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事急,商之不便久留,当下辞别夭绍,离开歧原山。晨曦东起时,才与石勒在青鹘草原会合。经此“意外”,兼之青鹘山道险峻难行,是以归途行程比预计迟了整整一日。元月初六的黄昏,落日余晖挥洒至绵延雪地,光彩盎然的苍穹尽头,焦心等候在营寨外的贺兰柬终于盼见了那三百骑士自西北方飞速掠来的浓重乌影。
火焰马瞬间奔至营前,贺兰柬快步迎上,关切询问:“少主晚归了一日,可是路上出了事?”
商之神色疲惫,淡淡道:“在歧原山遇到了夭绍。”
“郡主?”贺兰柬惊诧,与随后而至的石勒对视一眼。石勒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内情。
贺兰柬道:“郡主为何会在歧原山?”未等商之回答,他随即皱眉,“如今漠北形势复杂纷乱,少主为何不将郡主带回云中?”
商之简单道:“她不愿。”见贺兰柬仍是一脸疑惑,他转开话题道:“这事之后再说。阿彦呢?”
“彦公子等了半日不见少主回来,午后已与偃真钟晔启程去了柔然军营。”
“偃真到了?”
“是,如今战马与兵器均已到营中,而且……”贺兰柬放低声音道,“赤岩山中的粮草,日前也被运入了匈奴军营。”
商之微微颔首,默了片刻,方轻笑出声:“轩办事如此顺利,看来真如阿彦所说,是遇到贵人了。”
贵人?贺兰柬看了他一眼,虽有困惑,但心思没有在此多留,反而忧心着另外一事,迟疑问道:“这次彦公子去柔然军营,少主以为,柔然当真会与我联盟?”
“难说。”商之略作沉吟,“如果柔然主帅真的是阿那纥,以他与匈奴的仇恨来说,或许是个机会。”
贺兰柬闻言长长一叹:“我们与柔然人几世交往,他们向来不守承诺,少主切不可轻信柔然人。”
“我不是信柔然,”商之笑了笑,“我信阿彦。不过,虽如此,到时大军俱出,城中还是要有所布置的。”
贺兰柬道:“少主既有了计较,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说话间,暮光四合,营中篝火升燃。鼓号隆隆响起,操练多时的士兵正纷涌回营帐。一时之间,千帐灯火,满营喧闹。步入中军行辕后,商之才发现帅帐外也聚集了多人,凝目一望,却是族中诸族老。
商之步伐滞了滞,石勒皱起眉:“怎么都来了这里?”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忘了?”贺兰柬揉额,不无苦恼道,“当日在宗祠约定的期限今日已至,他们一早就等在帅帐了。”
石勒恍然,望了眼商之。商之神色未动,目光瞥过火焰马。石勒会意,自火焰马背上取下以斗篷包裹的右贤王头颅。
五日之约已至,诸族老聚在中军行辕,不知激烈争辩了多久。听闻商之回营,这才都住了口,出帐相迎。不料入目却见商之染血的丝袍、倦累的面容,族老们既诧异又担忧,原本想问出口的话在喉中转了几转,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上前行过礼,众人分立两旁。
商之道:“石勒——”
“是,少主。”未等他多说,石勒已走到宇文恪面前,递上手中的物事。
“是什么?”宇文恪顺手接过,有些莫名。
石勒笑得勉强:“我们一行五日五夜的成果,你打开看看。”
宇文恪看着他的笑容,灵光忽闪,隐约猜到了什么。心头酸苦浮上,刺痛与伤感夹杂,竟一时汹涌到无法控制,让他忍不住牙关暗战。过得许久,他才松开紧握的双手,慢慢将包裹在外的黑色斗篷打开——
染血的头颅,狰狞的面目,右贤王双目圆瞪,瞳孔收缩,分明是受到惊吓,死尤不及瞑目的仓皇。
族老们虽饱经战事,然而此刻乍见死人头颅,都不禁倒吸凉气。宇文恪怔怔望着,凝封在蓝眸间的冷冰片片破碎,化成无数晶光,喉间呼呼而出几声沙哑的哽咽,一刹那,泪水夺目而出。在场诸人见之黯然,想起十三年前,宇文一族的男儿随独孤玄度出征匈奴,右贤王绕道后方欲破云中城,在赤岩山下掳获出行祭拜先祖的宇文氏妇孺,将一众人奸辱诛杀的往事,无不唏嘘。
有族老不忍,想要上前劝慰,宇文恪却冷笑一声收住泪水,猛地挥掌将右贤王头颅拍碎于半空。脑浆迸洒,白骨崩裂,模糊的血肉坠入熊燃的篝火间,眨眼成了灰烬。眼看着右贤王头颅灰飞烟灭,宇文恪大觉畅快,狠狠揉过枯断的双腿,纵声长笑。
在场众人目睹眼前一幕,俱感毛骨悚然。
商之缓步上前,在宇文恪身前蹲下,轻道:“恪父。”
宇文恪笑声忽止,望着商之,先前的癫狂之态一散而空,眸间泪水充溢。“尚儿——”他叹息,唤出多年以前未分尊卑的称呼,“多谢你为我报了此仇。我父兄的在天之灵,亦可安息了。”
商之道:“恪父的父兄当年为救我父亲而死,恪父的双腿当年因护我而断,杀右贤王报宇文氏一族英勇,本就是我该做的。之前云阁暗连右贤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尚并不曾忘了当年的仇恨,但为了战事的布置不曾告知恪父其中内情,前些日子想必令恪父失望了,请恪父原谅。”
“不怪你,”宇文恪透出口气,难得地扯动唇角微笑,“是我心急,不该怀疑少主的作为。”
隔阂消除,商之淡然一笑,起身对诸族老道:“族老们先请入帐,我连日奔波,容我先歇一个时辰,再升帐议事。”
既等了五日,也无妨再等一个时辰。诸族老领命,依言入了帅帐。
贺兰柬与石勒走在最后,石勒纳闷道:“少主为何要休息一个时辰?”商之心思缜密,一旦行事,却是迅若雷霆,如今日这般拖延,不似他的作风。
贺兰柬眨眼微笑,目光诡谲,行了几步,忽而脚下一个趔趄。石勒忙将他扶住:“怎么了?”
“我精神不济……”贺兰柬不住咳嗽,面颊白若一地冰雪,“先回帐休息一会。”言罢,摆摆手,抽身离开。
石勒茫然,目送他离去后,才探身入帐。
已过了掌灯时分,有亲卫进来燃灯,送上晚膳。族老们本已饥肠辘辘,但一想起刚才一幕的血腥,俱没了食欲,未动竹箸,只把酒言谈。平心静气地谈了一会,诸族老不自觉地,又将话题转至战事上。攻守之辩一旦展开,便是唇枪舌剑。听了片刻,石勒便觉头昏脑涨,想起贺兰柬方才的神色,此刻才大悟过来。
“狐狸!”石勒在心中恨恨骂道。
已争论了一日,族老们原已消耗了不少气力。此刻未进膳食,吵过半个时辰,更觉气力耗尽,接下去的对话,生气寥寥,脸不再红,气也不再粗,言词都各自软了下来。是战,是守,利害相关的无非是来回那么几句话,磨蹭磨蹭,渐渐没有了兴致。一个时辰过去,帐中竟落得一片安寂。
商之入帐时,耳边正是这样的清静。与族老们循例探讨了几句,商之缓缓道:“关于此战,我已有了决定。”
“是。”诸族老齐齐起身,垂首听命。
“明日入夜,进攻白阙。”
此言铮铮,是不可辩驳的军令。
诸族老对视几眼,或惊或疑,或目光鼓舞,人人神色不定,一时倒忘记出声领命。
“谨遵少主命。”僵局中有人出声,打破一帐沉寂。
诸人转目,才见是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宇文恪。
除了慕容虔,他便是鲜卑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人。一言重鼎,让族老们纷纷回过神。即便原先的心思各自相悖,但在商之此声令下后却不得不抛却,族老们历经磨难,都清楚地知道,既然局势已无法更改,凝聚一心,才是人和。
“谨遵少主命。”诸族老单膝下跪,高声附从。
贺兰柬收到密报耽搁了片刻,刚一入帐,便遇如此形势,不由抬眸望向商之——
火光下的面庞如玉,不带温度,甚至透着几分孤冷,线条柔和的下颚微微上扬,竟露出十分凌厉的峥嵘,和不可夺志的刚毅。
贺兰柬悄悄退出帐外,掂拿手中密函,想了想,手指一松,将其落于篝火间。
瞬间成烬。
他阖起双目,叹了口气。
柔然军营驻扎于三十里外,郗彦午后出发,黄昏时分方至柔然军营。
名刺递上,未过一刻,栅栏大开。
柔然小将军丑奴奉命出迎,将要近前时,却停了一停。
营寨外,夕烟恢弘,流风回雪,白裘玉冠的年轻公子负手而立,俊雅绰然,浑然不染世间风尘。丑奴何曾见过这般清风明月的人,踟蹰一番,方才上前,寒暄之际搜罗一生所学的汉话,结结巴巴地说:“柱国、柱国素闻江左云澜辰雅、雅名,特命末将前来相迎。”
郗彦轻轻颔首,抱揖回礼。
丑奴见他不说话,也不生气,倒是愈发觉得自己粗鄙,脸红了一红,才揖手道:“公子请入营。”
柔然柱国阿那纥等在帅帐外,短袍深靴,白髯飘飘,年龄虽老,精神却极为矍铄。
待郗彦上前行过礼,阿那纥抚髯叹道:“常听公主提及公子风姿,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郗彦眉眼清淡,微笑不语。
阿那纥是长靖的老师,早知他有口难言,遂挽住他的手臂,入帐落座。帐中席案上膳食已备,除了阿那纥与郗彦,偃真、钟晔与丑奴也陪坐在侧。阿那纥命人递给郗彦纸与笔,又指了指侍立身旁一位文士模样的汉人,笑道:“我会说汉语,却可惜不识汉字。公子所写,便由他译给我听,如何?”
郗彦目光轻动,看了眼那位文士,又瞥眸掠过以墨玉屏风隔开的里帐,点了点头。
军中酒席没有歌舞相伴,宾主双方于清静中融洽相处。酒过三巡,偃真起身离席,将随身携带的玄铁重剑递至阿那纥面前:“柱国,此乃中原名器太阿剑,是我家公子赠给柱国的见面礼,请笑纳。”
“太阿剑?传说中战国时夏室的王者剑?”阿那纥动容,取过长剑,运气拔出。剑身出鞘,黝光凛人。虽无凤吟龙鸣声,剑身上繁密的图纹却在灯烛下光芒四耀,直侵肌肤的冰寒锋利。阿那纥举起剑微微划过半空,悬于帐顶的烛火嗤地裂开两半。剑气飘过,烛火又合。
“宝剑!”阿那纥由衷赞叹,望着手中握着的绝世兵器,移不开眼。
“宝剑……”丑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重复道。柔然精铁虽多,只是任凭匠人手艺再精巧,铸出的兵器也及不上眼前此剑的百分之一。
阿那纥盯了丑奴一眼,插剑入鞘,放至案边,复又淡然看向郗彦:“公子说赠我见面礼,不过可惜,今日却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上一次在王城皇宫,公子可是从我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取走了熠红绫。我失职未曾保得陛下宝物,如今公子这赠礼,便当作是补偿。如今,我们两不相欠。”
丑奴正喝着酒,闻言差点被酒水噎住。
——柱国怎么这般老奸巨猾,那日镇守王宫的明明是自己的父亲。
丑奴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郗彦,却见对方声色不动,仍是微微含笑,听着柱国说话。
阿那纥说:“汉人有句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公子上次在王城盗取熠红绫,伤了数百人不说,还差点烧了我们的皇宫,今日再见,又想从我帐中取走什么?”
此话问出,郗彦这才首次落笔,于纸上写字,写完后,递给汉人文士。
文士面无表情,念道:“联盟结约,共对匈奴。”
“原来是鲜卑说客。”阿那纥眯了眯眼,一直按在太阿剑上的手终于移开,“匈奴与鲜卑为敌,与我柔然何干?”
郗彦书道:“柱国言虚,匈奴与鲜卑为敌,若与柔然无关,何故屯兵二十万众于此?贵上素来觊觎云中城,内外皆知,如今柱国领兵来此,想必吞灭云中必是其中目的之一。只是澜辰请问柱国,是云中一隅大,还是匈奴千里无际的草原广?柱国睿智,孰轻孰重,自当一目了然。柔然若答应与鲜卑结盟,不止太阿剑此等神器,云阁将奉上万金,以酬相助。鲜卑少主亦愿与柔然订约,商旅来往,不加限阻,供柔然所需,补柔然所无。而且,澜辰曾听闻柱国身世,匈奴人灭你家族,占你妻子,此仇此恨,又怎比柱国与鲜卑之间的小小瓜葛?如今匈奴先侵柔然,后欺鲜卑,引乱漠北,荼毒苍生,诸族该同起诛之。崴师不除,柔然能坐享家国安定?如今形势显而易见,柱国若能与鲜卑共进退,不仅可富国、强兵、积王威,便是世人评说,后代史记,也定然大赞柔然之德。”
一条一条,陈列道来。每听一句,阿那纥的目色便深一分。待文士念完,他沉默许久,终是一笑感叹:“云澜辰此等雄辩之才,何止江左独步,当为天下国士。”他慢慢饮酒,目光有意无意瞥向墨玉屏风,言词闪烁,却不入主题。
郗彦宛若不察,又写道:“缮兵不伤众而彼服,此乃用兵上道。柔然与鲜卑联盟,不敢请柔然大军在前抵挡匈奴兵戈,鲜卑可独战白阙。当匈奴亡走时,再请柱国出师。”
“鲜卑独战白阙?”阿那纥闻之一怔,既而失声大笑,“匈奴兵可是十倍于鲜卑!”
郗彦唇弧微扬,落笔书道:“鲜卑骑兵的骁勇,想来柱国也曾领教过。”
“公子此话是什么意思?”阿那纥脸色一寒,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恼羞成怒。近些年与鲜卑用兵,无论自己这方如何将强兵众,俱是败战而回。然而恼怒归恼怒,郗彦的话却是提醒了他,独孤尚用兵向来奇诡,鲜卑兵虽少,但良将辈出,士兵也尽是精悍的骑兵,能横驰草原来去如风,作战时的无畏骁勇更是叫人心惊胆战。
若真如郗彦所说,鲜卑顺利拿下白阙,败走匈奴。自己领兵面对独孤尚时,真能取下云中城?想起九年前赤岩山下的一战,那金弓下破风而至的灵箭似乎仍从头顶划过,阿那纥心神瑟瑟,放下酒盏,双目浮起一层薄雾。
丑奴听到现在,一直呆呆看着郗彦,忽然出声道:“你说得很对,鲜卑骑兵确实很厉害,尤其是他们的少主独孤尚,我父亲说,他是草原上的第一英雄……”
“丑奴!”阿那纥厉喝,直气得浑身发抖。
丑奴眨眨眼,紧闭双唇,不说话了。
郗彦对丑奴微微一笑,丑奴受宠若惊,握着酒盏的手一抖,酒汁洒在衣袍上。他自知失态,忙低下头,用手狠狠擦拭衣袂。
郗彦垂首,又飞速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汉人文士接过,脸色一变,这次却不念了。
阿那纥望着他:“怎么?”
“写的是柔然字。”汉人文士看了眼郗彦,将纸张递给阿那纥。
“原来云公子懂得柔然语。”阿那纥笑得干涩,阅罢纸张上的字,目光惊闪不定,口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许久,他放下纸张,手腕微微一碰,却将案边酒盏碰落,满盏酒汁泼洒,浸湿短袍。阿那纥立马起身,赔笑:“老夫失态,等我入里帐换件衣服,再来与公子饮酒。”
郗彦颔首,阿那纥闪身走入墨玉屏风,未过片刻出来,已换了一身长袍,告罪道:“劳公子久等。”他敬了郗彦一杯酒,才缓缓出声,“关于盟约之事,老夫有了计较。”
郗彦目光从容,静静望着他。
阿那纥言词诚恳道:“柔然愿与鲜卑结盟。”
送郗彦出营寨时,月上中霄。眼见那三人三骑在夜色下远去,阿那纥转身欲回营中。走了几步,却不闻丑奴的动静,转目一望,月光下那瘦小的家伙正踮着脚,扬眸追随那已遥遥远去的暗影。
“小丫头!”阿那纥忍不住一掌拍上丑奴的脑袋,“我看你今日是魂都没了。早就劝说公主不让你来军营,尽给老夫添乱!”
“怎么办?我来都来了。”被他一个打岔,那飘逸的身影已隐入夜幕中,再望不见。丑奴悻悻转身,对阿那纥做了个鬼脸,逃入帐中。
入帐喝了碗茶汤,还未平定心神,忽有一股异香扑入鼻中。有人在她身后轻叹,话语冰寒:“丑奴,明日启程,回王城。”
“不要!”丑奴大叫转身,望着自墨玉屏风后走出的金袍男子,嬉皮笑脸抱住他的胳膊,讨好道,“小舅舅,融王殿下,不要送我回去。我还未立战功……”
“不许任性!这是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男子淡淡道,吩咐刚入帐的阿那纥,“柱国,指派百人,明日一早送她回王城。”
阿那纥垂首:“是。”
“百人?”丑奴蹙眉,掐了掐手指,心中不住盘算。
金袍男子一眼望穿她的心思,断言道:“莫白费力气了,路上你逃不掉的。”再看了她一眼,话语复又温和,“夜深了,先去睡吧。”
“是。”丑奴颓然告退。
等她离开,阿那纥这才问道:“融王,明日鲜卑与匈奴将战,我们何时出兵为妥?”
融王坐在案后,并不出声。烛火照入他的双目,墨瞳深邃幽森,犹如冰凉的吸石,察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暖与光亮。沉默许久,他看了眼案上还未收去的纸张,唇角一扬。那纸上满是柔然文字,字迹苍劲隽永,写着:公为柱国,爵至执圭,若执意敌对鲜卑,胜无职加,不胜则死。
这便是让阿那纥彻底动摇心念的原因,短短二十四字,却道尽一生厉害。对于阿那纥而言,生命与官爵,确是无与伦比的诱惑。
“阿憬啊阿憬,当年的白云之子名动江左,长大之后果然不可小觑。”融王似笑非笑,语气极怪异。
阿那纥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未敢多问。
融王轻叹了一声,道:“此番云澜辰与我们联盟,盟而存私,并未讲明鲜卑攻打白阙关的时机,行事当真谨慎至极。如今不论我们何时出兵到云中,都是不妥。”
阿那纥诧异:“他为何要这么做?不是联我们共对匈奴吗?”
“你还不明白?”融王敲指案上,解释得有些不耐,“他只是想借口稳住柔然大军,让鲜卑后方无忧。我们若在战前出兵,那是引发匈奴关注的火源。若在战时出兵,云中城空,我们一旦靠近,便是不义之师。”
阿那纥想了想:“那的确是了,他只是让我们在匈奴败逃之际,再出师驱逐。”
“他虽辩才无双,但想要控住我二十万大军,靠这区区一纸盟约,只是谬谈。”融王冷笑,“如他所说,匈奴草原千里无际,我们当然不可放过。但富庶如此的云中,本王也不会拱手放弃。”
阿那纥一惊:“融王,如此一来,岂非背弃了盟约?天下悠悠之口……”
“柱国大人还是不明白。”融王打断他道,“成者为王。待本王为阿姐一统朔方,孰敢说我们柔然为寇?”
罪名当然不在你,我签的盟约,我领的兵,将来天下人骂起的,也只我一个。既是如此,方才你又何苦让我答应鲜卑的盟约。阿那纥暗自腹诽,却无论如何不敢明着置疑,目光触及融王幽冷的目光,仿佛心底的事一下被他看透,不禁一个激灵,低低垂首。
融王起身,淡淡道:“明日午时,整兵待发。”
“是。”
翌日晨间,融王亲自押着丑奴上了马车。百人护送包围,丑奴探望四周,果然找不出一丝缝隙可逃。融王摸摸她的脑袋,笑得和煦:“不过几日,我们也都回去了。”
丑奴不理不睬,撇过脑袋。她名为丑奴,实则一点也不丑,容貌秀美,眉目间更带着几分南方女儿的清灵。身为柔然长公主的独女,父亲是柔然仅次阿那纥的大将,她的身份也极尊贵,能在柔然融王面前如此耍小性子的人,天底下独她一个。
若是往日,融王早已柔声哄她,今日却只轻声一笑,跳下车,命诸人启程。
“小舅舅……”丑奴这才惊慌,想要推开车门,却发现门扇在外面被人锁住,任凭她如何用力,也是白费。
马蹄声起,她的哭喊随即被淹没其中。
阿那纥偷眼瞥融王,却见他神色十分冷淡,看着远去的车马片刻,转身入营。
刚要进帐,一侍卫匆匆行来,禀道:“融王,营外有人送来一封密信。”
“密信?”融王皱了皱眉,将信打开,见是一副绢画。画上一紫裙少女盈盈而立,眉目灵澈,容色静美。画像下方写着一行楷书,字迹细微:沈少孤,欲寻画中女子,前往歧原山。
落名:贺兰柬。
融王看着,脸色瞬间铁青,目光僵冷。他咬牙抬头,看着那名侍卫:“送信的人呢?”
侍卫道:“以为是我方斥候,送完信,便让他走了。”
融王发愣一瞬,蓦地一卷绢画,急急扯过营帐外的马匹,提缰欲行。
“融王,”阿那纥健步如飞,赶过去提醒他,“我们午时还要……”
“按兵不动,等我回来!”融王甩鞭,绝驰离营。
阿那纥一阵莫名,先前见融王怔怔望着手上的丝绢,他忍不住也觑了一眼,那画上女子虽是人间难寻的颜色,却也不见得能让融王如此失魂落魄啊。
而此时的鲜卑军营,商之与郗彦正在做最后的部署。
“火光起后,我亲自领五千骑兵冲入白阙关,乱匈奴军营。狼跋与石勒各领三千骑兵自两翼包抄,段云展带一万人扼守关口,如此安排,我方营中还能余下六千人马。夜间接到义父的密信,伐柯带领慕容部曲与北陵营鲜卑士兵共三千人会在今日傍晚赶至云中。”商之在地图前转身,看着郗彦,“这样一来,守护云中的将士便有近万人,若柔然真如你所说会不守盟约,有这万人守云中,也可抵挡数日。”
郗彦听罢,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落笔于案上竹简,写道:“你带五千骑兵入白阙关?不行,人太少。”
商之道:“这五千人是骑兵精锐,如匕首插喉,贵不在多,而在锋利。”
郗彦皱眉,正欲再写,贺兰柬掀帘入帐,神色肃然道:“少主以五千人入敌营,确实太少。不妨将营中剩余的六千人马全带走。云中城有伐柯领兵来守,定然无碍。”
“不行!”商之否决,“柔然二十万大军,非是儿戏。”
贺兰柬不为所动,仍是说:“如少主信得过贺兰柬,请带走营中所有兵马。贺兰柬以命担保,云中城不会失守,柔然兵不会来攻。”
商之目光微沉,默了片刻,方道:“柬叔为何会如此肯定?”
贺兰柬抿唇,半晌才沙哑着嗓音问:“少主不信我的话?”
“我信你,但不能以云中为赌注。”商之缓缓出声,轻不可闻叹了口气,“柬叔,阿彦昨夜回来已对你我说过,柔然军队的进退非由柱国阿那纥说了算,那避在里帐的人,才是真正执掌帅印的人。他既不以真身相见,分明是毫无诚意与我签订盟约,我们若与匈奴开战,他必然会举兵偷袭云中。如此局势,云中怎能没有重兵留守?”
贺兰柬道:“那人避在里帐,并非没有诚意见彦公子,而是怕被认出。”
“被认出?”商之疑惑,看了看郗彦。
郗彦也是狐疑,贺兰柬望着他,慢慢道:“那人……是昔日东朝沈太尉的私生子,沈融,沈少孤。”
郗彦目光猛地一变,上前抓住贺兰柬的双臂,双唇微颤,神色焦急。贺兰柬知他想问什么,却心中有愧,不敢与之对视,垂落目光,如实道:“我昨晚收到一封神秘密函,是……慕容大公子的笔迹。他在信中告知这次柔然领兵之人是融王,且说了他原来的身份。”
郗彦面色冰寒,眸沉如墨,许久,手指才微微一松,缓缓将贺兰柬放开。
那人未死——他阖起双目,心中酸苦莫辨。幼时的师长,家仇的祸源,昨日与自己一帐之隔,自己竟毫无察觉,生生将他放过。
“华伯父来信?”商之此刻惊忧并存。惊的是,沈融未死,九年前的事虽与柔然有关,却从不想,东朝的太尉之子如今竟是柔然的融王——那个传说中,柔然女帝唯一的幼弟。而慕容华被囚在柔然王城,却居然能神通广大到递信来云中……忧的是,这中间迷雾重重,他却不知由何人所罩,又是何人在暗中相助?又想起那日在范阳沈伊所说的话,“我想,或许我能寻得雪魂花,”,如今想来,他该是早已怀疑到沈融的事。
商之回过神,这才想起贺兰柬举动的异常,不禁皱眉:“柬叔,昨晚为何不将密信给我?”
贺兰柬笑意发苦:“如果昨晚给了少主,今日我就无法调走沈融了。”
“调走沈融?如何调走?”
贺兰柬说不出话,却忽然一振衣袖,双膝下跪,匍匐在地。
“柬叔,你做什么?”商之垂手要扶。
贺兰柬道:“请少主原谅贺兰柬自作主张。”
商之先是发愣,既而心绪猛地一震,冷冷出声:“贺兰柬,你究竟瞒着我做了什么?”
贺兰柬慢慢将头抬起,目视商之,面色平静,声音轻微:“少主说前日在歧原山见到郡主,我将此消息告知了沈融。”
郗彦闻言大惊,转目看商之,却见他面容青白,凤眸间锋芒湛溢,寒煞凛冽。
“柬叔!”商之音出齿逢,顿了一顿,阖起双目。接下去,他再开口的话,却是疲软无力,瞬间黯淡了一切锋芒。他道:“柬叔,你……做得很好。”
贺兰柬怔住。他有些糊涂,以夭绍牵制沈融,他早料到商之的恼怒。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曾想,商之会说出这样的话。
郗彦望着商之,唇边微扬,笑意冰凉。
商之青白的面容渐成灰败之色,睁眼面对郗彦,缓慢启唇:“不怪柬叔,为了鲜卑,换成我,也会这么做。”一字一字,仿佛有千斤之沉,积压上心头——疼痛,异常疼痛,亲手将留恋和不舍撕裂,鲜血蜿蜒。甚至于舌尖,也隐隐啖出一丝腥甜。
可当话说完,他却又觉得轻松。
如此一来,他与她,就再没瓜葛了吧?
郗彦默然看着他。两人相峙良久,商之淡淡移开目光,郗彦飘然出帐。
商之弯腰将贺兰柬扶起,声音如古井之水,不兴波澜:“柬叔,私藏密函之事只此一次,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是。”贺兰柬低低垂首,暗自叹息。
“……豫征初年,十月癸未,匈奴大破柔然三十余部,获七万余口,马三十余万匹,牛羊百四十余万头。十一月,丁亥朔,柔然女帝将三万骑绝漠千余里,破匈奴七部,获二万余口,马五万余匹,牛羊二万头。胡族诸部大乱,北疆不安。十一月乙酉,匈奴与柔然休战,集兵南压,大举侵袭鲜卑草原。丙申,匈奴大军兵临云中城下,称兵三十万,鲜卑闻之皆恐。
时崴师军众已有疾病,初战,匈奴败退,引退柯伦河北。尚自洛都归云中,数战数胜。
豫征二年,尚延见群下,问以计策。议者咸曰:“崴师豺虎也,虏征四方,兵重数十万,数倍于我。云中城固,外无制高险地,不若固守城池,拖敌疲惫。”尚曰:“不然。崴师虽雄,外强中干也。北与柔然争地,兵力分散,为崴师外患。左贤王逃归龙城,新仇旧恨,为崴师后患。拓跋轩诈降,与我里应外合,为崴师内患。又今盛寒,马无藁草,兵无粮草,更有风暴雪积,匈奴困于白阙关不得退路。崴师驱士众远涉赤岩,不习水土,疾病丛生。此数五者,用兵之患也,而崴师皆冒行之。斥候报之,匈奴言重兵三十万,实数不过一半,且军已疲惫。鲜卑擒匈奴,正宜今日。”又建计联盟柔然,共对匈奴。
江左郗彦曰:“今敌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白阙关隘,三面环山,可烧而走也。”乃使拓跋轩诈降敌营,携送粮草数千辆,其中百辆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崴师受计,迎入拓跋轩。
元月丁丑,拓跋轩引火粮草。时风盛猛,悉延燃关中营帐。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死者甚众,轩举火于峰顶,使众兵齐声大叫曰:“降焉!”匈奴兵乱。尚引骁骑刺入中军,崴师败逃。左右翼关外拦却,段云展重兵阻截,雷鼓大进,飞箭如蝗,匈奴逃生者不过百中一二。崴师血路亡北,尚轻骑追袭,杀崴师于荒野。此战鲜卑夺匈奴百余部,扩千里草原,鲜卑由此复兴。”
——《北纪 独孤世家第三》
元月十五,月明夜清。云中城里万家灯火,锦幡飞动,一片欢腾。得胜后,大部军队仍留守匈奴草原,归来云中城的士兵自与家人团圆,而诸将军则和族老们聚在王府花厅,喜筵觥筹,酒酣三升。
十里方圆,此刻皆是欢天喜地的喧闹。而离花厅不远的王府内庭,楼阁深深,冷月独照,却是静得孤清。想是所有仆役侍女俱在前府伺候宴席,内庭里竟不见一人。
梅林香寂,风吹篁影,阮靳行走在白石铺成的小道上,左顾右盼,神色悠闲。
“先生酒未出三巡便离席,可是怪尚招待不周?”声音自梅林里飘出,淡静似水,微微含着分笑意。
“好喝酒的是沈伊,两杯于我而言,却是醉酒的极限。”阮靳轻笑,走入林中。
梅树间另有庭院,墙壁古旧,夜色下隐约可见有野蔷薇的枯藤爬出墙头,在风中微微颤伏。商之站在墙下,白衫素袍,飞袂如云。
阮靳叹道:“我只是好奇,如此大胜之喜,主人家为何开席便不见影。多管闲事的毛病一发,脚就不受控制,我只好出来走走看看了。”
商之一笑不言,阮靳上前,伸手抚了抚爬出墙来的藤枝,奇道:“北方天寒地冻,也能长蔷薇?”
商之默然片刻,道:“已经九年未长了。”
九年?阮靳收回手,顿有所悟。那庭院里阁楼紧闭,阶前落叶堆积,月光洒照,透着无言的萧败,他不由心中微恻,暗暗叹了口气,转身笑道:“在下离席其实还有个原因……尚公子若有时间,可否陪阮某对弈一局?”
他的神色很是期待,再一想江左阮靳好赌之名,商之莞尔,颔首道:“当然。”
两人至书房,商之燃了灯,与阮靳在窗下棋案边分执黑白落座。
商之本就话少,阮靳这夜竟也似转了性,对弈中,一直沉默。室中安寂,便显得远方的喧闹尤其清晰。阮靳偶尔抬眸看商之,见他眸色恍惚,不禁摇头。半炷香时间过去,黑子在盘中已锁定胜局。阮靳却一掷棋子,猛地挥袖拂乱棋局。
商之皱起眉,阮靳敲着棋子,叹息:“公子心事重重,思绪根本不在这盘棋上,我赢得甚没意思,甚没意思。”说到最后,竟有了丝恼意。
商之放下白子,笑了笑:“尚心里确有几个疑问,想向先生请教。”
阮靳道:“郗夫人是我师父,阿彦是我师弟,你既是郗夫人兄长的独子,又是阿彦最亲的兄弟,便也算我师弟,莫要再唤先生了,倒显得生分,叫我的字义垣便是。”
“是,义垣兄。”商之从善如流,开门见山道,“这次义垣兄于匈奴内应,可是东朝谢太傅授意行事?”
阮靳不置可否,转身于暖炉上煮茶,慢慢道:“为何会想到是谢太傅?”
“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还肯帮助鲜卑的,天下间除谢太傅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商之道,“除了匈奴的事外,另在柔然王城,暗中派人照顾慕容华伯父的,也该是太傅大人。”
见他说得这般肯定,阮靳笑起来:“你这般想,总该不只是猜测,而是另有缘由。”
商之道:“少卿一月前给我来过信,告知了华伯父北上之前曾与义垣兄有过接触,且看起来关系匪浅。少卿那时便推测,太傅在这件事中,用心深刻。而九年前东朝郗氏的事牵连谢氏甚深,谢二公子夫妇猝死,谢大公子受累病疾,雪魂之毒也险些祸连夭绍。即便是义垣兄的父兄,当年也因与郗氏交往密切而受了牢狱之灾……这些,都可以作为我猜测太傅愿意帮助鲜卑的缘由吧。”
一旁茶汤煮沸,阮靳观看茶色,盛出汤汁。茶汤香如芝兰,色泽浅碧,阮靳道:“正是火候。”将茶盏推给商之,阮靳淡淡道,“公子猜得大胆,想得谨慎。既是如此得到的推断,那怎么还是疑问?”
言下之意,他已承认。商之垂首品茶,不再言语。
阮靳道:“太傅前日来信,有几句话让我带给公子,不知公子有无心情一听?”
“义垣兄请说。”
“鲜卑这战大胜,公子该如何回复北朝国君,定要思虑谨慎。公子一战名震天下,被鲜卑族人由少主尊为鲜卑主公,地位不同往日。且鲜卑如今复兴,风劲锐盛,比之当年师出西北得半壁江山的乌桓,气势过无不及。假以时日,鲜卑必被北朝引为最大的外患。北朝国君虽是公子表兄,怕也不会不忌惮一二。至于公子为独孤遗孤的身份,在今时其实已是公开的秘密,姚融、裴行之辈必将视公子为眼中钉。公子有情有义,虽握王者师,但想必仍会回洛都称臣。太傅以为,虽则保北朝国君稳居帝位是平屈洗冤的道路之一,但请公子要切记独孤将军当年的前车之鉴。必要之时,不妨效仿当年北朝开国皇帝的壮举,夺九鼎,诏先朝百罪,也一样能为独孤祖辈正名。”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氤氲茶气间,商之眉峰骤然一挑,凤目间冷锋乍现。须臾,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义垣兄是醉酒了吧。”
阮靳看他半晌,笑叹:“的确。不过我还有句话,听不听由公子。匈奴新继的可汗呼衍信虽年幼,但心思狠辣,非常人可比,这一次匈奴虽败得惨烈,但公子绝不可掉以轻心。”
商之颔首:“尚会铭记于心。”
一时室间陷入短暂的沉默,房外有人敲门,贺兰柬匆匆进来,道:“主公,彦公子从歧原山回来了。”
“回来了?”
阮靳欣喜,商之神色复杂。俱是迅速起身,待要联袂出门,贺兰柬却将商之拦住:“彦公子一人回来的,今夜是十五,寒毒发作,劳累过甚,已在寒园歇下……主公,我还有几件事要和你商量。”
他一个人回来的?商之目光微微一黯,顿下脚步。
阮靳揖手道:“两位慢谈。”言罢,转身离开。
“柬叔有什么事?”商之转身坐定,揉了揉额角,无尽疲惫。
贺兰柬阖上门扇,从衣袖里取出一卷地图,道:“这图上的密符我已琢磨出其中涵义,此地形该不是雪山,而指的是瀚海极北的燕然山。想来主公与彦公子之前寻找的方向是错了,若此图真为那牧人留下,雪魂花极有可能是在燕然山。”
燕然山?商之心神一震。那是漠北之极的蛮荒,也是传闻中柔然起源之地。柔然立国后,北驻重兵屏障,没有人能越过那道屏障一睹极北之地的风光,而燕然山,也从此淡忘在世人的脑海,变成了草原上缥缈无迹的传说。
传说中的所在,如何能寻找到?商之想了想,问道:“那图上可曾标明去往燕然山的道路?”
贺兰柬摇头,笑意颇有古怪:“虽图上未曾说明,不过,万事总有巧合,我却知道如何去寻燕然山。”
商之疑惑地看向他,贺兰柬道:“主公两年前曾与彦公子到柔然王城盗过熠红绫,想来也闯过他们皇宫的地下迷城?主公可还记得,那迷城墙壁上刻着些什么?”
“来去匆匆,只记得是些奇怪的线条和人像,”商之皱眉,“这与此地图何干?”
“这地图我其实见过。”贺兰柬语出惊人,缓缓笑道,“去年我被柔然人掳去后,有一段时间被囚于地下迷城,在那里见过。主公去柔然皇宫来去匆匆,估计没有心思观察。我被关在那无所事事,每日走一遍迷城,渐渐发觉出了异样。迷城里四周石壁都刻有图案,自东到西,石壁上的图像都是在讲述柔然人先祖的历史。从南到北,雕刻连绵的却是柔然疆域图。世人只知柔然疆域北至色楞格河,而那图上,极北之地却是座山脉,”他举举手上的地图,“正是这燕然山。”
商之唇边微扬:“柬叔素来过目不忘,那来去的路线定然已了然于胸。”
贺兰柬点头,笑道:“如今看来,雪魂已有望。只不过……”他略微一顿,神色惭愧,“彦公子只身返回,郡主仍下落不明,连离歌也不见飞信传来,不知是不是已遇上了沈少孤?若郡主有了万一,我……”
“不会有万一,”商之冷声将他打断,“我明日便出发北上。”
贺兰柬踌躇片刻,道:“主公怕是近期去不得柔然。”他从衣袖间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明黄卷帛,递给商之,“北朝八百里加急文书,刚至云中。”
商之微微一怔,展开阅罢,良久未语。
贺兰柬道:“主公,北朝陛下何事?”
“北朝已人尽皆知,国卿商之君为鲜卑独孤尚,留在凉州的匈奴流民因此聚众闹事,姚融趁机兵动,朝野慌乱。”商之面容平静无澜,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命我即日回都。”他脑间下意识想起阮靳方才的话,不禁感慨:东朝谢太傅,老谋深算。自己在他面前,当真嫩如稚子尔。
阮靳走到寒园外,隐隐听闻偃真正与钟晔低声吵辩。入园时,又见到两个花朵般水灵的女子战兢兢缩在墙角,而偃真与钟晔边压抑着声音吵,边频频侧目向那两女子。钟晔神色狐诡,笑得高深莫测,偃真脸色发黑,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两位吵什么?”阮靳靠近,奇道,“难道是分赃不均?”他摸着下巴看看墙边两个女子,目光闪烁,建议道:“一人得一个相伴,不是正好?”
“什么?”钟晔先是一怔,既而老脸迅速烧红。
“随你怎么胡来!”偃真闻言更是怒发冲冠,狠狠瞪了钟晔一眼,拂袖而去。
“偃总管生的气很大啊。”阮靳一声叹息,悠然三转,意味深长。
钟晔听着格外刺耳,打量这位不请自来的人,过得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不敢置信道:“阁下……莫不是阮靳公子?”
“正是义垣,”阮靳笑得温和,“几年不见,钟叔不认得我了?”
钟晔由衷道:“当时公子不过是十四五岁的调皮少年,转眼却是风度翩翩了。”
“钟老谬赞,要是这样的年纪再去调皮,人家就说我是老顽童了。”阮靳愈发地谦谦有礼。
“哪里哪里……”钟晔顺口寒暄。
只不过,他这个年纪哪里可称是老顽童?钟晔心下觉得莫名,陡一瞥目,却见阮靳斜睨着他,笑意似有还无。这古怪的神情叫钟晔顿觉毛骨悚然,想了一想,总算悟出他话里有话,老脸瞬间是羞得无处可藏。
钟晔努力板了板面容,冷道:“几年不见,我倒忘了,公子最擅长话里阴人,今日又拿老夫寻开心呢?”
“不敢。”阮靳一本正经地指指墙边两名女子,“不过,这两位姑娘确实和钟叔不太相配。义垣还记得,当年钟夫人战死沙场时,钟叔曾发誓再不娶妻。天下谁人不知钟晔是一诺千金的大丈夫?若钟叔不娶妻,平白耗着人家姑娘的青春,似乎……不太厚道吧?”
他字字铮铮,钟晔听得无处抓狂,几近吐血。
这两个姑娘不是我享受的——-钟晔用心良苦,却无人能体会,只得无语望苍天。
良久,燥热狂涌的气血好不容易压了下去,钟晔对墙边的女子挥挥手:“先去内室等着。”言罢,揪起阮靳的衣襟,面无表情道,“公子是愈发不知尊老!随我去见少主。”他当阮靳还是从前的少年般拎着,却不知阮靳这些年早已长高许多,此刻被他揪住只得缩身行走,毫无形象。
阮靳和沈伊不同,沈伊武艺非凡,钟晔待之无可奈何,终年只以冷面躲避。阮靳丝毫不懂武功,钟晔随手便可牵制,一揪一举间,异常熟练轻巧。
拉拉扯扯到了书房前,钟晔敲门推开,将阮靳扔了进去,恭恭敬敬地对郗彦道:“我先去命人到浴池蒸药酒,公子一个时辰后可来沐浴。”关上门,撂手走开。
郗彦从满案文书间抬头,看见狼狈趴在地上的阮靳,忍不住微笑。虽然他的肤色此刻苍白如冰雪,但唇边轻扬时,脸上的笑意竟透出了几分温暖。
阮靳整理衣冠,从容起身,咳咳嗓子道:“你看,你从小就装得比我聪慧懂事,长辈们一比,只道我是如何如何地愚钝恶劣,对着我不是叹气就是摇头,再者便是如钟叔这般的不耐烦。岂知若放到寻常人家,我这样也算是难得的乖巧聪明了。”
久违的抱怨重又听在耳中,真切得让郗彦动容。他望着阮靳笑意浓浓,墨玉般的眸间却染上湿润的雾气。
阮靳心中也是不可自抑的激动,上前在郗彦对面坐下,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他半晌,张了张口,本要和以前一样对他诸多挑剔问难,只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长得竟比小时候还要好看……难怪讨所有人喜欢。”阮靳心绪复杂,转而数落道,“就是太瘦!太白!毫无精神!何至于如此操劳呢?早日找到师兄我为你分担,不是更好?就如今日对匈奴一战的双剑合璧,是何等畅快淋漓!”
郗彦垂眸,笑而不语。
他的不语让阮靳咬牙切齿,恨道:“玉狼剑每逢一主,必刻名鞘内。若非我当日在江州军营从七郎携带的玉狼剑鞘内摸出你的名字,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憬与你互换身份的事。要不是我先找到了你,你是不是准备永远这么瞒下去?”
郗彦摇摇头,提笔于纸上写道:“玉狼剑本是阮氏家传之宝,若我真要瞒你,何必刻名鞘间?”
阮靳恍然:“莫非你是故意将玉狼剑赠给七郎?”转念一想,他又笑起来,“其实若无玉狼剑,两月前在邺都,阿公也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又说少卿请辞了赐婚,夭绍追随在你身边,你与夭绍幼而婚盟,既然活在人世,便仍是谢氏的贤婿。当年之事,郗氏与谢氏牵连最深,唇亡齿寒。今日平反冤屈不仅为郗氏,也自当是为谢氏。阿公让我告诉你,若北疆无事,为免生它变,提早带夭绍回东朝。此番东朝战乱,殷桓目前气焰虽胜,但自古邪不压正,来日必将束手就擒。为郗氏沉冤昭雪,已经指日可待。”
“郗氏的仇人何止殷桓?北朝姚融、裴行,柔然女王、如今的融王沈少孤同样罪不可逃。当年祸事初起北,谢太傅难道认为以区区殷桓的人头便可祭奠郗氏先祖,便能让沈太后承认当年沈太尉父子的罪孽,便能使陛下下定决心让沈氏背起谋害忠良的罪名?”
阮靳叹息:“那你准备怎么做?仍与尚回洛都?去辅佐司马豫?”
郗彦目光沉静,悠长的思虑后,落笔书道:“先去柔然,一救夭绍和华伯父,二探沈少孤。”
“探?”一番试探,到此刻阮靳才松出口气,“这词用得让我放心。阿公也说,此人暂且杀不得。”
“少主!”偃真忽在外敲门。
“进来!”阮靳代答,没好气地喃喃,“怎么今晚我每次和别人谈话都要被打断?”见到跟在偃真身后进门的贺兰柬,阮靳更是似笑非笑:“贺兰将军,又是你。”
贺兰柬微笑:“我与彦公子有事相商。”
“知道知道,”阮靳应得漫不经心,自案旁起身,“我出门让你便是。”说着他又唤偃真,“总管,我也有事想请教你。”
“不敢。”
偃真随阮靳到书房外,阮靳走至长廊尽头,见远离书房了,方才停身。
偃真道:“公子要问何事?”
月色寒凉,照在阮靳脸上,拂去几分不羁,添上几分清冷。他沉了口气,才缓缓启唇:“方才我观面色,察气息,看阿彦只中寒毒,身体并无其他不妥。那么口不能言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偃真有些犹豫。
“我是他师兄,也是他未来的姐夫,什么话不能对我说?”
“是,”偃真叹了口气,“当年,谢驸马与沈丞相救了少主出来交给我家主公,避藏在邺都城外慧方寺。少主当时中了雪魂之毒,由主母和竺法大师合力才将其救醒。按计划逃离邺都的前一日,正逢郗氏族人被押赴刑场行刑,少主求主公带他去见族人最后一面,主公为防他被行刑时的惨烈刺激喊叫,事前点了他的哑穴……因行刑场上百姓群情激愤,宫中传出圣旨提前行刑,少主赶到刑场的那一刻,已是屠刀长扬,血洒漫天,根本没有见到族人的最后一面。其后百姓又怒而起乱,宫中派禁军镇压,主公带着少主逃离邺都的那一刻,恰遇郗将军的头颅被悬在城门的惨景……少主当时便晕了过去,待他苏醒,主公解了穴道,主母恐少主郁积过久,诱他嘶喊发泄。然而少主张口却无声,从此……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偃真说得平静。毫无修饰的话语,阮靳却听得心似被死力攒紧、无法呼吸般的疼痛。那日行刑他也在,激愤闹乱的百姓中,他是最疯狂的那一个。他还记得,当日行刑的官员令箭一落地,上千头颅同时离身的惨烈震撼。那场杀戮下,何止血洒漫天?那时的邺都,上至九霄,下黄泉,乃至那皇宫金阙,哪一处不见汩汩血流?
阮靳想,当时连他都是如此的恨,如此的怒,那郗彦哑声之下的忍耐,该有多苦、有多疼?他不敢想象。经历了那般的亲人离散,在最该嘶喊的时候沉默无声,那么这一世,又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刺激他再度出声?
阮靳阖目,眸间有温热的水泽在流动。
“多谢总管告知缘由。”他沙哑开口,“若我没猜错,当年云阁主断臂呈情,也有阿彦因他失声的原因在里面吧。”
偃真黯然道:“主公亲手致少主成残,悔痛至极,遂断一臂以自赎。”
阮靳睁眼,对着眼前月色,长叹道:“贵上看似文弱,实乃烈性真英雄,阮某佩服。”
送走阮靳,偃真返回书房时,见室中无人,贺兰柬与郗彦俱已不在,仅案上摊着一张地图,图上有字名“燕然山。”
偃真看了片刻,将图卷起,出了书房拐过长廊。竹林旁的内室灯烛明亮,钟晔负手站在庭外,神色悠然地欣赏夜下幽竹。
偃真今晚与他话不投机,冷哼一声,在栏杆上坐下。
钟晔也不理他,自隔得远远地坐了,如此相安无事。
夜色静寂,只偶有飞鹰掠过的长啸。钟晔坐得久了,却忽然一阵阵的不安,额头也渐出冷汗,正心神不定胡思乱想时,寒风中骤有浓重的药香扑来,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钟晔忙转身:“少主?”然后他微微一愣。
郗彦站在他面前,此生从没有过的狼狈:黑发湿透,衣裳凌乱。那张脸更是通红,平素无波无澜的淡定神色间,总算有了丝慌乱,只是不知他的脸红是被浴池的水烫的,还是……
钟晔正揣摩着,却见那双清寒的眸间闪出了几分怒火,忙低了低头,道:“少主……咳,浴池里的药,还够吧?”
够?郗彦目色更寒。
钟晔抬头看他一眼,虽头皮发麻,却还是轻叹问道:“少主还记得上次答应钟晔的事了吗?”
郗彦一怔,摇摇头。摇过头后觉得不对,又忙摆手。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
“少主是什么意思?”钟晔肃然看着他,毫无退却的郑重。
张口无声,郗彦只得转身折了根竹枝,于地上写道:“不许再安排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写罢,狠狠将竹枝掷地,转身离开。
“少主,那我们明日还是继续去找郡主?”钟晔于他身后笑问。
郗彦步伐一滞,轻微点了点头。他恰好走到偃真坐的地方。偃真扬目,夜色虽暗,他却从郗彦模糊的容颜间看出那略略上扬的唇线。
呃……难不成经钟晔这老小儿一闹,少主真的想通透了?
偃真如此一想,心中不得不生出佩服。
他此刻自然不知,方才在书房看到的那幅燕然山地图,才是解决一切症结的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