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费心苦筹谋

(一)

帐中暖炉烧得旺盛,贺兰柬素来畏寒,紧贴炉边却又被烟火呛得咳嗽,轻摇羽扇遮住口鼻,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指指地图,慢条斯理道:“白阙关乃天然关隘,三面险壁,易守难攻,以火起势确是破敌良策。不过,山谷风不同平原,若火攻,倒并非要等北风予便。少主常年不在云中是以不知,那赤岩山脉地支火烈,山中诸谷四季暖颐。白昼时,风由山谷吹向山坡,入夜后,风又从山坡沉向山谷,如此气流轮回,不断击拍谷中四壁。白阙关在东面有缺口,山谷风流经缺口而泄势,与四面环壁的山谷比较,白阙关日风趋弱,夜风趋强。”

商之静静听罢,道:“如柬叔所言,这将是夜战。”

贺兰柬颔首,关于火攻之利害他心中早已有过仔细斟酌,接着又道:“只是计策虽好,当前却有三个棘手的障碍。其一,白阙关守备森严,环关三壁皆滑如镜台,难以攀附。若真要在匈奴军中起火,非内应不可胜任。加之如今遍地积雪,匈奴更是三十万大军,营帐如麻,即便有我们的斥候纵火生事,怕也只能乱其一隅,未必能成大势。”

商之沉吟:“若起火处是匈奴中军营帐呢?”

“如能引火中军自然绝好。夜间谷风环流四散,火势必会失控蔓延四方,而且中军一乱,必动军心。”贺兰柬提起精神,坐直身,“但问题却在,我方何人能潜入匈奴中军?”

商之不语,低头抿了几口热酒,目光有意无意瞥向帐侧悬挂的弯刀,面容无澜。书案上的烛火哗啵爆裂,跃入那双静谧的凤眸,碎成无数纷乱流动的暗影。

他淡淡一笑:“这个不难,我有对策。”

贺兰柬也是一笑,并不追问,庭燎晣晣,将他病容照出三分血色。

“其二,”他继续道,“如今匈奴粮草短缺,军中将士多染斑疹伤寒,战斗力最是薄弱,我们若要出奇制胜,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可惜的是,如今战马受惊不能及时到云中,偃真也来信说,精铁兵器要延迟六日才能到达。而匈奴右贤王率部搬运粮草将于五日内返回,如此一来,我们便失去了难得战机。”

商之点了点头,却未加评说,直接道:“柬叔请说其三。”

“是,”贺兰柬下了榻,羽扇挥动,遥指东北,“这第三,便是按兵不动、摆明着欲坐收渔翁之利的柔然大军。一旦我们和匈奴交兵,云中城空,尽留妇孺老幼。若柔然铁骑攻来,如何应对?”

“这事才是真的棘手。”商之按着酒杯,叹道。

贺兰柬缓缓道:“少主,这些不过对敌的问题,鲜卑内部,如今也有矛盾。”

商之抬目:“你是说拓跋氏与段氏的恩怨?”

“不止如此,”贺兰柬道,“我探过诸位族老的口风,他们为求安稳,多数不愿主动进攻匈奴。称云中城池固若金汤,百余年不曾被敌攻破,每每都是拖敌疲惫,不得不撤走。他们相信这次与匈奴之战的结局也会是如此。”

商之默然,良久方道:“恪父心意如何?”

“反对进攻的人中,正以宇文恪为首。”贺兰柬颇是无奈,眼见商之双眉紧紧皱起,不由在心中叹息:宇文恪那个犟驴素来执拗,偏又是鲜卑最劳苦功高的族老,接下来怕是有的为难少主了。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贺兰柬侧首望了眼帐中角落的更漏,子时已过。原来新年的三元之日就这么过去了,毫无喜气,满是烦忧。贺兰柬撑着病体熬了一日,到现在已觉疲惫不堪,遂收了羽扇,揖手告退。

“柬叔,”在贺兰柬将出帐时,商之忽然叫住他,“明日是……”

“是主公的生忌。”贺兰柬微微含笑,“少主放心,宗祠一切已打点好。”

商之点点头,烛光摇晃,贺兰柬只觉他的神色平静得有些模糊,想要开口时,商之已道:“你去休息吧。”说完,他低头执了炉上温着的酒壶,自斟上一杯酒。

有什么地方不对——贺兰柬看着他,心中琢磨。少主这次回来后,似乎愈发喜怒不行于色,双目敛尽光华,暗如深渊,无懈可击的沉着中,却连最后一丝独属于年少风发的神采也悄然不存。他杵在原地思了片刻,低不可闻地叹了叹,转身离开。

贺兰柬出帐行了几步,耳畔忽传来一人轻轻呼唤:“柬叔。”声音冰冷飘忽,吓了他一跳,转目看去,才见校武场空旷的雪地里,拓跋轩孤身站在那,手里举着一柄木刀,正对天仰望。

“轩公子,”贺兰柬裹紧裘袍,顶着寒风上前,“怎么一人站在这里?”

拓跋轩低头,看着明火燎燎的帅帐:“方才在讨论什么?”

火攻之计除了商之郗彦与自己三人外仍瞒着诸人,贺兰柬此刻也不好明说,含糊道:“在商量破敌之策。”

“破敌?那就是要主动进攻了?匈奴大军三十万,柔然二十万,数十倍于鲜卑,真的能打赢吗?”拓跋轩端详着手中木刀,似在揣摩,“正如以木对铁,结果会如何呢?”

他斜睨着贺兰柬,贺兰柬不明所以,笑道:“这怎么能比?”

“不能比吗?”拓跋轩抿住唇。

贺兰柬摄于他语气的认真,笑而不语。拓跋轩暴喝一声,横臂将木刀掷出。

刀锋破空,凌厉穿透将台上坚厚的铁壁。

贺兰柬目瞪口呆,拓跋轩扬眉吐气,放声大笑:“刀锋所向,斩荆披靡。威力如此,孰敢小觑?”

这句话说得甚是高昂,即便是在帅帐中的商之,也听得格外清晰。他微微怔了怔,倏而,唇角却慢慢扬起。

郗彦一直坐在案侧翻阅密报,长久静默,声色未动。直到此刻听到拓跋轩的笑声,他才将手中帛书合起,阖目静思了一会,而后,竟是释然叹出口气。

(二)

夜色浓郁,于万物俱籁的沉寂中孤独漫溢。

当天黑到了极致时,有晨曦破晓,在无垠的雪地、墨青的云朵之外勾染出另一缕明媚。

曙光下的赤岩山脉伏地绵延,山峰积雪,奇丽如冰川。柯伦河冰石棱棱,岸边鲜卑营寨中,一早便驰出四匹骏马,奔入云中城。

云中城建于前朝晚期,捭阖开阔,是塞外第一城。百余年前,鲜卑一族如同柔然、匈奴一样,游牧于水草之间。当时的独孤氏先祖向往中原文明,期冀族人后代能有一处安乐栖息的居所,决定择地筑建城池。

赤岩山脉险峻奇伟,柯伦水域肥沃寥廓。鲜卑人游牧至此,皆以为是得天所赐的福地,遂堆积瓦砾,比屋连甍,整整十年,方筑起一座新城。新城建好后,有人站在赤岩山顶远望,称“天穹覆盖,拔地起城,凡人街市嵌于云中,不逊九霄之外的琼台宇殿,美哉奇哉”。这话流传到诸族老的耳中,便一致决定,将城命名为“云中”。

然而城池建好,鲜卑后代却并非如独孤氏先祖所期盼,能于此平乐安康地生活。百年中,鲜卑族人经历了几番轮回的苦难,这些苦难里,尤以九年前为最。先遭北朝驱逐,又遇柔然追袭,天地方圆,万里无疆,可那一刻,鲜卑人能踏的土地唯有云中。那年在赤岩山脚,徒手空空的数万鲜卑族人与如狼似虎的柔然铁骑拼以血肉之躯,老少妇孺,全族皆战。赤岩烈焰,飞鹰翱啸,不满十四岁的黑衣少年持着金弓站在山颠,满弓而发,威如神祇。箭镞的鸣啸声鼓荡耳膜,柔然将领在无数的惊呼中一一倒地。所有士兵倒吸着冷气,感受着那利箭不知何时会自头顶削颅的恐慌,眼睁睁望着一束黝黑的箭光穿透女王陛下的王旗。柔然大军狼狈逃跑,鲜卑族人仰头瞻望。透过混乱而沸腾的烽烟战火,他们在泪光中看到,那站在山头的少年,巍峨峙峙如昆仑玉峰。

纵是前来侵犯的敌人溃不成军,那也是一场许多鲜卑人都不愿再回忆的战争。痛苦、悲壮、流血中的绝望和凄凉,深深烙刻在每个人的心底。所有的鲜卑族人都清楚地知道,那一刻,若没有那个昆仑神子般的少年存在,全族已遭灭顶。而给他们灭顶之灾的,正是百年前,先祖助之争夺天下的北朝司马氏。

鲜卑族男子勇猛善战,威胜时,也曾铁骑横驰漠北难遇敌手。前朝元延年间天下大乱,乌桓司马氏出西北争雄中原,与鲜卑独孤氏的先祖一见如故,遂结拜兄弟,共同征讨四方,径取河套,降服诸夷,不出六年便拥北方八州,与南方萧氏划怒江立国,定都洛邑。开国时论功行赏,鲜卑一族独孤、慕容皆被封王,乌桓与鲜卑同样尊贵,不分彼此。然而时逾事逾,短短三年后,皇权与士权终归有了高下。帝王愈发凌盛孤寡,臣子愈发恭顺谦逊。然而十几代忠心辅佐,却是矢志不渝。

谁也不曾想,一夕政变,往日功劳尽成空。在那次旷世不遇的驱逐中,鲜卑人背负的不仅仅是对背叛者切肤剜心的痛恨。马邑塞外黄沙汹涌,却至今也掩埋不了那逃亡路上堆积起的如丘尸骨。那干涸的血迹,不毁的白骨,生生诉说着鲜卑人永世难以磨灭的屈辱。

与九年前相比,纵是有如今强大如斯的匈奴陈兵压境,鲜卑族人却自信从容得多。他们的视线追随着那黑袍俊挺的身影,如敬畏天神一般,敬畏着这个年轻的主公。似乎从九年前胜了柔然大军开始,他们就已经忘记,他们这位年轻的主公,这个面容如传说中昆仑神一样俊美的黑衣男子,其实也是凡人。而凡身之下的战无不胜,不是神话,只是血泪。

商之他们回到云中城时,天色尚早。街道上行人寥寥,望见那袭飞扬在风中的黑裘绫袍上绣着金色鹰翼,诸人吃惊,皆躬身避至道旁,单膝下跪。马蹄踏踏而过,一路溅飞雪花,驰向城中西北的王府。

石勒领着诸族老等候在府前,望见商之一行,众人敛容端肃,列站两侧。商之下马,与族老们寒暄过,率先入了宗祠。

祠堂朱檐素壁,博敞庄严。严寒冬季,祠前的雪地里,却有素兰绽放娇妍。石阶上一玄袍男子坐在轮椅中,晨风卷起他的衣袂,双膝之下空荡无物。

“宇文恪见过少主。”男子不过中年,须发已然半白,一双眸子冰蓝色,十分妖异。

商之上前将轮椅推到避风处,温言道:“恪父安好?”

“虎狼在前,如何能好?”宇文恪望着北方道。眼前的日光、雪地,无一不明亮,可一旦落入他的蓝瞳,尽成无底的幽凉。

商之不再出声,宇文恪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听说少主前几日去了范阳?”

“是,裴行借新政为名,欲调动冀、并、幽三州的官员,想以此架空三州刺史,断我鲜卑后援。所幸义父已及时请旨北上整顿三州军政,暂时不会有大乱。”

“那就好。”

宇文恪转目,看到站于族老间的段瑢,微微颔首,欣慰道:“段老,今年你终于肯来了。”

段瑢叹气,笑着道:“我早就想来了。”他仰着头,站在阶下遥望祠堂。祠堂里鼎炉飘烟,北面墙壁上挂着一副画像。画像里是位年轻的黑甲将军,面容冷峻,目光刚毅。

段瑢望着画像里的男子,苍老的面容在追忆中渐渐黯然。

宇文恪自然知道段氏与拓跋氏的恩怨,看了看站在一侧神色冷淡的拓跋轩,没再言语。

祭祀的时辰还未到,众人站在祠堂外,都沉默得有些异常。族老们各自在心底盘算着战事,神情凝重,不时望向商之。商之却背着众人与郗彦并肩站在长廊下,低语了几句。郗彦听着,轻轻摇头。栏杆外古树萧瑟,树枝低垂探入了廊内。郗彦扬手折断头顶的枯枝,在雪地上写字。隔得太远,众人看不清白茫茫的雪地里字迹的变化。再观望两人的神色,皆是波澜不兴的冷静,旁人根本不能从中揣度出半分头绪。

人石勒奉命一直保护着令狐淳,也是在这两日才抽身回云中,有些摸不清眼前怪异的状况,于是低声询问贺兰柬。贺兰柬扬扬眉梢,只轻轻说了一句:“放心,一切有少主。”厚实的毛绒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他却还哆嗦得厉害。石勒看着那双狡慧若狐的眼睛,能想象出毛绒之下的笑容此刻该是怎样的意味深长。

辰时三刻,宗祠里铜钟敲响,檀香飘起。

看护祠堂的族老请商之与众人入室,悼词敬酒,叩首上香。

礼罢,商之刚撩袍起身,已有族老按捺不住,道:“少主,今日主公生忌,除狼跋外,族中长老今日都聚集一处。不妨在此谈一谈与匈奴之战的进退对策,如何?”

一言道出,不少族老纷纷附和:“是啊,主公在天之灵,也必然关心鲜卑此战的存亡。”

商之未语,弯腰将仍跪在地上的宇文恪抱上轮椅。

郗彦独自走到墙角,静坐在案边。钟晔递上一杯热茶,郗彦便握着茶盏慢饮。室外石阶下,一丛素兰正迎风摇摆,姿影婀娜,不可方物。郗彦专注看着,似已置身事外的安然。

石勒温和持重,向来为族中长老之首,忍不住以一声咳嗽打断堂前喧闹,拱手对向独孤玄度的画像,与诸人道:“先主去世已九年,诸位还不能让他清静片刻吗?偏要在此处商议战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是攻是守,少主心中自有分寸,诸位心中担心什么?这些年来,少主可曾打过败战,让族人再受分毫的苦难?”

“我们也并非想打扰主公亡灵,更非不信少主。只是如今形势着实严峻,匈奴大军三十万,柔然大军二十万,我们将士才不满三万,如何能抵挡得住?”那族老话语一顿,望了望商之,语中存着试探,“更莫提主动进攻,敌众我寡,实力如此悬殊。鲜卑儿郎再骁勇,然一旦两军对阵,便似溪流沉入大江,我军怕会在瞬间被对方大军淹没。以卵击石,结果只能是双手拱送城池,得一个倾覆流亡的命运。少主,您说是不是?”

商之还未说话,已有另一族老冷笑,驳道:“如你所说,我们该闭守云中,遇敌不出?那才是坐以待毙。匈奴几十万大军,待他们粮草一到,养精蓄锐后,铁骑攻来,踏也会将云中踏平。你以为云中城真的在云层里?能水火不侵,刀剑不入?”

这话极冲,先前那位族老恼羞成怒,脸孔通红,抖着手指向他:“你,你……”话语颤微,却是说不下去。

“恪父——”商之在杂吵声中淡淡开口,声音极轻,却盖过了所有的话声,诸人顿时闭了嘴,安静地望向他。

商之微微垂眸,看着宇文恪:“关于此战,你有什么看法?”

宇文恪漫不经心地抬起蓝眸,道:“这战该怎么打,如何才能保得云中平安,相信少主心中已有计较。”

商之笑道:“是。”他扬起眉,一双凤目深邃如潭,不见锋芒。族老们却同时屏息,仿佛他的目光能戳穿自己的胸膛,清楚地探视到灵魂里那一丝难以逃匿的怯弱。

偌大的宗祠里诸人无声,肃容而立。静寂中,商之缓缓开了口:“父亲生前驰骋沙场二十载,私下却对我说,平生最乐并非沙场得胜、旌旗凯旋之时。他最爱与母亲去深山幽泉,听风看云。他生性好静,却因为族人而一生金戈铁马。我明白他的遗憾,所以宗祠之外广植香梅冷松,青竹素兰,为的便是给父亲亡魂安宁。你们方才这样吵闹,确实如石勒所说,不成体统。”他的话语并不见得严厉,然而所有族老都听得额起冷汗,以手贴额,匍匐下跪。想起先主生前的英烈,他们是无颜以对的惭愧,再想起先主死时的惨烈,他们更是难以忍耐的自责。

室外白兰葳蕤,香气正盛。郗彦抚摸茶杯,慢慢将视线移回室中。

“至于这场战该如何打——”商之语气慎重,神色坚毅,“五日后,我会给诸位族老一个满意的对策。定于初六戌时,中军升帐。”

“是。”族老们恭声应命。

(三)

代商之出府送走诸族老,石勒返回书房见商之时,身后跟了一人。

黑衣苍发,脸色疲惫,却是连夜赶路回云中的狼跋。

石勒禀报时,商之淡然点头,似乎毫不意外狼跋回来的迅速。静立了一会儿,他才执着书简自重重书架间走出,望了眼狼跋身后,并不见其他人。

狼跋单膝下跪,面有难色:“少主……”

商之皱眉:“路上出了事?”

“并非是路上。”狼跋道,“少主走后,我们当夜歇在苻氏马场。因是三十年夜,苻公子让人燃烟花庆贺,谁知却将几位深夜赶路的胡商吸引过来。苻公子与胡商相谈甚欢,于是挽留他们共用晚膳。席上那些胡商不知怎的提到雪山,郡主好奇,便问起有关雪魂花的事……”

“她人呢?”商之极不耐烦,冷冷打断。

狼跋道:“与沐奇去了雪山。”

“不告而别?”商之问得平静,却不知冰寒的声音流出唇齿,足以让人心神顿凛。

“不是,郡主与我商议过,”狼跋硬着头皮道,“是我答应的……让离歌跟随她去雪山。”

“离歌跟着?”商之紧皱的眉微微松展,见狼跋仍跪在地上,轻叹,“族老起来吧。”

狼跋道:“属下自知办事不妥,请少主责罚。”

商之冷笑:“怪你什么?此事与你无关。她既如此任性,出了事也怪不得别人。”

“这个……”狼跋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闭嘴,起身默立一侧。

商之站在窗前,望着书房外的湖面。日光拂照,结冰的湖水早已破出一个窟窿。绿纹依依荡漾,小小的一隅之地破坏了冰雪无垠的纯粹,扰得他心烦意乱。

狼跋与石勒眼神交流,石勒示意他目光下垂。狼跋顺着他的指示看去,视线落在商之手中的竹简上,一霎倒吸冷气。不知何时那竹简已如此零散,分崩离析,惨不忍睹。狼跋暗暗心惊,再一想当日在苻氏马场那两个年轻人欲说还休的神情,恍惚明了几分。他轻轻叹了口气,笑着摇头,又想起临行前夭绍交代的事,小心翼翼对商之道:“少主,郡主还有信让我带给郗公子……”

“他在寒园。”商之神色如常,转身在书架上换了一卷竹简,径直出了门。到了内庭室中,他静坐榻上,平定了心潮后,和衣躺下。已经三日三夜未曾阖眼,这一沾枕便沉沉睡去。梦中雪山擎天,紫衣玉颜。醒来睁眼,瞧着夕日余晖染红的素色帷帐,他心中突生一阵难以追回的空怅。

晚间沐浴后侍女入室欲取走旧衣,商之忽道:“慢着。”目光停在侍女手里捧着的里衣上,那透出一角的紫帕衬着雪白的绫绸,仿佛梦境里的娇妍。

商之取过丝帕,握在手中良久,才又重新放入怀中。

掌灯时分,贺兰柬携带一日密报过来。两人正于灯下商议,门扇却猛地被人撞开。寒风倏地吹卷满案藤纸,贺兰柬忙着伸手摁压,不住咳嗽。无忧站在门口,神色慌张:“少主!”望见贺兰柬,又忙垂首,声音低弱,“叔父。”

“何事?”贺兰柬拢紧狐裘,皱眉斥道,“说了多少次?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无忧心里极怕他,向门口退了一步,与他要好的飞鹰从室外扑入,落在他的肩头瞪着贺兰柬。

商之温言道:“说吧,何事?”

无忧这才慢吞吞开了口:“轩公子和段云展在街上闹起来了。”

“什么!”商之与贺兰柬俱是一惊起身。

云中城主街仿照洛都而建,长九里,宽百步,阔朗之至。如今鲜卑族中的少壮男子都在军营,入夜后街上行人寥寥可数。纵是如此,商之策马赶到街上时,闹事的地方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石勒与狼跋领着侍卫先行开道,诸族人在火光下见到商之冰冷的面容,忙向两边退让。无忧说得含糊,商之原以为是拓跋轩与段云展一言不和再次动武,岂料眼前所见,竟是两族数十人的混战。刀光剑影,相斗甚是激烈。

段瑢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神情忧愤交加。看到商之前来,他自觉老面无颜,忍不住对天喟叹,蓦地提起内力大喝:“少主来了,孽障们还不停手?”

段氏族人为此声所震,一时皆住了手。不少拓跋氏男子也收了刀剑,单膝跪在地上。场中只有二人仍僵持着不肯罢休,刀剑相抵,目光相刺,那目光映着夜色的暗,火光的红,满是嗜杀流血的魔念,狰狞万分。

商之掠身上前,手里长剑并未出鞘,人们却觉有凌厉万均的寒光劈过眼眸。如龙游啸的清吟声中,那交缠在一处的刀剑也倏地分离。拓跋轩与段云展虎口发颤,刀剑脱手,哐啷落地。两人沉默着,俱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

商之缓缓出声:“谁能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何事相斗。”

段瑢颤巍巍上前,夜风拂过,吹得他摇摇欲倒。他跪在商之面前,商之弯腰欲扶,他却摇头,固执不起。

“少主要知道何事,段瑢可说。”他轻轻叹息,“今日其实不但是先主生忌,也是老朽生辰。云展为讨我欢心,在酒肆为我摆宴祝寿。宴前轩公子领着族人到来,以玉为礼,说是来为我贺寿,更携来一个伶童,弹唱小曲。我当时说不出的欢喜,只以为拓跋氏与段氏从此恩怨互泯,能言交归好。谁知那伶童开口唱的……唱的却是:黥奴流娼,豭彘为段……”

“爷爷,别说了!”段云展怒喝,深吸一口气,屈膝跪在雪地中,咬着牙道,“是段云展辜负少主的救命之恩。不过要让段氏在这样的屈辱下活着,却是忍无可忍。”他在商之面前叩首,再抬头时,眼角隐约有水光闪烁。

商之看着拓跋轩,冷冷道:“你昨夜答应我什么?”

拓跋轩在夜风中大笑,声音桀骜:“本不关我的事,是他们敏感多疑。那伶童只是我在清馆里随意挑来的,谁能料他开口唱这些?他们不听我解释,更说起宿仇,数落我先祖。如此我还避开的话,受屈而死的先祖也会蒙羞。”

两方严惩不贷各执一词,关键人唯有一个。商之提高声道:“伶童呢?叫他过来。”

段瑢道:“宴上混乱时,那伶童就已不见了。”

“伶童自然趁机逃逸。”段云展冷笑,瞥向拓跋轩,“不然被捉住,岂不正落实了某人的险恶用心。”

拓跋轩面色一变,正待反讥,段云展又望着商之,再次叩首:“少主,请允许段氏一族离开云中。纵是我们在野外寒风露宿,纵是被匈奴所灭,也比留在此地被人羞辱的好。”

商之沉默,半晌,看向段瑢:“段老也是这样想?”

段瑢白发苍苍,身影愈发地孱弱,含泪道:“今日晨间拜忌先主时,老朽心中无比感怀,暗下誓言要忘记恩怨,一切以鲜卑为重。只要少主开口,不论生死荣辱,段瑢欣然而受。少主不叫段氏离城,段氏就绝不弃鲜卑众族人而去。”

“段老宽宏,尚先行谢过。”商之将他扶起,目光自拓跋轩脸上掠过,声音冰凉,“我再说一遍,如今大敌当前,诸族私仇暂且不计。若有违者,严惩不怠,按叛族逐出云中。”

“谨遵少主命。”

街上诸人跪地,齐声应呼。唯拓跋轩笔直而立,火光模糊了他的面容,更让他的目光在这一瞬狡异不可辨。呼声过后,满街静籁。横刮耳畔的寒烈风声中,拓跋轩终于撩起衣袍,缓缓屈膝,垂首下跪。

即便是夜晚,未出一个时辰,托在场为数不少的妇人之功,商之的严令遍传城中每一个角落。与严令一起传遍的,自然也有当街事件的风云盛况。

郗彦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听偃风叙说着街上两族私斗的事。

王府西侧的寒园翠竹清幽,清溪缓流,宛若世外之境。郗彦倚坐在栏杆上,静静望着远山寒峰,并没有认真听偃风说事。偃风见他心不在焉,遂闭了嘴,持剑站去一旁。他打量郗彦手里握着的信帛,心道:郡主的信少主不知已看了多少遍,到现在还是五指紧扣,松不开半分。他暗暗猜测,莫非是郡主出了事?但瞧郗彦平静的神色,却又不像。远远瞥见钟晔自园外走来,偃风迎上前,将街上的事归纳成三言两语,对他复述一遍。

“知道了。”钟晔点点头,将手里一件夹袄递给偃风,“将这个送去拓跋府给轩公子,行事小心,切莫让人发现行踪。”

那夹袄以金丝玉片织成,偃风吃惊:“金玉甲?这是少主的随身之物,为什么要给轩公子?”

钟晔没有多说,只挥挥手:“速去速回。”

偃风领命,点足跃上树枝,灵活的蓝影如飞鸟般,刹那消失在夜色中。

钟晔走到郗彦身旁,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钟晔抬目看去,冷月星空下高峰积雪,分明与当年在雪山的夜色相似。钟晔心中了然,叹了口气,劝慰道:“少主不必过于忧虑,郡主机敏聪慧,武艺不弱,身边又有沐三和离歌陪着,不会出大事。何况方才我已传信给云阁在柔然的商旅,他们会一路照应。”

郗彦淡淡颔首,将目光收回。

残月如割,洒落满庭清光。钟晔在月光下努力分辨着他的神色,轻声道:“不过,少主有没有想过,若郡主这次真的寻到了雪魂花,那竺法大师当年所说的十年期限也就不会成真。少主如能平安活着,是不是该与郡主说明婚约之事?”

平安活着?郗彦微怔,而后失笑。一天月色淡凉似水,在他的眉眼间凝封成冰。他是担心夭绍,万分担心。雪山寒域,冰封极地,她去那里几乎是舍了自己的双腿。那雪魂花千年难遇,早让传闻变成了传说。他不是不期盼能平安活着,相反,他已期盼了整整八年,然而对于身中剧毒、命不长远的人而言,存着那样期冀去面临绝望,实在太折磨人,还不如放下一切,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

夜色寂寂,月光照入竹林,万缕素凉。郗彦站起身,寒风吹过,青袍纷飞。竹叶清气拂上面庞,他只需微微阖目,便能看到命运的枯爪正紧桎自己的咽喉,一刻也不曾松懈的森冷无情。

郗彦慢慢扬唇,钟晔目光紧灼,他却只能无奈摇头。

“少主,”钟晔声音沉痛,“如若少主不再想着那场婚约,为了郗氏子嗣的延承……你也断不该再刻寡自己。”他自知此话逾越,说完,双膝跪地,手遮住了脸,浑身颤抖。

郗彦只觉是在一瞬间,自己的身子被夜风吹僵。碎冰涌入心中,割破鲜血淋漓。天上风卷云残,九年的仇恨与隐忍飘忽掠过眼前,当年漫洒邺都满城的血光仍在眼眸里燃烧。他庆幸,此刻的自己还不至于万念俱灰。他低头,伸手扶起钟晔,唇微微一动,转身走入内室。

他说:“好。”

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钟晔却听得分清。一时心肠摧裂,老泪纵横。月光幽幽,风烛晃动,那在地上无力飘摇的阴影,是凭空而生、残年悲暮的无望。

(四)

时已过亥时,月隐云霄。寒园一地白雪,梁檐上冰棱倒悬,铜铃低垂。风过虚空,铃铛声便悠悠飘起。

竹林之畔,偃风练完剑,出了一身大汗。拂开掉落肩头的竹叶,他回头看了眼烛火荧微的书房,心知郗彦还未歇息,正待入室催促他去安寝,墙外却忽起一阵急促的马鸣声。

偃风心中微动,纵身跃上墙头,看向马鸣传来的方向。

王府前,商之面容铁青,狼跋一脸焦急,两人快马离去,其后跟着十几名侍卫,直奔向北面城门。偃风正觉奇怪,又闻远处传来嘹亮的号角声,纵腾的马蹄声,抬头望去,西北方火光烈烈,映亮了半天夜空。无数飞鹰在火光上空展翅厉啸,偃风辨明方向,遽然一惊——那里正是鲜卑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满城百姓闻声而动,一夜的寂静倏然而破,四面骤起无数的喧闹嘈杂。

“难道是匈奴人攻来了?”有老者披衣上街,声色惊骇。

“不像……战鼓未敲……若是匈奴人攻来,不该听不到厮杀声。”一妇人惶惑接口,说得迟疑。

“是拓跋族叛逃敌营!”城墙上的士兵看清那在夜色下向北逃逸的旗帜,忍不住失声大呼。

一声既出,满城死寂。街道上人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是不是为了与段氏的恩怨?轩公子……可是怨恨今夜少主庇护段氏?”不知哪里飘出一缕细微的声音。

声音虽细微,却偏偏极清晰地落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哗然,想起方才纠纷中拓跋轩的桀骜不驯,都觉得这个理由可信。

“拓跋公子叛逃?”偃风头皮发麻,赶紧飘下墙头,急跑向书房。

廊下一人幽立,钟晔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屋檐笼罩出厚重的阴影,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分外模糊。

“钟叔,你听见没?”偃风毕竟年少,素日里再沉稳,此刻却是克制不住的惊讶和紧张,“他们说拓跋族叛逃敌营!可钟叔刚刚才让我将金玉甲给了轩公子……”他越说越急,不待钟晔回答,转身便要推开书房门。岂料手指伸过去,还未触及门扇,门已自里面打开。

郗彦从房里走出,一身白狐裘,青玉冠束发,仍是如常的从容温雅。

“少主……”偃风微怔,口齿一下不清。见郗彦这般平静淡定,他的疑惑更加深浓。或许……事情并非如眼见的简单。他在心里暗忖。等回过神来,才见郗彦与钟晔一前一后,早已飘身出了园外。偃风忙收了胡思乱想,疾步跟上。

三人出府,骑马到了北城门。危急关头,守城的将士一刻也不敢懈怠。方才商之一行刚从此处出城,他们一出,城门又落,铁栓紧锁,无隙可寻。

守城将军见到郗彦,迎上前道:“公子也要出城?”

郗彦摇头,下马走上城楼。楼里早有一人站在大开的窗旁,听闻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对着郗彦淡淡一笑。

“郗公子。”贺兰柬开口便是叹息,呼吸轻细如一缕飘荡不定的游丝,虚弱得仿佛随时可断。

钟晔掩门,与偃风留在了楼外。

郗彦与贺兰柬并肩站在窗旁,望着北方。夜色漆黑,一队人马正急急奔向柯伦河。他们身后,数十黑甲武士策骑如电,朝他们火速追赶。束束火把间,冲在前方的一人着黑绫长袍,胯下赤色骏马炎如火焰,在深夜的雪地里划出明亮灼目的影线。郗彦望着他,不禁皱眉。虽相距遥远,他却仍能看到那人无奈而又心痛的双眸。然而正当他忧虑着商之的不忍时,却见金弓弩箭破出苍夜,在火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华。满弦利箭,并没有过多的犹疑,直直射往将要逃逸出柯伦河的将军。

一支长箭在弯刀下劈斩,另一支长箭尾随而到,射入了将军的后背。

草原上的风一霎停滞,贺兰柬轻轻吸了口凉气,闭上眼眸。

郗彦按着窗棂,目光沉静,紧紧注视着长箭刺身、身体不断摇晃的将军。待那将军终究支撑着驾马淌水,去了河对岸时,郗彦才微微松开了紧抓窗棂的手,透出口气。

匈奴营哨早就吹响,栏栅大开,鼓角鸣奏,爆发出的嘲弄呼喝声似鬼哭狼嚎,一路将拓跋氏族人迎入白阙关。

柯伦河南岸,火焰马驻足。那袭黑袍仍飘扬在风中,风姿凌盛。只是黑袍下的身躯却已僵凝,如同石筑冰封。当号角鸣收,天地重又归于安静时,他才转马掉头,慢慢行了一段路后,忽而孤身离队。火焰马四蹄奔腾如风,冲向西北。那支跟随其后的队伍没有丝毫停滞,如常驰回,安归营帐。

耳边清静下来,唯余风声长啸。

贺兰柬缓缓睁开双眸,正看到火焰马奔至赤岩山脉西侧隐秘的角落。藏于那里的几百人忽而如乌云升起,在火焰马的率领下奔赴向草原深如黑渊的夜色,几乎是在顷刻间离逝不见。贺兰柬展眉,也终究松了口气。

“拓跋氏部曲千人,轩公子全带走了。”贺兰柬低低开口,语气端稳没有丝毫波澜,似在陈述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琐事,“为免匈奴那边有所察觉,少主只带了三百人北上狙击右贤王的粮草。一人深陷虎穴,一人独对狼群,如今却皆已没有回头的余地。”他转眸看了看郗彦,似是迷惑地,“你们怎么就想到诈降这样的险招呢?”

还有更好的方法吗?郗彦无言垂首,苦涩一笑。

贺兰柬再沉沉叹了一声,转而却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宏远深切之谋,固不能合庸人之意。险而求胜,如今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但愿轩公子智勇双绝,不负你和少主的期望。只是他们两人都走了,城中和军中此刻都赖你安抚了。军中兄弟好办,帅令如山,不会起乱。至于城中……”

他话音未落,钟晔已敲门进来,道:“王府有人来报,诸族老齐聚府前,纷纷询问今夜的事。”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贺兰柬笑若黠狐,拢拢衣襟,踱步出了城楼。

这岂能算是麻烦?尚和轩如今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麻烦。郗彦轻轻抿唇,抬目再望了眼白阙关的方向,随后下了城楼。

(五)

白阙关,此刻匈奴营寨的中军行辕,正是杂闹纷呈之时。

三更半夜被部下吵醒,匈奴王崴师自是恼怒异常。又闻是鲜卑拓跋轩投诚,崴师惊疑不定,命人将其召入中帐面谈。不想一刻后,士兵们抬来的却是一位身受重伤的年轻人,羽箭入背,已经昏迷不醒。

“这就是草原上人人称颂的英雄拓跋轩?只中了一箭,便成了这副窝囊的模样?”崴师俯首,端详着软榻上没有知觉的人,不禁冷笑。

“单于此言差矣。”坐在榻侧按着拓跋轩脉搏的白衣男子摇了摇头,话语如空谷静水,带着无尽的清雅风流。他拔下拓跋轩后肩所中的黑羽箭镞,缓缓道:“射拓跋轩的弓箭不同寻常,那弓是独孤氏祖传的金弓,箭更是由昆仑奇石炼铸的圣鹰灵箭。鲜卑少主的弯弓下,但凡中箭者,必无人可逃出生天。拓跋轩如今还能存了一口气逃到单于的营帐来,倒确实可称是位罕见的英雄了。”

白衣男子嘴角含笑,手指按住拓跋轩肩头的伤口,施药包裹之际,看到衣袍下的金丝玉甲,目光一怔,随即微微叹了声:“原来如此。”

崴师道:“什么如此?”

“拓跋轩身上的这件软玉甲,为他挡去灵箭的许多力道。难怪不死……”白衣男子包裹好伤口,施施然起身,侧首间容颜极俊秀,“我方才说他是英雄,言之过早了。”他语调感慨,颇有自嘲。

崴师冷冷盯着拓跋轩青白的面容,一言不发。他初登单于之位,此番举部族重兵南下,本想积威立功,却不料至今一事无成。先与柔然交缠在方寸之地不分胜负,继而欲取云中,几十万大军压下,原以为可以一战轻松得城,岂料鲜卑人虽少,作战却一如既往地骁勇难敌。前几战的连连挫败影响了士气不说,更被大雪困于白阙关,粮草短缺,后方中空。接连的不利已让年轻的匈奴王心如焚烧,速战速决之念愈发迫切。今夜乍见敌军投诚,说没有惊喜那是自欺,然而惊喜之外,他想的更多的,却是无法不顾虑的重重怀疑。

白衣男子洗净了手,转身见崴师一脸凝重地站在榻侧,悠然一笑:“单于想要如何处置他?”

崴师踱回帅案后坐定,问道:“军师以为呢?”

“若为匈奴万全,该杀了他。”白衣男子风轻云淡道。

崴师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言。眼前这人白衣翩翩,举止超凡脱俗,分明是江左名士才有的神采,然而长久相处下来,崴师早已知道那如玉温润的笑颜之后,却是杀伐不动心的狠辣和无情。

白衣军师低头抿茶,似毫不察觉崴师的目光,仍淡淡笑道:“单于不语,看来是心存不舍?”

“右贤王粮草将至。”崴师游离话题,若有所思,“粮草一到,便是整军夺取云中之时,匈奴和鲜卑,十日之内必有决战。而且,几个时辰前我收到密报,拓跋轩与段氏交恶,大闹于市。独孤尚出面调停,拓跋轩有气难忍,十分不甘。若是……”他目光闪动,话语一顿,言有保留。

军师微微一笑,旋转着指间杯盏,接着他的话道:“若是拓跋轩真的是来投诚,那我们此战全胜便有了把握。我军号称三十万,实则不过二十万。鲜卑骑兵仅两万余,然而独孤尚作战奇诡莫辩,鲜卑族人更是置之死地的无畏,他们两万骑兵壮有十倍之威,若无熟悉鲜卑内情的人相助,想拿下云中,其实难如登天。不过——”他托长音调,注视着崴师,“单于可曾想过,此刻留下他,可是双刃之剑。搞不好,这柄剑锋的利刃,正抵着我们的咽喉。今夜这场叛逃,我怎么看,都像是场戏。”

“军师执意要杀他?”崴师瞳仁被庭火照得明亮,含笑问道,“若是如此,方才你又何必救他?”

军师微愣,既而笑道:“看来单于已有了决策。”

“还不算,”崴师瞥了眼拓跋轩,笑意敛收,“等他醒来再说。”

少顷,左贤王与左右谷蠡王于帐外求见,崴师皱眉:“想必也是为了拓跋轩而来。”他抬了抬头,吩咐左右,“将拓跋轩抬去侧帐,今夜劳烦军师照顾他了。”

“是。”军师起身,跟在抬着绷架的士兵之后,出了王帐。

帐外立着两位老者和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左右谷蠡王自持位尊,倨傲地看了眼绷架上半死不活的拓跋轩,转身入了王帐。左贤王却立在原地,眸光如月,流转不定。

“贤王。”军师经过他身前,行了一礼。

“先生,”左贤王开口相询,“此人情况如何?”

“死不了,”军师笑得和煦,“不过暂时也活不了。”

“他何时能醒?”

军师掐指仔细盘算了一番:“最起码,要在三日后。”

右贤王点了点头,又问:“依先生所见,此番投诚是真是假?”

军师望着眼前少年,静静启唇:“假的。”

“先生不欺我?”

军师神色认真,一字一字道:“当日所赖左贤王,鄙人才从沙漠里捡回一条命,自不会对你虚言搪塞。”他压低声音,附在左贤王耳畔轻轻笑道,“贤王何时也有了这般多疑的心?自别人口中说的,就一定要置疑不信?”

左贤王年纪虽幼,却极聪慧,一下听出言外之意,抿唇微笑:“我心中有数了。”

“那就好。”军师也微笑。两人目光相对,俱闪出了一丝诡异的光芒。

翌日傍晚,拓跋轩自昏迷中醒来,眼眸刚睁开,便感觉到左侧肩背上的刺痛,不由倒吸凉气。耳边哗啦啦一阵木子撞击声,有人在旁轻笑,声音极低:“醒了?放心,独孤尚那一箭射得很有分寸,你的左臂废不了。”

这话听入耳中,拓跋轩惊出一额冷汗,转目望去,但见一白衣文士坐在帐侧桌案前,修长的五指摆弄着案上散落的五颗木骰,甚是自得其乐的悠哉。

“白。”他微笑,对案上五骰掷出的结果相当满意。抬头见拓跋轩疑惑地望着自己,白衣男子笑了笑:“此乃摴蒱之戏,流行于东朝。将军若有兴趣,我可以教你。”

拓跋轩置若罔闻,环望四周,隐约听到帐外士兵操练的声响,脸色白了白:“这里是——”

白衣男子轻飘飘地回答:“匈奴中军行辕。”

拓跋轩重又瞪向他:“那你……”

男子温和道:“鄙人是崴师单于的军师。”

拓跋轩一下无语。男子也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拓跋轩,心安理得地欣赏着对方因惊恐犹疑而不断变化的脸色,兴趣饶饶。末了,他瞥眼一望拓跋轩背部裂破的外袍下露出的金丝玉甲,淡淡道:“金丝玉衣乃是东朝高平郗氏的传家之宝,将军穿着它来投奔匈奴,岂非告诉所有人,你是诈降?”

拓跋轩初醒便被他言语激吓,一时失措。此刻听了他的这几句话,反倒平静下来,趴在榻上,喘气大笑。

白衣男子撩袍起身,坐到榻侧,和颜悦色道:“笑什么?”

“你既知道一切,我此刻竟还活着未死,怎能不庆幸?”拓跋轩重伤之下没有力气,话语不复往日的中气,然而豪迈不减,睨眼看着对方,笑道,“而且,你连金丝玉衣的来历也知道,该是故人。我能平安活到现在,是不是要谢你?”

白衣男子目光轻闪:“阿彦挑人总没错。将军置生死于外,孤身入虎穴,义胆英雄,阮某佩服。”

“阮?”拓跋轩皱了皱眉。

白衣男子唇弧轻弯,低声道:“在下阮靳。匈奴名,兰靳。”

阮靳,似曾听闻。拓跋轩在脑中思寻良久,蓦然“啊”了声,顿有恍悟,又上下看着阮靳,眼神却极怪异,喃喃道:“与沈伊说得并不相似。”

阮靳不以为意,理理衣袖,随口道:“沈伊口中,凡人是鬼,神仙是妖,独他一个斯文楚楚,算是圣灵。至于我阮靳,大概就是个放浪形骸、无可救药的赌徒,是不是?”

他一言即中,拓跋轩讪讪一笑,撑了双臂,便要起身。

阮靳横眸:“做什么?”

“前来投诚,自要去见崴师。”

“不必。”阮靳按了按拓跋轩的肩,拓跋轩失力,又伏在榻上。

阮靳道:“你再休息两日,等右贤王那边的消息来了,你再去见崴师。那时才是最佳的时机。”

拓跋轩并不笨,瞬间体会到他的言外之意,吃惊:“你竟知道尚去了……”

“自然知道,”阮靳说得理所当然,“若非如此,又如何与你们里应外合?”

拓跋轩迟疑:“可阿彦从未提过先生在此。”

“他还并不知道兰靳便是阮靳,若非一个月前我去了趟江州,我也不会料到云阁少主就是郗彦……”阮靳目色微沉,似有迷雾轻拢,唇边却轻轻一扬,又道,“想一个月前,为了左贤王,我还与他斗智斗力,彼此机关算尽。”

拓跋轩听得愈发迷糊:“什么?”

阮靳垂首低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阁笼络右贤王是假,暗连与崴师有杀父之仇的左贤王,才是真。”

入夜,崴师亲自到侧帐探望拓跋轩,见他仍在昏睡,皱眉问阮靳:“此人要何时才能醒?”

阮靳道:“金弓灵箭的威力不可小觑,估计还要再等两日。”他倒了一碗热羊奶递给崴师,轻声询问,“单于真要留下他?左右谷蠡王意思如何?”

崴师随意坐在毛毡上,喝了口羊奶,才徐徐吐声:“他们各有细作派在云中城,说依目前云中的形势,拓跋轩的确有投诚的可能。不过又以为鲜卑人向来狡猾,拓跋轩此行纵是真的,也不可深信。”

阮靳侍立一旁,状似不经意开口:“那左贤王有什么看法?”

“不过是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高明的看法。”崴师冷冷道。

“是,属下失言。”阮靳忙道。

崴师目色深深,瘦削的面庞在摇晃的烛火下尽显孤寡。默了片刻,他又轻轻开口:“左贤王与军师一样,不信拓跋轩真的叛逃,属意杀之。”

阮靳嘴角微勾,不再语。左贤王建议要杀,崴师今晚却特意来探望拓跋轩,其意不言而喻。

“单于,”帐外有亲卫唤道,“左贤王命人送来炙肉。”

阮靳与崴师皆是神色一变,匈奴粮草几乎断绝,这几日上至单于、下至哨兵,膳食都极是艰苦,怎会有炙肉忽现营中?

“叫进来。”崴师脸色发黑。

“是。”

一士兵撩帐入内,手里端着一盘炙肉,香气扑鼻。他单膝跪地,将炙肉呈至案上,垂首道:“单于,这是左贤王献给单于的晚膳。”

崴师已恢复常态,淡淡一笑 :“你家左贤王哪里来的炙肉?七日前本单于命各军私存的军粮归于一处分配,难不成他阳奉阴违,私留肉糜?”

“不敢,”士兵以额贴地,语中微有哽咽,“这炙肉……是左贤王的战马。”

崴师与阮靳对视一眼,不禁愣住。

“他为何要杀了战马?”

士兵直起身,解释道:“左贤王说,单于身上有旧伤,寒冬易发,如今大军粮草匮乏,单于以身作则与士兵同甘苦,让人敬佩。然而如此,单于身上的伤便不容易痊愈。单于是全军统帅,匈奴的大王,不能有丝毫损失,所以左贤王命人杀了战马,为单于做肉糜。”

崴师静默,良久,拔下腰间匕首,割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咀嚼片刻,眯起眼:“这便是左贤王那匹雪玉骢的味道……”他挥了挥手,对士兵道,“你回去吧,就说本单于吃了左贤王送来的炙肉,味道极好。他有这样的心意,本单于很宽慰,不枉当年……”说到这儿,他话语一顿,余音压在喉中,半晌,却是不耐烦催促那士兵,“下去!”

“是。”士兵不明他喜怒无常,忙缩了脖子退下。

阮靳一直在旁观望,至此刻方才开口:“单于怎么了?是不是炙肉味道不对?”

“不是,”崴师将匕首丢开,自软毡里起身,“只是想起一些旧事罢了。”他来回走了几步,蓦地驻足,转身看着阮靳:“今日左贤王倒是来请示过本单于一事,右贤王千里奔波运送粮草,左贤王为恐途中再生意外,愿意领兵前去与之会合,将粮草安全运送回来。这个提议,军师以为如何?”

“那不过是一个小孩儿——”阮靳学着崴师方才的口吻,笑得淡定,“除了接运粮草这样的事,他还能干什么呢?这场战事,单于既带了左贤王一起南下,若全程当他为摆设存在,左贤王的部下会有私议闲语的。而且,一个月前柔然已截过我们一次粮草,这个前车之鉴不可不防,让左贤王去壮壮威势也好。”

崴师微微一笑,未再多说,走出帐篷。

“他倒是很信你。”许久,脚步声远去,当耳边安寂下来时,榻上昏睡的拓跋轩适时开了口。

“他身上的旧伤其实早已痊愈,是我治的。”阮靳手负在身后,指间夹着一颗木骰,轻轻摩挲着。他声音幽凉,听在拓跋轩耳中,更显得意味深远:“崴师,他从不信任何人。敏感多疑,便是他的死穴。不过这一次,左贤王的马肉送得及时,或会有些不同。”

(六)

如阮靳所料,次日晨间,左贤王得令带了一众部下,北上与右贤王人马会合运送粮草。营中一日无事,第二日午后,忽有全身染血的十几骑士兵逃奔回来,直入中帐,失魂落魄地跪在王座前。

“昨夜右贤王一部护送粮草至歧原山,因连日赶路,将士疲惫,右贤王下令在歧原山休息一夜。岂料夜过子时后,堆积粮草的帐篷骤然起火,众人惊醒,慌乱扑火救粮草之际,有数百蒙面骑士如鬼魅般闯入营中,弯刀割颅,猛若疾风雷霆,血洗了右贤王的中军营帐……”提及当时的惊心动魄,跪在地上的诸士兵皆全身发抖,脑中不约而同地都想到那位骑士首领的残毒凶狠,仿佛昨夜月光下那双嗜血妖娆的凤眸正浮现眼前,修罗般阴森煞人。

崴师端坐高处,神容不动,开口时,言词却似从牙缝间挤出,切齿之恨:“粮草全烧光了?”

“并非如此,那些骑士来去匆匆,斩获右贤王首级又飞速离去。右骨都侯率众抢救粮草,没有顾及追赶。当夜粮草分三处存放,烧掉的,只是一部分。”

左谷蠡王上前一步,急问:“那其他人呢?粮草呢?”

“今日早上左贤王赶到歧原山,正在收拾残局。让我们先行回来告知单于,他们随后便回来。”

“随后?”崴师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突地一凛,起身大步离开王帐,飞身上了白阙关之顶,眺望远方——白雪覆盖下的天地间,唯有风声如旧,丝毫不见大军的踪影。

分明是有去无回——

崴师冷笑,全身冰凉。

“呼、衍、信!”左贤王的名字在崴师紧咬的牙关下破成碎片,虽是怒火攻心,却已悔之晚矣。

黄昏时分,中军升帐。

崴师面无表情宣布了三日后兵伐云中的王令后,诸将军无不动容,纷纷劝道:“士兵饿了多日,身虚体乏,不少将士皆染上了斑疹伤寒,战斗力已极薄弱。如今更有左贤王率众离开,士气受影响,还要开战,确非良策。”

崴师抿唇,不发一语。

左右谷蠡王对望彼此,皆是沉沉叹息。

左骨都侯上前劝谏:“方才斥候来报,左贤王收降了右贤王一部将士,整顿后,独自北归龙城。白阙关眼下不过十五万将士,且万余人染疾,粮草缺乏。若单于此刻还在云中纠结与鲜卑的战争,他日再回龙城时,怕会……王位早易他人。”

“孰敢!”崴师双目赤红,视线在帐中诸人脸上流转一圈,“你们都想无功而返?”

左骨都侯道:“我们与柔然之战中,夺了他们不少牛羊,占了他们百里土地……算起来,也不算无功而返。”

崴师轻笑:“既说到柔然,他们二十万大军驻扎东北,你以为他们会让我们安然返回阴山龙城?这一次多方会师,即便我们不得云中,他们也是志在必得。此刻我们若贸然狼狈退师,不是告诉天下人匈奴内部已乱,摆明了给别人可乘之机?而这一战的结局很明显,谁得了云中,谁才能自此称霸漠北!呼衍信想要登上单于之位,还要看天意从不从人愿,待本单于取下云中,他敢不俯首臣服?”

右谷蠡王道:“话虽如此,可鲜卑人并不是那样好对付……”

“怎么不好对付?”崴师厉喝,打断他的话,“我十五万精兵俱出时,他区区两万人马,如何能敌?前几战不过小试锋芒,儿戏而已。独孤尚不是他父亲独孤玄度,昔日独孤玄度大破匈奴靠的是北朝的精兵良将,如今独孤尚抱残守缺,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崴师分明是要执意孤行,右谷蠡王无话可说,诸将军也沉默不言。

左谷蠡王轻轻叹了口气,出声打破沉寂:“要战也不是不可,关键是,我们缺粮草啊。”

“粮草之事,有办法解决。”帐外忽有人接口,声音清润如水。

诸人抬头,只见阮靳白衣飘飘入帐,对崴师弯了弯腰,道:“拓跋轩醒了,说为了表达投靠单于的诚意,愿献上千辆粮草。”

崴师冷嗤:“他半死不活地逃来白阙关,哪里来的粮草?”

阮靳从容笑道:“这就要问他了。”

赤岩山脉中空腹地,八卦五行为阵,迷雾缭绕。郗彦站在阵中,静静望着士兵们将一辆辆粮草搬入山洞中。待最后一批粮草运完,钟晔走到郗彦面前,道:“少主,千辆粮草都已放好。硫磺只混在其中百辆车中,相信凭轩公子的小心行事,不会让人发觉。”

郗彦颔首,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当先朝谷外走去。

士兵们陆续退出谷外,唯独钟晔藏身石后。直待霞光褪尽,目睹拓跋轩领着匈奴士兵将千辆粮草欢天喜地地搬走后,方抽身而还。

回到鲜卑营帐时,发觉营前乌泱泱几千车辆连绵,玉色旗帜飘扬其中。车队当前一人着蓝灰色的裘衣,面容极是疲惫,正翻身下马,与前来迎接的将军寒暄。

“偃真!”钟晔上前,提过他手里的玄铁重剑,笑道,“比预计提前了三日。”

偃真神情冷淡如素,唇角却扬了扬:“未耽误战事便好。”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这一路的风尘俱刻在了他的脸上,钟晔心知此趟北行甚是不易,喉间哽了半晌,说道:“入帐见少主?偃风也在。”

偃真的目光终于一暖:“好。”

两人到了中军行辕,正遇闻讯赶来的贺兰柬。

贺兰柬在帐前驻足等候二人,笑着揖手:“大总管一路辛苦了。”

偃真看着贺兰柬消瘦病累的模样,皱皱眉,玩笑道:“一月不见,草原神策成了如柴瘦骨,看来倒是你比较劳累些。”

疾风吹来,贺兰柬一阵猛烈的咳嗽,身体在风中摇摆,说不上话。偃真与钟晔上前,忙将他扶入帐中。贺兰柬躺上软榻,郗彦自案后起身,至榻侧按了按他的脉搏。

“还死不了吧?”贺兰柬喝过偃风递来的热茶汤,喘出口气。

郗彦不置可否,垂眸淡淡一笑,将手指收回,转身在案上写下药方,交给了偃风去煎药。

偃真这才得空向郗彦行礼。几人入座,偃真饮了口茶,看看四周:“怎么不见尚公子和拓跋将军?”

钟晔简要说了目前战事,转而又对诸人道:“昨日苻氏马场的战马已送来云中,今日精铁兵器提前到达,看来万事俱备,只待尚公子回来,便可依计行事了。”

贺兰柬掐指算了算,微笑:“少主已去了三日,若无意外,入夜时分就该回来了。”

然而等到时已深夜,风呼掠过赤岩山峰,并未如约传来铁蹄踏地声。贺兰柬于帐外迎风眺望,心中不无忧虑。难不成,真如自己所说,有了意外?

彼时于青鹘草原的寒风下,商之一行正在向赤岩山疾驰赶回。如贺兰柬所料,前一夜斩获匈奴右贤王的首级离开后,在歧原山脚,商之的确遭逢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这个意外,源于北风呼啸声中,隐约飘来的一丝笛音。

(七)

歧原山火烧粮草,血洗中军行辕,三百黑衣骑士来去如风,等匈奴士兵自震惊中清醒时,唯看到弦月山头,已缈缈远去的烟尘。

一路急奔数十里,匈奴追兵被遥遥抛在身后。待那最后一缕叫嚣声消失在夜雾下,商之这才传令,让跟随自己昼夜奔袭的三百骑兵勒马稍作歇息。

歧原山脚,积雪深厚。经过方才一场激烈的杀戮,骑兵们无不疲惫,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或阖目休憩,或睁大双眼,怔怔望着夜空。

商之倚着山岩,孤月浮上山头,将一缕冷光照入他的眼眸。他的眼睛刚刚经历过烈火烧灼,乍逢这样清凉的月光,不由不适地眯了眯眼。火焰马在一旁蹭着他的衣袂,商之瞥它一眼,扯下斗篷,包裹住悬挂在马背的右贤王头颅。

“少主,喝点酒吧。”石勒递给他一个酒囊,叹了口气,“右贤王已死,宇文恪大仇得报,明日看到这颗头颅,定能体会少主的苦心。”

商之不语,默默饮酒。

远处有单人匹马纵驰过来,石勒定睛看了看,道:“是我方才派出去先行探路的斥候。”

斥候近前,下马跪地,禀道:“前方二十里外来了大批人马,看他们的旗帜,是匈奴左贤王部众。”

石勒皱眉,忙命地上众人起身,又看向商之:“少主,看来我们不能按原路返回了。”

商之却是毫无意外,未加思索,直接道:“那就绕道而行,经青鹘山回云中。”

“是。”

众人上马,待要出发,商之却猛地勒紧了缰绳,神色僵凝。

“怎么了?”石勒起疑,话音刚落,便闻山风吹过耳畔,送来一缕清幽的笛声。

“哪里听过……”他喃喃自语,也有些迷惑。

“你带他们先行回云中,我随后就赶上。”商之匆匆扔下命令,拨转笼辔,火焰马奔入山岩间,眨眼不见。

石勒呆望了半晌,不敢违命,只得率众先行离开。

商之寻着笛声前行。歧原山东西走向,他自山南寻到山北,绕过两座山峰,进入一座山谷后,才感觉那笛声逐渐清晰。山外严寒,谷中却是暖流如春,古枫似画,湖泊深深,星月落入碧波,粼光荡漾。

湖边更有帐篷数十座,毗连相靠,火光闪烁。

吹笛的人坐在湖畔岩石上,高髻紫带,月光下的面容,无比静雅。她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锦衣罗裙,而是寻常牧人的衣裳。

商之远远望着,心绪一阵纷乱,下马将火焰拴在古枫树下,轻步走向湖边。

那人听觉甚是敏锐,笛声蓦地停下,一道紫玉光芒划破漫天光影,直朝商之挥来。哗嗤一声,衣帛撕裂的声响传入二人耳中。

“夭绍,是我。”商之沉声,五指扣住紫玉鞭。

月转星移,无数清光透过茂密的古枫树照上两人的面庞,视线相对,皆是怔忡。

夭绍咬了咬唇,将紫玉鞭从商之手里抽出,又将宋玉笛系在腰间,而后再抬头望向他:“你怎么会在这里?”目光瞥见他额角未干的血迹,心中一紧,慌忙上前一步,“你受伤了?”忍不住将手指摸上他的额头,血迹擦去,未见伤口,她才松了口气。

指尖温暖,沾血的肌肤却是冰凉。如此一来,两人靠得极近,呼吸相触,俱是心神微震,相顾无言。

“不是受伤……”商之开了口,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夭绍讪讪,将手背在身后。此刻靠近他身前,她才发觉他身上携带的浓重血腥气,轻声道:“方才……山那边鼓声隆隆,火光冲天,是你们在打战?”

打战?不算。

商之笑了笑:“是偷袭。”他抬目望着湖边毗连的帐篷,问夭绍,“那些是什么人?你为何会来歧原山?”

夭绍道:“他们都是那个牧人的族人。我在路上遇到了他们,是一起逃来这里的。”

商之皱眉:“逃?”

“是啊,”夭绍看着他,微笑,“入帐喝点热酒吧,离歌和三叔也在。”说完,不等商之回答,她便转身朝靠近的帐篷走去。

商之只好跟在她身后,刚到帐前,两名妇人从相邻的帐篷里出来,喊住夭绍,满面笑容与她说话,目光却关切地望向商之。夭绍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只笑着眨眼,点点头,却不答话。

“她们说的是柔然话,”商之看了看夭绍,神色怪异,“你听得懂?”

“听不懂啊,”夭绍扭头,“她们说什么?”

她们问我是不是你的夫君。商之盯了她一眼,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入了帐。

帐中,离歌与沐奇正在说话,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商之两人俱大吃一惊。得知商之此行的原委后,沐奇笑道:“我正与离歌说起今夜山外火光隐隐,鼓声如雷,必是有了战事。果不其然,还以为是柔然人和匈奴人又在纠缠不休,却不想原来是尚公子奇袭敌人粮草。”

商之听得一怔:“柔然人和匈奴人纠缠不休?”

“是啊,”沐奇笑道,“自苻氏马场一路北上,都是当日匈奴侵占的柔然土地。虽说两方大军都将重兵压于云中城外,却还留有部分军队缠斗在旧地,日日兵戈不休,害苦了在那里游牧的柔然百姓。我们当日在苻氏马场遇到那几个胡商后,得知那牧人的族人在三年前被驱逐出雪山一域,流亡向南,便一路寻来,正遇到他们受困于匈奴与柔然之间。郡主设计引开匈奴的追兵,将他们救出重围。他们视郡主为恩人,与我们相互扶持,逃离战火,避到歧原山脚,意外寻得这么一块世外桃源般的山谷,才停歇下来。只是不想这么巧,竟在此处重逢尚公子。”

商之听完,许久沉默。直到夭绍捧着热酒入帐,他才又开口询问:“你还要去雪山?”

“当然,”夭绍倒了杯热酒给他,笑意盈盈,不掩心中的喜悦,“我已有了线索。”

“什么线索?”

离歌道:“虽然三年前牧人全家死于非命,且帐篷被燃成灰烬,但谁也想不到,他在出事之前,曾将一张地图留给了族中长老。郡主今日向那族老问起牧人和雪魂花的事,族老为报答郡主救了全族的大恩,便将那张地图转赠给了郡主。”

“是吗?”商之看向夭绍,“什么地图?”

夭绍自袖中取出一卷羊皮,摊在案上,将灯烛移过来,让商之细览。

“说是地图,只是这上面有些图案甚是奇怪,我却想不通。”

“像是图腾。”商之想了想,道,“临摹一份,让我带回云中。柬叔熟知草原上诸族的图腾和历史,他可能会认得。有了消息后,我会让飞鹰带信给你。”

“好。”夭绍取出干净的藤纸,蘸湿毛笔,于灯下细细描绘。

离歌对沐奇使了个眼色,两人静悄悄退出帐外。帐里只剩下商之夭绍二人,夭绍伏案画着地图,他在一旁观望,帐中寂然,静得仿佛可让二人察觉到彼此的心跳声。

商之忽然道:“不如你现在随我回云中,如今即便拿着这张地图,你也找不到雪魂花。”

烛光下,夭绍眼睫颤了颤,屏息片刻,抬起双目看着商之,微微笑道:“伊哥哥孤身去了柔然王城,你知道不知道?”

商之不答,算是默认。

夭绍重又低头作画,道:“他那里或许也会有消息,我想先去柔然王城找他。”

商之仰头,将碗中热酒饮尽。这才道:“那你一切小心。”

“你也是。”夭绍没有抬头,轻轻一笑,将藤纸上的墨迹慢慢吹干。