光微亮,唇角轻扬,笑问:“你觉得我们会借你胁迫谁?”

“漠北诸族与我无关,天下能珍惜我的人俱在江左。”夭绍眸波冷冷,轻笑,“莫非柔然仍志在天下不成?九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即便中原大乱,鲜卑流亡,你们柔然可曾有什么可乘之机?”

“过去不可,焉知将来亦不可?”沈少孤大笑上前,“夭绍,即便他们是想利用你胁迫谁,为师却从不这般想。为师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夭绍淡然移开目光,不置可否。

山下忽起一声清啸,空中划过金色的焰火,楼外有人用柔然语高声禀道:“王爷,府里出了事。”

沈少孤轻皱了眉,转身欲行,夭绍道:“慢着。”

“怎么?”

“三叔和离歌怎么样?”

“你若听话,自然没有人会伤害他们。”沈少孤下楼两步,又回首看了她一眼,“这里是寂寞了些,过两天为师会来接你下山。”

(四)

融王府深夜失火,惊动半个王城。

火起东隅一角,蔓延至内庭冰湖,亭台楼阁烧毁近四分之一,才被众人扑灭。

废墟灰烬,烟雾弥漫。沈少孤站在湖畔,脚踩残梁碎瓦。他的面前,冰湖受烈火融化,月色下水光荡漾,风波千倾。

“王爷,有客求见。”侍卫递上一张名刺,“还是前两日来的那位公子。”

沈少孤接过名刺,看也未看,在指尖捏了一瞬,直接掷入湖中。

“领他过来。”

“是。”

侍卫应声离去,片刻后引着一位年轻的白衣男子走入中庭。刚至冰湖,侍卫就止步:“王爷在那里,沈公子请。”

“有劳。”

白衣男子笑意从容,悠然踏岸而来,至沈少孤面前揖礼深深,举止甚是优雅,言词也难得的端恭:“沈伊见过小叔叔。”不经意瞥见湖面上漂浮的名刺,他又微笑道:“看来叔叔是不满侄儿的见面礼。”

“满意,”沈少孤微微转眸,身后衰檐败壁,惨不忍睹,“这见面礼够惊人,不愧沈家的子孙。”

“让叔叔笑话,其实伊儿也是无奈。”等了半晌不见他叫自己起身,沈伊腰酸背痛,自觉站直,慢慢敲打着手中白玉箫,婉转说道,“得知叔叔未死,伊儿万般欢喜,不辞辛苦来柔然王城,谁料叔叔却不在。好不容易等到叔叔回来,登门拜访却又被逐退。天下还有我这般没脸没皮的侄儿吗?侄儿心中惭愧,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前日只得去托长靖公主为我说辞,岂料她也是个忘恩负义的,竟一口拒绝。”

“于是你就烧了我的王府?”

“叔叔小时候教导,若要见洞中毒蛇,不用火熏,它是不会出来的。侄儿怀念叔叔,一直将叔叔的话谨记在心。”

沈少孤终于正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小的时候倒没发觉,你嘴巴原来是这般厉害。”

沈伊厚颜道:“叔叔是夸我?”

“比起你父亲的古板沉闷,你这样的,也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奇了。”沈少孤不胜感慨,“你急着见我,是有事?”

“这些年叔叔孤家寡人想必寂寞得很,”沈伊一脸讨好,靠近他,“伊儿想在叔叔膝下伺候一段时日。”

“伺候我?”沈少孤大笑出声,长眉飞扬,横袖指着身后废墟,“你放火烧王府,可知柔然人有禁忌,火烧门,触神灵。我王府上下为此不得不斋素三月,你若熬得了,我亦无妨。”

“斋素?”沈伊托着下巴,果然一脸费难。

“还有一事……我府中好酒俱在此间,如今被你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沈少孤言中叹息,不顾沈伊一脸愁肠百转的惆怅,又垂眸看向他腰间的青玉壶,伸手解过,晃了一晃,“是酒?”

沈伊盯着青玉壶,谄笑不答。沈少孤拔开壶盖,扬手倒举。银亮的酒汁在月光下划出澄澈的水线,清冽酒香馥郁扑鼻,却在眨眼之间,尽入冰湖。

沈伊只愣了一瞬,随即俯下身细细捋摸湖水,叹道:“先朝有大将西击胡羌,于陇右青河倒酒庆功,遂成将军醉。如今我沈伊珍藏的绝顶佳酿倒入此汪冰湖,想必将来也会有人说,此乃名士之酿。”他将手指从冰凉的湖水间抽出,凑至鼻尖,闻了闻,目光自怜,神色却颇为自许。

沈少孤冷眼旁观,直待沈伊施施然站起身,方将空壶抛给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内庭走去。

“叔叔?”沈伊忙疾步跟上。

“留下也好。”金色衣袂在湖风间飘摇,沈少孤微微驻足,唇边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今后她在府中难免会寂寞,有你沈大名士在,或许就不同了。”

“她?”沈伊目色略深。

恰在此刻,北风过耳,恍惚传来一缕悠扬孤清的笛声。笛声微弱轻细,一刹那便又音肃声消。沈伊听闻笛声,魂魄在顷刻惴惴飞浮云间,顿时一声冷笑,褪去万千浮夸:“她怎么会在你手上?”

“说来话长,”沈少孤斜眸,“你还要留下吗?”

沈伊望了他良久,再开口时又是漫不经心的笑:“当然留下。”

等沈少孤一入内室休息,沈伊便将王府里外搜寻了个遍。方圆十里,天上地下,并未发现夭绍的踪影,只有耳边那清幽的笛声在静寂的夜下偶尔听闻,如烟如雾,异常的不真切。

夭绍根本不在王府——

沈伊垂头丧气蹲在屋顶,想起昨夜在长靖府外见到郗彦面色青寒而出,这才恍悟过来。难怪云中战事一完,阿彦便急匆匆来了柔然王城。先前只以为郗彦也知道了沈少孤的身份,沈伊为此愧疚于心,不敢去采衣楼与之相见,却万万不料,这其中还关涉夭绍。

沈伊叹息,背靠着飞檐,静下心,凝神捕捉风声中那断断续续的笛声。

待时过子时,夜色愈发寂寥,耳边笛声越来越清晰。乐曲陌生,明洁朴素,纯粹一如日照青山,清浦流水。干干净净的音色如月光铺泄漫洒,仿佛是诉说着一个简单的故事。沈伊琢磨片刻,想不明白。又想循声辨别曲音传来的方向,却发现笛声缥缈遥远,仿佛是来自九霄外,高高凌空,让人摸不着东南西北。 

时间流逝,吹笛的人却不知疲惫,夜风中那笛声一曲一曲不断反复,像在坚持着什么,毫无停歇。

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伊苦恼,忍不住取出白玉箫,凑近唇边,吐气而出。

箫声被内力送出极远,旷野回荡,群山嗡鸣,一霎几乎将整个王城的百姓从睡梦间吓醒过来。

而箫声一起,笛声果然消滞,沈伊放下箫,安静等待。岂料这一等便等至旭日东升。晨风霜露中,沈伊冻得哆嗦,却也不闻有笛声再飘来。

这是耍我?沈伊恨恨咬牙,飞身下了屋顶,正落在一人面前。

迎面所遇的双目妖娆深邃,如若冰凉的吸石。少时的记忆浮上脑海,本能而起惊惶,沈伊强忍寒噤,干笑:“小叔叔起得真早。”

“比不了你。”沈少孤笑意微微,“一夜未歇,劳累了吧。”

“有点。”沈伊抚摸腰骨,呵欠道,“我去休息了。”

“王爷,”一侍卫上前,催促道,“陛下说让您即刻去宫中,我们还是走吧。”

“去宫中?”沈伊本已走开几步,又迅速掉头回来。

沈少孤淡淡转目:“你不是累了吗?”

“是,”方才说的话已收不回来,沈伊无奈,十分不舍道,“那叔叔早去早回。”

沈少孤一去宫中,到傍晚也不见身影。沈伊深睡醒来,躺在榻上百无聊赖,直到实在受不了酒瘾,方披衣下榻,走去冰湖边,对着日暮残晖深深吐纳。

无奈湖风间的酒香实在甚微,沈伊无法解馋,刚凑近湖岸用双手掬起一捧水,便见沈少孤脸色铁青而回,忙甩甩手急步迎上:“叔叔回来了。”

沈少孤睨他一眼,目间锋芒如割,刺得沈伊紧缩脖颈:“宫中出了事?”

盯着他看了片刻,沈少孤才缓缓启唇道:“昨夜夭绍吹的曲子是什么?”

“不知道,以前从未听她吹过。”沈伊疑惑而又无辜,“怎么了?”

“无事。”沈少孤拂袖,金衣飘行,隐入湖边梅林。

(五)

霞晖褪落山头,仰头星月已见。夭绍临窗而立,握着宋玉笛,正思索着今夜要不要再吹笛时,山下石门大响,有人上山。

看清那拾阶而上的华锦长裙,夭绍想了想,垂手将宋玉笛系回腰间。

长靖走上顶楼,盯着夭绍看了许久,神色复杂。

夭绍对她微笑:“公主前来,有何见教?”

长靖不语,右臂轻抬,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女捧着一叠华衣入室,放在榻上。长靖道:“明早换上这套衣服,随我入宫。”

“入宫?”夭绍微怔,目光扫过华衣。

“我母亲想见你。”长靖上下打量她,“你昨天吹了一夜吵人无法睡觉的曲子是什么?为何我母亲今日一早便召见小舅舅,要让你入宫当她的贴身女官?”

夭绍唇角弯了弯,轻轻抚摸宋玉笛:“要说原因,我其实也不知。那不过是小时候阿公教我的一个寻常曲子,昨夜寂寞,明月半缺,我想念阿公,所以忍不住吹了那曲子。”

“是吗?”长靖似信非信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脚步声远去,夭绍坐在榻上,摸着那厚重的华衣,深蹙起眉。

阿公的锦囊,说北上十分危难时才能用,她也是直到昨夜才将锦囊打开。而那锦囊里装着的不过是一卷曲谱。她不知那曲谱能帮她什么,但她深信阿公,也幸好身边有宋玉笛,所以昨夜将那曲子吹了一宿。山岭高耸,她正忐忑曲声能否传到山下时,骤闻沈伊清悦的箫声,这才稍稍放下心。

谁料她坐立不安等了一日,等来的竟是柔然女帝的旨意。

为何柔然女帝听了那曲子,就要让她入宫中?深宫重重,这一去便再难出,自己究竟是该此刻逃走,还是该顺着阿公的指引,继续入宫?

选择的岔路摆在面前,她低低叹了口气。三叔和离歌如今下落不明,她又如何走得了?

她如今唯有一路可走,便是奉旨入宫。

思绪落定,夭绍起身,坐到书案后,继续默写白日未完成的经书。忧思无劳,不如让佛法沉心,落得神静耳清。

夜色渐沉,山顶风寒。案上的烛火突然间摇曳不已,身后也传来几声窗扇晃动的吱呀声。

夭绍只当风吹开了窗扇,放下笔欲起身关窗时,谁知窗扇又轻轻阖响,烛火也慢慢平稳下来。夭绍心头一颤,正待取出紫玉鞭,却又发觉室中隐约而起一丝清冷的药香,微苦,微涩,淡凉入肺,不觉心绪潮涌,惊极,喜极,一时竟不敢回头。

修长的阴影落在案前,渐渐靠近身旁。一双手抚在肩头,将她带入温暖熟悉的怀抱。

夭绍垂首,玉青衣袂入目,烛光下色泽似清水流动。

“阿彦。”她喃喃,想要笑,眼泪却忍不住滴落。连日来所有的害怕、孤独、伤痛,在此刻一齐漫溢心头,一路硬撑着坚强冷静,在他到来的瞬间,便心防崩溃,全线瓦解。从小到大,她对任何人的靠近都敏感十分,唯有他,能靠近得毫无声息,让她没有一丝警觉,能自然而然地相偎,没有一丝隔膜。

久违的馨香溢满怀中,郗彦低了低头,轻轻抚摸她的发。紫玉带冰凉触手,束起柔顺青丝。郗彦唇角轻扬,手指划过玉带上的明珠,长长的流苏于玉带下悠悠而晃。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的?”夭绍毫不客气地用他的衣襟擦干眼泪,问道,“是听到我昨夜吹的笛声了吗?”

郗彦轻笑摇头,提笔写道:“笛声隐约,查不明方向,今日能来见你,是故人相助。”

“故人?哪位?”

郗彦斟酌一番,笔下这般写:“阿公的学生,孙超。如今是柔然驸马,长孙伦超。”见夭绍蹙眉茫然的模样,他又书道,“柔然女帝是不是让你入宫?”

“是,”夭绍奇怪,“这你也知道?”

“那你去不去?”

“去。”夭绍目光一黯,“三叔和离歌还在他们手上,不然我早已走了。”

“不止三叔和离歌,”郗彦笔下沉吟,良久才又落字,“还有慕容华伯父,他被关在宫中。”

夭绍冰雪聪明,怔了片刻,便立即明白过来:“是想让我去柔然女帝身边,伺机找到华伯父吗?”

郗彦望了她一会,默然放下笔。

“你不必愧疚,”夭绍垂眸一笑,面容微显苍白,“这其实不是你的意思,是阿公的意思,不然那锦囊……我早不是孩童了,为国为家,为情为义,这些事迟早该承担的。”她的手紧攥住衣袍,抬起头看着郗彦,笑颜微微:“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郗彦轻轻叹息,握住她的手。

夭绍缓缓将手抽出他的掌心,又装模作样按住他的脉搏:“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她记起心中念念不忘的事,立刻询问,“我上次得了一张地图给……独孤尚,让他带回去问贺兰柬。如何,有没有关于雪魂花的消息?”

郗彦微笑点头。夭绍长长松了口气,笑道:“那等我们办完了这里的事,便去找雪魂花。”

郗彦出长靖王府拐至一侧偏僻小巷时,正逢烟云遮月。巷中幽暗,唯见马车风灯散发出的微弱光线。偃真与钟晔守在马车旁,望到郗彦的身影忙迎上:“郡主那里情况如何?”

郗彦抿唇不语,抬起双目,注视着那个从马车里跃出的青衣少年。

少年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容色清美,举止异常地雅致风流,上前对郗彦弯腰行礼:“迟空多谢先生和郡主出手相助,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郗彦垂手,亲自将他扶起。

“小小孩童,学大人说什么恩德?”铃铛般的轻笑适时飘至,一少女跳出马车,红裙蛮靴,甚是娇美。

迟空一振衣袖,慢条斯理地冷笑:“小郡主不过大我两岁,说谁是孩童?”

“大两岁也是大。”少女扬眉,指尖直戳迟空额角。迟空青衣一飘,瞬间远离三丈。

少女一指戳空,恼羞成怒,想要发作,又想起面前的郗彦,不禁脸一红,转身讪讪道:“丑奴完成父亲的嘱托,该回去了。”

郗彦颔首,揖手而礼。

此时夜空无月,漫天无华,倒愈发显得眼前这清俊的男子如嫡仙般风姿无双。丑奴不敢与郗彦对视,偷瞥了几眼,依依不舍回头,到一边拉过迟空:“走了。”

迟空板着脸,抽回手,老气横秋道:“男女授受不亲。”

“什么什么不亲?”丑奴听不懂,嘴里嘀咕,“真不知父亲当初为何要收留你这个怪小孩。”

“我不是小孩……”

“才十三岁,怎么不是小孩?”

两人的争吵声在深长的巷道间渐渐远去,钟晔瞧着夜下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莞尔摇头。偃真手指出袖,递给郗彦一卷锦书:“少主,洛都密函,尚公子……似乎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